小玲玲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虽说屋里许多人都参加了寻找;只有刘淑华仍不死心,整天用沙哑的嗓音哭喊着在所有的圩汊里寻来觅去。丈夫周勇紧跟在她的身后,一来他也希望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天爷能开开眼让他们找回女儿的尸首,二来他担心妻子再出意外。
随着洪水的一天天消退,他们的愿望也一天天破灭;终于赵淑华不再在圩汊里到处寻觅,只是每天跑到圩堤上,痴痴地望着那长长宽阔的缺口,静静地流泪,然后在丈夫和好心人的劝导下回家。
村里第二天便给了二愣子八千元钱。
钱是文书送来的。刘大福和村长都没有出面,他们害怕二愣子情急之下会做出什么不智的举动。
杨队长原准备帮二愣子给瞎子娘料理后事,但二愣子横了他一眼,他便好生没趣地走了。
二愣子花二千块钱给母亲买了一付上好棺木,从里到外给母亲做了一身新,才请人将母亲送上山。
人们感到奇怪的是自始至终谁也没有看到二愣子再掉过一滴泪,送葬的人们都从山上回来了,二愣子仍直直地跪在母亲坟前。他就那么跪着,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傍晚。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人们都知道二愣子很伤心,因为二愣子是个孝子。
“咚咚咚!”
周勇刚刚给妻子揩完眼窝的泪迹,正准备给她洗脸,门响了。
自从玲玲去后,余淑华就变成了这样,整天整夜地坐在那,任凭泪水静静地流淌,头不梳脸不洗。
周勇深知妻子的痛苦就像一条记忆的小溪永无枯竭地在她心扉流淌,自己又何尝不是?深深地自责失女的苦痛始终盘踞在他的心头。如果当时自己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是的,他只要再快一点,只要不摔那一跤,只要把雨衣扔掉——为什么当时不把雨衣扔掉,他完全可以抱回玲玲。他们一家人完全会逃过那场劫难。
这几天总有人来宽慰他们,他也希望能总有人来。他甚至请求大娘大嫂们来劝劝妻子,他害怕一个人独对悲哀中的妻子时所产生的愧疚和绝望;他无法忍受玲玲在他面前活生生地消失。对于他和妻子而言,生活已永远停留在那个恐怖阴森的夜晚,定格在玲玲哭喊着扑向他们的那一瞬间。
作为一家之主作为男人,他竟然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他活着还能干什么?!
妻子的每一分哀伤对于他都是无尽地谴责和蹂躏。面对苦难的家庭失魄的妻子,他甚至奇怪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扎进八汊湖里。
“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
门只是虚掩的。由于白天晚上经常有人来看望他们,所以门栓得挺晚。
周勇拉开门,“你?”
是二愣子站在门外。
“进来吧。”
“……”二愣子直直竖在那里,没有丝毫进屋的样子。
周勇知道二愣子的瞎子娘也在这场洪水中死了,眼下他们可谓是同病相怜。
“我,我……”二愣子嗫嚅了一阵,“早知道我不能救出我娘,我就该将玲玲送给你们。”
“玲玲。什么,你说什么?”周勇双手猛抓住二愣子的胳膊,瞪大双眼。
“我抱着玲玲跑了一小截(路),想送给你们……后来我想起了我娘。我得去救她。我就让玲玲顺着圩堤往前跑,我就调头……”
二愣子家下湾队是在圩堤那一端。
“玲玲在哪里?玲玲在哪里?”余淑华突然跳起来扑到门边。
“没有。没有!”周勇抱住妻子拖进屋,“没有哇!”
他号啕大哭。
二愣子到底没有进屋,他在门外默默站了一会,轻轻掩上门,转身走了。
周勇家住在罗家大屋的东头,他家的东北角便是那棵远近闻名的大枫树。
在二愣子的记忆里,儿时的罗家大屋气宇轩然,一整幢青瓦房层层叠叠,宅内围廊曲曲四通八达,天井厅堂错落有致。据说是个有钱人留下的产业,说是与罗翼祥的祖上有着几分瓜葛。但具体什么瓜葛却是二愣子这局外人所不能明了的。
后来的规划应该也是挺好的,前面是大宅院背山面湖,后面是一排排新瓦房站街而立。但最近几年兴起了盖楼房。有钱的有能力的能借的,一个个纷纷从老宅老屋搬到了后山,都竖起了小二楼。至于旧的庭院老屋,能扒的扒了能拆的拆了,除了罗翼祥和罗庆那两间摇摇欲坠的老屋还能依稀琢磨出一点江南古韵外,再也看不到一点历史的陈迹,而规划房也已寥寥无几,所剩下的便是一些本身生活尚无法周全的人家,周勇和程敬家便是。
楼房起了很多,却少了原先的质朴和美观,失却了恬静和秀美,而变得有点夹杂和狰狞。村里的老人说,这些胡拆乱建的房子,破坏了罗家大屋的风水,所以这几年罗家大屋便总是不得安宁。
随着后山楼房的逐年增多,罗家大屋很自然的分成了上屋和下屋,形成一道绝然风景。
和周勇家相反,程敬家住在罗家大屋的西边,三间土瓦房在上屋楼房的映衬下显得灰蒙破落。程敬夫妇带着两个女儿还有老母一家五口就挤在这三间土屋里。
程敬的妻子在生小女儿小梅时,正值天寒地冻,而且是在傍晚回家的路上。按照小梅妈妈后来的说法是她当时没想到会那样快就生了,她想把那只剩下一点的麦地锄完明天就不用去了,但在回来的路上,她痛得要命,捧着肚子坐在地上直喊娘。
等到程敬打着手电找去时,小梅已经出生了;小梅妈妈正脱下自己的小棉袄将血肉模糊的她放在里面。
但她们却从此为生命埋下了祸根。
小梅妈在产后便一直咳嗽,二三年后她的下身开始痉挛,最后只能卧床不起。
小梅则象一枝永远没法绽放的花朵,孱弱的身躯、寥寥的黄发从未有人见过她脸上有过红润,腊黄的皮肤染着一层焦色,走上几步便会心慌得要命,只能停下来喘上一阵。
老人说,小梅妈在生小梅时被恶鬼缠上了。但卫生所的张医生说她是产后风寒恶露;对于小梅,几年前他就建议程敬带小梅上合肥大医院瞧瞧,他怀疑小梅得的什么血症。然而,两手空空的程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来年。
来年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转机任何希望。一天天见涨的医药费告贷无门的困境,使他不得不面对妻子无休无止的咳嗽和女儿有气无力地喘息。
好在大女儿菊花大了,在罗谋源家的塑料厂每天也能挣个十来块钱以补家用;七十岁的老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完全可以帮助家里洗洗涮涮烧火做饭。
对于十三岁的小梅今年是她的本命年。前几天奶奶悄悄上江瞎子家给小梅算了一命,江瞎子说,“只怕今年难过。”奶奶的心里便泊了一块心病。
二愣子在程敬家的房前停住脚。屋外可以清晰地听到程敬妻子断断续续地咳嗽。他犹豫了,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敲门,敲开门又该说些什么。说菊花,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是孬子。
不是不是。他不是来向菊花道歉的,虽说菊花是唯一向他表露过爱意的姑娘;但二愣子有自知之明,他不配。
他用手捏了捏裤袋里一小叠钞票,那是八千块里剩下的四千六百五十三元。这个数一点不错,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数过好多遍。
老娘死了,房子没了,这笔钱对他来说作用并不大,而菊花家更需要这笔钱。
他终于敲响了薄薄的双扇门。
眼前是那张使他无限愧疚而又梦绕魂牵的俏俊脸庞,那双大大的眼睛正满腹狐疑地瞪着他,“是你?你来干什么?”
“我、这、你……”二愣子想不到给他开门的竟是菊花,一时手足无措。
“谁呀,快进来呀。”菊花的爸爸程敬从房里出来,“哦,二愣子。有事吗?快进屋吧。”
菊花这才闪过一旁,让开道。二愣子便怯怯地进了门。
屋里空间不大,离门不远的地方一横一竖放着两张床铺。一张略大的床上小梅正依在被里,见他进来,朝他咧咧嘴算是打过招呼。
“里屋坐,里屋坐。”程敬往自己房里让着二愣子,实则外屋根本无处可坐。
三间屋有一间作了厨房,堂厅自然就成了两个女儿和老母的卧室,饭桌便挪到了自己的房里;平日里家里人吃饭都是就着锅台,只有年节或来人时,那张旧桌才会派上用场。
二愣子不敢多看菊花一眼,跟着程敬的身后钻进了房,未等躺在床上的菊花妈开口,先打起招呼,“大娘,身体好点了吧。”
这是二愣子第一次进菊花家,想不到菊花家比他想象中还要清苦。土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对面的那张床,床边的小木柜以及他身边的这张饭桌两条板凳,就什么都没有。昏暗的灯光斑驳的墙壁,几张不知哪年的年画中挤着一张木印观音像。
“好。咳、咳咳。坐,坐。”菊花妈应道。
“我是……”二愣子立在那里,他在心里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唉,这些天,也难为你了。我们也没有时间帮你。”程敬客套道。
“不用,不用。”二愣子不知说什么好,急切中从裤袋里掏出那叠钞票一古脑塞在程敬的怀里,“这个给大娘和小梅捡药。”
“什么?这,这……二愣子,你,你这干什么!”面对一叠红彤彤的钞票,程敬被二愣子的举动弄懵了。
“我自己愿意的。”
“二愣子,你干什么?!”菊花挤进房,从爸爸怀中抢过那叠钱一边塞给二愣子一边厉声道,“我们家是穷,但我不要你可怜。你不要可怜我这孬子。”菊花哭了,恨不得将钱甩在二愣子的脸上。
“菊花,不是的不是的。真的不是的。”二愣子闪过身,双手攥住菊花的手,“我走了,我去挣钱了。我会有钱的,我会有钱的。”他一把推开菊花,从房里奔出,夺门而去。
“回来。快回来!”菊花哭着追出。
二愣子没有止步,没有回头,但他在心里已经对菊花说了。
“菊花,如果我发财了,我会回来的。如果你还未嫁,我一定要娶你。只要你愿意!”
“二愣子,我没有看错你,我没有看错你。”望着二愣子消逝的背影,菊花泪流满面。
程敬一家禁不住好一阵感慨,虽说也在担心二愣子的去处,但三间土屋里到底荡起了久违的喜气。不管这钱是作为二愣子给他们的,还是借的;面对厚厚的一沓钞票,全家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姐,姐。”小梅轻轻唤着姐姐。
“梅。”菊花在妹妹床头坐下,俯下身,“梅,我们有钱了。我们真的有钱了。”不知是喜悦还是辛酸,两行清泪滑落,“明天就让爸爸带你上合肥去检查。”菊花将妹妹紧紧搂在怀里。
“真的?”小梅欣喜地勾住姐姐,“真的?姐。”
“嗯。”菊花坚定地点点头。
“咳,咳咳……”里屋,母亲的咳嗽一声重似一声。
“姐。”小梅仰起消瘦的小脸,“治不好的,让妈治吧。”声声咳嗽将幼小的她拖回到残酷的现实。
“都要治。都要治好。”菊花的泪水扑落到妹妹的脸上,“我们有钱了,我们有钱。梅,我们有四千多块。”
“小梅乖,小梅听话,明天就去看病。”奶奶从厨房进来,弯下腰用干枯的右手轻抚着小梅稀疏的黄发。
“姐,钱拿来我看看好吗?我还没看过那么多钱是什么样子呢。”
“小梅,这可不好。那是给你治病的,弄丢了可不好。”奶奶半是怜爱半是责备。
“奶奶,我……我只看一眼。真的……我还没看过那钱是什么样子呢。”小梅央求道。
“姐去给你拿。”菊花放开小梅,给她掖了掖那床旧棉被,进了父母的房间。
女儿的对话,程敬听得是一清二楚,见菊花进屋,便又从小木柜里将刚刚收好的钱翻了出来。钱已经包在一块灰旧的手绢里。程敬将手绢拿到桌上,小心地驳开,眼前便出现了红红一叠。
“拿一张吧。”程敬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张,自己也忍不住多看一眼,递给菊花时长叹一声。
小梅双手接过钱并没有放在眼前,而是紧贴着胸脯,微眯着双眼,嘴角掀起了微笑。
“脆脆的,”她用双手不停地捻摸,又用鼻子在空气中使劲地嗅了嗅,“真香。”
“傻丫头,钱哪有味道(气味)。”奶奶也被小梅的语气感染了,舒展的眉目里涂抹着一丝笑意。
“就有,就有。”
“好,就有。就有。”奶奶不忍逆了她的意,附和着回到厨房里。
“快睡吧,看你那馋相。明天姐给你买两节电池?好长时间没有听你的录音机了吧。”
所谓的录音机,只是罗谋源家姑娘远惠用来学习英语的两用机。远惠去年考上了南京医学院,临上学时将这台机子送给了小梅解闷。当时把小梅高兴得什么似的,成天捧在手上。但那电池却经不住她如此折腾,没两天就罢了工。小梅也曾想让爸爸再买两节,但姐姐说:“省点吧。两节电池一块钱,够我们家吃两个月的盐了”。小梅便只好作罢。等到爸爸奶奶姐姐不在家,又忍不住一个人偷偷拿出来,在那几个键上按来按去,听键盘跳动的脆脆声,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将录音机好好收藏在她的枕头下。
“真的?”小梅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了,“姐,那、那要很多钱呢。”
“没事。我们现在不是有钱了吗?”菊花将垂在胸前的粗黑大辫子甩到身后,仿佛已甩掉生活中所有的烦恼和不幸。
“姐,还是不买吧。留着给爸爸买盒烟吧。”整个罗家大屋只有爸爸去赊那四五块钱一斤的烟丝抽,小梅也从未看到爸爸买过一盒烟。哪怕是一块钱一盒的那种。
“睡吧,”菊花从小梅的手和胸脯间拿出那张钱,“咹!”
“嗯。”带着对生命的希冀对未来的憧憬,小梅甜甜地合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