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医生规定,住院医期间每人必须完成一个临床科研项目。我的科研计划是一种疾病高危因素的大规模回顾性研究,除了明文规定的的累计三个月脱产时间,我又搭上了了八个月的业余时间才完成。除了专科导师外,曼医生是我的的导师之一和统计学顾问。虽然自己在出国前的临床科研成果获了国家一等奖,但从没想到现代医学的临床科研是这样做的,刻骨铭心啊。
我在住院医和fellow的科研课题成果竞赛中获得了头奖,彼医生鼓励我毕业后继续专科炼狱还为我写了推荐信。凭着这点临床科研成果,我斗胆申请了这个领域中名列第一的老牌常青藤fellowship program。
我面试的着装是米医生设计的。一反全黑色的常规,她帮我买了一件紫色的女士呢上装,黑色嵌领设计新颖,黑色呢料包扣,配上黑色短裙和黑色皮鞋,青春时尚又不失职业妇女的庄重大方。米医生就连口红和眼影的色调也为我想好了。
我在那常青藤面试时可没时间唱歌剧,整整十小时的回忆过去畅谈现在展望将来,之后program director 立即给彼医生打来电话,密谈了45分钟之后,我最后竟然被录取了。在面试那天,米医生为我设计的行头几次遭到恭维,这精心包装对我进入这所王牌医学院所起的作用也不容低估。
被录取后一个月,我又被常青藤的program director推荐去申请这家医学院专为有志于临床科研带头人的fellow和attending们准备的临床流行病学硕士。实际上,这个学位就是把你变成循证医学的专家,给你通往NIH的特别通行证。条件是要在fellowship结束的同时拿到这个学位。
彼医生通知住院总尽一切可能安排病房工作,为我流行病学硕士的面试开绿灯。经过三次艰苦的面试,我拿到了全额奖学金,成了他们接收的第一个中国医生。专科炼狱的大门就这样向我打开了。我将以一个full-time student和full-time fellow的双重身份走进常青藤专科炼狱的大门。
其他住院医们也都找到了理想的去处。许多选择继续深造,除了爬藤的以外,还有华盛顿大学,Mayo Clinic,Cleveland Clinic,哥大,芝加哥大学,匹兹堡大学,乔治敦大学和一些州立大学,凯文很喜欢这个城市,和其他几个人留下来做fellow。我们住院医里唯一的一对儿恋人决定毕业后先结婚,然后再决定选择哪个方向。现在我可以高歌“我的朋友遍天下”了。
卡里(其实她的名字是凯瑟琳,但她选择了这个阳刚的名字而不是按习惯叫做凯茜)是个女同性恋,她选择了在哈佛做fellow,因为马萨诸塞州是世界上继Belgium, Ontario, British Columbia, 和Quebec后的第六个司法管辖区,也是美国第一个使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州。她和恋爱四年的女友Joan已经开始筹备婚礼和蜜月了。Joan 是个PhD,在公司工作。她们决定每人生一个孩子。因为两人不缺乏科学基因,所以她们在精子银行注册时注明艺术基因对他们最为重要。
卡里和Joan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将同性恋爱关系引向婚姻殿堂的配偶。本人百分之百异性恋,绝无丝毫断背倾向。我过去印象中同性恋者总是地下活动而且维持长久关系的不多,可她们改变了我的看法。每当温柔优雅的Joan和英俊潇洒的卡里携手出现在各种公开场合,都让每一个人意识到同性恋者做人的尊严和权利。
我们的住院总帕蒂决定不做fellow,而是留校作内科医生,为她十六万元的学生贷款,为深爱她的丈夫,也为她上小学的双胞胎女儿。
帕蒂曾对我提起她反叛的少年时代。她把头发染红,剃成“旁克”的发式;角膜接触镜一红一绿;烟酒毒品,高速飞车,彻夜狂欢,总之没有她没尝试过的。如果把帕蒂的事迹汇报给俺老妈,她会觉得有我做女儿是多么幸运。后来她被我们医学院所在大学的体育系录取,想做女飞人。在入学的第十七天,假小子帕蒂偶遇医学院新生,性格内向温文尔雅的瓦特,两人一见钟情。恋爱四年临近毕业时,一次严重的肌肉拉伤葬送了帕蒂的体育梦。
瓦特作了住院医和帕蒂结婚生子,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家庭主妇帕蒂对茶米油盐不感兴趣,却最喜欢和瓦特讨论他的病历,帮助瓦特查询和分析循证医学的“最佳证据”。数理化超强的帕蒂无师自通统计学,自学流行病学,让瓦特对他爱中有敬。瓦特不愿让帕特的才华埋没于锅碗瓢盆之中,于是帕蒂进了医学院,四年后以MD和MPH双重学位毕业。
帕蒂在做住院总期间是我的住院医第三年,她对现有住院医训练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用计算机和数学模式,将监护室24值班制这一令大家怨声载道的老问题在没有增加人员的情况下,改成8小时值班制,并奇迹般地平稳过渡,为我们的师弟师妹以及病人造了福。从此,住院医们再也不会像在昼夜值班后神志恍惚的状态下出车祸;病人们也不用担心住院医会因极度睡眠缺乏而过失杀人了。此外,帕蒂还将急诊科轮转作了根本性的改革,并和曼医生一起为第三年住院医增设了专修循证医学的一个月轮转。
实在是难以想象,这对传奇夫妇性格截然相反结婚十年有着一双儿女,工作在同一领域同一医院同样成功。俺想遍所有古今中外的恋爱准则和成功案例,也没找到第二对儿。
帕蒂和瓦特的爱情生活也在我们医院传为美谈。瓦特是另一个专业的program director,也是帕蒂的时装设计和美容师。瓦特并不将爱妻打扮成温柔女人,而是着意突出帕蒂的潇洒和健美。帕蒂对丈夫十分崇拜,在外叱咤风云,但在家对丈夫却是言听计从,一句话,他们是彼此的特级粉丝。
离毕业还有三个月,米医生破例允许我选择最好的低年住院医艾德接手我的病人,我为每个病人写了过去几年的病情总结和下一年的诊断和治疗计划,让交接班有个平稳的过渡,有几个复杂的病人我还和艾德面对面地做了交接班。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向我的病人告别。有的病人在告别时流下了眼泪;有的病人家属专程来访表示感谢;还有的病人寄来了表扬信,祝福卡和礼物。
最难忘的是个患脑血栓的老挝佛家法师,他不会讲英语,通过陪同的翻译问我可否为我祷告和祝福。当他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口中喃喃地用老挝语祝福我的全家和我的未来时,自诩为有钢铁神经的我已是泪眼模糊。我写了一篇散文,被住院总送到科里然后又被送到院报上发表了。文中我写道:
I always pictured the end of residency as a time of relief and celebration. As June draws closer, however, my feelings are much more bittersweet than I anticipated.
I never thought I would enjoy the experience so much. Little did I know that the patients, mentors, and friends I’d meet during this time would change my life forever.
Was it all worth it? Yes, the prize was indeed worth the challenge. With mixed emotions, I am ready for the next chapter of my life.
毕业典礼即将来临,彼医生为我们请来了律师和金融界的人士,给我们恶补与雇主签合同前的法律常识和管理个人收入的知识,怎样买股票和退休金,等等等等。听说他身为妇产科医生的妻子不同意他长期担任program director的职务,因为他对工作太投入,过度劳累不说,每次毕业典礼送走一个毕业班后他都有很长时间郁郁寡欢。
内科主任宣布,所有三个年级的住院医都必须出席毕业典礼。按老传统,当晚七到十点,所有住院医们的工作由attending分担。听说这个决定在attending中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只因为专科医生们只处理自己专科范围内的病,早把普通内科知识忘得差不多了。彼医生说这是让attending们体验住院医的辛苦和重温自己的大内科基本功的绝好机会。每个住院医必须关掉呼机和手机,任何试图和病房联系的企图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离开医院前,住院总帕蒂带领住院医们祈祷:“上帝啊,请您千万保佑我们挚爱的病人在七到十点内病情平稳,保佑我们的亲人们这几小时之内身体健康,千万不要到急诊室来,阿门”。
彼医生给我们充裕的时间回家换装。女孩子们在一年前就已经开始准备晚礼服了。我在一个香港裁缝那里定做了厚重的湖蓝色真丝缎无袖晚礼服和相配的披风,鞋子的颜色也搭配得十全十美。唯一的缺点就是裁缝师傅擅自把晚礼服领口开得低了点。
舍奈尔全套化妆品是我初来美国时的英语老师朱迪的毕业礼物,她是一位退休的计算机硬件工程师,每年一半的时间住在泰国,帮助她的一位英国朋友照看他收养的6个孤儿。我的另一位英语老师米勒博士已经退休,但专程飞来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这两位老师不仅教给我英语和美国文化,也是我做人的楷模。多年来师生的友情从未被时间和空间隔开过,我们是终生的朋友。
走进酒店,我都不敢认我的住院医兄弟姐妹了。平时大家都是一身Scrubs或白大衣,今天面貌焕然一新,好一群俊男靓女啊!彼医生看着我们的样子,就像父亲送女儿出嫁一样,兴奋中透着伤感。
曼医生和彼医生设计并主持了我们那一届的住院医毕业典礼。那是一个我终生难忘的晚上。典礼在本市最好的一个酒店举行,以幽默为主题。我们从头笑到在尾,但是每个人都眼中都闪着泪光。
从我们住院医第一天的全体合影开始,曼医生和彼医生追溯了三年来我们每一个人成长的脚步,天知道他们是怎样收集到这些照片的。曼医生带着墨镜,据说是为了扮演喜剧主持角色的需要,但坐在我们身边曼医生的丈夫告诉我们,这是为了不让我们看到她的眼泪。
毕业典礼一项项进行。当彼医生念到我的名字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我走上前接受最佳第三年住院医和最佳科研成果的证书。彼医生介绍了现场嘉宾,我的第一任英语老师米勒博士。米勒博士激动得只说了一句话,今天是他一生中作为教师最值得骄傲的一天。
米医生走向的钢琴,音乐从她修长的手指间流淌出,环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在米医生的伴奏下,我为大家领唱了经典百老汇歌剧Fiddler on the Roof 中最著名的一段:日出日落(Sunrise, Sunset)。这是剧中主人公和她妻子在女儿的婚礼上唱的:
Is this the little girl I carried?
Is this the little boy at play?
I don't remember growing older,
When did they?
When did she get to be a beauty?
When did he grow to be so tall?
Wasn't it yesterday when they were small?
在场的每个人都加入了合唱:
Sunrise sunset,
Swiftly flow the days,
Seedlings turn overnight to sunflowers,
Blossoming even as they gaze . . .
Sunrise sunset,
Swiftly fly the years,
One season following another,
Laden with happiness and tears . . .
彼医生,您的学生准备好了!
祖国啊,您的女儿准备好了!
我的三年炼狱至此结束。
(全文完)
炼狱后记:目前本人仍在在专科炼狱中。过些年待修炼结束后,再将炼狱续集奉献给各位网友!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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