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表扬》
作者:北北
怪人杨红旗
杨红旗到报社来找我,他人未走近,一股泔水的味道就已经抢先抵达。我瞥一眼他的衣领,那上面堆积着一层厚厚的肥料,让我差点反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长得十分矮小,像个未发育的中学生,说起话来也幼稚,他说请你表扬表扬我吧。
我们报纸读者的定位是市民,总编大人上任不久,一副雄心壮心冲云天的吓人模样,其手段无非是让采编人员跑跑跑,跑出一条条供市民们在茶余饭后解闷消遣的刺激消息来,于是我们便像无头苍蝇似地拼命搜括张家长李家短的花边故事,让其充斥版面,让市民们的眼睛为之一亮,市民们眼睛发亮了,才能心甘情愿地掏钱买报纸,我们的报纸也才能兴旺发达。从前报纸引导读者,现在报纸迎合读者,读者的胃口成了我们的指路明灯,我们抢消息挥汗如雨,却怎么也赶不上读者胃口的壮大速度。我估计再这么下去,让居委会大妈来报社当 总编应该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杨红旗倒是给我讲了一个色彩浓郁的故事。两个多月前,也就是2月14日半夜12点左右,在光明路的一个拐弯处,他发现一个男人扒光了一个女人的衣服,正要强奸,于是他大吼一声冲上去,把男人赶跑,把女人救下,那女人原来是南方大学的学生。整个事件的叙述过程,杨红旗一直语序混乱,结结巴巴,嘴唇哆哆嗦嗦,额头上的汗一粒粒渗出来,挂满了那张马刀似的长脸上。
我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个假故事。2月14日那天下着雨,我记得很清楚,很大的雨,2月14日是情人节,我和女友米衣去看电影《没完没了》,出来后外面一粒粒黄豆大的雨让我们寸步难行。米衣嘟噜着嘴说,这雨真讨厌,怎么也没完没了的。
这座城市是东西走向的长条形,南方大学在最东面,光明路在最西面。下着那么大的雨,南方大学的女生吃饱了撑的竟跑到光明路去干什么,而且独自一人?杨红旗看出我的不以为然,他急起来,两只手举起来胡乱舞着,把自己救下女大学生的故事又从头说了一遍。这一次他的叙述更疙疙瘩瘩,而且有几个细节出现了偏差,比如原先他说听到女人喊救命声,他骑着自行车急急忙忙赶过去,然后从车上跳下来,不想竟一脚踩住雨衣的一角,自己先跌了一跤,那男的吓得跑走了。但后来他又说自己骑着自行车经过光明路时,低着头急急赶路,一直到跟前,才看到一个男的压住一个女的,女的哭着叫救命啊救命啊我是南方大学的学生快救命啊,于是他就猛地跳下车,不等那男的回过神来就一下子扑了过去。又比如,原先他说光明路的路灯不亮,雨又扑进他眼中,所以他两眼迷迷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后来又说那个女的个子很高,鼻子很挺,眼睛很大,嘴巴很小,长得真的非常非常漂亮。心理学上好像有种病叫狂想症,我以前并不知道得这种病的人会是什么样一种状态,现在打量着杨红旗,我猜想也许就是他这种样子吧。
我看看表,已经耐性有限了。想当初读大学时,我虽然整日蔫蔫的得过且过,不过真要读起书来,我也只读博尔赫斯、加缪、福克纳、索尔·贝娄等人的。谁知道转眼之间,进了市民小报,整个人就仿佛一脚踏空,跌进嘈杂的世俗之地,蛛网尘土扑面而来,鸡毛蒜皮接踵而至。米衣安慰我说,既来之则安之,杂草丛生的地方更容易使你一枝独秀,记者这职业还是蛮不错的,抓得到好题材的话,有时只要一两篇也就出名了。
我的女友有着强烈的上进心,这是我爱她的出发点,我想我这人胸无大志鼠目寸光也就罢了,总得找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互补一下吧,于是就爱上了米衣,爱上米衣我才会随她来这个城市,来了这个城市才进了这样的报社,进了这样的报社才会让耳朵被杨红旗的故事折磨一个多小时。我站起来,说,好吧,我知道了。
杨红旗却不肯站起,他坐在我对面,俯着身子仰着头,盯了我半天,问道:你是说同意了,同意在报纸上表扬我了? 我环顾左右,一块块挡扳隔开的同事已经三三两两站起准备吃午饭了,我有点羡慕他们,觉得他们比我幸福。幸福这东西是无形的,变化多端的,缺乏一个固定标准的。我冷了,见别人多穿了一件毛衣,就觉得那人幸福;我饿了,见别人正有一块馒头可啃,就觉得他幸福;我大便急了,见别人正占住茅坑,就觉得他幸福。而现在,我烦了,见别人可以不被杨红旗缠着,便也觉得他们比我幸福。我说,这事不好报道。 为什么?杨红旗霍地站起来。
我说,这件事的真实性我不敢肯定,假新闻是我们报纸的大忌,我不能写。
杨红旗说,假的?你是说我救人是假的?
我感到杨红旗与刚才有点不一样了,他说话一下子就停止了结巴,他的嘴唇一下子就停止了哆嗦,他的额头一下子也停止了冒汗。他说,我救了人,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救了人,她是南方大学外语系四年级的学生,她的名字叫欧阳花,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她,她会告诉你我救人是真的!我肯定是真的!这时的杨红旗已经判若两人了,刚才他好似一只羔羊般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突然把羊皮一揭,就露出比狼还凶的表情,两个眼珠子犹如两枚子弹嗖嗖嗖向我飞来。接着,他还不尽兴,又突然弄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场面:扬起手,巴掌花朵一样在 空中划过,然后重重地拍到了桌子上。
校花欧阳花
我们报纸虽然低三下四地把读者当亲密爱人看待,终日一门心思琢磨着他们的口味,但有人登门来拍桌子,还是把大家都惹毛了。总编大人气得脸色发黑,脱口就骂道他妈的!报社的尊严就是他的尊严,报社的荣誉就是他的荣誉,怎么能让人随便把桌子拍了去。不过毕竟是总编,思想觉悟业务素质都不会缺乏,气过骂过之后,他回过头又对杨红旗感兴趣起来。他说,如果-----万一------总之要是这个杨红旗说的是真的,我们倒是可以好好炒一炒的,肯定有卖点,所以不妨深入采访一下。
这个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到我头上。
我在南方大学找到欧阳花。杨红旗说得没错,这真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女人,漂亮得眩目。但她的个子并不太高,眼睛也不太大,嘴巴更不太小,她的漂亮其实不体现在具体的哪个部位,而在于整体气质,浑身上下就像一个团结友爱的优秀集体,各个零部件都彼此关照得深情款款,相互辉映得完美无瑕,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
我掏出一张名片,欧阳花很优雅地接过,看了几眼,抬起头,再优雅一笑。
我知道这年头美女多如牛毛,就像我母亲说的,简直在一眨眼之间就不知从哪儿叽哩咕噜源源不断冒出来了。我母亲那个时代,连歌星影星都歪瓜裂枣居多,姿色出众的实在难觅几个,而我母亲,仅仅因为比别人牙齿周正一些,脸颊又少几粒雀斑,就成了闻名遐迩的天仙。我猜测母亲该为自己生得及时狠狠庆幸一下的,在贫瘠与苍白的岁月中,她总算幸运地鹤立鸡群过了。换了如今,你随便看看杂志的封面女郎,随便看看电视剧的女主角,随便看看T型台上的模特儿,总之就是乱花迷人眼。千朵花万朵花,欧阳花也是毫不逊色的一朵花,何况她有大学作为背景,何况她还有一些很响亮的衔头在身,比如校学生会主席,比如校艺术团副团长等等,这就使她的美立体起来,多姿起来,既有广度也有深度。
而且欧阳花还有很好的亲和力,见面不到一分钟,我就滔滔不绝妙语连珠了。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说实在的我本来最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我的擅长是缩在自己的思想中,金戈铁马自由驰骋,聪明智慧便达到最饱和的状态,而一旦走出个人空间,一旦与陌生人接触起来,就会没来由地紧张窘迫。所以说起来记者根本就不是我首选的职业,无奈米衣一定要回到这座城市,而这座城市只有那个报社愿意接纳我,我不当记者都不行了。
欧阳花说,我挺爱看你们的报纸。
我很意外,欧阳花这样素质的人,她爱看我们的小市民报?
欧阳花说,你们报纸办得很有生气,每天都有很多各式各样的社会新闻,是我了解社会的一个很好路径,所以每天我都翻翻看看。 我愉快起来,不管怎么样,毕竟我是报社的一员,报纸能被人歌颂,听起来总是丝丝入耳的。于是我就讲起那些社会新闻的来源,讲起总编是怎么催赶我们东奔西跑不择手段,我显然是用洋洋得意的口气说的,好像我一向都很欣赏我们的报纸以及总编大人似的。欧阳花侧着头,以一种天真与成熟和谐交织的表情专注听着,这鼓励了我,我越说越起劲,差不多已经把找她的目的忘了一干二净。后来还是欧阳花提起来,她问,你今天找我,需要我帮什么忙呢?
我一怔,然后几乎是羞愧地笑起来。我说,我来采访你,你认识杨红旗吗?
杨红旗?欧阳花思索着,谁是杨红旗?
我就把杨红旗来报社的经过和他说的那个雨夜救人的故事一一道出。欧阳花脸涨得通红,眼睁得浑圆。这这这,怎么会有人开这样的玩笑?!她声音变形,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又尽量用柔和的语调把杨红旗的长相比比划划描述一番,我说他个子这么矮,脸这么长,说话这么结巴。
欧阳花连连摇手,她说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人?
我算算时间,今天是4月26日,离情人节已经两个多月了。为什么事情过去两个多月后杨红旗才提起?这是我突然想到的问题。不过想归想,我还是继续把问题问下去。我提起杨红旗身上的味道。忘了他身高,忘了他长相,那股味道总不该忘吧。现在杨红旗只要一出现在我脑中,我就马上想打喷嚏,吸进呼出的都是强烈的泔水味。但欧阳花还是摇头,她脑袋拨浪鼓般晃着,一串水珠便跟着四下溅去,其中几滴还落在了我脸上。她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跟他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编出这样的一个故事来?
我没有想到欧阳花会这么难过,她的泪水让我有些慌起来。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一下。其实如果他真救了你,我写文章时也不会用你的真实姓名,最多弄一个化名。
欧阳花还是摇头,眼里的泪流得更猛了,而且鼻涕也跟着嘀嘀嗒嗒的下来。我有些内疚起来,掏了一张香巾纸过去,她接过,先擦了眼,再擦了鼻。古国歌,她直呼我的名字,我谢谢您了。
我说,谢我什么,我让你伤心了,有什么好谢的。
欧阳花说,至少是你让我知道有人在跟我过不去。
我想想,觉得她说得有理。我要不来采访,她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杨红旗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不过,也无非是一个杜撰的故事,欧阳花何必受伤成这样?就是真有那么回事,也还是强奸未遂嘛。
女友米衣
现在我想不起自己是用什么口气跟米衣说到欧阳花的,我似乎只是轻描淡写地把见欧阳花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米衣就脸色大变,接着突然暴跳起来,失声喊道:古国歌你是不是看上她了?然后竟也泪水滂沱。米衣一向说话慢声细气的,有着吟诗般的抒缓与柔软,她至少对我从来没使用过这种腔调,也没有这么神经质过。我吓了一跳,顿时思维出现了空白,再回过头望去,刚才说了什么话,就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看上欧阳花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已经有女友了,女友是米衣。当初在大学时我人高马大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而娇小玲珑的米衣则坐第一排。每节课我的视线都要爬山涉水跨越重重脑后勺,才能抵达遥远的黑板。读书我的兴趣有限,如果碰到一个水平一般的教师,就更加昏昏欲睡。这样,我的眼珠子就无法安份下来,左转右转,最后总是落到最前方一个惹人怜爱的小脑袋上。我追求米衣是从大二开始的,米衣起先看不起我,嫌我做任何事情都无所用心,马马虎虎。但她经不住我的软缠硬磨,终于投降。不过她提出两个条件,第一就是做事要认真起,第二毕业后必须随她走,因为她是独女,父母离不开她,一定要她回老家去。我那时头脑正发热,当然只会满口答应。有些男人爱好广泛,除了爱钱爱权外,还衷心爱女人。我也爱女人,但我不爱追女人,追女人太费心劳神了,还得把自尊心暂时藏得严严实实。追米衣的过程已经把我累坏了,再去追欧阳花,我没有这个干劲了。我说,米衣,你别瞎猜瞎想,我都抛弃爹娘从大老远的北方跟你跑到湿漉漉的南方来了,我这一辈子都赖着你不放了,怎么还会爱别人?
米衣眨巴眨巴眼睛,脸色好转了一些。她说,但是,刚才你说起她时,明明很不对头。
我说,我哪里不对头了?
米衣做出宁事息人的样子,她说,算了,不要说了。可能我确实也太过敏了。
我的好奇心悬在那里,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个不对头法,不过米衣不说,我也没办法。这件事虽然过去了,我总觉得心里还是留着一个疙瘩。第二天收到陌生的传呼,回过去,竟是欧阳花的。欧阳花说,古记者,我想请你喝咖啡。我脱口就说好好好。话音一落,我就发觉自己挺激动的,这样不好,我激动什么呀我。
为了避嫌,这次我把米衣带上了。欧阳花已经先坐在咖啡馆内了,见我旁边跟着米衣,也不意外,一抬手,一起身,落落大方地打过招呼。我想至少这一点她还是比米衣强的,米衣在大学时可不出众,整天埋头读书,其余的活动一概不参与。其实女人还是兴趣广泛一点好,多才多艺一点好,女人多才多艺了,就会像块优质的多棱镜,不经意间不同的角度都会折射出不同的光芒来,让人眼花缭乱乐趣横生。当然这一点我是现在才在脑中清晰起来的,以前却觉得无所谓,以前认为只要是女人,我看中她她也看中我,就行了。
我点了咖啡,点了小碟,请客还是我来吧,我是男人。欧阳花笑笑,也没多客气。她食指与拇指拎住小勺子,翘着小拇指缓缓地搅动咖啡,芳香便像一条条有形的物质,顺着她的小拇指一缕缕往上飘扬。我知道她是为杨红旗的故事而来,否则她干嘛要请一位只有一面之交的人喝咖啡?但是一开始她并不说杨红旗,她说起自己的毕业分配。南方是全市最好的大学,若在前五六年,南方大学毕业的学生还是热门的抢手货,可惜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各个单位都人满为患,推辞唯恐不及。
欧阳花说,我联系了海关,单位挺好的,他们基本上同意了。
我连忙道贺。想起自己毕业时坐以待毙的无能,心里真是惭愧。米衣这方面也强不了我多少,她死活要回这座城市,而且回到这座城市还必须进第一流的好单位,却找不到一双有力的大手给予帮助,最后只好靠自己,考上了研究生,她报考的就是南方大学。她本来也逼我报考,我吓得面如死灰,说真的这比逼我跳楼更可怕。幸好这座城市的小市民扩版,登出广告,招聘一些记者,我就去应聘,结果如愿以偿。就社会地位而言,现在我已远在米衣之下了,聘用的记者在报社里只是临时工,饭碗说丢就丢,而米衣是研究生,算得上是级别较高的知识分子,未来还有无限广阔的发展空间。我指着米衣对欧阳花说,你们是校友,她是中文系的研究生。 是吗?欧阳花很高兴。 米衣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你是我们学校的名人。
欧阳花笑得更开心了,详细询问了米衣是哪个专业的、导师是谁等等,最后话锋一转,说,认识你们太好了,这还得感谢杨红旗哩! 我相信杨红旗绝对无法想象得到我会与欧阳花坐在这样的环境中,优悠喝着咖啡闲聊起他。欧阳花的情绪已经与上次判若两人了,她杨红旗长杨红旗短地说起来,不时夹着嘻嘻的笑。她说,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怎么得罪了这个人,他居然编出这么蹩脚的故事,天底下真是 无奇不有。
我说,2月14日那天你真的没到光明路去过?
欧阳花说,古记者,你还不相信我?杨红旗是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你却是见过的。现在这个社会你是比我了解的,我不知道这个杨红旗究竟想打什么主意,但我推测不外乎榨钱。真是搞错了,我哪有钱?我父母都下岗了,他想榨钱也不打听清楚再动手。 我嗯嗯应和着,脑中把杨红旗那天来报社的经过重现了一遍,自然一股泔水又扑鼻而来。救下差点被人强奸的女大学生,这故事没多少刀光剑影,其实已经算不得什么大新闻了,充其量在报屁股上弄上几百字,其重点还不是落在好人好事上,而是落在强奸未遂上。读者对好人好事早已没有兴趣,对强奸二字却是有兴趣的。所以,说到底杨红旗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把情况向总编大人做了汇报,他眯着眼思量片刻,斩钉截铁地说:这件事可能包含着一个惊天大新闻,应该不惜代价追踪下去。 其实我很希望他挥挥手说那就到此为止吧。我有点怕再跟欧阳花接触,我对自己的内心活动似乎开始难以把握了,况且,米衣也不乐意,即使我把她带在身边,她脸上照样阴沉沉的。她说,这个欧阳花,绝对有问题!
劳模杨胜利
我出了趟差,到杨家村找杨红旗。
杨家村就在城市的边上,种了大片大片的蔬菜,蔬菜是村里的经济支柱,那一排排颇为气派的新房子,估计也都是菜叶子换来的。村里的人对杨红旗很陌生,一问三不知的。我只好这样那样形容起杨红旗的长相,他们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杨胜利的儿子啊,你干嘛早不说。然后就有人热心地指路,说就在那里,就是房子很破的那一间。
杨红旗家的房子的确是全村最破旧的,在一幢幢新房子的包围中,杨家的老木屋就像一块疮疤丑陋地贴在那里。我在门外问有人吗?里头没人应。我便走进去,在屋里转了一圈。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黑乎乎的四处挂着蛛网。不过,我一走进来,便觉得这屋子特别,很特别。特别在哪里呢?我左右打量着,眼光最后被四面墙上死死吸引去,墙上没有一寸空隙,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奖状一张挨一张地密布其上,外面还蒙上一层透明塑料,奖状上的名字都是杨胜利。
有人咳嗽了一声,声音很微弱,我还是听到了。寻声而去,才发现里屋其实有人,那人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半张脸。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我说对不起打扰了,我想找杨红旗。
你是谁?那人问,他的声音瓮瓮的,仿佛声带千疮百孔,气流通过时,已经四下逃散得差不多了,等到说出口来,就只剩一丝微弱得无乎听不见的声音了。
我报出我们报纸的名字,我说我是记者,想找杨红旗了解一些事。
您是记者?那人一掀被子,似乎想坐起来,却明显力不从心,只抬了抬身子,又软绵绵倒下了。这时我看清他是个老人,已经皮包骨头,两个眼珠子夸张地抠进去,像两个深洞。您您您是记者?记者找我儿子?他反复说着,好像怀疑我的身份。我相当紧张,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到一个人竟会被岁月折磨成这副样子,实在太可怕了。
您您您------那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手从棉被中取出来,然后费了更大的劲举起来,在半空中划来划去。我疑惑了好一阵,终于明白他是引导我看墙上。这个屋的墙与外面一样,竟然也贴满了奖状,奖状上的名字仍然是杨胜利。
炼钢积极分子,农业学大寨标兵,批林批孔先进分子,开荒种地模范-------我边看边读,边读边笑。床上的那人也笑,他的笑是伴着一阵阵强烈的咳嗽声的。我突然回过神来,他就是杨胜利,就是杨红旗的父亲。
杨胜利手又伸进枕头底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四方方的布包,打开来,又是一个四方方的硬纸皮夹子,再打开夹子,里头才是一张发黄变脆的报纸。我一看,竟然是我们报社1958年出的。杨胜利难道跟我们报纸有关?哦,原来这份报纸的头版头条就是是写杨胜利,说他如何带领杨家村群众大干快上,创下亩产超万斤的人间奇迹。旁边还配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杨胜利还年轻蓬勃意气奋发,胸前抱着一捆沉甸甸的稻子,张着大嘴笑得脸上肌肉快绽破了。
我看报的过程,杨胜利也认真看我,并且内心活动剧烈,这是我从他脸上看出来的。杨胜利的脸已经枯如一块老木桩,皮肤焦化了,牙齿掉光了,他基本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了,但努力做着,嘴唇嚅动,眼睛眨巴,皱纹七拉八扯,我便明白他是在激动中,他为自己激动。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一张几十年前的报纸在手,一个几十年前的风云人物在眼前,一切都恍然如梦,这样的场面从前我连想都没想到过,如今却竟然碰上了,说起来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
很快我走到屋外,里头的气味差不多已经让我窒息了,这味道与杨红旗身上的大同小异。屋外聚了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都挺兴奋的样子,呵着嘴眼睛亮亮地盯着我。有人问了一句:你是记者?我说是啊。人群中哄的一声就笑起来。我说,我是来找杨红旗的,他不在。有人答道,杨红旗每天一大早就到城里打工去了,晚上才能回来。接着人群中又哄的一声笑起来。我觉得奇怪,他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这时一个中年男人拨开人群走过来,他说,我是村支书,请问你有什么事?
村支书是退伍军人出身的,他把我带到村委办公楼,请抽烟请喝茶,十分客气。说起杨胜利时,他面有难色,吱唔了一阵,好像电脑开启后硬盘的紧张运行,然后他说,杨胜利也曾是村支书,现在却是村里非常头痛的一个人。
我要采访的对象本来是杨红旗,不是杨胜利,但杨红旗不在家,杨胜利又让我生了好奇,所以了解了解也无妨。我说,你们村看上去挺富裕的,怎么独独杨胜利家那么寒酸?
支书叹了口气,说,他们本来也有钱,但钱都捐出去了,有多少捐多少,没有钱借钱也捐,这还能不穷?
我问,捐给谁了?
支书说,谁都捐,希望工程、孤寡老人、洪水灾区、车祸受害者等等等等。不是说不该帮别人渡难关,而是说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从报纸上看到哪里有难,看到一个捐一个,这谁承受得起?
我问,他妻子呢?
支书说,早跑了,被他气跑的。
我想起杨胜利的那一堆奖状,就老里老气地说,再怎么样他也是有功之臣,你们村里人以及乡里县里的领导应该善待他才是。
支书连忙说,记者同志,我们还真没亏待过他,他儿子杨红旗早出晚归的,中午不回来,村里人就轮流送午饭给杨胜利,否则他早饿死了。县乡领导对他也好,逢年过节都送来钱物,但是他一转身就又捐掉了,他说自己是劳模,不能花国家和人民的钱。这次他得了肺癌 ----- 肺癌?我打断他。
是啊,肺癌。支书说,查出病后,我们马上就把他送到医院,但送一次他逃一次,最后逃不动了,就闭着嘴不吃药,扭动身子不打针。还是那句话,他说不能花国家和人民的钱,还骂我们把他送进医院是为了害他,让他晚节不保。
我看着支书,觉得这人素质还是挺不错的,话说得也很有诚意。四处采访过程中,基层干部我是接触过一些的,像他这样水平的倒不是太常见到。于是我就问起杨红旗的情况,毕竟支书是代表村组织的,他的话应该可信。支书说,杨红旗很早就外出打工了,以前是去深圳,后来杨胜利病了,他才回来,不过也仍然去城里打工,清晨煮了饭就走了,晚上再赶回来照顾父亲。说实在的我们都不太了解他。不过,杨胜利的儿子嘛,不会坏的,杨胜利的儿子如果都是坏人了,哪还剩几个是好人?
杨红旗又来了
米衣本来要跟我去杨家村,她现在对这件事的兴趣程度已经在我之上,她说我是为你好,这篇稿子如果轰动了,对你以后益处多多。她确实盼着我出息,也觉得有权力与义务帮帮我,但那天恰好她要上课,没走成。我其实不觉得去杨家村有多必要,何况我还有其他的稿子要写。我们报社是以上稿量来计算工作量的,上一篇稿或大或小,分数不等,分数越多,奖金越多。尤其是聘用人员,没有底薪,全靠写稿,所以我挺不乐意一门心思只管杨红旗的故事,我还得做其他采访,写其他稿,否则这个月就喝西北风了。但总编大人可不管这些,他逼我去杨家村,所以回来后,我就把所见所闻向他汇报了一下,除此以外,我也跟米衣汇报。米衣说,杨红旗每天晚上赶回家照顾他爸爸,那他怎么会在半夜12 点救人呢?米衣书比我读得多,却未必比我聪明的,不过她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就是直觉极好。我跟她亲密了几年,严密的逻辑推理屡屡败在她毫无根据的直觉下,叫我不服都不行。现在她的直觉是我去杨家村并没有了解到事情的核心,所以她白了我一眼,说我老毛病又犯了。
我一想,也是。杨红旗每天晚上回家,还怎么可能半夜救人?这个问题没有追根刨底弄明白,多少算我失职。米衣说,你问问杨红旗。我摇摇头。杨红旗没有电话没有传呼机,我找不到他。
幸好他又登上门找我。
靠拍了一次桌子,杨红旗在我们报社成了名人,所以他再次出现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但杨红旗这次没打算拍桌子了,他挺高兴的,脸上都是笑。他说,你真的打算表扬我了?什么时候登到报纸上?
我想这个人我已经应付吃力了,最好直接交给总编。但总编大人恰好出访欧洲,十天半月都回不来。不过就是总编在家,他也未必肯出面见杨红旗,他是总编,不是小记者。况且每天各式新闻素材后浪推前浪源源不断,每一件都亲自挂师他还怎么当总编,手下还需要养这么多人马干什么。我只好耐着性子深入浅出地向杨红旗解释起新闻的规律性与严肃性。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是不会轻易写这篇报道的。我说。
杨红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说,怎么,你还没打算表扬我?哪你去我村里干什么?你又见我爸干什么?你不是要害死我爸吗?这话真是太严重了,杨胜利得了肺癌,又不肯求医吃药,他的死是必然的,怎么会栽到我头上来?我说,我去村里是找你,跟你爸没有关系。
杨红旗说,怎么没关系,你见了我爸,他以为我真的可以上报纸被表扬了,结果你又不表扬,他急都会急死,气都会气死。这时电话响了,是米衣找我,她让我陪她到省图书馆查资料。我说,不行,我这里有客人,杨红旗正在这里。米衣一听,很兴奋,她说我这就打的过去,我要见见这个人。
我推测杨红旗今年总有二十五岁了吧,他还到过深圳,还总在城里打工,说起来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谁知在米衣面前,立即又像第一次刚刚来报社找我时那样,羞涩慌张手足无措。偏偏米衣不依不挠,十分起劲地东问西问。我觉得米衣这样做不合适,况且又是在我单位,其他人看在眼里,会暗自发笑的。但米衣不听劝阻,她感兴趣的都是些细小的问题,比如那天欧阳花被救后,谁帮她穿的衣服,衣服是什么颜色的,什么款式的;比如欧阳花那天晚上是怎么从光明路回南方大学的,骑车还是打的。杨红旗的思维好像跟不上米衣的节奏,嗯嗯嗯的不知所云。我打算单独跟杨红旗谈谈,就让米衣回校去。米衣坐着不动,眉头皱起来,她是皱给我看的。我故意装做没看见,我说米衣,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先回校去吧,有空我再找你。米衣自尊心受了损伤,她霍地站起来,招呼也不打,扭身走了。我原先其实挺怕她来这一套的,这会儿不知怎么的也不怕了。回过头我拉拉杨红旗,我说,我们到接待室坐坐。
接待室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见。杨红旗好像刚刚从什么刑具中解放出来,舞着四肢伸着懒要,也不等我开口,就很重地拖过一张椅子,猛地坐下,叉开双腿。他说,你的女人很厉害嘛,你好好的干嘛吃亏找她哩。
我心里不悦。我的女人还轮不到杨红旗说三道四。
杨红旗又说,你在这么舒服的地方上班真是命好啊!股记者,人家都叫你股记者,你姓屁股的股吗?
我说,是古代的古。
杨红旗哈哈大笑,他说,我才想怎么会有人姓屁股的股,这么好玩!
每个人的性格其实都有矛盾之处的,像我,我就常常感觉到自己体内仿佛一个古战场,千军万马在那里厮杀,你来我往,喊声震天,一会儿这一方赢了,一会儿那一方赢了,我于是也就一会儿亢奋一会儿低沉,一会儿高尚一会儿卑贱。但杨红旗体内的那个战场一定比我的广阔嘈杂,而且云集了多方来路不明的兵马,所以他的性格起伏很大,极不稳定。一般说来,要我信任这样的人确实是困难的。我问起那个问题,我说,你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回家去的吗,那天夜里怎么 12点了还经过光明路?
杨红旗眨巴眨巴眼睛,他说噢,那天我回过家了,后来又进城。
我说,进城干嘛?
杨红旗说,我在城里做建筑小工,就是跟着工程队给人家装修房子。那天因为赶工,工头要我们加班,我只好回去给我爸做了晚饭,喂他吃了以后又赶来。就这样啦,我就经过了光明路,就救下了女大学,这还不该表扬一下?
估计这一点要查起来是不难的,我就问他有没有工头的电话。杨红旗想了想,报给我一个传呼号码。我觉得事不宜迟,就让杨红旗自己呆一会,我去了办公室,按下这个传呼号码。过一会儿,有个瓮声瓮气的男人回过话来,问谁?干什么?我就请他证实一下2月14日那天的情况。对方想了想,说,2月14 日?那么久的事了,我怎么记得住?你以为我吃饱撑的呀?!
跟欧阳花散步
打心眼里我对南方大学没有好感,为什么?嫌它小家子气。记得第一天陪米衣来报到时,一到大门口,就见那儿摆了很多地摊,卖些内衣内裤小梳子小刷子之类的东西,活像一个农贸市场的入口处。米衣其实比我心高无数气傲无数,但这座城市没有更好的大学,她无话 可说,只好认了。
从那次陪米衣来报到后,接下去我就很少光顾这里,这些天倒是例外,这些天我已经来好多趟了。这会儿我来找米衣,她家就在这座城市,但为了尽量多读些书,她住校。那天她一扭身从报社离去是一肚子不高兴的,她的性格我还能不了解?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到南方大学来一趟,主动示好。做人其实累得很,真是没趣,不过,总是爱了她几年吧,爱这东西也是有惯性的,并不像写文章,想划句号就划句号。
黄昏正是校园中最热闹活跃的时候,操场上草坪上都是人,依依呀呀的男喊女叫,篮球羽毛球满天飞。他们之中不会有米衣的,米衣除了读书没有其他任何爱好。我低头从操场边绕过,直奔女生楼而去。这时有人叫了我一声,然后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竟是满头大汗的欧 阳花。
我看着她,心里挺愉快的。没办法,因为汗的缘故,她的衣服紧贴身上,浑身凹凸有致生气勃勃,对此我能不感到赏心悦目吗?换了你试试。欧阳花说,古记者,你有空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说,我有空,你说吧。
欧阳花就返身把羽毛球拍交给其他人,拿着外衣又过来。晚风迎面吹着,晚霞在头上照着,欧阳花带我沿着一条两旁开满粉色夹竹桃花的小道慢慢往前走,她的脚步很轻盈,雪白的球鞋一晃一晃的,有几分跳芭蕾舞的味道。我知道想跟欧阳花做这样散步的男生无数,欧阳花愿意与之散步的却很少,我很无聊,在一旁走过的男生羡慕眼光注视下,脸上竟忍不住浮起得意之色
古记者,欧阳花说,我在想一个问题,人生其实挺不测的,许多事情都是个人所无法把握的,即使你再有智慧再有能力也没用。就好比走路,这条路现在还是鲜花盛开,但谁知道前方有没有潜伏着歹徒,有没有谁设下了陷阱呢?
我说,你意思是?
欧阳花凄然一笑,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心里有这种感慨罢了。一定要说有所指的话,那就是杨红旗了,这个人,我真不知怎么得罪他的。
我说,他来找过你吗?
欧阳花沉默了好一会,才点点头。何止来找过,简直是来闹过了,她说。
怎么闹的?我感到好奇。
欧阳花说,他说要我帮他登登报纸。他还说他父亲是很有名的劳模,一直希望他也当先进,但他以前不听话,很早就自作主张跑出去打工了。现在他父亲得了肺癌,快要死了,他心里很难过,觉得对不起父亲,所以希望能上一上报纸,让他父亲死得瞑目。这种事本来跟我什么关系的?可他就是赖着我,要我给他做个证,证明他救过我。我干嘛凭白无故的证这个明呀?他就蹲在我教室外,等在我宿舍外,死乞百赖的,你说荒唐不荒唐!
我很意外,确实没想到会这样。南方大学虽然气派不大,但毕竟是高等学府,杨红旗灰头土脸地在这里窜来窜去,想象一下都觉得不对头。我说,他再来你就报警找110嘛。
欧阳花说,那不行,报了警他就可能被抓走,那他父亲怎么办?
我觉得欧阳花比我高尚,居然还替杨胜利着想,真不容易。现在看来记者这职业确实还是挺有趣的,利用职便可以认识各式人物。不做记者我能认识杨红旗吗?不能。能认识杨胜利吗?不能。能认识欧阳花吗?还是不能。每天找新闻跑采访,每天让自己进入不同的社会故事中,左右环顾,刨根问底,人生是不是就因此丰富了很多?
米衣说,当然是丰富了,连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都丰富了。
刚才米衣恰好走到她宿舍的窗户前小憩片刻,一抬眼,竟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背影。等到我告别了欧阳花回头找她时,她的脸已经被醋意浸得浮肿起来。我想起欧阳花的话,人生其实挺不测的,就是那么巧,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欧阳花散步,就被米衣看到眼里,米衣大约还浮想联翩,以为怎么怎么了。米衣说,你别做梦了,我打听到了,她上个月勾搭上了副市长的儿子,所以副市长的儿子帮她联系了海关,否则单靠她自己,靠她下岗的父母,怎么能进那么好的单位?副市长的儿子居然会看上她,你有什么戏?
副市长儿子也不见得高人一等,副市长儿子草包混蛋的可能性也是存在。欧阳花这样的女人嫁给谁,会委屈了对方?我发现自己此时与米衣的情绪有些类似。我也会吃醋吗?真是奇怪。
杨胜利死了
我再一次去杨家村是因为杨胜利死了。得到消息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去送送他。长这么大我没见比杨胜利相貌更难看的人,但见过之后,他就经常在我脑中冒出来,每回冒出,我心里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现在他死了,我很沉重,我相信自己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还会怀念他的。
杨红旗伤心得不行,仰着头肆无忌惮地哭得像一台拉响的警报器。我带去一束花放在杨胜利的尸体前,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三个躬,鼻子还不禁酸起来。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其事过。
此时杨胜利穿一套崭新的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工工整整,好像他正打算去参加劳模表彰大会似的。杨红旗看到我,突然扑过来,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他妈的你不表扬我你来干什么我爸他死了他没看到我上报纸------
支书适时冲过来,拉走了杨红旗。杨红旗家里里外外都是人,大约全村的人都来了。这会儿他们都不笑,脸色很阴,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眼睛红红的。我后来随着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上了山,直到最后一铲土掩上坟墓。杨胜利的那些奖状都从墙上取下来,整理装订好,跟他一起入了土。这个主意是支书出的,支书说,能看见奖状,他心里才踏实。
回到报社我跟总编说起杨胜利,总编刚刚从欧洲熏过洋风回来,脸上红光满面。他疑惑半天,才想起来,说噢,就是那个杨红旗的父亲?怎么,这篇报道你还没写出来?
我说,是,没写出来。
我明显感觉到总编大人对杨红旗的兴趣不如先前,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到其他事情其他内容去了,他是总编,他忙得很。在我,我倒是有着前所未有我冲动,恨不得立即弄清真相,把文章写出。但是真相隔山隔水的,我也无计可施。
一天常常向我提供线索的警察抓获了一个入室抢劫犯,我便跑去,打算写个小消息。这个抢劫犯除了喜欢别人的东西,还喜欢别人的女人,他像盘点自己的丰功伟绩似地历数自己强奸女人的经历,他说,如果夜里在路上碰个女人,那就算是夜宵了,我照样干了她。
我心一动,问他去过光明路吗。他说,光明路?怎么没去过?我租的房子就在那里。
我说,2月14日半夜12点左右,那天是情人节,天下着雨,你在哪里呢?
他说,2月14日?情人节?半夜12点?噢,我回家时碰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妞,还说是南方大学的学生,可惜我没得手。
我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他说,不就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傻小子,坏了我的好事。
我现在很急切想见到杨红旗。我给杨红旗的工头打传呼,他回话说杨红旗早就不在他手下干活了。我问他去哪里了。工头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爹。放下电话我打个的去杨家村,杨红旗也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还没进家门,正坐在台阶上发呆。我心里有愧,拍拍他的 肩,也在台阶上坐下。
古记者,杨红旗说,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欧阳花跪下来求我了。
我没有答,只是兄弟般地看着他。
那天晚上我救她后,她也不知多感激,要认我做哥哥,还掏出学生证给我看,要我以后一定去找她。可是,我要她证明一下她都不肯。她说她交了男朋友,如果差点被人强奸的事让男朋友知道了,她就完了。又没有强奸成,能完吗?她又说这事对她名誉有影响,被人知道了以后不好做人,所以求我放过她。我能放过吗?我爸死时我都没有上报纸,没有被表扬,我能放过她吗?杨红旗说着说着站起来,眼睛瞪向远处,嘿嘿两声,说,我今天把她干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我说,你?你杀了欧阳花?
我杀她干什么?杨红旗瞪我一眼,我杀了她我爸又不能活起来。她求我不要声张出去,我就干了她!
我张大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杨红旗,他强奸了欧阳花。欧阳花终于还是被人强奸了。我估计欧阳花一定不会报警,她不会;而杨红旗,他肯定要得意洋洋地一再说起这件事,但有什么用呢?他说了,别人也不会信的。总之生活还会以原来的面目继续着。
我与米衣之间却无法继续了。那天走出南方大学女生楼时,我就决定与米衣分手。人生只有一次,确实不应该马虎随意。我都从那么远的北方跟米衣来这座城市,来了却还要分手,真是匪夷所思。不管别人怎么说,生活是我自己的,我要对自己负责,事实上这也是对米衣负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