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的发展果然如魏征所料,斩尽杀绝的手段不能安抚民心,恰恰适得其反,刘黑闥旧部流亡逃窜,化为小股流寇,令山东、河北州县防不胜防,安宁无日。不久,刘黑闥在突厥的支持下卷土从来,流窜各地的残部重新回归至其麾下。行军总管淮阳王李道玄素以骁勇著称,统兵三万与刘黑闥战于下博,轻敌冒进,兵败阵亡。洺州总管、庐江王李瑗弃城西窜。一败亡,一逃窜,山东为之震骇。齐王李元吉畏刘军之强,畏缩不前。不出十日,刘黑闥竟然完全收复其故地。
“这会儿是咱动手的时候了。”坏消息传到京师,魏征大喜。
于是李建成请李渊下诏:令太子为讨刘军统帅,令陕西道大行台、山东道大行台行军元帅、河南、河北诸州一并接受太子处分。此外,还特别指明:太子得以便宜从事。所谓大行台,是临时设置的军事辖区,大致相当于如今的大军区。陕西道、山东道,再加上河南、河北诸州,简直就是半壁江山。所谓“便宜从事”,就是凡是只要太子以为便的,就可执行,用不着请示皇上。换言之,除去军权之外,半壁江山的行政、钱粮、生杀大权也都交给了太子。
李建成东出函谷关伊始,魏征便请李建成行使“便宜行事”的特权,特赦一切在押窦建德、刘黑闥旧部及其家属;通令山东、河北郡县:罪止刘黑闥一人,其余党羽胁从,只要解甲归田,一概不问;各级地方官吏,敢有抗令或拖延者,以军法处斩。如此宽大的怀柔政策,显然瓦解了刘黑闥的军心。两个月后,李建成在魏州城外永济渠畔大破刘军。刘黑闥虽然又有幸走脱,不过,这一回没有上一回运气好,没能走到突厥,在饶州为其部下所卖。
据史册记载,刘黑闥临刑前大发感叹,说什么:我本来好好地在家种菜,被高雅贤等人所误!刘黑闥当真说过这种话么?窃以为值得怀疑。如果刘黑闥真是安于在家种菜的那号人,一开始恐怕就不会铤而走险,上瓦岗为盗。贫乏不能自存之时,难道不能学魏征出家为道士么?李密、王世充、窦建德,三个刘黑闥先前的主子都不免吃了一碗板刀面。这难道还不够让他认清闯荡江湖的风险么?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在家种地的多的去了,有谁能像刘黑闥这样留下名字?那么,史书捏造这感叹,目的何在?无非是想令不怎么安分的人听了,心灰意冷,做一辈子缩头乌龟。如此这般,真命天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不是么?
不出两月,李建成就得胜回朝。不仅令李渊大悦,也令满朝文武对李建成刮目相看。一个看似儒雅的主儿,居然能够如此轻易剪除刘黑闥这么个劲敌,真是人不可以貌相!李世民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夜不能寐。深更半夜把房玄龄、杜如晦招到府中。
“咱本想经营关东半壁江山,以待日后起事。”李世民说,“看如今这样子,这想法是要泡汤了。”
李世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李建成这次东出函谷,不止是剪除了刘黑闥那么简单。魏征叫李建成趁便结交关东豪杰,结果十分成功。这不足为奇,李建成本是既定的接班人,再加上出手怀柔与威猛兼施并发,令关东豪杰大为折服。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所谓“豪杰”,未必个个都是什么英豪杰出之士,其实就是“巨室”的雅号。关东巨室既然都叫李建成笼络去了,李世民的经营关东之计可不是要泡汤么!
房玄龄道:“咱得赶紧拟出个行动方案来。”
杜如晦随声附和:“可不。不能让那道士处处占了先机。”
道士!听见这两字,李世民心中一动,不禁失口笑道:“嘿嘿!有了!”
什么有了?有什么了?房玄龄、杜如晦没问,李世民没说,可并不是心照不宣。两人都不问,因为都知道不该问的就不该问。李世民没说,因为他知道即使亲信如房玄龄、杜如晦,也没必要什么都知道。一方不问,另一方不说,三人核心会议到此结束。
会议就此结束,并不等于李世民所谓的“有了”,就这么不了了之。次日一早,魏征踏出家门,迎面走来一个道士。怎么知道是道士?穿着打扮是个道士。人罕有不从衣装打扮下判断的,诡计多端如魏征亦不能例外。那道士走到魏征面前,冲魏征一笑,道:“道可道,非常道。果不其然!”
“道可道,非常道”,是《老子》的开场白,《老子》是道教的最高经典,但凡是道士,没有不知道这句开场白的。从一个道士口中听到这句开场白,再平淡无奇不过了。可是,魏征听了却一愣。因为他的道号就叫“非常道人”,这道士口中的“果不其然”,难道不是冲他来的么?这道士怎么知道我的底细?虽然魏征并未曾刻意隐瞒其曾为道士的过去,自从上了瓦岗,也从来没有对外人提起过这段历史。这道士冲我而来,难道有什么目的?他想问个究竟。于是冲道士拱手施礼道:“敢问道长此话怎讲?”
那道士见魏征施礼,慌忙长揖还礼,口称:“无名道人拜见非常道人。”
无名道人?简直同我的道号天生一对嘛!魏征不由得对道士仔细看了一眼,但见那道士眉目清秀,仪态不俗。
“在下魏征,非常道人嘛,嘿嘿!早已化为乌有。”
“好一个化为乌有。正是贫道之愿。”
原来如此,想走我的门径,弃道为官。魏征想笑,可是没笑出口,因为他忽然在这个陌生的非常道人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非常道人这道号,魏征不曾对外人提及,敢问道长从何处听来?”魏征追问。虽说他对这道士产生了同病相邻之情,却并没放松警惕,他不想同来历不清的任何人打交道,即使是道士也不例外。
“倘若不是杜如晦指点迷津,贫道缘何得知?”
杜如晦?魏征听了,心中一惊。杜如晦自持门第显赫,一向蔑视寒门出身的魏征。他杜如晦怎么会指使这道士来找我?
“道长既然是杜大人的朋友,如何还用得着我魏征?”
道士叹口气,道:“不说也罢,说来气人!”
“此话怎讲?”
“实不相瞒,贫道本来希冀杜如晦提携一把,岂料杜如晦盛气凌人,说什么: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道教徒!你们道家不是有个非常道人在太子府上么?怎么不去求他?”
原来如此。魏征听了,顿时放松了警惕之心。
“敢问道长有何能?”
“嘿嘿!贫道一无所能。”
“有何好?”
“一无所好。”
“很好!”魏征捋须一笑。决定帮帮这个当年的自己。
为什么很好?因为魏征的问话出自《战国策》,而无名道人的回答也出自《战国策》。读过《战国策》,就必然“很好”么?人难免不以自己的好恶为判断的准则,魏征自己最好《战国策》,但凡读过《战国策》的人,在魏征眼里,不知不觉之中就都成了好人。
魏征不是空口说白话的那种人,既然以“很好”两字见许,他不会叫那无名道人空喜欢一场。于是不久,世上就少了个无名道人,太子府上就多了个叫做王晊的更率丞。
那一日,李世民从李世勣府上出来,望见魏征正往李世勣府上去,心中发一声冷笑。哼!你也想来打李世勣的主意?晚了!李世民相信李世勣是个重承诺的人,既然已经答应不参与他与太子之争,就绝对不会帮太子对付他李世民。李世民对李世勣为人的判断不错,李世勣果然谢绝了魏征之请。其实,魏征输在李世民手上的,当然并不止这一着。就在那一日的傍晚,魏征输了第二着。
那一日的傍晚发生了什么?太子李建成在太子府上宴请了秦王李世民。两人虽然暗里斗得厉害,表面上的兄弟还得照做。太子为什么要宴请秦王?因为秦王两天前刚刚在秦王府宴请过太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即使不想回请,也不得不回请,否则,在皇上面前怎么交待?
秦王宴请太子的名义是“奉旨赔罪”,堂而皇之,叫太子没法儿谢绝。李渊为何叫李世民向李建成赔罪?因为据魏征替太子写的申辩,传播太子与张婕妤、尹德妃有染的谣言,出自秦王府属。李渊看了大怒,房玄龄、杜如晦、秦叔宝、程咬金皆因此而贬窜。李世民因有失管教,挨了老子一顿痛骂,并被责令反省与赔罪。回到天册上将府中,李世民觉得心中堵塞不堪,叫人把秦王府的专用医生唤来。秦王府专用医师是谁?并非什么外人,就是替房玄龄的老婆钏儿治过眼伤的小苍公。医师这种人,最要紧的是信得过。御医的医道高明,自不在话下,可御医是咱们的人么?有一回,李世民在李、房、杜三人例行秘密会议时说过这么一番话。房玄龄听了,立即割爱,把小苍公推荐给了自己的主子。割爱?不错。当时的小仓公早已不在上郡那边远之地跑江湖,成为房玄龄府上的专用医师已经有不少日子了。
替李世民把过脉,小苍公摇头。“大王并无心疾,不过心情抑郁罢了。”
李世民大笑。“房玄龄夸你手段不凡,还真不是替你吹牛。我这儿是没病。叫你来,也不是为了看病。”
小苍公吃了一惊:幸亏方才没有信口胡诌。原来叫我把脉,只是试探我老实不老实!不是为了看病,那是为什么?跑江湖的经验立即令他警觉。不会是什么好兆头,莫非是要毒药不成?
小苍公的预感还真灵,李世民唤来小苍公,果然要毒药。不过,既不是要用来毒死太子,也不是要用来毒死任何人。这就大大出乎小苍公的意料之外了。
“药的性质,必须能够毒死人。不过,不能一沾就致人于死地,得能控制到只是泻泻肚子、出出火气。明白了么?”李世民这么吩咐小苍公。
听到如此这般吩咐,小苍公松了一口气。小菜一碟,嘿嘿!诈死药我小苍公都会配,别说什么毒而不死的泻药了。毒药配制好了,李世民用重剂量拌在狗食里,可怜跟着主子多年的一条哈巴狗吃了一命呜呼。如此试过了,李世民又用小剂量掺入水中,叫一条看门的狼狗来喝了,狼狗当即泻了两三回,过了一日,方才康复无恙。
李世民的马车在太子府上门前停下来的时候,太子更率丞王晊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替太子在门口迎接客人,本是更率丞份内的工作,用不着他争取,也不可能引起任何人注意。李世民举步走上门前的石头台阶,一个不小心,踩滑了脚,王晊慌忙趋前搀扶。待到李世民重新站稳脚步之时,王晊的掌心里多了一个半寸大小的纸包。有谁看见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神不知鬼不觉。
宴会的气氛远较太子预料的要轻松和谐,除了喝酒与吃肉,李世民的注意力好像只集中在一个舞妓身上。不怪秦王好色,只怪那舞妓的身材着实惹火,任谁都难以脸不变色、心不跳。安排这名新近招来的舞妓登场主演,是魏征的主意。看来这主意还真不错。否则,未免冷场就得找话说。可说什么话好呢?说什么都难免不别扭。不是么?太子见秦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暗自叫好。
酒菜一扫而空之时,侍女捧上清茶。李世民伸手来接,眼睛却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那舞妓不动。又一个不小心,这回是把茶杯打翻了。嘿嘿!别急!这类事情经常发生,宴席旁边的条桌上现成有预备好了茶杯,专为这类尴尬场合而设。立在席旁随时准备应急的太子更率丞王晊赶紧走过去,从条桌上拿起一个茶杯,递到李世民手上,又从提着茶壶的侍女手中抢过茶壶,亲自把茶杯给斟满。茶过三盏,侍女捧上瓜果。李世民选了一块西瓜,岂料西瓜刚刚下咽,忽然两手捧腹,大喊一声“啊呀”,顿时脸色发紫。李世民手下的亲随听见了,立即从堂下跑上来,七手八脚把李世民搀扶着,匆匆退出太子府。
次日一早,秦王在太子府上食物中毒的消息传遍京城。李渊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用早膳。听了之后,沉默不语。可能吗?建成有那么心狠手辣?难道是他手下那个道士瞒着他做的手脚?不错,的确是太子手下的一个道士做的手脚,不过不是李渊猜想的那一个。王晊是个不相干的小角色,李渊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稍事犹豫之后,李渊把御医唤到跟前。
“去秦王府走一趟,务必查清中毒的原因。明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