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传奇（十八）湖心亭饮茶起波澜
一 湖心亭饮茶起波澜
湖心亭是豫园一景，建于乾隆年间。亭高两层瓴角峥嵘，有九弯十八折的曲桥相连。最早是商贾讲茶谈生意的地方，到了20世纪初，逐渐成为饮茶娱乐场所。上海白相人有“早上皮包水（饮茶），下午水包皮（泡澡，也称泡汤）”的雅好，湖心亭刹时闹猛起来。
饮饮茶，听听江南小曲，看看斗鸟（比鸟叫），讲讲八卦闲话，应该是件蛮开心的事。可是时代动荡社会变革，大局势紧扣人心，于是八仙桌变论坛，白相人变政论家，吃茶吃出相骂来了。
耿八爷是常客，因为父亲在前朝做过官，沾点皇气，人称耿格里。他每天最早来到亭中，将手里的鸟笼往窗格上一挂，叫一壶香片，然后袖子往上一撸，哼哼哈哈坐将下去。他的位子坐南向北，直对进口，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之便。
接着进来的是左脚蟹，因为左撇子便得了这个雅号，其实他的大名是游德亨（右得很）。耿格里眼角瞟他一眼，当做没看见自顾自斟茶。左脚蟹在耿格里对面坐下来，大声吆喝：龙井！
耿格里香片已经啜了两口，满嘴茉莉花香。一听左脚蟹叫龙井，马上跟着大叫一声：乌龙！
龙井碧绿爽清，比较嫩；乌龙茶色苍褐显得老结，在这里大声吆喝，有点别苗头的意思了。要讲别啥个苗头呢？原来左脚蟹前世是抬轿子的，轮到他继承父业抬了没几天轿子，闹民国了，他不抬轿子去撑旗子，参加工会摇身一变是干事了。耿格里是大豪佬，又是遗老，最看不起咸鱼翻身奴才当家，想当年这个走横步的蟹还抬过偶（我）唻！
两人对坐闷头啜茶。一忽儿功夫，来人三三两两坐下，一张十二人的圆桌刚好坐满。茶楼已是人声鼎沸，有卖艺的在唱绍兴度摆，还有村姑拎只兰头四面穿梭，叫卖：白兰花——栀子花，花香如影随行。
十二个人坐一桌像开圆桌会议，以耿格里为首这一边看老大眼色，清一色乌龙茶，六个人打扮不一，有留辫子的遗老，有剔光头的青少，不过对局势的看法跟着耿格里走。这一边比较随意，各种茶都有，有剔板寸头穿西装的，也有头发三七分着长衫马褂的。谈天先从天气如何开始，两边一同哼哼哈哈你好我好；接着从天气影响到民生，各地旱涝，话题开始冒火星；再深一步发挥，解决民生国计如何为好，看法相左了：左脚蟹这一边大赞革命党，称颂袁世凯，看好孙中山。耿格里一边大骂赤色派，保皇保祖宗，提起年轻被废黜的宣统帝，垂首顿足声泪涕下。
十二张嘴巴唇枪舌剑，起码有七八种方言交织，唧唧呱呱如丝竹乱耳；再加上击掌拍桌义愤填膺，大有圆桌变战场的可能。
湖心亭老板姓刘，取个雅号：青绿山水，把一切看在眼里，知道该是自己出面的时候了。于是照老规矩上前做了个360度的大揖，口颂万福：嚯查嚯查（喝茶喝茶），猫（不要）激动。激动就瞄瞄墙廊厢（墙上）啦！拜托拜托！
墙上四面贴着“莫谈国是”的告示。经刘老板提醒大家安静下来。
不过三口茶功夫，有人憋不牢又谈国事了，于是风云再起。青绿山水捧着水烟袋喷了三锅烟，早就明白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是要靠自己维持的，于是不慌不忙走上前，再来一通告喻。圆桌会议又暂时沉寂。刘老板知道自己还要再出面一次，一年不过三，否则今朝的茶会不会太平结束的。
耿格里十分郁闷，于是抬起头看他的鸟，六儿，六儿的呼唤。
迭只鸟浑身乌黑，是纯种江西井冈山八哥。耿格里有五个女儿，迭只八哥他宠爱若子，所以取名：六儿。因为聪慧和会饶舌，加上耿格里保皇，所以私底下大家叫迭只八哥是鬼子六（恭亲王奕訢诨号）。这会儿六儿在鸟笼里正和隔壁笼里的雌八哥在眉来眼去，正将有意思的时候，听到主人叫唤，便一回头随口一声：
赤佬！
六儿！耿格里心里高兴，又叫一声。
赤佬！赤佬！赤佬！鬼子六一口气连叫三声。
大皇袍！耿格里心里大爽，高兴了，又叫一壶顶级茶。
受了主人嘉赏，更为了显示自己，鬼子六异常兴奋，在笼里上下扑刺，不停叫唤：
赤佬——赤佬——赤佬------
鸟语替代国骂，左脚蟹这一边吃鳖。
时过一月，某一个春和日丽的日子，圆桌会议又排排坐了。一个月，局势发展神速，所以圆桌上争论更激烈。青绿山水老板已经出面三次告喻，可是收效甚微，因为乱世，没有谁把规矩戒律当回事了。
鬼子六经常在笼里与雌八哥调情，彼此已经唧唧啾啾，就隔着一圈竹帘了。这天又听主人一声：六儿！
它不加思索，一口气叫唤：
赤佬赤佬赤佬赤------佬！鬼子六越来越聪敏，叫得顺口竟然抑扬顿挫有韵味了。
想不到隔壁那只雌八哥也开口了：
皇党------皇---党------皇---党！
雌鸟到底嫩一点，初次开口还有点口吃。
左脚蟹嘴角一歪，笑了。原来他养了这只雌八哥是为了对付鬼子六的。
草青！左脚蟹得胜，高兴了，也再叫一壶茶，不过打工阶层，只能来一壶普罗大众茶。
听鸟语双方悟出一点取巧争胜的窍门，大家不再多费口舌，各自精心调教八哥，教它传声，比出高低胜负。
于是，湖心亭出现新面貌。每到圆桌会议时候，两边鸟笼排列，鬼子六先开口：
赤佬！
皇党！
赤佬赤佬------
皇党皇党------
瘪三！
猪头三！（耿格里长得肥头大耳）
瘪三瘪三！
猪头三猪头三猪头三！
不要脸不要脸！
老面皮老面皮老面皮------羞羞羞（啾啾啾）！
白兰花------栀子花！当中有卖花声间杂，小曲儿伴奏，煞是有风味。
一般吵相骂，男人总吵不过女人的。就是禽鸟，发起雌威，聪敏如鬼子六也有点招架不住。它在笼里跳上跳落，突然记起主人在家里骂姨太太的话，于是灵机一动脱口而出：
婊子！
此鸣一出，雌八哥懵了，这一句在程序之外不知啥意思，难以接口。鬼子六虚了，不知对不对。
过了三四十二秒，耿格里大叫一声：
六儿，偶——服料乃！（俺服了you）
左脚蟹难得有火气，这下子很失面子怒气上升，看样子要削（掀）台面。青绿山水刘老板赶紧出来打圆场。他知道告示早已失效，已有妙计应付。
表将子吗，大家风花雪月，风花雪月吗。为让大家高兴，我请来春熙楼姐妹来陪陪大家，今天是昂塞滴，大家尽兴大家尽兴。
他巴掌一拍，上来几个青楼女子，先在耿格里和左脚蟹身边坐定，斟茶剥瓜子肉，随后从锦囊里抽出琵琶，弹弄几声，嬝嬝唱起来：
官人老爷坐歇正，
花楼女子情怀深，
一唱洗尘沐清风，
二唱忘尘如飘神
三唱绝尘仙鹤乘，
四唱伴君入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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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唱逍遥云雨恩。
我说乃——乃个些
官人老爷阿是神经搭牢吃错药，
吵个啥么子吵呀
哎呀呀------刮格里格洞------
白兰花------栀子花------
一曲唱了，大家罢休。于是劈硬柴（集资）到绿波廊叫了一桌酒菜，吃起花酒。直到酒酣意澜，方收起鸟笼，各自回家了。
根据考证，赤佬一词当初诞生是骂革命党的，发展到后来就变成泛骂了。皇党演变成横档，有出外快意思，比如：捞横档。不过这是推测，不是考证。
二 拒之门外难兄难弟
外滩公园建于鸦片战争后，是洋人在上海滩建立的第一座公园。这座公园风水实在好，面对黄浦江风景优美，背后是洋楼大厦，是洋行大班和洋人休闲和散步的地方。
史蒂文是信懋洋行经理，日理万机。他每天午后总要到公司对面的外滩公园里散步，然后回公司吃午时茶。他有个习惯，出门从来是空手，除了那杆英格兰硬木烟斗和烟丝袋，其余的公文包和雨具披风夹克都是仆从手里提着亦步亦趋。这样一种风度很脚踏门；闲话讲转来，有人服侍，个个风度都不会差的。
史蒂文的仆从是中国人，因为是弃婴从小在育婴堂长大，后来在教会打工，因为稍微懂一点点英文，被史蒂文收来做仆从，起了个英文名字：哈里。
哈里做事认真刻板，对主人也忠心，所以很得史蒂文欢心。洋人大班的公文包有十几磅重，哈里个子瘦小，左手夹包，右手拎伞，臂膊上还吊着披风。洋大人走一步哈里要跨一步半，所以跟在史蒂文后面总是一溜小跑，气喘吁吁。
每日最轻闲的辰光是午后，哈里拎伞臂膊上有时搭件披风，跟在史蒂文后面到外滩公园去。到了公园门口，史蒂文腰身一闪进去了，哈里就在外面脯太阳，看西洋景。他跟随主人已经两年，总是在门口等。
因为公园有规定，华人不得入内。
就在门口，哈里交了一个朋友。
那是一条狗，差不多也是每天来，它的主人是个洋女人，高高瘦瘦金发蓝眼。哈里记得她的名字，因为和中国国宝景泰蓝差一个字，叫茶泰蓝。
那条狗叫司给迪。因为公园还有一条规定：狗不得入内，所以它也就被拴在公园门口的一个树旁。
日脚长了，哈里和司给迪熟了，成为朋友。司给迪每天来，先在树旁兜圈子，闻来闻去，翘起一条后腿：嗤------撒泡尿，然后安静下来。哈里无人搭讪就和司给迪讲闲话，问它住在哪里，每天吃啥，茶泰蓝好不好，父母在哪里，想不想家------
司给迪有时会“汪汪”叫几声，有时头低下来往哈里身上蹭，有时眼泪汪汪看牢伊。哈里相信司给迪都听得懂，就是讲不来。哈里真希望司给迪会讲闲话，来问问自己家在哪里，父母好伐，日脚好过伐------
约摸半个时辰，茶泰蓝出来了，老远就叫：
赫尼，宝贝。司给迪嘴里发出“呜噜唔噜”声音，好像受委屈的小孩。不过它要是看到史蒂文随后出现，会恶狠狠对着他大声叫几声。
有一天，也是阳光暖融融的好天气，哈里照样在公园门口脯太阳。司给迪卧在树荫下打盹。一忽儿功夫，来了几个披黑风衣的人，其中有一个华人，他们在门口点点划划，然后朝哈里这边走来。
一个洋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话，然后华人告诉哈里：
这位是嚇得瑟大侦探，我是华勋——老闸巡捕房的华人侦探。侬看到啥就讲啥，晓得啥就讲啥，没看到不晓得，不要赫（瞎）讲，将来都要呈堂对证的——明白了吗？
哈里嚇得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茶泰
哈里心里面想，这种辰光最好样样啥都点头，于是胡乱点头。又一想，头不好乱点，万一对主人史蒂文不利，不是害了他？于是赶紧又摇头。
于是每当点过头之后，哈里赶紧摇头。
可是嚇得瑟大侦探老屁眼了，点头摇头正好随他采用，只要对办案有利。匆匆问过一堆问题后，他们离去，走到路边一辆小车钻进去，坐在里面。
哈里点头摇头之后，心里还是七上八落。看看司给迪，好像很激动，早早立起来，朝公园门口看，尾巴摇来摇去。
今天史蒂文散步的时间好像长了点，大约个把钟头才出来。司给迪一个箭步冲上去，对着他狂吠。茶泰蓝阻止它，连声叫：赫尼，赫尼，死道泊，死道泊！可是不管用。
这是路边小车里的人出来了，有人拿着机器，咔嚓一声镁光一闪。
第二天史蒂文没有去公园，第三天史蒂文没有来上班，第四天哈里又回到教会。
哈里后来读报，才知道自己的主人史蒂文和茶泰
史蒂文每天去外滩公园散步，邂逅了茶泰
史蒂文经常光顾公使官邸，黑夜偷腥，瞒了爵士，却瞒不了那条忠心耿耿的狗——司给迪。司给迪吃醋了，狗吃醋一点不比人汰板（差劲）。有一次圣诞节，爵士举办家庭派对，司给迪认得史蒂文，叼牢伊裤脚管往爵士眼前拖。爵士是何等人物，一眼明白大概，于是便有侦探上门收集证据之举动。
哈里事后想到，假如司给迪可以进公园，跟牢茶泰蓝，可能就没有这种事了。他为主人史蒂文可惜。哈里哪里知道，当初华人不得入园和狗不得入园，这些规定都是爵士老爷亲自拍板定下来的呀。
时隔半世纪，有英人劳伦斯写《茶泰
殊不知，真实的茶泰
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