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禅大师的仪仗兵(7)
1937年4月底,专使行署离开西宁前往玉树。
这时候,青马对红军西路军的清剿已告结束,马彪的“青南警备旅”陆续返回驻地,行署的人马正好与他们同行。
在路上,军官们说起河西战场上的事情。
按青马骑兵的说法,进入2月份以后,西路军就败局已定了。红军既不熟悉地形、也不了解气候,他们的衣装单薄,在寒冷的荒原里,不烤火取暖会被冻死,而只要一生火、青马部队就能顺着烟雾追踪过去。弹尽粮绝、精疲力竭的南方步兵根本无法抵抗北方骑兵的冲击,全军覆没只是早晚的事情。
被包围的红军若想不当俘虏,只有选择自杀。有一片小山坡,坡上只有四棵树,却有三十多个红军战士吊死在那里,树下全是摔烂的步枪零件、树干上留下了四个大字——“至死不服!”
那悲壮的场面,就连久经沙场的青马老兵也感到震惊。
这些事,“青南警备旅”的军官愿意吹,蔡智明他们也愿意听,可新任“护送专使”赵守钰却很不高兴,泼冷水说:“红军并未袭扰青海,马子香草率用兵,大可不必”,还说“外敌当前,身为军人却忙于内乱,毫无光荣可言……”
赵守钰是个“少将加中将衔”的老军人,曾经是西北军的军长,还当过西安警备司令和郑州警备司令。别看现在不带兵,可资格却很老,他当骑兵师长的时候,马步青是他手下的旅长、马步芳还只是个团长。所以马彪的部下虽然被讥讽了几句,却也拿这个“护送专使”没办法。
蔡智明并不知道,赵守钰此时已经与红军建立了秘密联系。
赵专使的秘书吴波是中共地下党员(后任财政部长),专使行署的办事员张文彬(红三军团保卫局长,44年牺牲)、刘秉琳(后任山东省副省长)也是共产党的干部。赵守钰把他们留在西宁,利用行署的名义开展活动,并最终促成了张琴秋、王定国、徐立清(开国中将)、黄鹄显(开国少将)等红军干部的获释。
5月10日,大队人马渡过了黄河
黄河以南是所谓的“安多地区”,这里虽然仍属于青海的省治,但就风俗人情而言,却已是另一个世界了。
民国时期,习惯上把藏族民众分为几类:西藏的叫“藏人”、西康的叫“康人”,安多地区的藏民叫“番人”。
当时,拉萨是西藏的权力中心,“藏人”普遍听从噶厦府的指挥;在西康,经过赵尔丰(清末四川总督,人称“赵屠夫”)的几次镇压,“康人”已经比较遵守内地的法治。而惟独“安多地区”没有集中的权力系统,“番人”既不服从西藏的领导、也不接受内地的指派,显得特立独行。
掌握“安多”统治权的是大大小小的部落首领(土官头人),他们奉行的是松赞干布的“吐番十六条”(也就是唐朝时候的法律),这里的司法机关是当地的寺院。
喇嘛担任法官,断案的办法也很特别——他们弄不清真伪的时候,就叫诉讼人在油锅里捞东西——也就是说,打官司必须不怕疼,谁敢把手伸进滚烫的热油中,谁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样一来,官司的结果当然是怕痛的一方认输。
如此断案是否科学暂且不论,却可以有效地减少诉讼案件的发生。因此除非万不得已,一般人很少去麻烦喇嘛法官,大家遇到纠纷就掏出武器、互相打几枪或者捅几刀子,自己解决问题。
在安多,杀人可以不偿命,只要依据对方的身份高低、或多或少地补偿一些财物就算完事了,这叫做赔“命价”。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付得起“命价”的,绝大多数的藏民十分贫穷,连自己的命都养不活,哪里还有闲钱买别人的命。这种“花钱买命”的办法只是对部落首领和庄园主比较有利,因为下等人的“命价”还不如一头牦牛,对富人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藏区的贫富差距非常大。有钱人居住在楼房里,领主的庄园里有城堡、寺院的装潢更是金壁辉煌。僧俗官员穿着丝绸衣服和貂皮长袍,拥有大量的金器和铜器。而普通藏民则穿着光板的羊皮袄,一天吃不上一顿饭;住的是牛毛毡房,屋里和屋外一样湿;晚上裹着羊皮袄、躺在地上睡觉,患风湿病的人特别多。
当地的生产条件十分落后,耕地的耙子是木制的、锄头是石制的,很少使用铁制的农具。医疗条件也十分简陋,主要依靠喇嘛的法术治病救人。
在“番人”的观念中,藏区是观音菩萨的地盘,内地是文殊菩萨的地盘,如果观音派来的喇嘛治不好病,就只好找文殊派来的汉人想办法。所以,他们看见行署的人马开过来,就立刻围着蔡智明他们讨要药品。
蔡智明根本不会看病,青马的军官们也不会,可大家早有准备——藏民的毛病左不过是风湿痛,军队的药箱里有的是镇痛剂,见到病人就给几粒——藏民们吃下去立竿见影,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于是高兴地称内地军人们为“金珠玛米”,意思是“文殊菩萨的兵”。
既然是“金珠玛米”,就可以到部落里面参观参观。
让蔡智明比较惊奇的是,“番人”们丢了牦牛就暴跳如雷,而老婆跑了却无所谓。这里的婚姻很自由、离异更自由,妻子不想和丈夫过了,抱起嫁妆就走,当事人不介意、旁人也不干涉,谁也管不着。
有的家庭没有固定的男主人,似丈夫不是丈夫的人物来来往往,好象一妻多夫制一样。询问之后才知道,原来,“正牌的丈夫”当喇嘛去了,家里只留下女人养育子女。
藏区的男人特别喜欢当喇嘛。对此,蔡智明一开始觉得很奇怪,后来才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这首先是因为宗教的传统。当初,松赞干布娶了两个老婆,一个文成公主、一个尼泊尔公主,可巧这两位公主都是信佛的,成天“唵嘛呢叭咪吽”,搞得松赞干布也跟着变成了虔诚的教徒,于是,佛教就渐渐成为了藏区的传统文化。
其次是“羁糜政策”的影响。西藏地处边疆,中央政府鞭长莫及、只好利用宗教势力来维护统治。
西域喇嘛得到的封号和权力是内地的和尚道士们根本无法企及的,历代政权的特殊支持,使得喇嘛们有可能在藏区实施政教合一的管理,而藏传佛教在政治上的巨大利益,又增强了宗教在当地的号召力。
另外,藏区的地域封闭,文化发育比周边的云南、四川和新疆晚了许多,人民处于比较蒙昧的状态。再加上青藏高原的地形独特、气象复杂,变幻多端的山川河流和风云雷电把大家搞得莫名其妙,因此对自然界的力量十分畏惧,这种心理上的不安全感也就间接形成了顺从宗教的精神压力。
但是,当地人愿意当喇嘛,最大的因素还是经济上的需求。
青藏高原,仿佛仙境一般的地方。但其实那些“圣洁”的雪山并不适合人类的生存,那些壮观的神庙除了能证明僧侣的财富、并不能证明道德的崇高。
走进藏区,立刻能感受到寺院的辉煌与人民的贫困之间的巨大反差。
西陲地高气寒、物产稀少,经济生产以农牧业为主。农业的可耕地仅限于低谷地带,面积不大、粮食产量很低;牧业以游牧为主,由于受环境的影响,效益难以提高。可是,在这样经济落后的地方,资产却高度集中,藏区有限的财产几乎完全控制在寺院僧官和世俗贵族的手里。老百姓除了向“头人”和寺院义务提供差役,还要承担各种法事的费用,既没有财产的积蓄、也没有人身的保障。
在藏区,平民若想获得相对安定的生活,最普遍的选择是出家当喇嘛。因为即便是最底层的僧侣,至少也能吃上青稞饭,比普通人的处境要好一些。
藏区的寺院拥有土地、草场、森林、甚至城镇村落,既经营农牧业也经营手工业和商业,寺院的财产当然掌握在高级僧官的手里,但底层的喇嘛毕竟能够通过刻苦的劳作,求得一份温饱——这是个愿打愿挨的过程,平民依靠这样的“善举”受到了寺院的庇护,寺院也因此获得廉价劳动力,扩大了政治和经济的势力。
不可否认,也有人是因为信仰而穿上袈裟的。但总的来看,藏族的贵族子弟出家为僧的并不多(除非是当活佛),甚至大活佛自己的亲属也很少当喇嘛,他们大多担任与寺院有关的管理工作,在寺院的帮助下形成世俗的特权阶层。所以说,藏区的僧侣集团和贵族群体,在根子上是联为一体的。
当然,也有不把寺院当回事的人物,那是草地上的强盗。
贫寒出身的“安多”男子是不大可能被选中当活佛的,如果不愿意入寺为僧、又想要出人头地,就只有尚武逞强、做个外出抢劫的英雄好汉。
盗亦有盗,强盗也有自己的规矩。他们连过路的喇嘛都敢抢,却绝不伤害本部落的人,所以好汉们不“工作”的时候,在自己的家乡过得体面悠闲,就象凯旋的战士一样。
春暖雪融、道路畅通,这是商旅马帮上路的季节,也是强盗们开工的时候。豪强们腰里横着藏刀、胯下骑着骏马、肩头扛着“两股叉”的快枪,这“两股叉”是绑在枪管上两根木棍,射击的时候可以放下来当支架,十分方便适用。劫匪出动总是成群结队的,少则十几人、多则近百人,他们在广袤的草地上游弋,发现力量薄弱的商队就进行袭击。
为了抵御盗贼,各路商人也集结成庞大的马队,行商们荷枪实弹、快马利刃,浑身的打扮也和强盗差不多。
商队的首领通常是势力最大的马帮头子,权威很高,所有依附马帮行走的商人都必须服从他的指挥,否则就会受到“下帐篷”的处罚。在草地上被“下了帐篷”赶出队伍,就跟判了死刑差不多,那是谁也不敢尝试的,所以马帮的纪律丝毫不比任何一支军队逊色。
商队里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叫做“通译”。这个“通译”倒也不一定比别人更加通晓方言,但他的人缘好、人头熟。
在草地上行走,迎面遇上另一支队伍,大家立刻靠左集结、持枪戒备。对方是商是匪?要靠“通译”去交涉(其实即便是商队,如果力量过于悬殊,本来不准备抢劫的说不定也会临时抢劫一把)。老资格的“通译”经常能在对方的队伍中找到自己的朋友,几个人把手言欢一番,化干戈为玉帛,原本是强盗的也有可能临时改行,充当保镖了。
专使行署和青马骑兵一起行军,一路上没人敢惹硬茬子。蔡智明不免觉得有点遗憾,他倒是很愿意见识一下强盗打劫的火暴场面。
强盗没见到,却看见两个洋人在雪山草地间游走,从容自在,丝毫不觉得紧张畏惧。据说这俩人是英国的传教士,在安多住了好几年,他们与各部落的土官都有交情,虽然是外国人、反而比中国人更有办法,甚至就连强盗也不来招惹他们。
这情形让行署的官员们十分感慨,赵守钰更是气愤地说:“比起英国人的积极,我们的地方官员简直就是在尸位素餐!”
1937年6月10日,专使行署到达玉树。
蔡智明又回到仪仗队,和他的伙伴们聚在了一起。
班禅大师的仪仗兵(8)
37年6月10日,专使行署到达玉树。蔡智明和自己的伙伴们聚在了一起。半年不见,仪仗队的官兵们消瘦了许多,面容憔悴,好些人的嘴角都起了泡。
军需官与书记官再度重逢,余展鹏十分高兴。
前段时间,大队的文书工作是由军需官兼任的,现在他赶紧把公文包还给蔡智明,如释重负地说:“正好正好,你来起草汇报,我可不愿意写这个”
蔡智明知道,这是个整肃军纪的报告。
结古镇只有百余户人家,加上寺院的喇嘛,日常居民也不过三千人。可自从去年12月份以来,这里的人口激增,远远超出了集镇的供应能力,当地的生活状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行辕、行署以及仪仗队的总数不过一千左右,可是,受九世班禅鼓动而来的信徒却有三万之多,如此庞大的群体聚集在偏远贫瘠的小镇里,粮食价格立刻上涨了五六倍。班禅行辕可以享受寺院的供应,照样有吃有喝,但其他人的日子就过得十分艰难,一些贫穷的信徒只有四处乞讨、靠施舍度日。
班禅活佛显然没有太考虑人间的烟火,他能在雪山顶上变出大肥羊,在这里却一粒青稞也变不出来。
以往,玉树的粮食是从四川、西康运来的,可现在藏军阻断了南边的道路,川康方向的马帮过不来,仪仗队只好向西宁求援。
青海本来就是个缺粮食的地方,而且马步芳正忙着和红军打仗,哪里顾得上结古镇的吃饭问题。接到玉树方面的告急电文,回复总是“由宁购粮运玉,实感困难重重”……
仪仗队的军粮紧张,但曾铁衷大队长很重视纪律的约束。不但不许强征粮草,甚至规定在采购粮食的时候不能讨价还价,因此半年来,部队和居民没有发生过纷争。
可是百密一疏,就在行署到达玉树的头几天,终于还是出事了。
结古镇这里的山高石头多,却没有几棵树。
距离镇子五里远的地方有一片巨大的石头堆(嘉那玛尼),那里堆满了刻着“唵嘛呢叭咪吽”的石头。这种石头叫做“玛尼石”,据说可以通灵性、能够积累功德,是个很神圣的东西——只可惜,它只对下辈子的命运有好处,对目前的肚皮却没帮助,因此在炊事兵火头军的眼里,这玩意还不如牛粪管用。
结古附近缺乏柴草,烧火做饭只能指望干牛粪。镇子里的人多了,燃料也和粮食一样的紧张,仪仗队的炊事班每天都要到周围的村落去收购牛粪,“嘉那玛尼”(现在叫新寨村)也是火头军们常去的地方。
6月5日上午,炊事兵在“嘉那玛尼”路口等来了一驾牛粪车,大家正准备迎上前去谈买卖,赶车的藏民却把鞭子一丢、跑去摸石头了。
这一摸就摸了两个时辰,牛粪车边围满了买主,可卖牛粪的却还在石头堆里积累功德。炊事兵们急了,要知道,“嘉那玛尼”号称世界上最大的玛尼堆,有二十多亿块石头,要想摸过瘾,八辈子也摸不完。再说了,粪车边上聚集着这么多“竞争对手”,卖牛粪的也不一定能把宝贝燃料卖给汉人军队。
情急之下,几个火头军就把钞票塞在车辕上,自己动手搬牛粪。
这么一来,其他人不干了,纷纷上来阻拦,七推八推,双方就打了起来。
炊事兵人少,拳头挡不住、就拣石头砸。藏民们不敢用“玛尼石”打架,可汉人丘八却不在乎这些,抓起刻有佛经的石头就象甩手榴弹一样。于是突出重围,满载而归。
这当然是违犯军纪的行为,但似乎并不严重,按常规处理,最多关几天禁闭就过去了。考虑到这件事发生在“嘉那玛尼”圣地,曾大队长就向班禅行辕做了汇报。
没想到,行辕秘书长刘家驹的训令是:将肇事者处以死刑!
按照“安多”的法律,打死人都可以赔钱了事,而仪仗兵只是砸伤了三个人,何至于要枪毙呢?曾铁衷当即表示异议。可刘家驹(藏名“格桑群觉”,原是巴塘小学校长,“康人治康”运动的领袖)的态度却很强硬,坚决要用喇嘛教的戒律来处罚汉族士兵。
嘉那玛尼是“嘉那活佛”营造的石头堆。
这位“一世嘉那”是两百年前的活佛,往远里说,他是海选进决赛的“达赖灵童”(参加“金瓶掣签”的三名候选人,冠军当达赖、其他两个也能当别的活佛);往近里说,他是班禅大师的房东(九世班禅暂住的“甲拉颇章宫”,就是嘉那的寝宫)。
因此,炊事兵用嘉那活佛的石头打架,属于糟践圣物的行为,必须严惩!
训令下达,仪仗队顿时就炸了。
炊事兵不肯再做饭,士兵们也牢骚满腹:“抢牛粪是为了大家,犯了什么死罪?”
“走了几千里路,到这里为牛粪送命,想起来真冤枉”
“扛枪打仗、为国效力,到头来连喇嘛的石头都不如,老子不干了……”
当天夜里,二中队的一个排(四十六人)擅自离开营地,准备开拔回家。
逃兵刚上路,排长就报告了大队部。曾铁衷明白,如果不及时刹住这个风气,今后的局面将不堪收拾,于是立刻命令部队追击。
一中队队长谢雨禄和二中队队长沈剑波请示:“天黑路险,不容易追上,怎么办?”,曾大队长不留任何余地:“追不上就开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也不能放走”。于是,十三名逃兵被打死,其余的都被抓了回来。肇事的“祸首”也被枪毙了。
行刑之前,大队部请犯人们吃“上路饭”。几个火头军没哭没闹,只是提出把刑场设在河边,他们的魂魄要顺着通天河、金沙江,顺着长江回江西老家去。
曾铁衷照办了,他也是江西人。
九世班禅指派喇嘛给“不幸身亡”的士兵念经超度,还给仪仗队送来了大米白面。从大队长到马夫,没有人去经堂答谢,也没有人吃那些米和面。
蔡智明回到队里的时候,事情已过去好几天了。
这些天,曾铁衷大队长一直在给大家做“精神讲话”: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委屈。弟兄们护送班禅大师进藏,吃了很多苦,可现在却有人讨厌我们、刁难我们,他们克扣粮草、告黑状、暗中使坏,想把我们赶走。大家自然会想不通,觉得给班禅当仪仗兵是吃力不讨好。
但是,弟兄们要明白,我们不是班禅的跟班,仪仗队也不是活佛请来的吹鼓手,我们是国家权利的象征。自古以来,边疆的政教首领都是由中央政权送回辖区的,这是政治传统、是达赖和班禅个人的荣誉、更是中央政府的权力!这个传统关系到国家声威,今天不能被破坏,要靠我们军人来完成。
某些人和仪仗队作对,挤兑我们,他们是别有用心。但是,弟兄们受不了委屈,想逃跑,这就是政治上的幼稚、也是品质上的软弱!我们必须记住,仪仗队的行为不仅是针对某个人的礼貌,而是代表中央政府向西陲边疆行使主权,这是我们军人必须履行的责任。
有人说,我们只有三百人,无足轻重,解决不了大问题。这句话错了!三百宪兵,不仅是班禅行辕的仪仗,更是国家法统的标志,我们三百人在此,代表了国家的三百万军队。这是仪仗队的职责、也是我们的光荣!身为军人,既接受了任务,就要努力完成,哪怕断粮、断头也要干到底,谁也不能当逃兵!”
官兵们纷纷表示:“队长,咱们以前不懂事、现在明白了。今后哪怕吃尽千难万苦,也要坚持着把班禅送回去”。
班禅大师也很想回去,可事情却并不那么容易。
很多人把九世班禅返藏受阻的原因归结到仪仗队的身上,这有些片面,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仪仗大队确实是拉萨与中央政府争执的焦点。
刚开始的时候,仪仗队的问题并没有引起争议。
“国师返藏、中央礼送”是自古以来的惯例,以前的达赖喇嘛也被清朝皇帝送过两次,从没有谁觉得不合适。再说,三百名仪仗兵在军事上的作用微乎其微,不可能对西藏形成威胁。因此,36年12月,当得知班禅行辕到达玉树结古寺以后,噶厦府只是提出“仪仗队随班禅径赴后藏”。除了不愿意班禅的仪仗在拉萨耍威风,并没有更强烈的意见。
可一个月后,也就是37年1月,英国驻西藏办事处负责人(兼锡金行政长官)古德爵士突然发表讲话,“反对中国政府派遣军队进入西藏”;藏军总顾问威廉(印度东方旅的旅长)也立刻表示将给噶厦府“在军事上提供协助”;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随即提交照会,抗议南京国民政府违反了“西拉姆协议”。
(注:“西拉姆协议”是英国人和西藏政府订立的条约,这个协定中的“麦克马洪线”十分有名,但其实还有一条:它认定中国对西藏只享有宗主国权、而不是完全主权……这是历届中国政府都不能承认的)
在英国人的支持下,噶厦政府也变得强硬起来,“摄政王”随即通知班禅:欢迎大师本人返藏,但仪仗队不许进藏,行辕和行署中的汉人和蒙人也一律不得进入西藏。否则将以武力阻拦。
英国人的态度为何如此霸道?细说起来,可以从殖民主义讲到帝国主义,原因多了去。这里,只讲个直接的诱因:
1936年12月,英王爱德华八世(也就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那位)辞职不干了,由他的弟弟乔治六世(伊丽萨白的爹)继位。新国王的加冕仪式定于37年的5月中旬举行,世界各国都派代表参加盛典,西藏也是受邀朝贺的一“国”。
消息传到大英帝国“拉萨办事处”,古德爵士屈指一算,按照国民政府的计划,37年5月,班禅行辕和仪仗队正好开进西藏,拉萨的街头届时将挂满青天白日旗。这么一来,西藏就不象是“一个国家”了,大英帝国和印度总督的脸上肯定挂不住。
因此,必须立即采取行动,阻止中国官兵进藏……
蔡智明他们当然想不到,仪仗大队进西藏,居然能与英国国王和美国女人的爱情扯上关系。
班禅活佛虽然法力高深,估计也想不到这个。
达赖死了以后,摄政的“热振活佛”只有二十多岁,班禅就以为自己的声望在西藏无人能够抵挡。按行辕的说法:班禅进藏如同佛光普照,百姓必将顶礼膜拜、倾心相随;黑河(今“那曲”)的藏军更不用担心,他们都是后藏的子弟,只要听说班禅大师回来了,定会倾巢投诚、竞相易帜……
于是乎,九世班禅就就在结古寺等待冰雪消融。
春天来了,可美好的愿望却没有实现。
南边三十九个部落的土官来信说:对不起,奉噶厦之命,不能给班禅大师提供“乌拉”;黑河的藏军倒是来了几个“投诚”的,可职务最高的只是个“甲本”,相当于排长,其他的士兵还在据点里端着枪,严阵以待。
班禅顿时傻眼了,他没想到那个“热振活佛”居然这么厉害。
五世热振呼图克图,法名“土登江白益西,丹巴坚赞”,1912年出身于西藏的加查宗。
一般情况下,大活佛很少跑到贫民家庭投胎,可五世热振却是个例外。十三世达赖亲自把他从奴隶的家里找了出来,并且在他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就授予他黄教最高学位“拉让巴格西”,让他主持热振寺。这样,五世热振对十三世达赖当然绝对的感激、绝对的忠诚(这一点,只要看看他为十三世达赖修建的灵塔就知道了)。
根据达赖的遗愿,二十三岁的五世热振被尊为“摄政王”。他对待班禅的态度继承了十三世达赖的理念,而这个政策又得到了英国人和拉萨高级僧侣集团的支持。
九世班禅在与他的交锋中,完全处于下风。
南京中央政府的态度很明确:别的可以谈,但专使行署和仪仗队一定要进藏。这个意见,蒙藏委员会通知了拉萨政府、外交部照会了英国大使、孔祥熙去英国期间也做了说明——没有更改的余地。
这下子,九世班禅坐了蜡。他不能反对中央政府的意见,因为中央是他唯一的靠山;可遵循中央意见他就进不了藏,因为他的宗教号召力比不过拉萨政治的权力。
“政教合一”,当政教不能“合一”的时候,政治是第一位的,宗教只不过是陪衬罢了。
于是,班禅着急了、生病了,他生的是肝病,气急伤肝。但他生病的时候吃的是西药,治病的医师也不是喇嘛,这让蔡智明觉得很奇怪。
班禅行辕的人也急了,他们觉得是仪仗队坏了进藏的事。
从四月份起,行辕就不再向仪仗队发放军粮,军需官余展鹏顿时抓了瞎,仪仗兵们也开始饿肚子。大家成天看冷脸、听闲话,还要愁着买粮食、找牛粪,这才引出了前面的一系列事件。
班禅本人没有埋怨过仪仗队。有趣的是,就在专使行署到达玉树的头几天,他突然带着随从到两百里外的拉秀乡泡温泉去了,那意思是让“护送专使”在结古镇吃个闭门羹。
赵守钰反应很快,立刻改道“青南警备司令部”、找马彪商量军粮补给的事情,这才算是没丢面子。
赵守钰果然面子大,很快就从青马骑兵那里借来粮食,解决了仪仗队的吃饭问题。可是,这时候,班禅大师却住在拉秀乡不肯回来了。
拉秀有个“拉休寺”(本名“龙西寺”),是座黄教的寺院,那里有男喇嘛学院、还有女喇嘛学院。九世班禅说他要在庙里闭关修炼,不让仪仗队去打扰他。
不让去只好不去。仪仗兵原地待命,蔡智明无所事事,于是又开始四处乱转、凑热闹看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