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18)

 

            “天高皇帝远,皇上远在江都,等你赶到江都,哪还能来得及?”红拂质疑李靖亲自去揭发的想法。

       来得及干什么?红拂没说,因为用不着说。她那意思当然是说等李靖赶到江都,李渊早已造反了,隋炀帝哪还来得及派人去抓他?

      “所以咱现在就得有所举动嘛。”李靖这么答复,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什么举动?”红拂问。

      “世上什么最快?”李靖反问。

      “鸟最快。可你临时上哪去找信鸽?”

      那会儿没有飞机,也没有电讯,红拂的答复好像十分准确,可李靖摇头。

     “不对?那你说什么比鸟儿快?”

     “烽火台不就比鸟儿快么。”

     “你有烽火台?”红拂噗哧一笑。笑过了,本想再挖苦一句李靖这书呆子。可没来得及开口,自己先呆了,因为她听见李靖说出下面这么一句话。

     “何必烽火台?即使有,也未必快得过谣言。”

     谣言?可不!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是不傻。不过,她不想就这么认输,于是继续挑战道:“光靠谣言就能把他定罪?”

     “皇上是个疑心重的主儿,否则,李浑、李敏何至于死?只要谣言传到皇上耳朵,他肯定会下令先将李渊抓起来。然后我再递上确切的消息,能定不下罪来么?”

 

     李靖这一招的确高明,谣言当真传得比什么都快,可并没能阻挡李渊起兵。不过,那不怪李靖,只怪王威、高君雅不是李渊的对手。两人得了皇上逮捕李渊的密令,不知先下手为强,反被李渊诱骗到晋祠里,各自吃了一碗板刀面。不过,李渊也不是一无所失。他叫建成与元吉赶往长安取家小,结果两人差点儿让留守长安的阴世师、滑仪逮个正着。建成、元吉有幸逃脱,小儿智云却不没那么幸运。小儿智云见杀,这笔账自然是记在阴世师、滑仪头上了,所以,长安城破之后,两人先后处斩。可李靖能逃脱干系么?没有他的传谣,他李渊造反的消息怎么会走漏得那么快?所以,李渊一心要李靖的命。

      不过,那是后话。且说李靖放出谣言之后,立即动身前往江都。他顺滹沱河东行,计划再顺运河南下江都。没想到刚过太行山,就连番遭遇劫杀,差点儿送了性命。眼看河北一片混乱,道路不通,李靖转念一想:皇上虽在江都,朝廷机构还在长安。先去朝廷备案,再请朝廷遣人护送自己去江都,未必不是个更好主意。于是,李靖退回山西,取旱路入关中。不过,这一往一返,令李靖失去了不少时间,刚到长安,长安就被李渊团团围住。李靖一心想要捉拿李渊归案,到头来自己却成了李渊的瓮中之鳖。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李靖发一声叹息。李靖发这声叹息的时候,手鐐脚铐,押在大牢。怎么?死到临头还不服输?听见这么一声嘲弄,李靖抬起头来,看见牢房门外站着个年轻人,一脸的富贵气息。李靖不认识李世民,可他猜出了这年轻人的身份。嘿嘿!你别高兴得太早。长安虽然叫你们父子拿下了,可那鹿还在跑呢!今日的我,说不定就是明日的你。

     “今日的我,说不定就是明日的你”。死到临头还有心思威胁人?不错,有种!李世民心中暗暗称奇。不过,最令李世民欣赏的,还不是这句威胁,而是那句“可那鹿还在跑呢!”这说法令李世民哈哈大笑,也令李世民对李靖刮目相看。杜如晦说这李靖见识卓越不凡,还当真不是假。他想。想罢,他问:“鹿跑得快呢?还是你跑得快?”

      什么意思?不是来杀我的么?难道变了主意?李靖听出李世民的弦外之音。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视死如归了。得了这根救命稻草,忽然感觉到求生的欲望。不过,他明白即使是求生,也得讲究技术,不能是一味的讨饶。况且,我犯了什么罪?不就是错在记恨那一鞭之仇么?充其量,那只能算是心胸狭隘。再说,那事儿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别人眼中,我的行动属于忠诚。忠诚是美德不是罪恶,光明正大!这么想着,李靖差点想跳起来作一番激昂慷慨的表白。无奈带着手鐐脚铐,挣扎不起来。不过,这冲动给了他灵感,令他想出了既能透露求生的欲望,又不至于失去体面的说词。

     “带着这副手鐐脚铐,那当然是追不上啦。”他说,“不过,脱下这副手鐐脚铐嘛,那鹿肯定就是你的了。”

     听见李靖把“你的”两字说得格外清楚,李世民笑了。他知道李靖在死的面前屈服了。屈服了,就会心甘情愿效劳。于是,他大喊一声:“来人!”两条汉子应声而入。不是刽子手,是秦公府的亲随。一个空着手,另一个手上捧着一套衣服。空手的脱下李靖的手鐐脚铐,然后服侍李靖把衣服换了。

 

     往后的事实证明,李靖的确不愧是逐鹿高手。李世民之所以能在东都洛阳大获全胜,一举而擒获窦建德、王世充两位劲敌,主要依仗的是李靖的反间之计。至于破荆州、降萧铣,下江南、擒辅公袥,南平岭南、北逐突厥,那都是李靖一人的功劳。简言之,李渊之所以能把天下打下来,李靖之功十居其七。不过,这些功劳都与玄武门之变无关。他在玄武门之变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说来也许令人吃惊,他竟然是局外人。

     怎么可能?这么个能人李世民怎么会不用?不是李世民不想用,是李靖不想为李世民用。李世民先后遣房玄龄、侯君集、温大雅作说客,请他参与机密。什么机密?三人都不曾明说,李靖也不曾请问,两边心照不宣。可虽有这般默契,却并不等于李靖愿意参与,他一概谢绝了。

     “你得灵活点儿,别这么死心眼儿。” 红拂见了,不以为然。“太子建成与秦王世民早晚是个你死我活的结局。你想中立,办得到么?别到时候两边都不讨好,谁赢了都要你的命。”

     “那依你说,咱该站哪边?”李靖反问,“你有本事看得准谁赢?”

     “怎么这么不自信?你站哪边,不就哪边赢么?”

     “你懂个屁!‘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这话你没听说过?我看你在杨素身边也白待了那么久!你以为你帮人家赢了这种勾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李靖最佩服的人是韩信。韩信落得个什么下场?不是让人一刀砍了么?何况韩信还没帮人家搞什么阴谋,不过正大光明地帮人家打天下而已。如今已经有人把他李靖比做当今的韩信了,他还能往这种事里掺和?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红拂撇撇嘴,鼻子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李靖无言以对。的确如此。而且这“早知如此”也的确是早该知道。他不是没读过《史记》,伍子胥、李斯、韩信等等的下场,昭然纸上。可看别人的时候,总是会想:咎由自取。等到轮到自己了,才知道原来竟是人在朝廷,身不由己。

 

     不过,李靖虽然并未参与玄武门之变,却不能说李靖与玄武门之变毫无干系。如果李靖接受李世民之请,成为李世民的心腹,玄武门之变还会发生么?也许就不会。此话怎讲?得从房玄龄为李世民谋划的三条计策讲起。计策之一,破坏太子建成的名誉,令李渊主动更换秦王世民为太子。计策之二,据东都洛阳为基地,造成分庭抗礼之势,一旦皇上驾崩,立即起兵造反。计策之三,先下手为强,杀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造成非立秦王世民为太子的既成事实。

     “三策之中,何为上策?何为中策?何为下策?”李世民问房玄龄。

    “如晦兄的意思呢?”房玄龄转问杜如晦,他自以为“谋”,不在杜之下;“断”,则断然不如杜。

     杜如晦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客气话,然后话锋一转,不怎么客气地切入正题。

    “以杜某之见,上策根本不存在。破坏太子的名誉,这是踵袭隋炀帝的故计。故计未尝不可踵袭。比如,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故计,咱就踵袭得很好。不过,隋炀帝这计策,虽然隋炀帝行之有效,在如今恐怕不成。”

     “为什么不成?”李世民打断杜如晦的话。

     “原因有二。其一,太子为人方正,有目共睹。不像隋太子勇,确有把柄纂在别人手中。其二,今上英明,不像隋文帝那么多疑。所以,窃料换太子之计必定不能成功。不过,这计策也不是绝对不可施行,抹黑人家对自己总会有些好处,只是行事一定要机密慎重,否则,穿梆露馅,那就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据东都分庭抗礼之计呢?难道也不成么?”李世民又问。

     “这计策只能算是中策,因无必胜的把握。再说,人才难得。”

     “什么意思?难道我天策上将府属不如太子的手下?”

     “天策上将府属目前只有两种人才,一种如玄龄兄、侯君集,以及杜某本人,都是运筹帷幄之才。一种如长孙顺德、刘弘基、段志玄、尉迟敬德、秦叔宝、程咬金等,都是爪牙之才。起兵造反,这两种人才固然重要,无奈没有将才,如何能稳操胜券?以杜某之见,当今大将之才,只有两人。一是李靖,一是李世勣。如果咱能把这两人争取到手,那么,先据东都分庭抗礼、然后起兵造反之计未尝就不是上策。可惜的是,窃料二李都不会上咱这条船。”

     “那么,第三计呢?”问这话的是房玄龄。

     “第三计显然是下策,因为搞不好就不仅仅是杀太子、杀齐王这么简单了。”

杜如晦说到这儿,把话打住。除去杀太子与齐王,还得杀谁?他不敢点明,也没有必要点明,李世民与房玄龄都不是傻冒,都知道搞不好就得犯下弑父、弑君之罪,连李渊一起杀掉。

 

     “他说得有道理么?”李世民问房玄龄。李世民所谓的“他”,是这时候已经走了的杜如晦。

     “他说得不错。不过,咱当然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那咱该怎么办?”

     “第一计虽然未见得奏效,还是得付诸实行,我看杜如晦也是这个意思。据我所知,张婕妤、尹德妃都挺巴结太子,咱可趁便放出谣言,就说太子蒸于张、尹二妃。这种事儿,向来难以申辩,最容易把人搞臭。如果皇上信了,肯定得撤换太子。那咱就是兵不血刃了。如果不信,至少会令皇上将信将疑。秦王于是趁便提出据东都分庭抗礼的建议,皇上点头的机会就会高多了。”

     “嗯!不错。说得好!”

      其实,除去传播流言蜚语之外,李世民心里还有别的谋划。不过,那牵涉到一个绝密的人物,所以,他不曾对房玄龄提起。那人是谁?久违了的无名道人王晊。这时的王晊,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安插为太子率更丞。率更丞虽然只是个从七品的卑职,却得以接近太子,是个刺探消息、搞点儿小动作的绝好职位。王晊刺探到什么消息?又搞了点儿什么小动作?那是后话,姑且按下。

 

     且说房玄龄得了李世民的鼓励,于是继续说道:“杜如晦不曾提到杜淹,因他们叔侄不和,他不便开口。杜淹这人诡计多端,如果成为太子的谋臣,于咱绝对不利。”

    “他有投靠太子的意思吗?”

    “好像有。”

    “你听谁说的?”

    “封德彝。”

     封德彝是当时的吏部尚书,想调换工作的,都少不得向他透漏意思,他的消息绝对可靠。于是,李世民说:“杜淹是个人才,这我早知道。没怎么搭理他,是怕杜如晦多心。我这就去见封德彝,叫他把杜淹拨到天策上将府来。至于杜如晦那儿嘛,还得你去疏通疏通。”

    “行,没问题。”

    “杜如晦说李靖、李世勣两人都不会上咱这条船,你信吗?”

    “他也许猜得不错。不过,咱总得去试试吧?”

     李世民点头,结束了这场密谈。于是而有游说李靖之举。如果李靖同意上李世民这条船呢?李世民还会走杜如晦视为下策之计么?很可能不会。既然不会,玄武门之变也就根本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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