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谋勤走了。
罗谋勤知道自从那个雨夜后,他不止是在玉兰和孩子面前威信全无,即便是在整个罗家大屋,也是颜面扫地。
他无法面对罗家大屋的老老少少,面对那份斜睨的眼光、那份调侃的语调戏谑的神情,而更主要的是家中酱油盐醋早就没了着落。
“他妈的,人一倒霉,连老母鸡都不生蛋!”
玉兰没有阻拦,甚至没有给他一点好脸色,连一句依恋嘱咐的话都没有。丈夫的懦弱恰似剥了她的外衣,将她赤裸裸地抛弃在广垠的原野、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在随后的好长时间里,她和孩子都将背负着这份道德的耻辱,背负着对周昌久一家的歉疚。
但丈夫出门时的一句话却差点使她落泪。
“……我真的不怕死,但那……是比死都难受……”声音不是越来越高昂,而是越来越低沉。
周勇又上山东了。除了山东,周勇发觉自己真的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了。
锁门的一刹那,他的手顿住了,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
他微微颔起头。
眼前便是灰蒙蒙的墙壁,还有灰褐发黑的桁条瓦块。
思维空空的,眼里空空的,心里空空的。他真的希望自己就这样渐渐消散,顷刻间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像一缕烟霞被微风荡散。
山东归来,周勇的心里又多了一份担忧。
周勇付出了全部的努力,全部的爱意,也没有将淑华从痛苦的深渊中唤醒。
在淑华的眼里,玲玲就在家中的某个角落里,随时准备出现在她的眼前,等待着她的拥抱、抚慰和亲吻。
墙壁上的一件外套,屋角的一把扫帚,甚至饭桌前的一张椅子,俨然都是玲玲的化身,她都会扑上去……碎心的泪水伴和着爱恋霏霏洒洒。
但那注定只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的景象无论多么绚丽,也只是一份虚幻,一份无法再现的企盼。
周勇收拾了家中墙壁上的所有物件,收拢了一切和玲玲身高相仿的物品。他不让妻子洗衣,不让妻子下地,不让妻子做任何一件事。他甚至在夜深人静时去向大枫树磕头,烧香,向冥冥之中的苍天祈求——饶了他可怜的妻子,修补一下妻子破碎的心灵,让他们重新拥有平静的生活拥有璀璨的笑容!
但上苍睡了。
灾难迟早会发生,毁灭也许就在某个一瞬间,但他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方式。
当周勇抱起整个上半身栽在水缸里的妻子时,他坚信妻子看见了女儿玲玲,她听见了女儿那声带哭的呼唤。
妻子应该是准备给他做顿可口的午餐的,好让他从田间一回来便有饭吃。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去淘那盆里的米;就在她掀起缸盖的瞬间,她欣喜欲狂——
她急不可待地扑了过去……
妻子终于解脱了,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了自己梦牵魂绕的女儿,她用她的生命完成了她对女儿的企盼,她该歇歇了。
“淑华,你好好带着我们的玲玲吧。等我给你挑几年坟后,我就去找你们……啊。你一定要带好玲玲……”
周勇蹲在妻子的坟前,如是说。
刘大福这次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到了罗贻强家。
“老嫂子,”他开门见山地说,“老罗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程爱珍一下没有明白过来,兀自瞪大一双眼睛。
“老罗被人从后面将脑瓜打破了, 推到江中……”
“啊——!”程爱珍张大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那,那……那不……”
“……已经有几天了。”刘大福知道这不是隐瞒的事。
“这家人怎么啦?他妈的,先是侄子,再又是爷爷(叔叔),别是做多了过……”但这样的心思同样触动了刘大福自己的心灵。他心里一惊,“不会的,他妈的,真要是神鬼有数,天理公道,这世界岂能如此肮脏龌龊,虎狼横行?”
罗贻强并没有什么重要业务,但他却有着一种强烈地出逃愿望。
如血的残阳下,哥哥嫂嫂那份佝偻孱弱相互搀扶的身影伴和着大枫树黝黑树冠上飘荡着暗红的祭布,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际,震撼着他心底最后的一点道德良知,呼唤着他内心残存的人性。
一种罪孽和耻辱感便在他的心里渐渐派生,足以让他寝食难安。如果不是侄子下葬,他甚至不愿再在罗家大屋多待一秒钟。
他来到了这个离家咫尺的江边小城。
小城很小很老,精细透着玲珑,古韵伴随着江风,恍惚间总给人一种颠覆时空的幻觉。
如今的小城已经不知穿了几层厚厚的铠甲,浑身上下布满臃肿;贾商却依然不少,娱乐业尤其发达,每到明月初上,江灯飘霞,自有人包租一舟,仍由它江心随波;拥红倚翠梦回江南,终敌不上达官显贵的千金一掷万金豪赌。
罗贻强虽说不是那里的常客,对此也并不陌生。罗贻强这回并不想醉入温柔,却希望身陷方桌,让那份紧张刺激来驱散心理的战栗和彷徨、涤荡心灵的污垢和肮脏——即使是输得倾家荡产!
但他的运气却出奇地好,黎明将至晨曦欲起时,他胸前的筹码已然将近四百万!
幸运和恶魔永远都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每每结伴而行戏谑而为!
罗贻强欢天喜地换完筹码,抱着一大包钞票迈出船舱,迎风而立踌躇满志时,恶魔露出了它狰狞的嘴脸……
这个罗贻强,有几个臭钱就不知天高地厚的显摆,这回好了吧?只可惜了这偌大的家产。
“菊花,菊花!”程爱珍从沙发中吃力地爬起身,尖着嗓子喊,“不好了,不好了!你伯伯被人打死了。这可叫我怎么活,这可叫我怎么活……”,她又跌回沙发,一拍大腿,哭了。
菊花正在房里陪着程爱珍的傻儿子在做游戏,听她如此一喊,便打了一个激灵。
“不会吧?能有这么快他就死了?”她向她的傻丈夫望了一眼,“那我亦非是白费苦心?”
“死了?在哪儿死的?”她迫切地问。
程爱珍没有回答她,瘫在沙发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断断续续。
“那边公安局给我们打电话了。”刘大福接上茬,“让我们过去人处理一下后事。顺便了解一下情况。”
“真的死了?”菊花并没有直接走到堂厅,她在房门口站定,“老天有眼!”她紧咬着双唇,没有让这句话给蹦出来。
“嫂子,你也别哭了,那边还等着我们去人呢。”刘大福虽说是个书记,平时吃喝起来是个好手,可对付这种场面,可没有什么经验,他现在有点手足无措了,“你看,你们家谁去?”他试探地问,同时回头向菊花张了一眼。
“我去!”程爱珍毫不犹豫。“我得去看看是哪个那样狠心短命的将他打死的!我要千刀万剐了那个攀棺的!”程爱珍咬牙切齿。
“这……”刘大福没有想到程爱珍如此动情,“嫂子,你听我说,你年纪大了,出门原本就不方便。到那见了老罗,你再一哭一跌的(哭得凄惨之意),只怕我劝你都劝不住。人家那边可是要个明白人,好问问清楚情况,好帮助快点破案,早一点抓住那个打死老罗的凶手啊。”
“我……我不行?”程爱珍显得有点意外,止住哭喊。
“不是那样的,嫂子,我是怕到时候你见了老罗,会太伤心,会……”刘大福极具耐心,“怕你去了,倒帮不上忙。”
“这……这叫我怎么过哟。”程爱珍又拍着沙发,哭出长声。
“让菊花去吧。”
“她……?”程爱珍骤然停住了哭泣,望望菊花,又望望刘大福,“她能行么?”
“她都是大人了,有什么不行的。”刘大福不经意地咧咧嘴,“你们家菊花哪样事不行?”
“菊花呀,那就、就麻烦你替妈妈跑一趟吧。”程爱珍是个毫无心智的女人,见到刘大福如此说也便信了,反过来哀求菊花。
菊花原本不答应,既然罗贻强已经死了,自己也就彻底地解脱了。这一切一定是妈妈和妹妹在阴曹地府为她努力的结果。
感谢妈妈感谢妹妹——噩梦结束了,她不必也不想再见到那张丑陋的面孔。但猛然间她想到了一件事——她为什么不利用这次机会……
“什么时候走?”她问。
“今天是来不及了,”刘大福看了一眼表,“人家早下班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吧。”
刘大福走后,菊花并没有闲着,她对程爱珍说,她要多找点用得上的东西带着,好让公安局早日抓到凶手。
程爱珍自己苦尚且应接不暇,哪里还能顾及到这些。但这一刻,她对菊花真的心存感激,“菊花啊,你就找吧,到了那里,一定要他们把那些短命的抓到,为你的爹爹(公公)偿命!”
菊花几乎翻遍了罗贻强卧室里的所有角落,最后还是在橱柜顶上一个小黑包里找到的。她的心禁不住怦怦直跳,甚至还偷偷向门外张望了几下。
她闭上眼睛都能熟悉那张字据的一切,尤其是那枚鲜红的手印,一连串100000和200000的数字。
但她没有掉以轻心,将那张字据反反复复地琢磨,又将自己的食指对着那枚手印,研究了好大一会儿。她长长嘘出了一口气,将字据细细地折好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傍晚,菊花买了两捆纸,来到母亲和妹妹的坟前。
她要感激妈妈和妹妹让她获得了新生,把她从地狱中拯救出来。
菊花原本还想偷偷去看看奶奶和爸爸,但走到半道上,她到底折了回来。
刘大福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能和菊花肩挨肩坐在一起。这样的天赐良机,他自然得感谢那个死鬼罗贻强,虽然菊花一路紧绷着脸,对他不理不睬,但对他而言,菊花已是瓮中之鳖,只要他祭起那把杀手锏,随时都会唾手可得。
但有一件事他也同样没有料到,刚出汽车站门,菊花便让他在那等着,说要上厕所方便一下,在刘大福“去吧,没事,没事”声中,提着她的手提包“哒哒哒”地走了。
等到刘大福从美梦中醒悟过来时,时间一悄悄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在找遍了汽车站的每一个角落,又求人上女厕所看了好几遍,他不得不正视一个现实——
菊花跑了!而给菊花提供这绝好逃跑机会的就是他刘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