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 秋
“尿……”夜半的咳声惊醒了儿子。
村姐抱起儿子时手下触摸到湿漉漉的一片。
“尽给娘添乱子!”心中却有着慈母特有的温馨,顺手和儿子调了个位置。
“饿。娘,我饿。”
未等母亲在那片透湿的地方调适好身子,儿子又叫了。娇嫩的哭声抖动着母亲的心。
“别哭,乖。吃奶。”村姐爱怜地搂过儿子,将那只半瘪的乳房伸到儿子的嘴边。
自食堂改为每天一餐以来,村姐也就不得不硬着心让儿子每夜叫唤一阵。早先似乎还能给儿子小嘴里填点黄花菜什么的,但那黄花菜也不是遍地皆是,随处可寻的。
村姐知道乳房里即使是榨也不可能榨出半点乳汁来,但她已是穷途末路。十来天的观音土,十来天的冷水,那滋味是难以言状的。然而命运之神给予她的只有这些!
儿子长大了,一小碗米糊糊再也无法满足他的生理需求了。
许是身下潮湿,村姐又忍不住要干咳。总象要呕吐,马上呕吐;但她知道永远也别想吐出一丁点东西,倘若真能吐出一滩;村姐想,自己的病肯定就好了。
儿子却不愿去吮那没有半星乳汁的干乳,一双小手胡乱地揪打着母亲的胸脯,小脚乱蹬个不停,“娘坏,要…要……”
儿子嚎开了。
“乖。别哭,别…”村姐没有料到儿子这次会拒绝那只干乳的诱惑,无计可施了。
“我要,我要……”
“乖,咳,咳咳、娘、这就给你吃,咳咳……咳咳咳……,就给你吃。”村姐将儿子贴在胸前,喃喃地。能拿什么给儿子吃呢?
听四奶说,孩子晚上哭闹,只要一说老虎来了,孩子就会被唬住,就会乖乖地缩进被窝里。村姐琢磨着:该不该说呢?但她立即便否定了,要是将儿子唬出个好歹她可怎么办?
“娘——饿——”儿子嗓子尖尖的,带着哽咽。
村姐突然生出灵犀,黑暗中将右手食指塞进儿子的口中。
儿子一双小手猛地抓牢那只手指,一副小齿急切地咬下。
“哎哟。”村姐的心陡然收紧。
“哇……”儿子含着村姐的手指,哭了。
“乖,别,娘给你吃。”村姐后悔得要命。如果不发出那声惊哟,儿子肯定会安然入睡的。
为什么自己那么沉不住气呢?
“我要糊糊,糊糊——”儿子推开母亲的手指,小手小脚又重新徜徉起来。
“乖,闭上眼睛,闭上眼就有了,就有好多好多米糊糊。”村姐左手轻拍着儿子的背部,她不知究竟能有什么办法才能使儿子忘却饥饿。
——要是有个仙人能可怜可怜儿子,变点吃的给他……
“我要,要嘛——”
儿子的嗓音嘶哑,嫩嫩的哽咽欲断欲续,忽扬忽顿,践碎了村姐的心。
万一儿子哭出个好歹来,或者饿出个好歹,那都将是村姐最大的过错,村姐即使去死也是难以赎回的。
她终于下了决心。村南头的隔山小洼里有着两亩芋头地,那是全村唯一从蝗虫口里漏下来的粮食。
芋头快要收获了,俩个汉子日日夜夜地守着。队长早已发过令,谁要胆敢私自……那可是全村五六十口人的生命呀。
前几天,马老三乘着风狂雨暴时摸了进去,实指望能给垂死的老娘改改观音土的燥气,却偏偏给抓了回来。队长为了杀一儆百,便毫不留情地给了马老三一顿拳脚。可怜胡子拉碴一生本分的马老三被揍得皮开肉绽,哭爹叫娘。
队长流泪了,两个壮汉揍马老三时,他一直在向马老三跪着。他说:“马兄弟呀,这可怨不得我呀,你担待点儿。不然,我们村里五六十号人就全完呢。”
马老三哭,队长哭,两个壮汉哭。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在哭。村姐那天也抱着儿子去了,等人都散尽了,她还在那里呆呆地流泪。
儿子在床上四肢狂舞,吞声咽气。
倘若自己被抓住…村姐的心猛然坠入了深渊,沉得不着边际。
儿子累了,四肢一抽一抽的,喉咙里似在唤鸡。
村姐穿衣下了床,掖好破被,在儿子的泪脸上啄了一口:“乖,娘给你去拿吃的,睡一会儿,娘就来,啊。”
夜空,没有月亮,几盏星星遥遥地挂着。
村姐老是觉得身后有人,老是觉得有人在暗中瞄着她,就连脚步声也“噗嗤噗嗤”地,清晰可闻。
村姐吓得好几次蹲下,四下张望——没有,绝对没有人。
是不是有鬼?
一想到有鬼,村姐的心便“唆”地提到喉间,几根荒发亦硬了几度。她又想起了那次在大洼里的死里逃生。她的心寒了又寒,身子蜷作一团,小眼直往四周转悠。她猜测着某个地方就有个恶魔正窥视着她。
然而,她很快便想到了儿子,想到了儿子的断肠哽泣……她的胆子壮了。她坚信即使恶魔就在身边也会因为可怜的儿子而放弃对她的加害。
她撩了撩额前的黄发,看看北斗,估计已是四更天了。
深秋的风凉凉的,夹杂着些许的寒意;村姐又想咳嗽,想痛痛快快地咳一场,她知道忍不住,急忙用破袄袖死命地堵住小嘴。
空旷静寂的夜里,几声沉闷的咳嗽恰如枭乌低鸣。
前面便是芋头地。村姐已隐隐揣测出那间小草棚的轮廓,她将小眼睁大了几倍,前后左右谨慎地瞧了又瞧,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许是两个汉子以为“马老三事件”后再也无人敢于问津而去呼呼大睡了。
村姐悄悄摸上去,离芋头地不足丈余卧下,一寸寸地爬动。
近了,近了。近得村姐的手指已能触到葱郁的山芋叶了。
潮潮的土地,芋叶的幽香。村姐听见自己心脏的搏击,那搏击声犹如九天惊雷,鼓震耳膜。
村姐四下望望,确信无人后一头插进芋头地;左右手全用上,神态动作与一头饥渴的老牛钻进了一片芳草地无异,将芋叶塞得满满一嘴。
“呃呦——咳咳咳…”一股逆气打村姐肺腑中窜出,她“呃呦”了一下,继而巨咳。
“什么人?!”
“谁?!”
小草棚里立即弹出两条身影。
村姐的脸灰了,魂散了,本能地用双手去捂自己的嘴巴;但咳得更厉害。
两条身影已然清晰可辨。
村姐猛地拔起一颗芋藤,右手快捷地抓住一个小芋头塞进口中,“咔嚓”咬下半截。
“啪!”村姐只感到后背发麻、胸口发热,又是咳;咳得半截芋头差点儿吐出来,她忙用双手堵住。
“啪啪!”一个壮汉从后面拎起她的袄领,一抬右手便给了村姐两耳光,正准备痛下狠手时怔住了。“村姐?!”吓得他连忙罢手。
“什么?!”一旁摩拳上阵的汉子亦按住手脚凑上前来。
“这……”
两个壮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都有着一种同样地懊悔——村姐是怎样的人,怎经得住自己的拳脚……
"唉,你怎么……”
“我们,不知是你。”
“回去吧,回去吧。”
村姐一声未吭,拖着残腿,走了几丈远后,站住;从口中抠出半截芋头攥在手心。
口中似乎还有什么,村姐用舌头探了探——那是牙齿,还有泥土。口水便老是吐不尽。
村姐终于为儿子挣到了一口芋头,挨两下揍,赔一颗牙,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