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惘然》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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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Tony见到我,浮着一脸烂笑,异国情调不赖吧?跟东方女孩比起来,美国女孩是不是有过人之处?



我有口难言,含含糊糊地打发他,她象蒸汽一样。



Tony大抵以为我说的又是什么高深的方言,不敢接话。半晌,他自作聪明,你的意思是说她特别火爆对不对?



我想说我差点热得“狗屁着凉”了,可惜我不会用英文讲这句话,尽管我可以把意思表达出来,但那样的语言是没有味道的,不如不说。老美说老中没有幽默感我想也许与语言障碍有关。我碰到难以表达原汁原味的窘况时,干脆沉默是金,反倒显出莫测高深来。这一招对付Tony特别有效,常唬得他眼都睁不开。



Tony摸不准我的意向,使自动转换话题,哎,你有没有考虑过怎么设计大纲?



我假装吃了一惊,咋咋呼呼地说,我正要问你有没有拟大纲哩!我和王今天就等你的大纲来设计主程序和确定功能指标呢!看来你是什么都没做咯?我不在平,就怕王会不高兴,还有老Moses的小鞋……



Tony的鹰勾鼻说冒汗就冒汗,朝王琳那边瞧了瞧,压低噪子说,小声点!Summer,你得帮我!你不是经常说“一个人有困难,八个人都来支援”吗?我也找不到八个人,就找你一个!你答应过我的是不是?我绝不会亏待你的,我在另外一个方面大力支援你!今晚我带你去个绝对刺激的地方,费用我出,他拍着胸脯说。



这家伙可真聪明,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解释得如此别开生面,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我迫切需要他在“另一个方面”“支援”我,我需要一种发泄的途径,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我渴望肉体的堕落来毁灭心中那份不切实际的情感。



我对Tony说,好吧,我尽量帮你,但最快也要到明天才能拿出大纲,王今天若怪罪你,你只好忍忍了。



Tony委屈地说,我什么时候不忍她了?



我不能一下子就把胸有成竹的大纲交给他,这样会使我们之间交易贬值。



Tony可怜巴巴地说.你帮忙帮到底,替我在王面前解释解释,否则我今天无法在实验室呆下去。我只要说一句话,她就会骂我八句。



我再也忍不住了,大笑起来。真难以想象,身材伟岸、气宇轩昂的Tony怕一个中国弱女子一至如此。我边笑边说,替你说几句好话当然没问题,不过她听不听,我就没把握了。



Tony像王琳的机要秘书似的,十分肯定地说,她为什么听你的我不清楚,但她确实听你的,我看得出来!你自己想想,她有哪一次不听你的?紧接着他咽了口唾沫,自作聪明地说,可能因为你们是同胞吧,你不是说“血的密度比水大吗”?



“血的密度比水大”这句“方言”只有我懂,就是“血浓于水”,可是我却不理解他这么说的动机。他似乎告诉我,王琳听我的仅仅是因为我是她的同胞,跟夏天本人无关,只要是同胞,不管是“秋天”还是“冬天”她都听。直到我们毕业典礼的那天,我才真正明白了Tony此言的心态。当时,我只是满腹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Tony可能以为我不高兴,就息事宁人地说,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她听你的,她听你的,好吧?



我对王琳其实也有些隐隐的惧意,或许说是敬意更恰当。我不记得向她建议过什么,她有没有听,就更不记得了。倒是确实替Tony开脱过几次,这小子便以为她什么都听我的了。真是笑话,她为什么要听我的?!但Tony的马屁还是在我心中掀起了一层微兴的涟漪。



整个个下午,我心神不宁。Tony选了一台离王琳最遥远的旧机子,煞有其事地把键盘敲得“砉砉”直响,我听了直想笑。我也不比他强,调试程序,错漏百出,且越改越乱,心烦意乱。



我佯装去拿什么东西,刻意插过她身边,朝她的屏幕上瞟了一眼,那上面显示Error message不比我少,她的状态也不佳。我放心了,不再怕她来问我的进度,看来也用不着替Tony打马虎眼了,可是我的人情他却买定了。



她摘掉眼睛,手托着腿,一动不动和屏幕面面相觑。



我和Tony离开实验室时,我对她说,你还不回去吃饭吗?我说了两遍才惊醒她,她神色慌张地看了我一眼,嗯,你说什么?好,再见。



我想她大概没听清我讲了什么。



Tony冲我做了个鬼脸,我的天,我真不知道她究竟是愚蠢还是聪明。



我板着脸,想说“应该不会比你愚蠢”还是忍住了,我不想得罪花钱给我买快活的人。



回到家,李琪正在灶台上忙得热火朝天,桌上已经放了好几样菜,热汽腾腾,香气扑鼻而来,还有一瓶红葡萄酒点缀在桌上。



油锅“滋滋”作响,她的声音仿佛被爆炒过,干巴巴而又黏乎乎,她说,哎,你回来啦,你今天回来倒早。



她脸上红扑扑的,挂着油亮的汗珠。我目光在她和菜之间来扫描,问道,有什么喜事吗?



她手臂在脸上揩了一下,没看我,说,等会告诉你吧,就见她加大力度挥动锅铲,菜们在刺耳的碰撞声中疯狂地翻滚着,有一小块姜片从锅里飞出来,准确的降落在我的脸上。很烫,但我没叫,并不是我有多勇敢,而是被她“勇敢”的动作震住了。我默默地把姜片揭下来,丢进垃圾桶,然后跑到卫生间里去洗脸。



她把最后一个菜端了上来,解下围裙,也跑到卫生间洗脸。



我傻傻地站在桌边,不敢动弹,六盘菜的热气熏得我双眼发潮。



她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说,干嘛呢?傻站着,快坐下吃吧,难道要我喂你不成?



我干笑一声落座,她给我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后才坐下。



我们面面相觑,彼此紧张地微笑了一下。我迟迟疑疑地举起杯,问她,今天有点怪怪的,为什么干杯呢?



她的脸色酒一般的嫣,声音飘飘忽忽,听来极不真实,我下个月要结婚了。



我脸上的肌肉僵住了,一仰脖子,把一杯酒全倒进嘴里。我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我擦擦嘴角淌出来的酒水,断断续续地说,恭喜…你,我先…干为敬了。



李琪往我碗里挟了些菜,抿了一小口酒,说,吃菜,喝慢点。



几杯酒下肚,我舌头大了,你,你是不是要搬走了?来,这一杯酒为你送行,你怎么不早说,我,我好请你一顿。



李琪笑,干什么?赶我走啊?我结婚后我才搬到他那里去。



那好,我还能吃几天你做的菜了,忽然间,我生出一种类似生离死别的感觉来,喉头便哽住了。



我还要再喝酒,酒杯却被她夺了去,她像咒骂酒鬼丈夫那样骂我,你要喝死呀!是不是?你这个呆子!你真是个呆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睛出奇地水灵。



大概是酒喝多了,吃饭不多,我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吃着饭,等到Tony在门外按喇,一碗饭没见减少。



我起身去开门,听到李琪在背后说,是女朋友嘛?我可要瞧瞧,让姐姐给你参谋参谋,看看是不是个贤妻良母。



我笑起来,回头说,他这辈子都做不了妻和母。



我跟Tony打招呼,让他在外面等着,这小子嘴上嗯嗯呀呀地答应,目光却掠过我肩头朝后看。



我气不打一处来,不待他说话,狠狠推了他一把说,走啦!走啦!



上了车,Tony还有点心不在焉,眼睛老贼溜溜地朝外瞟。其时,李琪已转身进屋了。



Tony吹了声口哨,说,她是我见过最性感的东方女人,Summer,你原来是个不知足的浪漫男人,真看不出来。



我闭上眼睛,说,别当我跟你一样,你小子是不是见了每个女人都象猫在春天?我本来是想说“发情”这个词的,可一时找不出个合适而且生动的英文词汇,结果就出来了这么一句不论不类的“方言”。



不过,Tony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也难怪,甭管是中国猫还是美国猫在春天里的生理反应都是一样的。这小子哈哈大笑,大言不惭地说,见到漂亮女人当然如沐春风。你难道不是吗?Summer,我真服了你,你什么时候收藏了个这么正点的女人?



我叹了口气,告诉你吧,别嫉妒了,她只是暂时寄存我处,我代为保管罢了。换了平时,我少不得要卖卖关子,这天大概是酒后吐真言。



Tony手在方向盘上摇了一下,兴奋地说,当真?那你应该不介意我爱上她吧?



我冷笑,我介意个屁!她下个月就结婚了,老公是他妈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律师,你敢惹他吗?



Tony一下子泄了气,沮丧地说,我什么都敢惹,就是不敢惹他妈的律师,bullshit!又晚了一步!瞧他神情就像和李琪前世有约而她被某个恶霸地主抢走一般痛苦万状。美国鬼子真是多情,难怪一场越战下来,产生了一大批有母无父的混血儿。



车子一路南行驶进downtown,七拐八拐的,我眼前便出现了警匪片中的场景。



街道两侧的民房破旧得如同一只只巨大、方正的垃圾箱,白漆皮在墙上若即若离地晃荡,墙壁上爬满了花花绿绿的涂鸦,抽象得能气死毕加索。我只看得懂其中的人物“画”,具有性特征的部位被无限夸大,触目惊心,有个硕大无比的男人胯下支着一杆硕大、填满子弹的枪,虎视眈眈地瞄准着路人。



临街的窗玻璃上不知为什么都刷上了黑色的漆。墙角、电线杆旁或蹲或立着几个黑人男女,男的目光很警惕或者很呆滞,每一辆路过的车辆都能牵引着他们含义不明的目光。女的好象都在乘凉,衣服的透明度本来就很高.还要这里开个叉,那里露个孔,她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支细细长长的烟,有的点着,有的没点,松松地卡在指间,平添一种妖娆。我以前从不知道,香烟在街头女郎手上,还有这么一种特别的装饰作用,甚至可以说它是一种特别身份的识别标记。



当车子转进一条幽暗、肮脏的小街时,三个身材相仿的黑人好象从地底下冒出来,我吃惊地打量着他们,他们也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这个东方人,他们雪白的牙齿留给我深刻的印象。Tony显然和其中一个家伙相识,那人对Tony打了个响指,转身往巷里走,Tony开车缓缓地尾随而行。



Tony气定神闭,迈着松松垮垮的步子,一摇三晃朝前走。他手上若拿一把纸扇,活脱脱就是戏台上寻花问柳的富家子。Summer先生没出息透顶,脸红脖子粗,更糟糕的是,还呼呼喘粗气,好家要找谁报仇雪恨似的。



刚才打响指的那个家伙让我们先等一会,自己闪身进了屋。Tony看我“激动不已”的样子,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别急,马上你就能得偿所愿了。



我给他说得哭笑不得,又没办法辩解,这小子以后肯定当我是色情狂了。这么一想,心里更是紧张,手心能捏出水来。我听见血液刺耳的流动声和血管滋滋的扩张声,恐怕是酒的后劲上来了。



门在“吱呀呀”声中闪出一道缝来,有张脸从缝隙里挤出来,朝我们努努嘴,示意我们快进去。我走得稍慢些,被那人伸手一拽,拽进门里。



厅里灯光昏暗,我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这暧昧的环境,我本立着不敢动弹,连眼珠都不敢转。



Tony象在自己家一样随便,翘着二郎腿,斜斜地半躺在沙发上,叫我,Summer,过来,放松放松,你喜欢白的还是黑的?



我的嗓子象被辣椒呛着,发不出声音来。Tony塞给我一本小册子,很有风度地说,你先挑。对了,如果你要白的就不用挑了,他们只有一个。



我把相册合上,脱口而出,白的。后来我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就好笑,我说话的口气分明象是在挑衣服。



OK,对带我的朋友会他的情人吧,他是第一次来。告诉小姐好好服侍他,算在我帐上。Tony对一个肥胖得让我感到沉重压力的女人说。



胖女人的声音又细又轻,和身体极不成比例,先生,请跟我来。一面说,一面用绵厚的大手在我肩头拍了一把。



她把带到一间墙壁漆成红色的小房问,房里的陈设极简单,跟我在电影上看到的青楼香闺不可同日而语,只有一张醒目的大床,突兀地横陈在房间中央。



我的情人穿着粉红色的睡袍,正坐在床上猫着腰聚精会神地抠脚丫子。胖女人走上去低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就迈着碎步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顺手在我屁股上一摸,咯咯笑道,Enjoy yourself!我酒劲虽不小,但心里明白得很,暗骂一句:真他妈废话,当然是myself了,难道你Enjoy?!



我的情人有满头金发,脸白如蜡,在幽暗灯光下,看不出她的年纪及脸上有无致命的瑕疵。她利索地下了床,扭着腰走向我。那件粉红色的睡袍随着她的脚步齐间瀑布一般滑落,于是一具凸凹有致的身体便一览无余地玉立在我面前。那时我闪过的竟然是李琪站在莲蓬下淋浴的幻象,身体上那些轻柔的白色泡沫音符一般颤动



我的脑海里波涛汹涌但又一无所依,我无数次在梦中设计并且在梦中成功地付诸实现的导演意图此刻全都灰飞烟灭、烟消云散。李琪的葡萄酒在我体内燃烧了,沸腾的血液直往头上涌,弄得我头晕脑涨,脑子里发出“嗡嗡”的幻音。我的情人柔声细语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她的唇踩在我的唇上,她的手指在我的纽扣和裤带边盘旋李琪也是这么侍候那个白人大律师吗?这个念头如同一把火,把我的血烧得更热了,热得受不了,我感到眼睛湿漉漉、热辣辣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我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吼,猛地伸臂抱住她,她在我的臂间痛得叫起来,叫声酷似猫被踩尾的厉叫。



我举重若轻把她扔到床上,自己则象蛰伏已久的豹子纵了上去。



我这么一折腾,腹内顿时翻江倒海,眼前发黑嗓子发甜鼻子发湿嘴唇发干,我知道这是酒的后劲上来了。我拼命咽唾沫想压制住呕吐的势头,可喉头一松动,便像水龙头打开了再也关不上,肚内积存的秽物喷薄而出,结结实实倾泻在身下的玉体上面。



我的情人失声尖叫,蛇一般从我身下挣脱出来,当胸给我两记追魂掌,力量不够,又补了一脚,将我踢落到床下……



美国人服务态度真好,我如此亵渎温柔乡,仍未对我怨言相向,胖女人还端来一杯冰水给我,令我好生感动。事后我才知道Tony付了双份钱,他跟我说话的时候脸色发青、咬牙切齿,好象我吐到他身上一样,他说,你他妈的怎么搞的,见了女人就拉肚子!



 我狼狈不堪躺在后座上一言不发。Tony见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心软了,安慰道,你恐怕是太激动了,以后你当它象上厕所一样自然就没事了。



我还是沉默,心里痛骂:天杀的葡萄酒!天杀的李琪!你害得老子丢人现眼,连失身都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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