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洋流 (图)

读书,行路,越想越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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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提前结束,离飞机起飞还有几个小时,我想也没想就把车开向海滩。

虽然十几年没走过这条路了,但并不感到陌生。我把车停在空旷的停车场,独自漫无目的地走上海滩。

涨潮时分,海面波浪滔天。沙滩银白,一簇簇枯草色泽浅黄,几近纯白,在海风中颤抖着伏下腰肢。大西洋躁动喧嚣,浪头成排地扑向沙滩,拍打着呼啸着把自己摔成碎片,激起漫天水雾,将海面染成一片灰白。白花花的阳光从水面直刺过来,让人无法面对。海滩上空无一人,只有成群的海鸥忙忙碌碌,时而腾空,时而降落,雪白的翅膀闪动不停。寒风凛冽,抽在脸上似刀割,穿透外套直入骨髓。

这不是我印象中的海滩。

在我的记忆里,火岛的海滩永远是夏天,这里的海水永远温凉。女儿追着浪跑进大海,又被海浪追回来。她张大缺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大狼!大狼来了!”——那时她还分不清浪和狼呢。蹒跚学步的小儿子,还没有浪头高,吮着大拇指,晶亮亮的眼睛紧盯着海浪,胖胖的小腿鼓槌一般不停地敲打着沙滩。妻子紧紧拉着他的小手,生怕一松手,他就会弹丸般射出去,一头钻入海里。有时,他也会乖乖躺在沙滩上,那时姐姐就用白沙把他从头到脚埋起来,只剩一个笑眯眯的小脸儿。我的任务呢,是一个个带他们到海洋里,驼在背上、扛在肩上,和他们一起尖叫、大笑。跟着我,他们对风和浪一点也不害怕,好像爹地有无边的能力。

我忍不住笑起来。在这片海滩上,有无数美好的回忆。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温馨的场景仍然栩栩如生,也许永远不会退色。

突然,我注意到不远处的那座石壁。黑色的花岗岩,犹如弧形的屏风,面向大海的一侧,浅浅地雕出一排海浪,高高涌起,浪头水花四溅,正像今天的大西洋。不同的是,水花化成一只只海鸥,有的飞向天空,有的飞入大海。仔细看,大海里也有许多海鸥的影子,它们溶入海水,又随海浪高高涌起。自然的循环,生命的循环,生生不息,令人敬畏。

这石壁以前不在这儿。我好奇地走近去,读到石碑后面读铭文,心情骤然沉重起来。

我搬离这个海岛不久,也是一个宁和美丽的夏日,夕阳正在海面涂抹最后一笔浓彩,沙滩上嬉戏的人群已经散尽。平静的天空突然爆出一团火球,随着巨响,刚刚飞入大西洋上空的波音七四七化成无数碎片。连乘客带乘务人员,二百三十条有血有肉生命,一瞬间烟消云散,无一生还。

我一个一个读着那一长串名字,心中一片凄凉。从姓名来看,死难者来自美欧非各地。有第一次登机服务的年轻女乘务员,有获奖后欣然回国的艺术家,还很多一家数口度假旅游的,安德生(Anderson)家三口,欧哈拉(O’Hara)家三口,希尔佛曼(Silverman)一家四口,更有宾西法尼亚州蒙托尔维尔高中法语俱乐部的十六位师生……

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可逆料。几个原子分子的微小运动,酿成燃料舱一丝看不见的裂隙,使机油和氧气的分子聚集起来。在无法预知的时间和地点,温度和油气混合比例达到了适合的条件,于是一声爆响。当然,这只是推测而已,事情的真正原因恐怕永远也无法确知。唯一确定的是,空难粉碎了众多的家庭,在数不清的人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治愈的伤痛。如果上帝有知,他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事件,让无辜的人受苦丧生?如果只是旋转的命运的色子恰巧停在一个不幸的数字,那么人应该怎样对待这个险恶的世界,如何看待无法预测的人生?渺小脆弱的生存者,有谁能回答这些问题呢?

这时,一块条石上镌刻的铭文捉住了我的目光:

良善的环流把我们连在一起,从今时到永远。
纪念我亲爱的父母。
愿大洋带着希望流在我们心里。 

喉头忍不住哽咽了一下。我转身走向白浪滔天的大洋,一任海面的反光刺痛眼睛。远远地,一双人影从海滩尽头踽踽而来。慢慢地,看出是一对恋人。苗条细小的女孩挽着男孩的手臂,高大的男孩搂住她的肩,两人紧紧依偎着向我走过来。

在他们的身后,是两串长长的脚印。

2008。1。20。

我愿做灰烬
而不做尘埃
我愿为一粒星火
在灿烂中烧尽
而不在干朽中窒息
我要做一颗流星
让每一个原子都发出璀璨
而不愿成为沉睡而永恒的行星
人生的目的在于生活,而不是存在
我不会去延长生命
也不会浪费时日
我只要使用我的时间

悬挂在空难者米歇尔-贝克尔房间里的杰克-伦敦的诗作


TWA 800 Memor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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