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诗词做你的人生旅伴



人生是孤独的。从出生那天起, 就“从此天涯孤旅”。虽然我们有父母兄弟姐妹老师同学死党密友夫妻儿女等等等等,但是,这一切并不能完全填充一个人生活中的空白。就象一个亿万富翁, 他也不能完全摆脱贫困的感觉,因为人生有金钱无济于事的时候。在温饱问题大体解决之后,人的需要其实是有限的,不过是一点理解, 一点安慰,一点自我表现和欣赏。这一点有限其实也是无限。有时候,即便最亲爱的人躺在身边,你还会觉得孤单,荒凉,无所依托与寄托。这时候,一句诗词,也许就能够温暖你,支撑你, 如果你对诗词有足够的深情。诗词不负有心人, 由古如此。

好的音乐, 必得有人演唱或者演奏一下, 才能有好的效果。美术作品也得要亲眼目睹才会被震动。靠脑子的记忆一般是唤不起新鲜感受的。唯有文字,特别是诗词的精美文字,悄悄从你心底冒出来就是原汁原味, 活色生香, 一箭穿心。不需要文字以外的任何表演和加工。从来的诗词朗诵都是作践,惟有从你自家心里升腾起来的吟诵, 才让你陶醉。 或者,只需要看到,甚至想到那些文字,就能让你宽慰, 让你忘忧, 让你洒脱, 让你坚强。诗词能渗透到人的情感的所有领域,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效果。

诗词是一大笔财富。 你是幸运的,如果你懂中文。因为你可以没有多少障碍去继承这笔财富。如果你懂中文,却忽略了去继承诗词,那是多么的不幸。诗词象天上的太阳,不怕分享的人多。 但是晒多晒少却是各人自取的。祖祖辈辈, 那么多聪明杰出的人, 读诗词,
写诗词,传诗词。小孩子读“床前明月光”,几乎是一种祖训。不过是为了把这笔财富传递下去。 这个传递包括对前人作品的学习和现代诗词的写作。写作,就包括形式和内容上的改革和创新。每个时代的文化人都在这块园地耕耘,收成有不同,耕作从来没有中断过。

诗词不光是平平仄仄按一定规律的堆砌,就象歌曲不光是音阶机械的组合一样。重要的是内容,是效果。格律诗词比基本没有一定格律的古体诗流传广泛,因为格律有车轮和翅膀的作用。但是车轮没有装
好, 就是负担, 就是镣铐。不会化妆的人化妆后一定会比不化妆还难看,但是, 不能就因此否定化妆。形式相对内容虽然是第二位的,但是对好的形式的追求永远不会停止。

试想, 如果没有诗词, 没有《沁园春。长沙》,没有“北国风光”,没有《蝶恋花。答李淑一》,毛泽东的一生会怎样的黯然失色?事业还是那样的事业, 然而没有诗词的点缀。 一样打了胜仗, 活捉敌首,但是没有写“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 不要说毛本人, 我们都会为他遗憾,为我们的民族遗憾。在某种意义上, 毛的诗词比他的事业更让人牵记。传说毛参加陈毅追悼会,就盯着某位老先生撰的挽联看(挽联可算是诗词的一个变种), 连连称好。诗词是他人生的旅伴,比谁都更知心。

让诗词做你的人生旅伴, 这是一种福气。

诗是一种文学形式。有了诗的文学形式不等于就有了诗。我搜寻诗,在诗的形式里,那是读诗。我搜寻诗,把她放到诗的形式里去,那是写诗。我搜寻的是诗意。古人说,一只鸡死了, 鸡还在, 为什么它不会走了? 由此推论鸡还有第三只无形的脚,专管走路的脚。诗意是诗的第三只脚,是诗飞翔的翅膀。诗和鸡一样,是有生命的。

诗意讲究蕴藉,蕴藉就是有风度。凶猛有凶猛的风度, 愁苦有愁苦的风度。没有风度的凶猛还是凶猛,没有风度的愁苦还是愁苦, 但是不是诗。人们说:风度翩翩。翩翩便是自由自在, 自我欣赏, 自我陶醉,胸无挂碍。倘心存杂念, 朝观众偷瞧一眼, 便风度殆尽。

诗意是客观存在的,诗人只是发现, 发掘诗意, 并不能无中生有。“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诗人只是把它说了出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人家已?人盗耍?李白才无话可说。李白是聪明人。见得多的是人家说了,还有人跟着说,跟着混说。所以世上才有太多诗的垃圾。但是不能要求人人象李白,李白只有一个。谁先发现的诗意, 把她说出来, 这诗就属于谁的,就像太空里的星球常用发现者的名字命名一样。诗人就是善于发现诗意并把她说出来的人。

诗意是客观存在的, 所以一旦被发现, 发掘出来, 就有目共睹。凡是人都能理解诗,凡是诗都能被人理解。谁的诗不能被读者理解,如果你不能证明你的读者不是人, 那只能反证你的诗不是诗。因为诗意是有目共睹的,好像漂亮的女孩子,人知道她的美,不需要宣传教育,或学习任何原理,定律才明白。

诗有技巧,技巧依附诗存在。写诗的技巧就是把把多余的部份去掉。给罗丹一块石头,他能剥出一个美人来。罗丹的工作便是把和美人无关的多余部份去掉。写诗也是这样。写诗不是给玩偶化装打扮,勿劳费心。因为诗是客观存在的,如果你看到了,只要把她剥出来,小心翼翼地, 把多余的部份拿掉,千万别伤了诗的主体, 更不要添加不必要的东西。诗是赤裸的, 别忙着给她画眉毛,描口红。要紧的是恢复诗的本来面目。千万, 千万。

诗不是学问, 不是道理。 学诗不靠上学, 靠天赋; 不靠真才实学, 靠真情实感。对诗意的感受能力是人所共有的,是人类的本能。所以人人都能成为诗人。诗活在人的感觉里,代代相传。人会死,诗不会。

诗词是给人爱的。 喜欢诗词, 比我知道喜欢异性还早一些。什么平仄, 什么音韵, 都不懂。但是,千真万确,就这么爱上了。上学以后,新的语文书发下来, 就急着翻书找诗词。总是欣喜, 又怅然, 嫌选得太少。有人说:爱是盲目的。也许。 但是, 虽盲于目, 未盲于心。在我的心里有美的感受,我才爱。爱是没有理由的。这样说更能接受。而且我很早就知道,这份爱将伴我终生,如婚如嫁。某日,在谁的小说中读到妻子对丈夫说:“嫁给你是给你爱的。” 我忽然领悟到:诗词和美人一样,是给人爱的。

诗词是给人爱的。所以诗词中不宜有太多的学问, 尽管那些学问很有价值; 所以诗词中不宜有太多的观念,道理,尽管这些观念道理字字玑珠,都是至理名言; 所以写诗词不宜有教导别人, 教训别人的嘴脸,哪怕你代表了天地尊亲师; 不能有刻骨仇恨的谩骂,哪怕是对千古罪人;不能有尖刻显露的挖苦,哪怕被嘲讽的对象多么的可鄙可笑。因为这样做不可爱。诗词是给人爱的。不可爱的东西 ,别处去,别让它进诗词。作诗填词, 固然风雅。但是, 如果在诗词里面你老气横秋,你扭捏作态,你装有学问, 你以优越感凌驾于人, 你呼口号,说空话。。。。这样作诗词,教人家怎么去爱?

诗词是给人爱的。 所以写作之时,心中充满爱意。所以阅读之时,总能感受到爱的浸淫。读:“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我感受到爱;读“大堤杨柳记依依, 此去离多会自稀。”我感受到爱; 读“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我感受到爱; 读:“将军魏武之子孙, 于今为庶为清门。”读“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我感受到爱。。。。。。对于没有爱的诗词, 不可爱的诗词,人家会说:何必写诗词呢, 可以去写别的。

唐宋以后诗词的衰落, 不是因为后人不用功,而是太用功了。太用功的孩子不可爱。清人诗话很多,都说得很精辟。但是诗在他们手里玩儿完了。近 代 有 老 干 体 ,不 是 不 能 诗 , 而 是 诗 不能给 人 爱 。想一想:如果爱人有高的学历, 好的收入,光彩的门庭,精通高科技, 通几门外语。。。。。。这些都是好东西。但是, 你们相爱, 与这些都无关的。 如果老向你炫耀这些,他/她就不可爱了。

我们在网上抛掷光阴, 分文不取, 所为何来? 无非因为爱诗词。诗词是给人爱的。而好的诗词,从来不愁没有人去爱她。

有人说, 只有别的什么都不做, 只写诗的人才算诗人。这样的诗人恐怕很少。由古以来,见得多的诗人都为家为国为生计奔走,于奔走之余写一点诗词。这就是前人所说诗词余事的意思。在公余,学余, 政务战事之余,寻花问柳斗鸡走狗之余, 还有一点空暇, 空暇之中, 还有一点闲情, 那么, 正好拿来写诗词。诗词,是填充余暇, 挥洒闲情的好材料。

必须有正经营生才谈得上余暇。街头的小摊贩, 生意清淡的时候哼一段小调, 那是余暇,就有诗情。演戏卖唱的人唱个不停, 不是余暇,就没有诗情。陶渊明很清高,但也得“采菊东篱下”,才能有“悠然见南山”的情致。“农人告余以春及, 将有事于西畴。”他也不是吃饱了专门写诗的。专业的诗人只有现代才有。戴了诗人的桂冠,拿着政府给的薪水。所以他们只好“东风吹,战鼓擂”地写遵命文学。偶尔在遵命之余,抒发一点个人的闲情,老板娘就要发脾气,拍桌子训斥:穿着工人织的布, 吃着农民种出的粮食, 却不去歌颂工农兵, 你们艺术家的良心到哪儿去了?

余暇人人有, 难得的是闲情。把生计, 功利, 荣辱都置之度外, 只求身心愉快, 自我抒发,自我欣赏。这就是闲情。刘邦作大风歌,气魄很大, 其实不过是一段闲情。帝业已成,衣锦还乡, 忽然来了一点感慨。楚霸王兵败垓下, 四面楚歌,知道事不可为, 心也定了, 面对美人骏马, 不觉有了闲情,才唱起了垓下歌。毛泽东写战争的诗词是“在马背上哼成的。”“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当时心境可想而知。陈毅的梅岭三章是在逃避敌人搜捕,躲在某个角落里写成的。 生命垂危, 他还能有这份闲情,可见他是做诗人的材料。鲁迅的“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是在痛定之后写的。痛定之后, 有了余暇。“吟罢低眉无写处 ,月光如水照缁衣”。正是余暇和闲情的写照。

因为是余暇, 是闲情, 写诗便应该是轻松愉快的事。不能太使劲,不能太动感情; 要悠着点儿,留一点空间,留一点余地。比之唱歌, 要蓄着点气, 才能婉转悠扬。比之跳舞, 要藏着点脚力,才能舞步翩跹。如此才有欣赏价值,包括自赏和别人欣赏。钻牛角尖,殚精竭虑,孤注一掷不是写诗。作诗不应是辛苦事。从来辛苦作诗的诗多不好。杜甫晚年生活很辛苦,但他写诗恰如:“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说不尽的潇洒劲儿。好的诗,处处流露出作者的自我陶醉和自我欣赏。他不是在临场考试,更不是面对法庭。他只是在表演一点儿拿手好戏。

诗写不好, 不蕴藉,问题常在缺少闲情,太多的功利观念。翻出老杜的《秋兴八首》,我来和他八首。这就是功利观念。老杜的《秋兴八首》里面,真是了不得的闲情,如云如雾,包容天地, 渗透万物。“千家山郭静 朝晖, 日日江楼 坐翠微”,那是怎样的闲情啊。没有闲情硬要作诗,就象没有爱的婚姻,真是自讨苦吃。尽管格式都对,读着终觉无味。因为缺少闲情。所以, 诗词 写作绝对不应该专业化。 不应该深奥, 不应该复杂,不应该辛苦。要舒服, 不要正确; 要好吃,不要有营养。要的是一份余暇和闲情。闲情从余暇来,余暇从奔走生计来。不要想做诗人,忙你的去,出生入死, 尔虞我诈,天昏地黑, 力竭心疲之后, 忽然有了一点余暇, 一份闲情, 诗就趁机发芽了。当然,如果你是劳碌命,怎么也不得有余暇和闲情,诗和你也就无缘了。诗词是风雅事, 就风雅在那一份闲情。

周末黄昏在沙滩散步, 随意捡起地上的小石片, 向水上削出一连串的水花。站着看,心中有自我欣赏。无意中感觉到有不相干的人在看我。写诗,差不多也是这么一回事。 

她是谁? 是诗词。爹妈没有, 学校也没有教你, 你就谈起了朋友, 那是因为爱。 诗词也是靠爱发端,维持, 并且推动向较高层次发展的。这个爱, 比爱情的萌发还早。文字使人着迷, 是很奇妙的事。 那么几个字凑在一起, 其内涵, 形体, 声韵,就让你觉得妙不可言,浑身舒坦。 “杨花落尽子规啼, 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念着就有一种翩翩起舞的感觉。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读这样的诗句,毫无战争经验的少年,心中会油然升起一种威武雄壮。冰心年轻时病中住院, 心中默念:“到死未消兰气息,他生宜护玉精神。”“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当中。” 那种在今天说来有点小资的自怜自伤,我一读就不能忘怀,许多年之后才知道是谁写的。千千万万汉字中抖落出来那么十几个字,就会叫你一辈子刻骨铭心,那就是诗。

对诗词的爱是一种天赋。好的诗你会过目不忘, 或者很快记下。你会在生活的某一时刻, 某一场景心中蹦出一句前人的诗句;或者,你会烦躁不安,直到用一组文字把这种烦躁不安解脱------你写诗了。如果真的爱诗, 你应该熟悉许多古今诗词, 通过各种渠道。家里没有一本诗词的书, 你也会满肚子诗词。因为你喜欢。哪怕寻常阅读小说散文,书中冒一句诗词出来, 你会为之瞩目, 想一想。 我读李自成,看到书中牛金星写的诗就会想:牛金星也是个秀才, 怎么这诗格律都不对?如果你跑到超市,马上分门别类知道各种品牌货物的优劣,对诗词起码也该有这样的了解吧?你应该不会被包装的花里胡哨所蒙蔽,被商品介绍的说词说左右。要不,怎么能说你喜欢诗词?

真正喜欢诗词的人, 从喜欢到会写不过是隔了一层窗户纸, 一捅就破的。 胡乔木在1964年之前没写过诗词, 到杭州疗养得空, 一下就写了那么多, 那么好, 让毛泽东终日把玩, 替他修改。聂绀弩也是六七十岁从北大荒回到北京,才一家伙写了那么多旧体诗。因为他们有从小喜欢诗词的底子在。早就憋着想走路,放到地上撒腿就跑了。因为喜欢, 你会留意, 比较, 记住,尝试。诗词的规则并不复杂, 象围棋那样, 但是变化很多。因为变化多, 才招人爱, 爱一辈子。由古至今。

诗也是一个东西。此话怎讲? 即诗和青菜萝卜,服装电器, 图画雕塑一样,都是物质性的。虽然诗可以表达虚无缥缈, 无边无际的精神世界, 但是首先,它是物质性的,必須有內容﹐說點兒什麼。说空灵也好,说神韵也好,都在其內容的基础之上。天姿国色,先得有个形体在。此即东西之所谓。

所以论诗,写诗,第一要紧,第一犯难的是言之有物。你请我吃饭,器具很好,场面也很好,但是,你得端点可以吃的东西上来。你不能说因为器具好,场面好,你就让我干坐着。你不上菜,我只有离席回家。再好的器具、场面不能当饭吃。好诗读过,会有所得,有种满足感。这是物质基础的作用。

口袋里有钱你才上街购物,肚子里有诗情你才要写诗。穷而后工,非诗材之穷,钱财之穷也。诗材是要象滔滔江海哪样才好的。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那是何等大款模样!某种意义上,写诗和花钱一样爽。恃才傲物和挥金如土有异曲同工之妙,在其本钱雄厚。

肚子里有货,写出来不过是一种表达,发泄,甚至排泄。你怀孕了, 成熟了得让它出来。写诗是物质的释放和精神的解脱,伴以解脱后的自我欣赏。孩子出世了,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端详,那份亲切、欣喜和骄傲,写诗者得之。这和玩洋娃娃不同,此有物与无物之区别。

诗的出世,赖于文字。文字能否达意,事关诗的美丑乃至存亡。一边是诗情,一边是词典上繁多的字词,可以免费自由选择。选择就是做匹配。匹配好的,琴瑟和谐,姻缘美满,人见人羡。

最后才轮到说格律。诗词格律相对于言之有物辞能达意而言是次要的,也是容易的。学习格律和学习开车一样,水平有高低,贤愚不肖,没听说谁学不会的。修改诗词最容易的也是格律问题,实在不行,有诗在,偶尔让格律委屈一下也无妨。如果辞不达意就麻烦些了。所以有“吟安一个字,拈断数根须,有“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有推敲。但是,最要命的就怕言之无物。不是个东西,没有救,只好拉出去毙了。实话说你也毙不了它,因为它从来就没有活过。

 

(作者: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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