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生行

 
九七年，余去张家界。归程车中， 遇一老人，白发清颜， 吐属温雅。餐车共饮，交谈甚相得， 文史哲经， 挥洒均如指掌间。述其生平， 竟曾历大风浪者。问姓名，曰： 何必留名， 曰某生可也。余惊其遇， 惜其才，历久不能忘怀。遂为作《某生行》。

漫山红橘正秋深，客里相逢酒对斟。纵论文史知通变，欲说生平意逡巡。
自言本是农家子，生小读书算奢侈。上学不许误农忙，习字用砖不用纸。
初中毕业名第一，烫金奖状糊蓬壁。合家共食红薯汤，对此薄纸空叹息。
三尺行囊走他乡，少年心事已苍凉。慈母补袜千叠爱，小妹牵衣泪两行。
两行铁轨接天涯，从此工棚便是家。落脚遍寻图书馆，回头频望晚烧霞。
不学师兄嗜烟酒，一卷闲书常在手。师傅呼他小秀才，秀才文章登报首。
大车司炉如兄弟，身世艰难心地美。写来奇气聚笔端，硬教茅公伸拇指。
须臾举国似疯颠，满城风雨喊罢官。贵戚名流皆豚犬，学子工农议夺权。
此时意气正风发，要持真理鞭万物。下笔独挺工农兵，倾谈细数马恩列。
浦江一月兴风暴，城乡紧急读通告。昔日钱江放牛郎，羽檄星驰长安道。
自恃磊落是襟怀。不畏萧墙稔祸胎，彩笔供奉紫光阁，布衣侍读钓鱼台。
钓台本似荣国府，石头狮子也威武。湘灵曲罢怨横生。将军不语犹敢怒。
九月九日山陵崩，哀乐声飞动九重。守灵各自思兵法，刀已出鞘箭上弓。
谋略深藏仗老臣，岂闻既定有方针。办事放心空嘱托，卫兵先缚未亡人。
红墙政变如反掌，四海翻腾搜余党。心知此去返回难，武警挟身催北上。
三十六番蒙逼诱，廿四小时强光照。此际始信莫须有，此时只恨无材料。
材料虽无有罪名，未上法庭下秦城，红灯岂误钱浩亮，白卷何辜张铁生。
风云渐与时际会，历史无声变雨晴。一入秦城岁月殊，木纹泥渍当画图。
心忧老母兼贫病，复念妻儿若寡孤。恨不能归钱江畔，摸蟹锄禾度岁余。
一年三百六十日，九年两鬓飞霜雪。更复三年曰留场，咫尺家园归不得。
归时娇女正妙年，欲买头绳愧无钱。女儿端上香稻饭，老父停箸泪当筵。
夫妻对面忧生计，出牢竟比在牢难。蝇头小字秀有骨，老眼犹堪攻金石。
得者寻常不示人，一幅扇面百金值。风雅之士辗转求，自惭不过为衣食。
且喜政策渐宽松，西风又送小平公。纵有公安遥侧目，三餐度日自从容。
一代风流成过去，江山今日要繁荣。偶弄文章唯自乐，人间谁识白头翁。
我闻此语心恻恻，百年倏忽如过客。天地不仁忌俊才，灌木丛生乔木折。
敢将愚拙责前人，前人为我留车辙。慎哉主义莫轻亵，飞蛾扑火两俱灭。
语罢共视酒杯空，各倚寒窗看山色。

注1：习字用砖不用纸。以笔蘸水在方砖上练字。
注2：大车司炉如兄弟。旧作大( 亻车)， 火车司机。
注3：硬教茅公伸拇指。茅盾曾评其小说。
注4：武警挟身催北上。其时人在江南， 华国锋派武警招其去京“办学习班”云。
注5：木纹泥渍当画图。狱中枯燥， 常于木纹泥渍中读出许多人物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