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短篇小说)

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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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小雪的时候,我刚刚从学校毕业找到第一份工作。 这个位于宾州腹地的大学城风景如画,可人口才7000 。一放假,K大所在的镇子上就剩下2000个原著居民以及学校教职员工,再就是无处可去的国际学生。 在期末寒假前,国际学生处的秘书委托我和另一个热心的中国留学生,老虎,接待一个从中国来新生。

她来此地学MBA, 秘书小姐说,因为圣诞期间学生宿舍关门,她只需借住三天。你们能否帮忙?老虎是男的,又与人合租,明显不方便。于是我当仁不让,说好吧,我去国已久,很高兴有故乡来的人和我一起过节。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小雪坐灰狗大巴, 拖着两个箱子,风尘仆仆敲响了我的门。她身材中等,五官清秀,皮肤白皙,服饰时髦得体,颇有些气质,举止也大气。算起来她比我大四岁,独立聪明,有些大大咧咧的个性,十分洒脱有主见。我在厅里给她打了个地铺。她从箱子里取出素雅的床单和被子将我的换下来折好还我。她换下的衣服也都被整整齐齐的叠放在沙发上。好仔细的一个人。

第二天老大哥老虎来了,带来了自己做得甜点和发的绿豆芽。我正好有瓶干红,前一天老板刚送了我一套酒杯做圣诞礼物正好可以用上,大家围炉聚餐。在那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异国小镇,我们几个单身的人,好像寂寥天地中偶遇的沙鸥,相处自然愉快。

小镇冷清得超乎我们的想象。 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来形容亦不为过。老虎说我们都是习惯花花世界,鸳鸯蝴蝶的人,如今真是虎落平阳。小雪说我在上海好歹一金领,今天却只求温饱目光短浅。我说无妨大家带各自的面具度日。它日苟富贵,再露真性情吧!冰雪,真的给我们的存在封上玻璃般的外衣。而玻璃的里面,无论多复杂的人心都显得很单纯,很透明。

后来我们三个先后迫不及待的离开那里。先是老虎在纽约找到工作,他太太和女儿终于成功签证,全家团圆。次年开春我浪子回头,回到德克萨斯结婚生子。小雪在学业完成后,在西岸找到对口的工作。之后我们的交往就淡下来,偶然打个电话问声好。可是我想我们实在是彼此了解的。不是吗? 人与人之间要是走得太近些,有时反倒让人不舒服。不如大家就这样渐行渐远,仅留下美好记忆的好。
就像老鼠掉米缸,老虎去纽约真的回到花花世界里去,而我的鸳鸯蝴蝶梦成真了。可是拖家带口生存不易,我们还是潇洒不起来。只有小雪是货真价实的鸟枪换炮。我和老虎方知她之前自诩“月光女神”没有吹牛。

那时加州,正值dot com 公司如日中天。她领到第一份薪水时,作风果断,即刻贷款买了一辆神气的豪华运动型跑车,住看得见风景的公寓,体验全套宜家新家具。她爸爸来美国出差,正好可以去加州看她, 她打肿脸充胖子,据说硬是不怕麻烦从roommate合租住处搬出来,独立租套公寓,为了让她爸爸欣慰不惜工本。我出差去看她,两人有机会一起逛街。她花钱之不假思索令人称奇。


“你看你看”,她眼睛发亮:“那套高脚杯花纹繁复,玲珑剔透。250美元,买了”。
她的母亲早逝,父亲是个本分的特级教师。她说她是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了,怎么高兴怎么来。K大那地方鸡不打鸣鸟不生蛋, 她现在要好好补偿自己。
“那你何苦如此讨好你爸爸?成本太高!这里和租的人很多呀” 我说。
小雪不以为然道,“我就是要堵住他的嘴。省的他老用找对象的题目来烦我。 我要给他看看就我一人也能生活的滋润。我就讨厌他四处张罗给我相亲”。
我笑了,真的。小雪这样的“白骨精”找对象不容易呢。
她爱好风雅,不懂咖啡红酒的下里巴人不要:
她生性活泼,木讷的书呆子不要;
她雄心勃勃,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不要;
她经济独立,没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人不要;
她三十有六,年龄不合适的不要;
她见多识广,猥琐鼠目的不要。
如此,数据库可供搜索的资源便不多了。我同老虎都纷纷表态,让我们来帮你。她说你们别帮了,加州中国人这么多,我都没找到,何况你们远程操作?她说的是真话。我知道她是憋了句潜台词没说,她不是那种照片上看让人眼睛一亮的美人。归根结底,长相还是招牌。男女在这一条上永不平等。老虎言而有信还是给她介绍了一个。“毕竟大家休戚与共那些年。”老虎说那个小伙子不错。篮球,足球乒乓球样样会,还是斯坦福毕业计算机博士。
不久,全美高科技公司泡沫崩溃。迅雷不及掩耳,小雪所在的小公司岌岌可危。我想小雪是来不及品尝爱情了。她先是打电话来说劳工卡刚下来,形势已经急转直下,移民局拒批140,因为她的公司太不行了, 她绿卡遥遥无期。不出一个月,小雪语气平常的告诉我她准备回国。
“公司今天解散,我也真烦了。今天刚退了房,搬到朋友家挤两天,卖完东西走人。”
“车卖给谁?”
小雪灵机一动:“你说卖给那老虎介绍的博士如何?”
“老虎给你搭的桥毕竟是用上了。也不枉费心意!”
小雪哈哈一笑,“天生的材料就有用嘛”。
我纠正,“那时天生我才必有用!不过,真的不想再试一试了?说不定还有转机”。
小雪顿了一顿, 不太容易的说,“加州天很蓝。但不适合我。”
几天以后,我收到一个包裹。 层层叠叠包装讲究,拨开到底,是那套小雪买的精致酒杯。里面附了张条子,小雪的字苍劲有力:
“以后请用这套酒杯喝红酒。你的那套杯子是用来喝香槟的。让每一样东西去它该去的地方吧。 ”
“小资, 不,小资祖宗。”我望尘莫及。


小雪很能干。一回国就开了个猎头公司为各大公司物色程序员,每成功介绍一人得介绍费五千。全公司就她一人,忙得不亦乐乎。恁得如此,挣得还是不够花。
她不愿意和她父亲住,自己在市中心租了套小房间。老虎回国时去看过她。说那真是单身贵族的生活。从来不开火场,日日笙歌,吃得好极。老虎说我想不通她们怎么能如此挥霍?

我说,“老虎,你是和我们有代沟。唱唱歌吃吃饭算什么挥霍?你还得想想穿。”

老虎说, “你不要搞错,我是指泡温泉的事。我们全家想计划去北京郊区泡温泉。小雪常去北京,就先听听她意见。她倒是推荐了一个地方。我们按图索骥去了。那个门牌号根本不对外营业,纯粹私人场所。一个四合院,一个温泉要5千块。我们家老少7个,至少得两个,我岂不要破费一万?我的钱也不是容易得来的,才不上当呢。后来我们找了个既便宜又热闹的温泉,才一千块一个。你看多划得来?她推荐的地方太高消费,绝对隐蔽,倒是谈恋爱的好去处啊!”
“你也真是的,老虎”,我说,“人家就是在谈情说爱才去的。谁让你去凑热闹?”

“没有”,老虎申辩着,“她说她们就是一帮朋友去的。她忙成那样,还是单身。居然连谈恋爱的时间也没有。她的周围全是类似的女人。这叫做北大荒,所谓北京,大龄,还荒着。你懂什么?你自己出国快十年了吧,还不快回来看看!我们两个都清楚,想小雪这样的条件,在美国找不到在中国就更没戏。”

“你不了解吗老虎,我不是在此坐绿卡监吗? ” 我说 “不过像小雪这样的人也算找到组织了。一个人偶尔奢侈容易。难得是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天天奢侈。”

当初我们三个人实在是环境所迫才成朋友。本来都是八矸子打不到的人。 老虎是黑龙江插过队,吃过苦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一双手可以做从木工到尼瓦匠的任何事。小雪虽然大我几岁,心理年龄就像是八十年代生,激进的酷一族。我呢,中庸的可以,常常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难得我有同孔夫子相同的感慨。


年底的时候,我终于有机会回国。四年不见,小雪还是那么清爽,更干练了些。她穿一件白色及膝小风衣,里面一件咸菜色高领汗衫,脖子上一条夸张的金属项链和谐得恰到好处。小雪邀请我去她新搬的住处吃饭。
“我不住市中心了。又小又旧。”

“还又贵!”她补充。

“哈,你的词典里还有贵字么。”我逗她。

“我和咪咪合住。她买了个别墅在近郊。”

“没想到还有比你更洒脱的人。”

“何止洒脱?咪咪眼光毒。别墅当年40万买的,现在至少300万。”

“豪宅啊?我很荣幸参观。”

小雪开车一个小时带我回家。她的车比加州的那辆还高档。车稳稳的泊在车库里,我看见边上停着一辆苹果绿色两门的POLO.

两个不折不扣的富家小姐。我心里酸酸得想。

我们还没进门,就听见她欢快的歌喉。这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我轻声地嘟哝着。

咪咪很好看。也很年轻。她穿一件大红的衣服,只在一边耳朵上带一只小小的耳环。她大方的说,“我三十三岁了呢!常听我们小雪说起你。”

我没心没肺起来,“这话听着肉麻。”

小雪笑了。眼睛眯起来。眼角有几条鱼尾纹堆积几分满足。“来,我来带你参观。这是三室两厅的复式结构。"

小雪推开门,这是客房。

这是储藏室。

这两间房间都很乱。我忽然觉得有些怪。但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

小雪推开第三间房间:“这是我们的卧室。”

全白的一间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近两米高的镜框斜倚在墙上,里面是小雪的一张黑白照片。还是在宾州K大照的。背景是学校科特式图书馆主楼。老虎按的快门。后来他给我也按了一张。这是我喜欢的照片,因为眼神纯净。小雪竟将她放大了。可见我们都怀念那些个简单日子。对着照片,是一张双人床。大的触目惊心。 床铺得很漂亮,浅紫色的床罩,还有两个心型的装饰枕头亲密的靠在一起。

我全明白了。我回过头,我想我是吃惊的看着小雪。小雪也看着我,豪不躲避。她的嘴角浮出微笑。我也笑了。她实在是很有感染力的人。

我说小雪,你很不同。

小雪点点头。是的,我们很不同。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来就是。”

我想起老虎,“我和老虎好多事都白忙乎了”

“没有”,小雪说“你们是好人”。

我们一起下楼。坐下吃饭。咪咪做菜很精致。她曾在瑞士学酒店管理。“我们今天主菜是鱼。”她热情又得体。

小雪娴熟的开启一瓶香槟酒。

咪咪默契的摆上香槟酒杯。我注意到她没有拿错酒杯。

清澈的液体淙淙的倒入晶莹的杯子里。 一切是这样的流畅。我有些出神。我想我们所有的人终于飘到最适宜我们的地方。每一样东西都各得其所了。
 
(全文完)
opium4 发表评论于
感觉过门太长了。好好收拾收拾应该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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