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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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4.爱丽丝公寓
    爱丽丝公寓是在闹中取静的一角,没有多少人知道它。它在马路的顶端上,似乎就
要结束了,走进去却洞开一个天地。那里的窗帘总是低垂着,鸦雀无声。里头的人从来
不出来,连老妈子都不和人呷膜的。一到夜晚,铁门拉上,只留一扇小门,还有一盏电
灯,更不知何时何处。何人的世界。“爱丽丝”这名字不知是什么人起的,怀着什么样
的用心。“爱丽丝”这三个字听起来,是一个美人,再加一段情。它在我们凡俗的世界,
真是一个奇境,与我们虽然比邻,却是相隔天涯,谁也看不见谁的。我们不知道在那些
低垂的窗慢后面,是一些什么样的故事。这些故事在这城市的上空,就像是美丽的谣言,
不怕不知道,只怕吓一跳。那都是女人的历险故事,爱情作舟筏的,她游到多远,“爱
丽丝”就在多远。爱丽丝公寓是这闹市中的一个最静,这静不是处子的无风无波的静,
而是望夫石一般的,凝冻的静。那是用闲置的青春和独守的更岁作代价的人间仙境,但
这仙境却是一日等于百年,决非凡人可望。不甘于平凡,好作奇思异想的女人,谁不想
做“爱丽丝”?这城市的马路上,到处走着磕磕碰碰的“爱丽丝”。这城市自由真不少,
机会却不多,最终能走进这公寓的,可说是爱丽丝的精英。
    假如能揭开“爱丽丝”的屋顶,暗枪的景色便出现在了眼前。这是个统罗和流苏织
成的世界,天鹅绒也是材料一种,即便是木器,也流淌着绸缎柔亮的光芒。这世界里堆
纱叠给,什么都是曳地遮天,是分外的柔软亮滑。澡盆前的绣花的脚垫,沙发上是绣花
的蒲团,床上是绣花的帐慢,桌边是绣花的桌围。这世界是绣花针缝起,千针万线;线
是五色缤纷,一个红里也要分出上百种不同。这又是花的世界,灯罩上是花,衣柜边雕
着花,落地廖是按榔玻璃的花,墙纸上是漫洒的花,瓶里插着花,手帕里夹一朵白兰花,
茉莉花是飘在茶盅里,香水是紫罗兰香型,胭脂是玫瑰色,指甲油是凤仙花的红,衣裳
是雏菊的苦清气。这等的娇艳只有爱丽丝公寓才有,这等的风情也只有爱丽丝公寓才有,
这是把娇艳风情做到了头,女人也做到了头。这是女人国的景象,女人的天下。在这钢
筋水泥的城市里,哪里能有这等的温馨和柔软,“爱丽丝”就有。“爱丽丝”的灯光也
是蒙纱的,将什么都照得绰绰约约,富于梦幻,又是柔上加柔。什么都是无骨,手可在
里头穿行,握起来,是一捧水,指缝间可渗漏的。“爱丽丝”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镜子
多,迎门是镜子,关上门还是镜子。床前有一面,橱里边有一面,浴间里是梳头的镜子,
梳妆台_匕是化妆的镜子,粉盒里的小镜子是补妆用的,枕头边还有一面,是照墙上的
影子玩的。所以,“爱丽丝”的人都是成双的,影也是成双的影,欢喜是成对,寂寞也
是成对。什么都是有两个,一个实,一个虚;一个真,一个假。留声机的歌声都是带双
喜的,唱针磨平了头,走着双道。梦是醒的影子,暗是亮的影子,都是一半对一半的。
    “爱丽丝”是女人的心,丝丝缕缕,又细又多,墙上壁上,窗上慢上,都挂着的。
地上床上,桌上椅上,都铺着的。针线里藏着,梳妆盒里收着,不容的衣服里掖着,积
攒的金银片里润着。“爱丽丝”原来是这样的巢,晒一颗女人的心,这心是鸟儿一样,
尽往高处飞,飞也飞不倦,又不怕危险的。“爱丽丝”是那高枝上的巢,专栖高飞的自
由的心,飞到这里,就像找到了本来的家。“爱丽丝”的女人都不是父母生父母养,是
自由的精灵,天地间的钟灵翰秀。她们是上天直接播撒到这城市来的种子,随风飘扬,
飘到哪算哪,自生自灭。“爱丽丝”是枝蔓丛生的女儿心,见风就长,见土就扎根。这
是有些野的,任性任情,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好赖都能活,死了也无悔的。这颗心啊,
因为是太洒脱了,便有些不知往哪里去,茫茫然的,是仿煌的心。鸟从天上落到地下,
其实全是因为仿惶。仿煌消耗了它们的体力和信。乙,还有希望。飞到越高就越危险。
    “爱丽丝”的静其实是在表面,骚动是压在。已里的。那厚窗慢后面传出的电话铃
便是透露。铃声在宽阔的客厅回荡,在绿罗绸缎里穿行,被揉搓得格外柔软,都有些暗
哑了,是殷切之声。只有听见电话铃声,才可领会到“爱丽丝”的悸动不安,像那静河
里的暗流似的。电话是爱丽丝公寓少不了的。它是动脉一样的组成部分,注入以生命的
活力。我们不必去追究是谁打来的电话,谁打来的都一样,都是召唤和呼应,是使“爱
丽丝”活起来的声音。那铃声是在深夜里也会响起的,从寂寞中穿心而过的样子,是最
悸动的声音,过后还会有很长一段的不平静。门铃也是一种动静。这是果决的,不像电
话铃那样缠绵,京绕不绝。它是独断专行,我行我素,是静河里最强劲的暗流,主宰河
的走向,甚至带有源头的性质。我们也不必去追究是谁按的门铃,总是那有权力有承诺
的人。这两种铃声在爱丽丝公寓漫行,就好像主人在漫行,是哪个角落都去得了。如花
如锦如梦如幻的“爱丽丝”,就好像托在这铃声之上,悬浮在这铃声之上,是由它串起
的珠子。
    “爱丽丝”也有热闹的时间,是由那铃声作先行官的。“爱丽丝”的热闹也是厚窗
慢捂着,实在梧不住迸出来的那一点,就已叫人目眩,忘也忘不了。这是“爱丽丝”的
节日,这节日不是跟着日历排,而是自有定规。这节日有时是长达数月,有时只一夜良
宵,平时都把笑和闹积攒着,到这一天来用。眼泪也是积攒到这一日来抛洒。老妈子平
时是闲养着,专到这一日来用,一个不够,还要到燕云楼定菜请厨子。这可真是喜上眉
梢的日子,大红灯笼都要挂起的,红蜡烛也要点起的。过年的新衣穿上身,鸳鸯被一针
一线缝起来。“爱丽丝”的热闹还总是你一日,我一日,她一日,攒起来一年也有三百
六十天;“爱丽丝”的热闹还总是你一轮,我一轮,她一轮,总也不断头,岁岁年年的
形势,许多人合成的好年景。斜对面的百乐门也是热闹,是铺陈开来;“爱丽丝”的热
闹是包心的。百乐门的热闹是脸上的,背地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暗街陋巷;“爱丽丝”的
热闹虽不多,却是心口一致,表里如一。百乐门的热闹是流水,一去不回头的;“爱丽
丝”的热闹却是河岸,等着人来的。百乐门的歌舞夜夜达旦,其实是虚张的声势,朝不
保夕;“爱丽丝”是个定心丸,昼夜循序,按部就班。
    这城市不知有多少“爱丽丝”这样的公寓,它们是这城市的世外桃源,公寓里的生
涯总有着隐秘感,有多少不为人知。我们再也猜不出在那灰白的水泥墙后面,有一个美
仑美英的世界。这世界嵌在这城市的一些个零星角落,从总体看,是蚁穴似的,贝壳一
般薄脆的壁;那美也是萤火虫似的,一昼一夜的寿命,一星一点的光芒,可就是这些,
已是那些自由的精灵,拼尽全力的照耀。这城市还有着许多看不见的自由精灵的残骸,
它们作了爬墙虎的肥料,所有的爬墙虎,都是哀悼她们的挽联。这样的公寓里,寄存了
她们人生里最大的快乐,是由寂寞作养料的。她们的做女人的心意,全是在“爱丽丝”
这样的公寓里实现的。这心意看上去是不起眼的,零零碎碎,都是那主宰命运的大理想
的边角料,连边角料也称不上的琐屑,可却是饱含着心血,是终身的希冀。“爱丽丝”
这样的公寓,其实还是这心意的墓穴一类的地方,它是将它们锁起独享。它们是因自由
而来,这里却是自由的尽头。这是心也甘情也愿的囚禁,自己禁自己的。爬墙虎还是她
们残存了的一点渴望,是缘壁的自由,墙缝里透出去的。所以,爱丽丝公寓还是牺牲,
献给自由女神的祭礼,也是献给自己的,那就是“爱丽丝”。
    这样的公寓还有一个别称,就叫做“交际花公寓”。“交际花”是唯有这城市才有
的生涯,它在良娼之间,也在妻妾之间,它其实是最不拘形式,不重名只重实。它也是
最大的自由,是城市里逐水草而生的游牧生涯,公寓是像营帐一样的避风雨,求饱暖。
她们将它绣成了织锦帐。她们个个都是美,还是高贵,那美和高贵也是别具一格,另有
标准。她们是彻底的女人,不为妻不为母,她们是美了还要美,说她们是花一点不为过。
她们的花容月貌是这城市财富一样的东西,是我们的骄傲。感谢栽培她们的人,他们真
是为人类的美色着想。她们的漫长一生都只为了一个短促的花季,百年一次的盛开。这
盛开真美啊!她们是美的使者,这美真是光荣,这光荣再是浮云,也是五彩的云霞,笼
罩了天地。那天地不是她们的,她们宁愿做浮云,虽然一转眼,也是腾起在高处,有过
一时的俯瞰。虚浮就虚浮,短暂就短暂,哪怕过后做它百年的爬墙虎。
     
15.爱丽丝的告别
    王琦瑶住进爱丽丝公寓是一九四八年的春天。这是局势分外紧张的一年,内战烽起,
前途未决。但“爱丽丝”的世界总是温柔富贵乡,绵绵无尽的情势。这也是十九岁的王
琦瑶安身立命的春天,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她搬进这里住的事,除了家里,谁也不知道。
程先生找她,家里人推说去苏州外婆家了,问什么时候回来,回答说不定。程先生甚至
去了一次苏州。白兰花开的季节,满城的花香,每一扇白兰花树下的门里,似乎都有着
王琦瑶的身影,结果又都不是。那木头刻的指甲大小的茶壶茶盅也有的卖,用那茶壶茶
盅玩过家家的女孩都是小时候的王琦瑶,长大就不见了的。蛋华路上都印着王琦瑶的脚
叫L,却怎么也追不上,飘忽而去的样子。程先生去的时候是茫然,回来更加茫然。乘
在回上海的夜车上,窗外漆黑的一片,心里也漆黑一片。程先生禁不住落下泪来,他自
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伤感,像是没有道理,可伤感却是不可抗拒。从苏州回来后,
他再也不去找王琦瑶,心像死了似的。照相机也是不碰,彻底地忘了。他一早一晚地进
出家门,总是视而不见地从那照相间穿过,径直进了卧室,或者出了家门。那一切都是
不堪入目的。这一年,他已是二十九岁了,孤身一人。他不想成家的事,也没什么事业
心,照相这点嗜好,也算是过去了。他真是一无所有的样子,还是万念俱灰的样子。他
戴着礼帽,手里还拿了一根斯迪克,走在上海的马路上,好像是一幅欧洲古典风景。那
绝望一半是真,另一半是表演,表演给自己看,也给人家看。这表演欲里还蕴含着一些
做人的兴趣和希望的。
    当程先生找王琦瑶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在找程先生,那就是蒋丽莉。蒋丽莉找程先
生也是遭受挫折的,可她却不服输。她先到程先生供职的洋行去,那里的人说程先生早
就不来上班。据说去了另一家洋行。她就到另一家洋行去问,另一家洋行则从来没听见
过程先生的名字,她只能再回到原先那家洋行去打听程先生的住处。被问的人两次见这
小姐问程先生,又是急不可耐的样子,便有意隐了不说,怕给程先生招麻烦,自己也要
担责任。蒋丽莉这时就想去找王琦瑶了。她明知道是不合情理,可她是不管这些的。然
而,此时此刻,竟连王琦瑶也不见了。蒋丽莉也想过这两人会不会在一处,但细想过便
觉不会,程先生那方面没有结婚的消息,王琦瑶这边也没有。最后,她是通过吴佩珍,
从那导演的途径,得到了程先生的地址。去找吴佩珍的时候,两人都避开王琦瑶不提,
但心里却全是王琦瑶。她们虽然同学多年,可很少有接触,现在,彼此是由王琦瑶曲曲
折折地联系起来。这王琦瑶是她们各人。已里的一个伤痕似的纪念。蒋丽莉去找程先生
的那股劲头,什么也阻挡不了,终于得了他地址的那一天,她便去了他家。
    电梯将她送上了顶楼,程先生的门关着,按了几声铃也没回应。程先生还没回家,
她便在门口等着。楼梯口的窗户是临黄浦江的,已是薄幕时分。江水是暗红色的,有轮
船的汽笛传来。蒋丽莉倚在楼梯栏杆站着,。已里也是渺茫。程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见他了呀!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样的情景?那第一次见他又是什么样的
情景?思绪涌上心来,百感交集。晚霞在天边结起了红云,一朵一朵,迅速地变深变黑,
有鸽子在飞,一点一点的,不知飞往了哪里。楼里的顶灯亮了,程先生还没有回来。蒋
丽莉的腿也站酸了,还觉着了寒意,却不觉一点饿。电梯总是在下边升降,再不上来的。
那升降的声音虽是静静的,却格外地清晰入耳。有一阵子特别频繁,是下班回家的时分,
可还是不上顶楼。蒋丽莉干脆在楼梯上铺块手绢坐下来等。她不相信程先生会不回来,
她也不相信她会找不到程先生。窗外是有光的夜空,也有雾。这楼里满是肃穆的空气,
门都是威严紧闭,没有人间冷暖的。偶尔有谁家的门启开一回,传出点人声和饭菜的香
气,才找回一些生活的信心似的。蒋丽莉感觉到身下大理石沁出的凉气,她双手抱着胳
膊,有点蟋缩的,干脆把时间都忘了。然后她就听见电梯一直升上了顶楼。程先生走出
电梯,她几乎没有认出来,也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本来就瘦削,这时几乎形销骨立,
剩个衣服架子,挂了礼帽和西装,再拄着斯迪克。她也不去追究程先生这般惟粹是因何
人,只觉得一阵鼻酸。她叫一声“程先生”,就落泪了。程先生却是有点增了,半天回
不过神来,等渐渐明白,看清了眼前的人,不由的往事回到眼前。
    程先生和蒋丽莉别后重逢,各人都怀着一段遭际,伤心落意的,见面便分外亲切。
虽然不是相知相爱的人,却是茫茫人海中的两个相熟,有一些共同的往事和共同的旧人。
他们两人的见面,是把中断的故事再续了起来,却各是各的一段,支离破碎。因此也是
感慨丛生,悲喜交加。程先生开了门,打开灯,引蒋丽莉进了房间。蒋丽莉是头一回来
到这里,无比的惊奇。照相间虽然荒芜了,却也是另一个世界。她走过去,摸摸这个,
摸摸那个,摸了满手的灰。程先生在一边看着,忽也有些唤回,走去揭开灯具上罩的布,
灰尘像一场小雨似的。他说:蒋丽莉,你坐好,我给例照张相吧!蒋丽莉便坐下,沾了
一旗袍的灰。灯亮的一刹那,程先生竟一阵恍您,以为眼前这人是王琦瑶,再一定睛,
才见是蒋丽莉。她端坐着,双手搁在膝上,脸上是紧张和幸福的表情。她的全身心都是
在程先生目光的笼罩里,不敢动不敢笑的。她真希望这一刹那是永远。可是程先生手里
的快门响了,灯灭了。她还征着,却听程先生在同她说话,问她有没有见到王琦瑶。蒋
丽莉热腾腾的心凉了一凉,她生硬着口气说:程先生,我还没吃饭呢!程先生愣着,不
明白她吃不吃饭于自己有什么责任。蒋丽莉又说:我下午就来这里,等到你至今。程先
生便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那样子是像大男孩的。蒋丽莉不由柔和了语气,说:程先生,
陪我哈晚饭怎么样?程先生就说好,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
    出了楼,见那灯和星光在江面相映成辉,车和人都是活跃的,心里便也有些沸腾。
程先生兴致盎然地说:蒋丽莉,我要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吃饭。蒋丽莉说:无论你带
我去哪里,我总是服从。程先生便在前边带路,脚步飞快,蒋丽莉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
程先生走着走着,脚步又沉缓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蒋丽莉问他话,他也没在意。就
这样,来到一个小小的饭馆。走上窄窄的木楼梯,是普通人家的沿街的二楼,好像不专
为饭馆陈设的。临窗的餐桌刚撤下,他们便坐上了。楼下是嘈杂的小马路,水果摊前的
灯光和馄饨铺的油烟汽混淆着,扑面而来。程先生也不问蒋丽莉爱吃什么,兀自点了糟
鸭践,千丝等几个菜,然后就对了窗外出神。停了一会儿,说,有回同王琦瑶在这里吃
饭,忽然想吃桔子,就用一根绳子系了手绢和钱吊下去,让摊主包了几个桔子,再又吊
上来。程先生很久不操王萍瑶的名字,是躲避,也是自伐,要痛上加痛似的。今天见了
蒋丽莉,是不由地要提起,一提起就放不下了。他也不为蒋丽莉的感情着想,甚至有些
借着这感情任性胡来,本能里是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蒋丽莉都只有听的份。
    蒋丽莉虽说知道程先生和王琦瑶的往来,可这样听程先生正面描绘还是头一遭,她
有些气,有些急,还有些委屈,便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程先生这才收住了话,不知所
措地望了蒋丽莉,一个字的劝慰也没有的。蒋丽莉哭了一阵,不哭了,摘下眼镜擦了眼
泪,强笑道:程先生,我等你这大半天,难道是为了来听你说王琦瑶的吗?程先生就低
了头,望着桌面的缝出神。蒋丽莉又说:难道不说王琦瑶别的话一句也没有吗?程先生
就惭愧地笑笑。蒋丽莉扭头对了窗外。水果摊上不是桔子,而是黄金瓜,很灿烂的颜色,
赌气也想像王琦瑶那样买个瓜,又觉得重蹈旧辙没什么意思。桌上的菜也是王琦瑶爱吃
的,那人是叫王琦瑶收了心去的。可无论怎么样,王琦瑶是无影无踪,于呼万唤没回应
的,是人还怕个影子吗?蒋丽莉振作了一些,她讽刺地一笑,说:你程先生再牵记王琦
瑶,王琦瑶却并不牵记你,你的心可不是白费了?这话说到了程先生的痛处,可他毕竟
是个男人,没叫眼泪流下来,只是把头垂到了桌面上。蒋丽莉又有点心疼,就换了口气
说:其实,我也在找王琦瑶,可是没消息,她家的人,全是封口瓶子的嘴,半点真情也
探不出来。程先生抬起头,很可怜地说:你再去问一次呢?兴许多问问就能问出,你是
她的好朋友。蒋丽莉听见“好朋友”这话便心头火起,她大了声说:朋友值几个钱?我
现在可再不信朋友的话了,全是骗人,越是朋友越栽得厉害。这话也是说到要害处的,
程先生不敢出声,只听着。蒋丽莉出了气,渐渐平静下来,停了会儿,又说:其实我倒
是不怕去问的,心里也是很好奇,看她家的人神秘兮兮的样子,说出来只怕吓人一跳。
听她这么一说,程先生倒不敢求她去问了。
    其实,王琦瑶住进李主任为她租的爱丽丝公寓,可算是上海滩的一件大事,又是在
这样的局势之下,也是乱世里的一件平安事吧!只不过程先生是另一个社会的人,又由
于灰心,竟是有些隔世起来。蒋丽莉呢,则因为寻找程先生,凡事都搁置一旁,不闻不
问。待到静下心来,稍留些神,不用问,消息自己就来了。消息的来源,不是别人,正
是蒋丽莉的母亲。她说:你那同学,在我们家住过一阵的,在做女寓公了呢!据说还是
李主任的人。蒋丽莉就问哪个李主任,她母亲其实也搞不清李主任是谁,不过鹦鹉学舌
而已,只说是个大人物,无人不晓的。蒋丽莉心里暗暗一惊,心想王琦瑶怎么走了这一
条路,这才想起她家人吞吞吐吐的神情,正是合了这事实。母亲又说:这样出身的女孩
子,不见世面还好;见过世面的就只有走这条路了。这话虽是有成见的,也有些小气量,
但还是有几分道理。可蒋丽莉不要听,一甩手走了。
    王琦瑶是伤了她的心,她也正期望王琦瑶早日有归宿,好把程先生让给她,但这消
息依然叫她难过,心里还存了一丝不信。她想:王琦瑶是受过教育的,平时言谈里也很
有主见,怎么会走这样的路,是自我的毁灭啊!然后她就着手去作进一步的调查,想证
明消息的不确实。而事情则越来越确凿无疑,连王琦瑶住的哪一幢公寓都肯定的。蒋丽
莉还是不信,她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何不自己走一趟,找到那王琦瑶,倘若真
是这样,程先生也好死心了。这时她才想起程先生。这事本是程先生所托,如今却成她
自己的事一样了。程先生将会如何的伤心!这念头刺痛了她。她痴痴地想了半天,觉得
了自己的可怜。从小到大,都是别人为她做的多,唯有两个人是反过来,是她为他们做
的多,这就是王琦瑶和程先生,偏偏是这两个人,是最不顾忌她,当她可有可无。
    爱丽丝公寓这地方,蒋丽莉听说过,没到过,心里觉得是个奇异的世界,去那里有
点像探险,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遭际。再加是个阴疆很重的下午,乌云压顶的,心情况都
得厉害。她乘了一辆三轮车,觉着那三轮车夫的眼光都是特别的。车从百乐门前走过时,
已有了异常的气氛。车停在路口,她付钱下车,然后走进了弄堂的铁门,背后也是有眼
睛的。那弄内悄无声息,窗户都是紧闭,窗内拉着帘子,有一幅帘子上是漫洒的春花,
有些天真的乡气。蒋丽莉似乎嗅见了王琦瑶的气息,她想:王琦瑶真是在这里的啊!她
有些胆怯地按了电铃,不知是盼还是怕那开门的人就是王琦瑶。天就像要挤出水来的样
子,明得不能再阻。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脸,看不清眉目的,问她找谁,说的是浙
江口音。她说找王得摇,是她的同学,姓蒋。门重又关上,只一小会儿便开了,让她进
去。客厅里很暗,打错地板反着棕色的光,客厅那头的房门开着,有一块亮光,光里站
着王琦瑶,穿了曳地的晨衣,头发留长,电烫成波浪,人就像高大了一圈。她们俩都背
着光,彼此看不清脸,只看见身形,是熟又是生。王琦瑶说:你好,蒋丽莉。蒋丽莉说:
你好,王琦瑶。她们说过这话便走拢过来,到了客厅中间的沙发前,这时,那浙江娘姨
端来了茶,两人便坐下。王琦瑶又说:蒋丽莉,你母亲好不好?还有你兄弟好不好?蒋
丽莉—一回答了好。窗帘上透进些微天光,映在王琦瑶的脸上。她比以前丰腴了,气色
也鲜润了些,晨衣是粉红的,底边绣了大朵的花,沙发布和灯罩也是大花的。蒋丽莉眼
前出现王琦瑶昔日旗袍上的小碎花,想那花也随了主人堂皇起来的。
    她们面对面坐着,有些没话说。由于物人皆非,连往事也难再提,甚至都好像想不
起的。停了一会儿,蒋丽莉说:是程先生托我来看你的。王琦瑶淡淡一笑,说:程先生
在忙些什么呢?还是成天地照相,洗印?那照相间里有没有添新设备?记得有几盏灯是
烧坏了,准备再买的。蒋丽莉说:他早已不碰那些东西了,别说是照相的灯,只怕连一
般的电灯都快技不亮了。王琦瑶又笑了,说:这个程先生啊2好像程先生是个顽皮的小
孩。然后她对蒋丽莉说:你呢,什么时候戴博士帽呢?这时,连蒋丽莉都成了小孩。王
琦瑶活跃起来。接着说:写了什么新诗没有?蒋丽莉沉下了脸,想她有点欺人,却不知
是仗着什么,便反话道:王琦瑶,你呢?是不是很好?王琦瑶微微一昂下巴,说:不错。
这表情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带着慷慨凛然之气,做了烈士似的。王琦瑶说:我知道你心
里在想什么,我还知道你母亲心里在想什么,你母亲一定会想你父亲在重庆的那个家,
是拿我去作比的;蒋丽莉,你不要怪我说这样的话,我要不把这话全说出来,我们大约
就没别的话可讲,在你的位置当然是不好说,是要照顾我的面子,那么就让我来说。蒋
丽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的样子,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王琦瑶的聪敏过人,可谓
一针见血。王琦瑶接着说:对不起我要作这样的比喻,怎么比喻呢?你母亲是在面子上
做人,做给人家看的,所谓“体面”,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而重庆的那位却是在芯子里
做人,见不得人的,却是实惠。你母亲和重庆那人各得一半天下,谁也不多,谁也不少;
至于谁是哪一半,倒是不由自己说了算,也是有个命的。蒋丽莉此时此刻脸不红心也不
跳,虽是拿她父母做例子,却是像上课似的,全是处世为人的道理。这道理还不是那些
言情小说上的粉饰过的做梦般的道理,是要直率得多,也真实得多。王琦瑶也像是在说
别人的事似的,不动心不动气。她又说:要说自然是面子和芯子两全为好,也就是圆满
的意思了,可入的条件都是有定数,倘若定数只能面也凑合,里也凑合,还不如盖下一
边,要个满满的半边,也是不圆满里的圆满;再说,还有句老话叫作月满则亏,水满则
溢呢!缺一半,另一半反可更牢靠更安全还说不定呢!蒋丽莉听了王琦瑶这一席话,心
想方才被她看成小孩并不吃亏,这些道理是可与做她母亲的人去平齐的。
    正像王琦瑶说的,把这话说出来,别的话便也好说了。这是最大的忌讳,摆出来也
不过如此的,更何况枝枝节节的难堪。两人都轻松下来,蒋丽莉问了些李主任的情况,
王琦瑶也都不瞒她,还告诉了些事情的经过,再就带她参观房间。进卧室时,王琦瑶抢
行一步,将床上的什么塞进了床头柜里,脸上掠过一片红晕,使蒋丽莉想起她不再是姑
娘了,两人间好像有了一条分界线,有些隔河相望了。看毕,王琦瑶又吩咐那浙江娘姨
去买蟹粉小笼作点心,一边吃一边告诉蒋丽莉左邻右舍的闲事,许多上海滩上盛传的流
言竟在此得到证实,也作了细节上的更正。这时,天倒有些亮起来,晴了一半。两人又
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却是将嫌隙搁下不谈,只说些好的。因此那程先生便再不提了,
没这人似的,倒是李主任说得多些。王琦瑶拿来李主任的板烟斗给蒋丽莉看,大小各异
的,装在一个金属盒里。王琦瑶拿起一个在嘴上,做那抽烟的姿态,很孩子气的。蒋丽
莉起身告辞,王琦瑶却怎么也不让走,非留她吃晚饭,嘱那娘姨做这做那。主仆都有些
兴奋,想来蒋丽莉是这里的头一个客人。吃晚饭时,王琦瑶对蒋丽莉说了一句动感情的
话,她说;总是我在你家吃饭,今天终于可以请你在我家吃饭了。这话使蒋丽莉也有些
触动,她头一回体谅到王琦瑶住在她家的心情,这本是她从来没想过的。窗外全黑了,
客厅里开了灯,亮堂堂的,留声机上放了一张梅兰芳的唱片,咯呷呀呀不知在唱什么,
似歌似泣。灯下的杯盘都是安宁的样子,饭菜可口,还有一些温过的花雕酒,冒着轻烟。
    蒋丽莉不知该如何去对程先生说,她不免也为程先生着想,生怕他经受不住这打击。
她还是为自己着想,倘若他真的垮到底,。卜都死绝,她又希望何在呢?这时候,她是
可怜程先生也可怜自己,可怜他们两个都是被动,由不得自己做主。这天她决定去和程
先生谈,约他在公园里见面。她老远就看见程先生的身影,劳竟不立的样子。想到自己
带给他的竟是那样的消息,不由地感到了抱歉。她还没下车,程先生便迎了过来,然后
两人起进了公园。走在甫道上,一时都无语,程先生想问不敢问,蒋丽莉想说又不好说。
两人沿了市道走了一圈,到了湖边,租了船,一头一尾坐着,荡到了湖心。虽是面对面,
中间却隔了个王琦瑶,夺去了注意力。划了一会儿桨,蒋丽莉说:程先生还记得吗?前
一回来这里划船,是我们三个人。说这话是为了渐入正题,让程先生有个准备。程先生
好像预感到前边有什么祸事等着他,不由红了脸,避开话题,要蒋丽莉去看岸边的一株
垂柳,说是可以入画的。若在平时,这正是对蒋丽莉。动思的话题,可今天却是有另外
的任务。她没有搭程先生的腔,重起头道:我妈昨天还说,王琦瑶不来,程先生也不来
了。程先生强笑了一声,想打岔却找不出话来,便垂下眼去看水面。蒋丽莉虽是不忍,
但想长痛不如短熬,就一鼓作气说道:我妈还告诉我有关王债瑶的一些流言。程先生险
些地丢了手中的桨,苍白着脸说:流言是不可信的,上海这地方,什么样的流言没有啊!
蒋丽莉被地抢白了一通,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嘲讽说:我还没说是哪一种流言呢,你
就不相信。程先生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了一闪,早忘了划桨,船兀自打着转。蒋丽莉倒难
以启口了,可话已说到这个地步,要不说怕是再投机会了,便平淡了口气,一五一十将
她听到看到的都告诉了程先生。程先生手里划动了桨,一下一下,不说也不哭,变成个
牵线人似的。他把船划到岸边,用桨够住岸边一块石头,把缆绳绕住,然后上了岸,也
不管船上还有一个蒋丽莉。等蒋丽莉手慌脚忙地爬上岸去,还替他拿着斯迪克,他已进
了一片小树林子,面对了一棵树站着。她走近去,本想埋怨他,却见他在流泪。
    程先生!蒋丽莉轻轻地唤他,他不是不答应而是听不见。蒋丽莉又轻轻地扯他衣袖,
他也不是不理睬,而是不觉得。蒋丽莉不由地叹了一声道:你这么难过,叫我怎么办呢?
程先生这才回头望了她一眼,无限惨淡地说了声:还不如死了好呢!蒋丽莉潸然泪下,
心想她这太原来还抵不上一死的,心里正过不去,不料程完生却将她搂住,头抵着她的
头。她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程先生,嗅到了他衣领上的生发水气味,很清淡的。她心里
升起了希望,虽然是从程先生的绝望里硬挤出来的一线,月日也是希望。
    以后的日子里,程先生再不提王琦瑶了,蒋丽莉也不提。他们俩每星期都有约会,
或是吃饭,或是看电影。那吃饭和看电影的地方都是另选的,不是过去三个人常去的,
也不是程先生单独与王琦瑶同去的。就好像在躲王琦瑶,越想躲越躲不了,每一回见面,
两人都会无端地生出紧张,生怕做错了什么似的。那王琦瑶在彼此的心里都占了大地方,
留给他们自己相知相交的只有些缝隙了,打擦边球似的。不过,虽然只是缝隙里的情义,
却是真情义,没有欺骗和作假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蒋丽莉对程先生自然是没话说,
程先生对蒋丽莉至少是没有反感,还有些感激。感激她对自己,也感激她对王琦瑶,是
兄妹朋友的感情,也是起作用的感情。有一段,他们的往来还相当密切,几乎天天见面,
甚至两人还共同出席一些亲朋好友的宴席和聚会,严然一对情侣,婚娶之事就在眼前的
形势。这段日子,是心底平静,不说大的憧憬,却有些小计划的。程先生是蒋家的座上
客,连那木头样的少爷,见面也有几句客套的。蒋丽莉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从内
地回来,郑重地见了面,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程先生虽然没有正式提出求婚,可言语
间已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蒋丽莉的母亲开始着手为蒋丽莉设计结婚的仪式,还有喜宴上
穿的旗袍,同时也想起自己出阁的情景,又是喜又是悲。
    在这热腾腾的气氛中,蒋丽莉的心却有点凉。程先生分明在与她接近,她倒觉得是
远了。她得到程先生的感情越是多就越是不满足。蒋丽莉不免是得寸进尺。她天性里就
是有占有欲和权利心的,先前的宽忍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这也是此一时彼一
时的人之常情,但在蒋丽莉身上则表现得尤为极端,退也是到底,进也是到底,没有中
间道路的。这时候,她对程先生的态度几近苛求,稍一个走神都是不可以,且又将王琦
瑶看得过重,凡事都往这上面联想。开始,是心里想,嘴上还是不提,没个禁区,也是
留有余地,可后来情形就有些变了。这回,两人走在马路上,是去先施公司为友人买礼
券。正说着话,程先生却有点对不上茬,分明是心不在焉。顺了他的目光看去,前边有
一架三轮车,车上大包小包中间坐了个披斗篷的年轻女人。蒋丽莉先还有些不明白,再
仔细看去,才恍然若悟,也停了说话。她不说话,程先生倒像醒了,问她说到一半怎么
不说了,蒋丽莉冷笑:我以为前边那人就是王琦瑶,就忘了话是说到哪里了。程先生冷
不防被她点穿了心思,笑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不做声。这是自那日划船以来头一回
提王琦瑶的名字,把彼此的隐衷都抖落出来的意思,有些撕破脸的。蒋丽莉见程先生不
说话,便当他是承认,还是不服气,一下子火了起来,买东西的心思全没了,当下叫住
一辆三轮车,上去就走,把程先生丢在了马路上。程先生虽是难堪可也无奈,谁让自己
不留心呢?他自个儿去先施公司买了礼券,又去采芝斋为蒋丽莉买了点松仁糖,便乘电
车去了蒋丽莉家。蒋丽莉本来在客厅,见他来了,转身上楼进了房间,还把门反锁了。
程先生又不便大声,只得压低了声音,里边就是不开门,待他认了输准备走开,却听那
门锁略地一声开了。推开门,见蒋丽莉站在门前,眼睛哭成个桃了。于是百般地劝慰,
直到天近黄昏,才将她劝慰过来。
    事情有过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渐渐地,蒋丽莉是有些把王琦瑶挂在嘴边,动辄便
来。有时说的准,有时却是出错的,而不论对错,程先生总是一概吃下去,赔不是。次
数多了,程先生自己也有些糊涂,真以为自己是非三荷瑶莫属的了。王琦瑶本是要靠时
间去抹平,哪经得住这么反来复去地提醒,真成了刻骨铭心。程先生经历了割心割肺的
疼痛,渐渐也习惯了没有王琦瑶的日子,虽然也是没有奈何。如今,蒋丽莉却告诉他,
他原来可以用心存放王琦瑶的。王琦瑶又好像回来了,朝夕相伴的,还免去了早先的牵
肠挂肚,是更自由的念想。他开始喜欢独处,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和王琦瑶在一起的时
候。他重新又摆弄起照相机,却热衷于拍些风景啊,静物啊,建筑什么的,没有人物,
是给王琦瑶留着空的。于是,就将蒋丽莉忽略了,见面的次数稀疏下来。开始,蒋丽莉
赌气也不约他,好容易来了电话或者来了人,还爱理不理的。甚至干脆拒绝。有点欲擒
放纵,也有点动真气。可后来,程先生干脆设消息了,蒋丽莉不由着了慌,开始给程先
生打电话。听筒里传来程先生的声音,一颗心是放定了,气却又上来了。虽是见了面,
终是不欢而散,彼此都是扫兴。几次下来,程先生竟也婉拒她的约请了。这样,事情就
退到最初的状态,两个人的认真和努力都付之东流似的,有徒劳的感觉。蒋丽莉是不甘
心的,也是不相信。程先生的婉拒反倒激励了她,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过去。
她又一次退到底,变得谦卑起来,怎么都可以,只要与他见面。程先生却是有点怕了,
躲着她的。这“怕”倒不是专对蒋丽莉的,而对了男女之情来的。程先生的两次恋爱都
是折磨人的,付出去的全是真心,真心和真心是有不同,有的是爱,有的是情义,可用
心都是良苦,然而收回的是什么呢?因此,他开始从根本上怀疑有没有什么两情相悦。
他想男女之情真是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不得是磨人,得也是磨人。
    蒋丽莉打电话过去就没人接了,去程先生新供职的公司打听,却说他请长假回了老
家,什么时候返沪尚不可知。蒋丽莉又去他那外滩的顶楼的居所,想找找有没有留下字
条一类的线索。她已有那寓所的一把钥匙,倒是不常用的,国总是程先生上她家的多。
电梯无声地上了顶楼,穹顶下有一股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没有人烟的气息,很多
灰尘在空气中飞舞着。她将钥匙插入锁孔,开门进去。屋里是黑的,拉着窗帘,从缝隙
间漏进光线,灰尘便在那里飞舞。她站了一会儿,适应了眼前的暗,才渐渐走动起来。
地板是蒙灰的,照相机上是蒙灰的,桌上榜上都是蒙灰的,灯上罩了布,左一架,有一
架,也是蒙灰的。她在中间的空地上走了几步,想象着灯光亮起的情景。她心里有说不
出的空,无着无落的,一颗心便无底地往下掉。那些作布是用的台阶几凳照原样放着,
有一隅冷清的表情。蒋丽莉看着它们,只觉着心里的空。蒋丽莉走进化妆间,开了梳妆
桌上的灯,桌上是收拾过的,干干净净,只是有发。她看见了镜里的自己,是这顶楼公
寓里的唯一的活物,却也是抽了心去,只剩下躯壳。她关上灯再去暗房,暗房倒是有亮
的,不知哪来的光。铅丝上,夹了一条旧底片,迎光一看,是无人的景物,左一张有一
张,也是放空的心似的。蒋丽莉丢下不看,走了出来。然后就来到程先生的卧房,卧房
里只一张床,一具衣柜,还有一个衣帽架,上面挂了件夹上衣,没穿走的,一碰也是扬
灰。房间也是收抢过的,一丝不乱,面无表情的样子,好像无话可说。蒋丽莉几乎能听
见灰尘从天花板降落的声气。她晓得程先生这一走是千呼万唤不回头了,她这一回是真
的失去他了。
    蒋丽莉同程先生一波三折,从始到终的时候,王琦瑶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李
主任来。李主任将她安置在爱丽丝公寓之后,曾与她共同生活过半个月。像李主任这样
的忙人,时间都是一日当两口过的,所以也可算是一个蜜月了。然后,李主任便是来也
匆匆,去也匆匆,有时是过一夜,有时只是半天。王琦瑶从不追问李主任从哪来,又到
哪去,政局和公务是她不懂也没兴趣的。李主任的私事,她又不便过问,过问也是没趣。
李主任就是喜欢她这浑然不觉不闻不问,里面是有女人的自知之明,也有着女人的可怜,
便又增添了爱惜,只是苦于无术分身,无法多陪她。这段日子,李主任是像箭在弦上,
又像千钧一发,他夜里熟睡着也会挺身而起,要去发命或者受命。梦质屡屡发作,便挣
扎着叫喊。逢到这时,王琦瑶就拥住他,不停地抚慰,直到他大汗淋漓地醒来,翻身将
王琦瑶抱在怀里,身心的紧张都得到些缓解。还有的夜晚他睡不着,一个人悄悄地起来,
坐在客厅里,轻轻放一张梅兰芳的唱片。在王琦瑶面前,李主任还须撑持着,藏住心里
的疲累,而对了梅兰芳的声音,他却是彻底地解除武装,软弱下来。李主任的内心,只
有留声机里的梅兰芳知道,他知道了也不会去说。王瑜瑶有时候一觉睡到天亮,身边没
了人,赶紧出房门,却见李主任一个人在沙发上熟睡,烟斗里的烟丝全成了灰,唱针在
唱盘上空转,一圈又一圈。
    李主任每一次走,都不说回来的日期,王琦瑶便也无心一天天地数日子,日历都不
翻的。光阴连成一条线地过去,无所谓是昼还是夜。她吃饭睡觉都只为一个目的,等李
主任回来。王琦瑶认识了李主任,才知道这世界是有多大,距离有多远,可以走上十几
日也不回来的;王琦瑶跟了李主任,也才知道这世界有多隔绝,那电车的当当声都像是
遥远地方传来,漠不相关的;王琦瑶等着李主任,知道了什么是聚,什么是散,以及聚
散的无常。她有时候想,天下雨李主任会来;雨天里则想,天出太阳李主任就来。她还
扔铜板占卦,这一面是李主任来,那一面则是不来,她又看瓶里的花苞,花开了李主任
就来。她不数日子,却数墙上的光影,多少次从这面墙移到那面墙。她想:“光阴”这
个词其实该是“光影”啊!她又想:谁说时间是看不见的呢?分明历历在目。她等李主
任是寂寞,又是填寂寞,寂寞套寂寞的,真是里里外外的寂寞。她不想去娘家,伯家里
人问这问那,更不想让他们来,也是怕问这问那,连电话都懒得打,几乎断了来往。蒋
丽莉来过那一次以后,还来过两次,一同出去看电影,后来也不来了。没有人来,她也
不出去。她不出去,也不让娘姨出去,去买菜是给她掐着时间,要让她也尝尝寂寞的滋
味,这其实是寂寞加寂寞的。还是灶火冷清,王琦瑶就像是不吃饭的,一天至多吃一顿,
吃什么也是不知道的。她有时也听梅兰芳的唱片,努力想听出李主任听的意思,好和李
主任作约会似的,更是无从抓烧,越听离得越远。她想,她和李主任的缘,大约就是等
人的缘,从开始起,就是等,接下来,还是等,等的日子比不等的多,以等为主的。她
不知道,爱丽丝公寓,那一套套的房间里,盛的全是各色各样的等。
    李主任回来的时候,王琦瑶难免是要流泪,虽然什么也不说,李主任也知道她委屈。
知道她委屈,要走的时候还得走。李主任不觉有身不由己之感,这心情一旦生出,就不
是此时此地,一人一物,而是多少年多少事的浓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主任当头
的一个“敢”字,变成了一个“难”。他是因为“敢”,才涉足世事的核心,越往深处
越无回旋之地,如今是举步维艰。世人以为他有权,其实他是连对自己的权利都没有的。
李主任可怜王琦瑶,也可怜自己,因可怜自己,更可怜王琦瑶,不知道该怎么待她好。
越这样,王琦瑶越恋他。事到如今,两人是真有些夫妻的恩爱了。这恩爱也是从等里面
生出来的,是苦多乐少的恩爱,还是得过且过的恩爱,有一日是一日。王琦瑶不知道时
局的动荡不安,她只知道李主任来去无定,把她的心搞得动荡不安。她还知道,李主任
每一次来都要比上一次更推悴,苍老几岁的样子。她就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的心请。
她只能担心,却帮不上一点忙。李主任的世界是云水激荡的世界,而她,云是行云,水
是流水,除了等,又还能做什么?她除了送一个“等”给李主任,又还能送什么?李主
任的世界啊,她是望也望不着,别说去够了。她听着他的汽车在弄口发动,片刻间无声
无息。
    有一回李主任来,髓俄之后,正色道,对谁也别承认她与李主任的关系,反正这房
子是以王琦瑶名义顶下的,他每一回来去都无人知无人晓,虽说上海传言很盛,但传言
只是传言,毕竟不作数的。王琦瑶躺在枕上听他这一席话,觉得他是要摆脱干系的,便
冷笑一声道,她自知攀不上李家,也从未有过做李家什么人的奢望,因此也从未对别人
承认过什么,像他今天这一番叮嘱,其实是大可不必。李主任知道她是有误解,又不便
说明,只苦笑一声说:本以为王琦瑶不会闹小心眼儿,结果却也会的。王琦瑶听出了他
话里的苦衷,再看他焦愁的面容,头发几乎白了一半的,不由一阵后悔的辛酸,她强笑
道:和你开玩笑的。李主任抱住她,不觉有些动情,说道,他这一生,是如履薄冰,如
临深渊的一生,怕是自身难保,能不牵连她们这些人就算是最好,她们这些人是最最无
辜的了。他说着这话,眼睛都有些要湿的样子。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轻易不吐,这会儿
是吐给王琦瑶,也是吐给自己。王琦瑶听在耳里却惊在心里,想这话越说越不善,要去
打断他,却硬住喉头,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个夜晚事后想来是不同寻常,天格外的黑,格外的静,桂花糖的梆子,一记没
敲,百乐门的歌舞声也僵息着。屋里静的呀,连那浪姨在自己房间的梦哭声。都一清二
楚。他们两人几乎通宵未眠。先是说话,后是躺着想心事,各想各的,但都是伤感。李
主任听见王琦瑶的隐泣,装着听不见,不是不想劝,而是没法劝,他说什么都是无法兑
现的,不如不说。王琦瑶听见李主任起床,在客厅里走动,也装着不知道,李主任是通
天的人,倘若他都是过不去,又有谁能帮得上他。所以,这一夜是极其孤独的夜晚,两
个人在一处,知谁也安慰不了谁,由着各自难过。两人都是有预感的,李主任的预感有
凭有据,王琦瑶却是一笔糊涂账。她暖俄觉着,有什么事情即将来临,却又不敢多想,
对自己说:天亮就会好了。她心里盼着天亮,不知不觉地睡着,梦见自己要去苏州外婆
家,还没去就被推醒了。屋里一片漆黑,李主任的脸却是清晰的,俯视着她,将一个西
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放在她枕边,又抽出她的手,把一枚钥匙按在她手心,说要走了,
汽车已在门外。王琦瑶不由搂住他脖子大哭起来,从未有过的失态。她像个孩子一般耍
赖着不让他走,心想他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了,她又要日等夜等,寝食不安,
数着墙上的光影度日,墙上的光影是要它决时它慢,要它慢时它快,毫不解人意,梧桐
树也不解人意,秋风末起就已落叶满地。王琦瑶不知哭了有多少时;句,李主任解开她
的胳膊,走出了公寓,她还在哭。这一个夜晚,是从眼泪里浸泡过去的。最后,晨爆照
进了房间,有一点亮了,王琦瑶也哭累了。
    王琦瑶这一回等李主任回来,不是坐在公寓里等的。她坐不下来,非要出去走动着
才行。她穿戴整齐了,叫一辆三轮车,说一个地方,让那车夫去。她坐在三轮车上,望
着街景,那街景是与她隔着心的,她兀自从中间穿过,回头的兴致也没有。橱窗里的鞋
帽告诉她,时代又前进了一步,这前进也与她无关,时代是人家的时代。电影院在上演
新片,新的男欢女爱,在她则是*一代的故事了。咖啡馆里面对面坐的年轻男女也是上
一代的故事,她已是过来人了。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是如碎银一般的,除了照她的眼,
叫她目眩,也是没有意义。她看着马路上的人,心中不平地想,这么多的八里面,为什
么偏偏没有李主任!她让车夫拉她到一处地方,然后便下车去。她对自己说,是要来买
东西,却不知该买什么。她有时候是空手而回,有时候则买了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一大
堆。乘在三轮车上,心里的茫然总好一些,因是在向前走,走一点近一点,虽然不知是
要去哪里。两边的街景向后退去,时间也在退去,毕竟有点声色。
    王琦瑶出去逛街的日子,爱丽丝公寓里有几户相继离去,留下几套空房。王琦瑶并
不知晓,只觉得这里越发的静,静得发空。她放着梅兰芳的唱片,声音很响,要把房间
填满,不料却是起回声的,一个梅兰芳呼,一个梅兰芳应,更显得大和空。有一回她推
开窗户,想看看天,却看见楼上的阳台栏杆停满了麻雀,心里别的一跳,知那主人已经
离去。再看左右,又有几户窗门紧闭,不露声色,窗台上铺着落叶,也是人去楼空的意
思。“爱丽丝”已是一片凋零了,她心里也是凋零。她安慰自己,只要李主任回来,就
一切都好,可是李主任什么时候回来呢?她出去得更勤了,有时一日里会出去三回,早
一回,午一回,晚一回。她还总嫌车夫踏得太慢,要他骑得风样的快,和汽车赛跑似的。
她匆匆地去,匆匆地回,要事在身的样子。车走在马路,她的眼睛则四下搜索,好像要
把李主任从人群中挖出来。她心里焦灼,嘴上都起了干皮。李主任这回走,她是算了日
子的,已有整整半个月过去了。这半个月是比半辈子还长,她的耐心已到了头,一分钟
也挨不下去了。这一日,她刚出门,李主任就来了,也是满脸的焦灼,问娘姨王琦瑶去
哪里了。娘姨说去买东西。又问去多长时间回来。娘姨说不定规,或许短,或许长,又
问李主任中午饭怎么吃。李主任说他中午前就得走,是抽空回来看看的。他走进卧房,
卧房里拉着窗帘,有王琦瑶的气息,他又去洗澡间刮脸,也是王琦瑶的气息,处处是她
触及过的痕迹,洗脸地上的水迹,发刷上的几根断发。他刮了睑,在客厅里坐着等,王
琦瑶却是不来。他也坐不住了,来回地踱步,抬头看墙上的钟。他这一趟来,本是个随
意,可一旦来到,王琦瑶又不在,就变得非见不可了。他从来没有这般地想见王琦瑶,
难忍的渴望。到了最后一分钟,王琦瑶还是不回来,他心里竟是绝望的了。他一边穿外
衣,一边还期待王琦瑶在最后一秒钟里出现,可是没有。他走出爱丽丝公寓,怀着悲凉
的心情,想,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她呢?
    仅只十分钟之后,他就看见了三倚瑶。在他的汽车里,从车窗的纱帘背后,看见一
辆三轮车飞快地驶着,几乎与他的汽车平行,车上坐着王琦瑶。她穿一件秋大衣,头发
有些叫风吹乱。她手里紧捏着羊皮手袋,眼睛直视前方,紧张地追寻着什么。三轮车与
汽车并齐走了一段,还是落后了。王琦瑶退出了眼睑。这不期而遇非但没有安慰李主任,
反使他伤感加倍。这真是乱世中的一景,也是苍茫人生的一景。他想,他们两个其实是
天涯同命人,虽是一个明白,一个不明白。可明白与不明白都是无可奈何,都是随风而
去。他们两人都是无依无托,自己靠自己的,两个孤魂。这时刻,他们就像深秋天气里
的两片落叶,被风卷着,偶尔碰着一下,又各分东西。汽车在车水马龙中穿行,焦躁地
按着喇叭,时间已有点迟,都为了等王琦瑶的。这是一九四八年的深秋,这城市将发生
大的变故,可它什么都不知道,兀自灯红酒绿,电影院放着好莱坞的新片,歌舞厅里也
唱着新歌,新红起的舞女挂上了头牌。王琦瑶也什么都不知道,她一心一意地等李主任,
等来的却是失之交臂。
    这天晚上,爱丽丝公寓又来了一个人,是吴佩珍。她穿一件黑大衣,烫了发,唇上
涂了口红,是少妇的样子,比过去好看了,也成熟了。她进来时,王琦瑶竟有些不敢认,
等认出了,便有些吃惊,心想吴佩珍其实是有几分姿色的,过去却藏而不露,也是过谦
了吧!吴佩珍似乎为自己的形象不好意思,很不自在的,红了脸说:我结婚了。王琦瑶
的心被敲击了一下,嘴里说:恭喜。眼睛却是怔怔的,自己坐了下来,也没给吴佩珍让
座。这时,娘姨送茶来,说声:小姐请用茶。王琦瑶厉声道:分明是太太,却叫人家小
姐,耳朵听不见,眼睛也看不见吗?那娘姨被她劈脸一顿训斥,大二不摸头脑,但晓得
她心情不好,便也不作计较,转身走了。吴佩珍却尴尬了,她本就木笨,新近做了人妻,
又心领许多原委,人情世故都深了一层。她听出王琦瑶这番脾气的来由,怪自己不该进
门便说此事,就像是专为炫耀而来。其实,这又有什么可炫耀的呢?她收起些仅促,身
子坐正,抬起脸,对着王琦瑶说:她这次冒昧地上门,是来向她告别的,她本来不准备
打搅她,可临到要走,总觉得不见她一面就走不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王琦瑶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_,她对于王琦瑶也许情形不同,可王琦瑶对于她
确实如此,上海这地方叫她留恋的,除了父母家人,就是王琦瑶了,和王琦瑶做朋友的
那一段,是她最快乐,最无忧虑的时光。这话原是有些夸张,但此时此地,却是吴佩珍
的最真实。在这一个忧患的年头,忧患就像是空气,无处不在,无论是知道和不知道,
都感到忧心冲忡,前途茫然,而过去的每一分钟都是好时光。
    王琦瑶听着吴佩珍的话,心里恍恍懈懈,抓不住要领。这一天发生的事情真是太多
了,太杂了,乱成一团麻了。等李主任,李主任不来;不等他,他却来了;回到家,他
倒走了,闹得她头都痛。这时候,吴佩珍竟在了面前,先说结婚,后又说要走。她的思
路渐渐理出一个头绪,问道:你去哪里?吴佩珍被她打断了话,停一下才回答是去香港,
跟她的婆家一起走。她婆家也是个中等产业的企业主,决定把家业全都搬到香港,船票
已买好,正是明天。王琦瑶笑了一笑,说:吴佩珍,看不出来,我们三个人中;司,倒
是你最有福啊!吴佩珍有些糊涂地,问:哪三个人?王琦瑶就说:你,我,还有蒋丽莉。
听到她提蒋丽莉的名字,吴佩珍就有些别扭,转过脸去。在她心底里,总觉得是蒋丽莉
夺去了王琦瑶的友谊。她虽然已经长大,做了人家的太太,却还有着一些女学生的意气,
寄存着女学生的恩怨,到老都不会忘的。王琦瑶没注意吴佩珍的心思,继续说:我和蒋
丽莉都不如你啊!蒋丽莉大约要做老小姐了,我是妻不妻,妾不妾,只有你,嫁得如意
郎君,有年个尽的荣华富贵。吴佩珍被她说得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的。王琦瑶说着说着
便兴奋起来,眼睛放着光,手指甲在沙发布上划过来划过去,眼看就要折断的样子。吴
佩珍握住她的手,说: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吧!王琦瑶愣住了,把正说着的话也忘了,等
明白过来,便笑了,说:我去算什么?做仆,还是做秦忒倘若一样做妾,还是在上海好,
一动不如一静。吴佩珍说:你再不要妾不妾的,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我从来把你看作比
找好。三符瑶身上一颤,软了下来。她扭过睑去对了墙壁望了一会儿,再回过来时眼睛
里全是泪了,她说。谢谢你,吴佩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这里等他,找要走了,他倒
回来了,那怎么办?他要回来,见我不在,一定会怪我。
    第二日,吴佩珍走的时间里,王琦瑶就好像能听见轮船离岸的汽笛声。和吴佩珍在
一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一幕接一幕。那时候的她们就像是白绢似的,后来就渐渐写上
了字,字又连成了句,成了历史。没有字的日于是轻盈自由的日于,想怎么就怎么,没
有一点要负的责任,忧愁也是不负责任的忧愁。她和吴佩珍的关系是彼此没有责任的关
系,全凭的是友情。与蒋丽莉便不同了,是有些利益的,当然,利益也不是不好的利益。
她和吴佩珍的关系是有些类似萍水的关系,至清而无鱼,和蒋丽莉却是莲藕和泥塘。吴
佩珍的走,是将王琦瑶这段无字的历史剪下带走的,剩下的全是有字,有些混乱不成章
节,是过于认真写,笔墨太重,反不那么流畅自然了。
    王琦瑶还是等李主任,自从那次与李主任失之交臂之后,她再不敢出去了。自从看
见邻居空关的门窗后,她也再不敢开窗,终日拉着窗帘,倒可避免去看墙上的光影。那
公寓里,白天也须开着灯,昼和夜连成一串,钟是停摆的,有没有时间无所谓。唯一有
点声气的是留声机,放着梅兰芳的唱段,吵吵哦哦,百折干回。王琦瑶终日只穿一件曳
地的晨衣,松松地系着腰带,她像是着戏装的梅兰芳,演的是楚霸王的虞姬。她想,时
间这东西,你当它没有就没有。她现在反倒安下心来,有时听那梅兰芳唱段也能听进深
处,听见一点。心声一样的东西,这正是李主任要听的东西。那就是一个女人的极其温
婉的争取,绵里藏外任卜、这争取是向着男人来的,_也是向着这世界来的,只有男人
才看得懂,女人自己是不自觉的.做了再说,而这却是男女之间称得上知音的产妇在预。
公寓里毕静,梅兰芳的曲声是衬托这静的。这静是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的奇观。在这城市
许多水泥筑成的蚁穴一样的格子里,盛着和撑持着这静。这静其实都是那大动里的止,
就好像光赶下的影。是相辅相成,休戚相关的。王琦瑶几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连报纸
也不看,广播也不听。这些日子,报纸上的新闻格外的多而纷乱:淮海战役拉开帷幕;
黄金价格暴涨;股市大落;枪毙王孝和;沪南线的江亚轮爆炸起火,二千六百八十五人
沉冤海底;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飞机坠毁,罹难者名单上有位名叫张秉良的成年男性,其
实就是化名的李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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