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临头
接到我同学的电话后,我心情沉重,但无法和任何人讲。因为北京市革委会刚刚发出《紧急通知》,称“天安门事件”是“解放以来前所未有的最大的反革命事件”。江青为镇压成功十分得意。张春桥说:“天安门广场事件是中国的匈牙利事件,那些人拥护邓小平,就是要把他抬出来作中国的纳吉。”
但仍有群众不畏强暴, 4 月 6 日继续去天安门广场献花圈。有人在纪念碑栏杆上用笔写下:“敬爱的周总理,您的花圈在我们心里,谁也收不走!”“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聚集在天安门的群众,在东城区电子仪器一厂工人齐国治的倡议下,成立了“全国保卫周总理委员会”。
图1、清洗过后的广场(ZT)
4 月 7 日 ,天安门广场戒严了,有清洁车和洒水车在广场内打扫“卫生”。我对妻子说:“他们是在清洗血迹,消灭罪证。”
晚上,中央政治局在人民大会堂开会,毛远新拿着毛主席写的条子给大家看。毛主席的指示是:“一首都,二天安门,三烧、打,性质变了。”毛远新解释说:毛主席的意思是指在首都天安门广场发生了烧、打事件,天安门广场上的活动,其性质已变为反革命事件了。毛远新还传达了毛主席的两项提议:一是华国锋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二是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
4 月 8 日 ,人民日报发表《天安门广场的反革命政治事件》一文,文章说:“九时半,数万首都工人民兵接到了北京市革命委员会的命令后,在人民警察和警卫战士的配合下,采取了果断措施,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他们把仍在纪念碑一带作案、闹事的坏蛋,团团围住,将其中现行犯和重大嫌疑分子,拘留进行审查。这一小撮张牙舞爪的坏人,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不堪一击,一个个如丧家之犬,蹲在地上直打哆嗦;有的慌忙把身上的匕首、三角刀和抄有反动诗词的本本交出来;几个拔出匕首妄图行凶顽抗的罪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图2、人民日报
我们这种从小受党的教育长大的青年,对党中央的机关报《人民日报》从来就是绝对的相信,无论报道什么重大事件,从不怀疑,坚决拥护。可是当报道的恰恰是你经历的事件,而且在歪曲事实时,心灵所受到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你没想到,全党批了好几年的林彪的 “不说假话办不了大事” 著名论调,竟然依然是党和政府运用的手段。
在处里组织学习《人民日报》有关文章时,我再也抑制不住了,说:“这是歪曲事实,白天闹事的都走了,晚八点后在天安门全是路过的好奇群众,所谓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就是这些无辜群众,他们成了替罪羊。”
“你凭什么说人民日报歪曲事实?你根据什么讲被无产阶级专政的暴徒是无辜群众?你这是怀疑党中央、毛主席!”我们处里唯一的非党员对我上纲上线,大帽子扣了下来。按规定,政治部宣传处成员必须是党员。这位非党员比我大一岁,是通过主任的关系从天津调来的,专业不对口,进不了业务处室,安插进我们处,成了主任的眼线。
我被逼得没有退路了,说:“ 5 日晚我确实去了天安门广场。报上讲 9 点半采取行动,我 9 点才离开,我当然有发言权。当时广场只有少量人,都是像我这样下班后去的,哪有什么‘ 仍在纪念碑一带作案、闹事的坏蛋’。”
全处 7 个人,处长没吭声(内心绝对相信我),扣帽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其他 4 人凭过去对我为人的了解,全都相信我讲的。老大姐张宏毅叹了一口气,说:“唉,老百姓就像只蚂蚁,说捏死就捏死。”悲愤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办公室,学习无法进行下去了。
我暴露了自己去天安门的事后,很快有人反映到主任那里,我被作为党员严重违犯纪律的反面典型上报到石油化工部。
紧接着,全国范围内开始了一场“清查反革命运动”,即追查“天安门广场制造反革命政治事件的幕后策划者、指挥者”,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 诗词、传单的制造者”的所谓“双追”。各单位都成立了 “双追”办公室,纷纷开大会、小会,动员人们交待、掲发、检举,要求每个人将清明节期间的活动交待清楚。北京市公安局长刘传新恶狠狠地说:“要扩大战果,乘胜追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注意选择年龄大的要杀。”
没过几天,公安局就把我们 规划院机械厂贴标语的那 几个青年人逮捕了。我因曾为他们辩护而陷于被动。 院保卫处在追查所谓《总理遗言》的源头时,又追到我头上。没想到,当时追在我后面苦苦哀求着想看《总理遗言》的人,一遇风吹草动就把我给出卖了。保卫处找我谈话,我承认是我从天安门抄录并传给别人的。但我辩解说不知是假的。屋逢连阴偏漏雨,正当我“四面楚歌”时,又有人落井下石,把我抵制批邓的言行掲发出来。
毛泽东在 1974 年下半年至 1975 年初先后作过三条指示 ∶ 其一,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反修防修。其二,希望社会安定。其三,把国民经济搞上去。邓小平抓住时机,提出以“三项指示为纲”,整顿和发展经济,并报毛泽东圈阅后以中央四号文件下发。下发文件时还特别注明“毛泽东圈阅”。
1975 年“批邓”开始后, 毛泽东出尔反尔,否定四号文件,说:“什么‘三项指示为纲’,安定团结不是不要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御用班子梁效在 《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 毛主席这个重要指示,一针见血地揭露了‘三项指示为纲’是一个否定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纲领。这个纲领的要害,是复辟资本主义。”
在学习梁效的文章时,我提出两个“不理解”:第一,把主席的指示作为纲领,其中排首位的是“ 反修防修”,怎么就成了“ 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纲领”?
第二,既然是 “ 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纲领”,又怎么理解当时毛主席的“ 圈阅”及下发?主席圈阅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是“不同意”,谁有这个胆量下发?为什么当时不制止?我们现在全被搞糊涂了,究竟应该如何对待过去和今后 主席“ 圈阅”下发的中央文件?
当时很多人附合我的疑问,领导也没说我的疑问有问题 。但形势一紧张,就都成了政治问题。
主任对我最恼火的是我竟然敢抵制“批邓”。主任让宣传处组织各研究室的支部书记办“批邓”学习班 。 各室的支部书记都是处级干部,本应领导出面。我们处长有想法,但又不能不执行领导指示,就把我推到了前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在学习班里,我变换方法,只组织学毛著,不学批邓文章;只谈学习体会乃至聊大天,不开批邓会,避免大家说违心的话。结果三天的学习班成了个形式。支部书记们轻松愉快,心领神会,学习班结束后,纷纷下到各油田出差,躲避风头,全院的“批邓”运功始终没能开展起来。
这几个问题合在一起,我成了规划研究院的重点人物。尽管申院长想保我,但在那个形势下,他也受到很大压力。政治部主任为了揪出我这个邓小平的“徒子徒孙”,除去政治部里的隐患,指示保卫处整我的黑材料并上报石油化工部。
但那时全国的清查工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大多数单位的领导们本身就是那次事件的参与者,与广大群众的情感是一样的。他们的态度是尽力保护本单位参与事件的职工,不少单位对上面下达的清查工作顶着不办。原石油部的老领导余秋里、康世恩都是紧跟邓小平参与整顿的,是“四人帮”的眼中钉。余秋里对我送给他周总理照片一事印象深刻。部领导对我采取了保护态度,只是通知我父亲:“不要让你儿子给你惹麻烦。” 部领导打招呼后,我知道院 政治部主任把我告了。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工作,我心情能好吗?后来主任指示宣传处,让我下到机械厂,名为蹲点,实为下放。
“四人帮”一倒台,我的处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 1977 年石油化工系统开展路线对比、揭批“四人帮”罪行的活动中,我被树为反对“四人帮”、抵制“批邓”的代表,在全院大会上做了报告。
图3、揭批四人帮的宣传画(ZT)
1978年2月,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在北京召开。大会秘书处从各部委抽调 反对“四人帮”突出的党员到大会工作。石化部及在京直属单位几千人,只有两个名额,一个是经各单位推荐由部里选定的,另一位是我,是部里指定的(因为没有推荐我)。主任通知我去报到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推荐的是保卫处长,不知为什么部里点名让你去?”
她没想到的是,当年她向部里报送的“黑材料”,现在变成了我的“红材料”。还用再推荐吗?
狱中斗争
和我的处境相比,石油 机械厂那几位被捕的小 青年是极为悲惨的。出狱后,他们在全院大会上对 “四人帮” 的法西斯暴行进行了控诉,字字血,声声泪,全场一千多人,台上台下哭成一片。
被抓进拘留所后,首先要挨一顿 毒打。刑审室的四个房角站着四个凶神恶煞的警察,被带进去后,其中一个问:“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不知道。”一拳过来把受审的人打倒在地。接着被另一个警察提起来,再问同样的问题,再打倒在地,几个轮番下来,一般都挺不住了,说:“知道,我是现行反革命”,警察这才住手。
当时抓的人很多,监狱人满为患,公安局借用部队营房的地下室作临时牢房。一个二十平米的房间要关二十多人,人均不到一平米,只能坐着,无法躺下睡觉,也不放风活动,十几天后,人就虚弱的变了形。天气越来越热,不给水洗脸,更谈不上洗澡,几十人身上散发的恶臭让人感到猪狗不如,生不如死。
监狱方对这批“政治犯”千方百计地进行折磨,每人每天只给一茶缸水,让你渴不死,活受罪。大家把这水视为救命水,渴了,只喝一小口,就像电影《上甘岭》里的情节一样。谁要是一口气喝完了,这一天就会没水喝。有一个中学生抓进去后被打的精神失常,他流血过多,渴的要命,进到牢房后一口气就把水喝完了。到了下午,干渴难耐,向同屋的人苦苦哀求要水喝。有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想把自己的水给他倒点。被狱警发现,大声警告:“谁给他水喝,就断谁的水!”。谁都知道断水的结局是什么,求生的欲望使所有的人失去了勇气。那个中学生最后渴的跪在地上使劲用头撞地,满脸是血,大家拦都拦不住。最后,他不顾一切地抱起屋中间的尿桶大口大口地喝尿,目瞩此景的人无不掉下眼泪。
因为不是正规监狱,地下室顶端的小窗户全部被钉死,以防止犯人逃跑。进入夏天后,天气越来越热,在如此拥挤的情况下,不开窗户,其生存状况可想而知。大家实在忍无可忍,高呼口号抗议:“要热死人了!打开窗户!打开窗户!”“要求放风!要求放风!”有的青年高声质问:“国民党的监狱都放风,你们为什么不让放风?!”他们这一喊,引起了连锁反应,各牢房的喊声此起彼伏。十几个狱警气急败坏地冲进他们牢房,把喊得最凶的几个人抓了出去,一边勒令他们穿上棉衣,一边恶狠狠地说:“看你们谁还说热!”对不服从的,则拿棍棒往死里打,直到穿上棉衣为止。结果好几个穿棉衣的都热休克了。
7 月 28 日临晨,唐山发生大地震,波及北京,监狱所在的楼房发生剧烈摇动,墙壁出现裂缝。所有的狱警全都跑道院子里,支起了帐篷,除了这批政治犯,整个楼里已没人敢住。这些年轻人不干了,带头呼口号:“我们也是人,我们要求住帐篷!”“要人权!要人权!”狱警气急败坏地冲进牢房,把喊口号的人抓出去,又打又踢,边打边说:“我让你要人权!我让你要人权!”直到被打的人说“我不要人权了”才住手。
虽然案子一直没有宣判,但从广播中听到批邓的调子是越来越高,大家普遍认为前途是凶多吉少,“中央文革”绝不会放过他们这批“政治犯”。特别是在这种精神、肉体的摧残和遥遥无期的拘禁下,许多人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1976 年 9 月 9 日,毛泽东逝世了, 消息传到监狱,大家哭成一片。他们认为,主席健在时,还能镇得住“中央文革”的那几个人,现在总理、朱老总和主席相继去世,小平被打倒,真不知江青等人上台会不会对他们大开杀戒。没想到的是,“四人帮”很快倒台了。
10 月 6 日 ,华国锋在叶剑英、李先念等老前辈和汪东兴的支持下,逮捕了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毛远新等。考虑到各级政府、党组织都有他们的人,为防止他们捣乱,华国锋、叶剑英决定不采取逐级传达的办法,而是通过广播、电视直接向全国、全世界宣布逮捕四人帮的决定 。
图4、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在法庭受审
同往常一样,晚上七点,监狱安排“政治犯”们看新闻联播,接受形势教育。当中央电视台播出“四人帮”被逮捕的消息时,不但被押人员震惊,狱警们也毫无思想准备,一瞬间空气凝住了,几秒钟后,欢呼声响彻天空。
“政治犯”们激动无比,大家手挽手地高呼口号,高唱《国际歌》。 苦难的日子到头了,自己有救了!中国有救了!中国人民有救了!狱警先是不知所措,很快恢复了本性,挥舞着棍棒命令大家回到牢房。 没人理会狱警的命令、狂吼甚至抠打,大家的腰杆从来没有这样硬过。就这样他们唱了一个多钟头,直到大批全副武装的警察赶到,强行把他们押回各自的牢房。
“四人帮”倒台后,这批天安门的“政治犯”并没因反对过“四人帮”而被立即释放。在“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做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的时代, “四五运动”还没平反,“文化大革命”还没被否定。公安部门给这批人又扣上“反对毛主席”、“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帽子,押着不放。政治部主任还把海淀区公安局的负责人请来,向全院及机械厂的职工宣布这几个年青人“新的罪行”,如读黄色小说《红与黑》、偷听敌台《美国之音》、暗藏匕首准备暴动等等。
八个月后,警方通知我院政治部把这几个青年人领回去。警察在最后的训话中警告他们∶“这里(指监狱)的情况不能对任何人讲。我们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不管谁上台,都要依靠我们。谁离了我们都不行。你们不要太得意,我们可以把你们放回去,也可以把你们再抓回来。”
机械厂决定用欢迎英雄的方式向这几个年轻人表示敬意,同时向专政机关表达抗议。厂政治处主任亲自带队,卡车上插着红旗,贴着“欢迎反 四人帮的英雄归来”等标语 ,敲锣打鼓去监狱接人。这几个年轻人,昂首挺胸像英雄般凯旋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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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 年, 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给“四五清明风暴”平反。 11 月 15 日 ,中共北京市委宣布: 1976 年清明节,广大群众到天安门广场悼念我们敬爱的周总理,完全是出于对周总理的无限爱戴,无限怀念和深切哀悼的心情;完全是出于对“四人帮”祸国殃民的滔天罪行深切痛恨,它反映了全国亿万人民的心愿。广大群众沉痛悼念敬爱的周总理,愤怒声讨“四人帮”,完全是革命行动。对于因悼念周总理,反对“四人帮”且受到迫害的同志要一律平反、恢复名誉。
“四五运动” 的爆发绝非偶然。它是林彪事件以来,人民群众对极左思潮多年观察反省的结果。这场运动,集中地表现出人民群众对极左思潮的代表者 —— 江青集团的痛恨,同时也 蕴涵着对“文革”对毛泽东晚年所作所为的不满。这场运动的另一亮点,是 表现出人民群众对心中党内健康力量的代表者 —— 周恩来、邓小平等人的怀念和呼唤。
这场运动从表面上看是在清明节悼念周恩来,实际上是民意在专制长期压制下的总爆发。当民间怨声载道,民意又能以适当的形式形成巨大声势时,就促进了领导集团高层的分化,推动一些人顺应民意,发动变革。“四五运动”为 1976 年 10 月抓捕“四人帮”打下了基础,也为结束文化大革命,实行改革开放创造了有利的群众基础。 邓小平曾说:“一九七六年四五运动,人民怀念周总理,支持我的也不少。这证明,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五年的改革是很得人心,反映了人民的愿望。”
平反“四五运动”,也同时推翻了某些领导人一贯的论调,即纠正过去的政治定论会导致社会动乱,使民心不稳。给“四五运动”平反的结果证明,新的领导人拨乱反正得到了人民的拥护,缓和了社会的矛盾,使人民恢复了对执政党的信心。同时人民的思想解放了,积极性焕发了,就为后来的改革开放打下了很好的思想基础,进一步创造出稳定的发展环境。
昔日被称为“鬼节”的清明节,现在已被列为中国的公众假期,成为名副其实的清明节。让我们永远记住 1976 年的清明节——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