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静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朽的气息。黑暗中,程敬依在桌边,将烟斗含在嘴里,轻轻地吮吸。
程敬从不在房里吸烟,劣质烟丝的辛辣会加剧妻子的咳嗽。十多年来他已习惯了这种将烟丝装在烟窝,然后慢慢吮吸的方式;他感觉这挺好,既能勉强解决他的烟瘾,又能省下不少钱。他也曾试图戒烟,但当愁肠百结时,他总是不自觉地抓起烟窝。
“梅子爸,明天带梅子去合肥吧。”妻子在轻咳一阵后,幽幽地开了口。
“再说吧。”程敬紧吸了几口烟窝,低声道。
“咳,咳咳……怎么、怎么又再说呢?”
“……太少了。”
“检查一下都不够?”
“不是不够。”程敬放下烟斗,走到床边,开始脱衣脱鞋。
“咳,…咳咳……咳咳咳……”
程敬连忙上前用手轻捶着妻子的后背。这样的咳嗽不止是他连奶奶女儿们都早已习惯了,而程敬给予妻子的就只能是捶捶背。
“明天先给你吊两瓶。”
“咳咳咳……别,咳、别……”妻子终于有了一点缓和,“都这些年了,死不了。”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那点钱都不够梅子的……”
“……唉,只怕……”程敬酝酿了很久,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不吉利的话,“花得再多也没用。”
“你,咳咳……你是爸爸。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妻子急了,但她害怕会让女儿听到,极力压低着嗓音,所以那声音听起来便有点嘶嘶地。
“我,你……唉!”
“求你。别管我,先救孩子吧……”也许是激动也许是一下说得太多,她又禁不住咳嗽,“好不容易有了钱,要再不给她治,她真的会死的……咳,咳咳……那时,你后悔都、都来不及呀。”妻子嘤嘤地哭泣。
“没事的。没事的。”嘴上说没事,他的心里却有着一股刀绞般疼痛。
早在张大夫建议他到大医院时就告诉过他,小梅得的应该是血液方面的病,让他们最好能确诊一下。可确诊完后又怎么办?小梅也只能回来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召唤,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治疗费;对于程敬别说想一想,连那份概念他都感到松疏和模糊,剩下的便是更加彻底地绝望。这些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也无法告诉任何人,他只是枉然地注视着死神露出狰狞的嘴脸一步步逼向自己的女儿,除了暗暗垂泪,便是碎心裂腑的伤痛。
没有人能体味到他的无助和无望,这一切他只能独自品尝。
“不能丢下孩子,你不能不管呀。”抽泣变成哽咽。
“我去,我明天就去。”程敬立即向妻子承诺,顺手揩了揩妻子眼窝里的泪水,“睡吧。啊,睡吧。”
四千多块钱已经不是一笔小的数目,但对于家中两个中的任何一个病人,程敬知道那都是杯水车薪,倘若仅仅是几千元就能治好妻子或者女儿小梅的话,他哪怕去讨去向人磕头作揖,他也会去借的。
眼下这笔钱如果花在妻子身上,或许还能让妻子在这世上多捱几年,要是一人一半……妻子和小梅的变化只怕都不会有多大改善;如果全部给女儿……这点钱除了扔在路上,说不定连检查费都不够,到时候也只能是白扔了这些钱。
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妻子和女儿他都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
“苍天啊,我程敬祖祖辈辈并没有做过半点过恶,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啊!”
程敬的泪悄悄地滑落,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鼻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妻子知道丈夫哭了。她比谁都了解自己的丈夫,丈夫是那种独自承担苦难,即使心里滴血也不会在人前轻哼一声的男人。做姑娘时正是看准了丈夫的这一点,才不顾全家人的反对,在父母的棍棒下只身逃到他家的——那副宽阔的肩膀才是她今生唯一的依靠。
如今那肩膀越发瘦弱,脊梁已然弯曲,步伐早已凌乱,眼睛里的不屈和坚毅在岁月的煎熬里消逝殆尽,满首花白的头发下是一脸的沧桑。
是我害了他。是我和女儿拖累了他呀,他还不到五十呀。
有时候,她真后悔自己当初不该跑到他家,给丈夫带来如此多的罪孽,以至于她今生再也无法弥补无法赎回。
感谢菩萨感谢二愣子,送来这么多的钱,女儿一定会有救的;二愣子肯定是女儿命中的贵人。唉,都是自己这病给拖的,若是早就一门心思地给女儿治病,大概女儿也就早好了。她又多了一份对女儿的自责。
一想到自己的病,她的喉咙里便又涌起一股腥咸。
上午咳嗽到厉害处她竟然吐出了一口鲜血,吓得她赶紧从床头找出一块旧布在地上乱揩,然后将旧布好好地压在枕头下。她怕让奶奶丈夫或者女儿瞧见,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这点小事而惊吓了他们。但喉咙似乎成了放闸的河渠,血动不动就会奔涌而出;于是,她又不得不马不停蹄地去擦那斑斑血痕;害得她一整天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随着夜幕降临,她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晚上菊花会在床前撒上一锹草木灰,那样即使是再吐,也不会轻易发现的。自己原先一直多是干咳,痰本不多,也怕白天来人串门不好看,所以白天也从未撒过。看来,从明天起,这草木灰也就无法间断了。
她又止不住轻咳。
她不知这秘密能隐瞒多久。一天、两天,或者说,明天就会被他们发现。
她仿佛看见了丈夫惶恐的眼神。以丈夫的秉性,丈夫会毫不犹豫地背起她奔向后街的卫生所。
她会不会花掉给女儿的那笔钱?!
她打了个冷凌。纵使花光那钱自己的病也是无济于事的,真要照这样吐下去,要不了十来天阎王就会接自己去的。但女儿怎么办?我岂不是保不了自己又要了女儿的命?
女儿还小。她的病只要有钱应该是可以治的。女儿或许就是没有调养好、身子太虚,倘若自己的病不用治了,光负担女儿的药钱丈夫一定会轻松得多,女儿也会多一分希望。
想到死,她的心中便有了一股难言的酸楚,嗓子发硬,两颗泪珠早已扑落。
她又咳,狂咳。咳得身躯弹起多高。“哇……”一口热血喷出。
“梅子妈,梅子妈。怎么啦?”程敬抽身坐起。
“没、没事。”她伏在床沿上咝咝地吸气。
“明天去吊两瓶吧。”
“睡吧。……你、睡吧。没事。”她低低地。
除了睡觉程敬真的不知还能干什么,“明天一定得给她吊两瓶。”他想。
耳听着丈夫微微的鼾声,心腑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她将自己这头被子掖了掖,以免丈夫的双脚伸出被外。三四月的乡下,有着缕缕阴寒。
再也不能让丈夫在自己的身上做一点无谓地花费了。四千多块得来不易,也许丈夫好几年都还不起。她责怪自己为什么早就没有想到,早就没有想到这条路呢?
她用双手撑着身躯,拖着僵硬的下身,慢慢坐起来,右手理了理略略松散的头发,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根皮筋扎上,双手又整了整上身略显灰旧的夹袄;像忽然想起什么,她急急脱下身上的夹袄,叠了叠放在一旁,又从枕边拽出一件破旧的衬褂穿上——两个女儿都没有什么衣服,那件夹袄够她们穿上一年半载的。
她又从枕下摸出那条多年没有使用的腰带,那是条手织的线纱腰带。
她用手够着将腰带拴在苏州床的上档上,往脖子上绕一圈打上死结,胳膊柱着身子一寸寸挪到床沿,她最后看了一眼睡梦中的丈夫。
“对不起,奶奶、梅子爸、孩子,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我走了,我会在阴间保佑你们。”没有痛苦感伤,有的只是满腹的愧疚。
她将身子轻轻滑下床沿……
程敬不清楚自己怎么来到这座山上,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四周漆黑一片。山上人高的小松树密密麻麻,一股很厉的风在小松树的树尖上拨来拨去,弹奏着一首哀婉凄沧的乐曲,如诉如泣。
地面上弥漫着一层薄雾,那薄雾总是在他双脚边缠来缠去,就在他心惊肉跳不知所措时,小树林里猛地钻出无数的恶鬼,一个个暴突着双目,伸长着红舌,口里不住地叫喊,“快拿钱来。快拿钱来!”一齐向他扑来。
他拔腿就逃。一边逃一边大叫,“梅子妈,快救我!”
“梅子妈,梅子妈救我。”程敬“噌”地坐起,喃喃自语。
这恶梦太可怕了!程敬惊魂未定,但他立即敏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他用脚探了探床的那一头——床上是空的。
他骇然。一把拽亮电灯。
“梅子妈。梅子妈!——”他跌下床,扑在妻子冰冷的身上,泪如雨下。
“怎么啦?妈妈怎么啦?!”
菊花第一个翻身下床,几步跨进父母的房间,眼前的景象把她吓呆了,她扑倒在妈妈的身旁,嚎啕大哭。
“妈,为什么呀。我们不是有钱了吗。我们有钱了哇!妈妈——”
“梅子妈,你怎么这么孬呢!”奶奶站在一边,只知道流泪,“你怎么这么孬呢!”
“妈……”小梅刚哭出一声妈便晕了过去。
“小梅!”
“梅子!”
“我苦命的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