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脱贫”容易,“脱贱”艰难。

付艳霞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曾出版过《沧海》的三卷本,后来又出版了删节本。我看到的是删节本。据作者简繁介绍,删掉了将近40万字,大多是一些重复性的内容。丝毫没有影响“真实”。

这确实是一本真实的让人不舒服的纪实作品。它完全打破了“为名人讳”的实录传统,甚至,走的更为极端,把名人放在了常人的人格底线之下。

是关于大画家刘海粟的。刘海粟在中国美术史、中国画坛的地位我并不完全了解,只是对于他和徐悲鸿的恩怨略知一二。同行,在那个快意恩仇的年代,在那个每个人都学贯中西的年代,有矛盾是很正常的。而且无论是非,都是让今天的人心向往之的。比如鲁迅与梁实秋等很多人的矛盾。看似政见不同,实则真性情差异。而各自坚持自己的真性情,用快意的笔法表现出来,在报章上叫骂,无论如何,都是坦荡的。

作者简繁是刘海粟唯一的研究生。他保留了大量的录音,记录刘海粟的言行,同时也将画坛的纷争、派别之间的矛盾全部暴露无遗。刘海粟对人物的臧否毫不隐讳,全部的人名、职务都是真实的。刘海粟作为画坛“霸主”,对自己的经营,对自己的粉饰,对历史的篡改也都暴露无遗。从记录中,可以看出,刘海粟是一个不断重复谎言,直至把谎言重复成真理的人,他从已经故去的历史人物蔡元培、康有为等身上发掘故事,抢夺光芒,给自己做漂亮的外衣,增加自己的历史含量。他一生都在追逐女人,从一个到另一个,每一个都不过是泻欲的工具,都不过是自我经营的道具。从整个记录可以看出,抛却艺术地位的刘海粟,是一个唠唠叨叨的人,一个蝇营狗苟于自我声名的人,一个骨子里极其不自信的小人,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男人,一个艺术流氓,一个画霸。

围绕着这样一个在美术界举足轻重而自身人格又如此低下的人,所有的人都呈现了一种欲攀附而牟利的小人状态。而简繁对于自己的心理活动记录,也常用直露的方式。整部作品简直是一部心理最隐讳的角落里最自私的想法的大曝光,是一部“狠露私字一闪念”的作品,让人感觉很不舒服。而且,由于作者简繁自身的人格缺陷,由于他本身的钻营心理,他的目力、耳力所及,都难免沾染了这样的色彩。阴暗,猥琐,这些东西甚至掩盖了他行为言谈的合理性一面。其实,刘海粟作为一个历经历史变迁和社会动荡的老人,很多想法和做法,可能是在经历了大量的历史波折和人生波折之后的经验总结,他待人接物的方式可能是他的自我保护,是处在他的社会地位和社会角色上的人之常情。刘海粟周围的人也是如此,名利之心自然难免,但这也许并不如作者揣度的那么丑陋不堪。

即使是用口述实录的方式记录,形成文字依然会有记录者筛选的眼光,记录的侧重点和他的揣度。所以,任何作品,都难逃作者的人格格局。从《沧海》的整个行文来看,作者的人格格局非常小,从他待人接物的状态和直白的心理活动,能大致看出,这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有野心,有妄念,厚己薄人,薄情薄义,朝三暮四,趋利趋权。作品的特征由此可见一斑。

与阅读其他的人物实录不同,主要人物刘海粟的命运,简繁的命运,让人毫不同情,甚至,会让人产生诅咒。他们的人生波折都让人缺乏起码的同情。反倒是在文本缝隙中闪现出来的一个个女性的命运,让人揪心。

刘海粟一生,阅美女无数。无数美女曾经用身心追随他,而他一生都在追求自己的声名,追逐自己的成功。他何曾为任何一个女人停留过,牺牲过?他的表妹,十五岁委身于他,守着他的承诺终老。最后一面,刘海粟何其冷漠?何其薄情?之后的成家和,夏伊乔,等等等等。这些女性的命运构成了刘海粟人品证明的一个大背景,让人看到他的营营苟苟,看到他的薄情负心。徐志摩在他面前,不知道要可爱多少倍!!!

更为讽刺的是,从刘海粟对待女人的态度,完全可以看出,女人在他的眼里,从来都是工具,他对她们的情感感受、对她们的人格尊严,都不关心,都不在意。由此,刘海粟当年用全裸女模特等惊世骇俗的举动,那些被美术研究者定位为“个性解放”和“美术潮流先导”的事件,不过是他把女人不当人的本能反映而已。历史和文化,这样的误读和误解,何其多,何其反讽!!!

简繁同样。师徒二人对女性没有任何尊重可言,肉欲的、物化的女性观点,时时让作为女性阅读者的我感到匪夷所思。尽管这是一个他们生活常态的记录,但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衡量。这样的薄情寡性,这样的糜烂无耻,居然是一部分人的生活状态?这样的真性情,着实让人恶心。

刘海粟创造的东西是要流传千古的。只是掩盖在这些画作之后的人品人格,居然有如此多的不堪。是艺术天分成就人,还是无数的庸人看客成就人?而“文如其人”和“文未必如其人”之辩,在刘海粟身上又是模糊难辨。亦或,刘海粟的艺术成就实际上需要重新考量?

《沧海》的历史价值和扩大记录体文学品性的价值是无庸讳言的。尤其是后者,更为重要。只是,这样的记录实在有些龌龊。他不会让阅读者获得有益的人生感悟,甚至不会让人体会到人心的温暖和人性的美。充斥着物欲、算计、肮脏、假面、利用和反利用的文化人的生活,怎么会产生温暖人、照亮人的作品呢?或许不过是技巧的渲染和概念的卖弄而已。或许不过是政治的附庸和金钱的风雅而已。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在人世沉浮和历史变迁之间,人唯有靠着向善、趋美才能在充满悲剧的世界留下惊鸿一瞥。对比阅读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和简繁的《沧海》,深深感受到,真正不为政治得失、金钱利益所动,真正能够堪破历史和人性真相而获得大悲悯、大境界的贵族,何其少!

中国文化人“脱贫”容易,“脱贱”艰难。而精神和艺术技巧同步成长,则是“脱贱”之后的事情,不知道那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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