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89年之交的冬天特别冷,我家乡甚至有不少树木都被冻死了。
1989年4月15日,前总书记胡耀邦骤然去世,引发一场席卷全国、长达五十余天的学生运动。这场运动看似突然,其实有其历史的必然性。毛泽东时代结束后,邓小平重新出山执掌中国大权,成为实际最高领导人。邓奉行经济上改革开放,同时又死死抱住僵化的共产主义教条不放。因此,虽然经济上了得较大的发展,但是少数共产党官僚凭借手中的特权,大肆侵吞国有资产,贪污腐败十分猖獗。据当时一本杂志透露,仅1988年一年,被各级腐败分子吃喝掉的公款即达四百多亿元。人民群众对此极为不满,呼吁严惩腐败。最高当局也试图杀一儆百,由于共产党政权缺乏应有的监督机制,一切措施皆是徒劳。最具讽刺意义的是,郑州铁路局发生一起贪污大案,铁道部派一名副部长带工作组到郑州查案,结果这名副部长也成了大贪官,而且贪污的钱财比他调查的对象更多。另一方面,共产党对舆论严加控制,人民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根本无从了解,整个国家犹如一座大监狱,被关在里面的人迟早会发生一场大狱暴。胡逝世前 中国正处于这种狱暴的前夜,他的逝世,只是为这场大爆炸提供了一根导火索而已。
1989年报运动,一开始主要是知识分子参加,一方面是出于他们的良知的责任,另一方面也出于对胡耀邦的特殊感情。胡耀邦奉行比较开明的政策,秉政后解放了一大批在文革中惨遭迫害的知识分子,一惯被知识分子视为保护神。他骤然去逝后,知识分子觉得失去了一种保护,陷入一种奇特的悲剧气氛中。在他们的骨子里,将比较开明的胡耀邦视为明主,对胡的怀念,说穿了就是根植于历代知识分子潜意识里的恋主意识。在古代,这种强烈的恋主意识往往以陪殉方式表现出来,近代则以爱国主义姿态出现。也许理解了知识分子的深层次心理,就不难解释胡去逝后,运动迅速漫延全国的原因了。
一开始,我对这场运动抱观望态度。并不是准确地预料到这场运动会遭到血腥镇压,骨干分子全部被投进监狱。当时,我正陷入热恋中,无法从小佳营造的温柔乡中拨出来。另外,出生于正统共产党人家庭的她也千方百计阻止我参加那场运动。她的父亲简单地认为上街游行的学生都是不务正业,被人利用去反党反社会主义,企图推翻共产党的统治。如果我参加运动,老头子肯定不会接纳我。小佳思想虽然较其父开明,还是认为社会问题有政府解决,学生不该瞎操那份心。有时我流露出社会弊病的不满,她总会及时规劝我:“亚明,记住你是一个诗人,而不是政治家。你没有能力,也不可能改变这个社会。如果你爱这个社会,你应该为她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粮,而不是去做一个改良家,更不能做革命家。”面对如火如荼的民主运动,我们之间第一次产生的严重的分歧。她很害怕我会参与进去,她感到在的诗人的激情里,隐藏着一颗不安而燥动的心。我知道在这场大运动里很难作一名冷静的旁观者,但是在小佳的爱情攻势一,我却变得如此犹豫不决。为了父母,为了小佳的爱,我明白我应该作壁上观;但是为了我的良心,为了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我又必须站到斗争的前列。说真的,这样的抉择让我很痛苦。
5月7日,运动已经暴发二十余天了,我仍然在观望和徘徊。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双恰逢小佳的22岁生日,我们逃离那座喧嚣的城市,到渭滨公园为她庆贺生日。她选择渭滨公园,也许是为了寻觅一段失落的梦,我则想带她走出那段阴影。
“亚明,真是一相伟大的情人啊!”回到学校,好友除毫不客气地讽刺我。
“怎么啦?”我故作不解。
“怎么啦?你不看看同学们在做什么,而你居然沉浸在爱情的温柔乡里,还有闲情带着女朋友逛公园,你太令大家失望了。”
“我能做什么呢?”
“老实说,同学们需要你,这场运动需要你。现在的情况很乱,大家都很茫然,斗争很难继续开展下去。几位教授和研究生认为,现在迫切需要一位威信较高的同学站出来,领导全校同学开展斗争。”
“为什么你不站出来?”
“我不行,而你就不同了。你是有名的校园的诗人,又是学生会副主席,容易被同学们接受,这也是几位教授的意见。”
“嘿!嘿!你们是想找一个傀儡吧?”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真的认为你有号召力,而且你的组织能力也很强。说真的,这样的重担还非你莫属。”
虽然知道他在拍我的马屁,但是这样的话听起来真的很舒服。时世造英雄,也许我的确能成为叱咤风云的豪杰。事实上,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潜藏着非常强烈的征服欲望和领袖欲望,我写诗,我竞选学生会主席,说白了,都是受这两种欲望支配着。刚进这所学校时,因为理想的幻灭,曾经被无奈的失落感深深地笼罩着,只是别无选择。开学典礼那天,我却找到了平衡点。开学典礼上,照例是校长、党委书记等一系列领导讲话。最后发言的是一位很年轻的小伙子,他是校学生会主席。哇!好大的派头,居然与校领导平起平坐。我很羡慕他,同学们也在叽叽喳喳地议论他,身边几位女同学甚至激动得眼里放射出爱恋的光芒。我有些嫉妒那位年轻的主席,但是并不完全服他,他能做的我也能做,甚至做得更好。
“明年,我将坐在主席台上欢迎新生。”我悄悄对室友王军说。
“你?”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也许觉得我太狂了。
“对!我,下一任学生会主席。”我毫不客气地说。
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必须首先在本班取得成功。但是当时情况对我很不利,刚入学时老师就指定了一名代理班长,承诺一个月后进行民主选举。事实上,昨天还是中学生的大学新生,并没有多少现代民主意识,即使一个月后民主选举,那位由老师指定的代理班长也多半会以高票当选。我作为在野人士,要想战胜他,首先要让同学们觉得我多才、多艺,确实比他强,但是又不能做得太过分,否则会给人留下太张狂的不良印象,那样也就玩完了。如何改变目前的不利状况呢?几天后,班上举行进校后的第一次联欢会,为我提供了一次展示自己的机会。
进校才几天,互相之间既不熟悉,更缺乏了解,大家一个劲地嗑瓜子、吃糖,晚会的气氛很拘谨。班长林忠想尽办法,一会儿让这个表演节目,一会儿让那个唱歌,但是联欢会仍然联欢不起来,气氛始终冷冷清清的,看来只有草草收场了。
我预料晚会会开成这个样子,这正是我需要的效果。就在林忠显得很尴尬的时候,同舍的哥们儿趁机把我推进会场。我接过话筒,故意用半生不熟的广东话说道:
“Ladies and Gentlmem, 俄是虫难风莱定,俄杭为打嘎标赢一各寂寞,海望妮害风。”(女士们,先生们,我是从南方来的,我想为大家表演一个节目,希望你喜欢。)
“好!”我的洋泾浜粤语还未说完,又是同舍的哥们儿带头齐声喝彩,刹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已经冷场的晚会第一次掀起高潮。这年头广东人什么都吃香,广东话也大有取代普通话的趋势,甚至会说几名广东话在别人眼里也大有身份。说实话,这晚的一切,其实我同宿舍的哥们儿早就排练好了。
“其实我来自天府之国成都,我叫胡亚明。”看到开头不错,我趁机推销自己。“我的朋友都亲热地叫我亚明,希望你们也这样叫我。接下来我为大家表演一个方言单口相声。”哗众只能取宠一时,真正要别人认可还得凭实力。四川话的特有魅力,以及家乡艺术家教给我的幽默与灰谐,使我的节目生动、有趣,赢得了同学们真诚的掌声。同学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我则继续扩大战果。
“下面我想邀请一位同学与共同演唱一支歌--《请跟我来》。”我环视一周,将目光停留在叶梅身上。几天来,热情大方的叶梅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她的祖籍也在成都,我可以趁机拉一下老乡关系。“小老乡,可以吗?”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她微微颔首,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
“我踏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等着你的到来......”我们虽然没有事前排练过,却配合得很默酢K凳祷埃?疑ひ舨⒉皇呛艹錾???俏衣韵陨逞频哪兄幸粲胍睹诽鹑蟮母枭?诤显谝黄穑?锤?幸环?槿ず头缥丁6?遥?谀茄?某『希?⒉恍枰?愠?枚嗪茫?丶?谴蠓健?/span>
由于我的主动和热情,更由于同舍哥们儿的推波助澜,整场晚会活了,同学们的拘谨也一扫而光,大家都争相表演节目。不管怎么说,大学里集中的都是各地的精英,吹、拉、弹、唱、跳,各人都有一手绝活,一个又一个节目精彩纷呈,将晚会推向高潮。其中有一个从河北来的同学是体育特长生,自称是李连杰的师弟,据说得过该省的散打比赛亚军,一套武术套路耍下来,赢得男生的疯狂叫好,女生的阵阵尖叫。看到晚会如此成功,年轻的辅导员脸上绽开了笑容。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了晚会的合法主持人,林忠早已到一边捣鼓音响去了。不是林忠无能,而是他不适合做这种主持工作。事实上,林忠是我们班成就最好的同学之一,现在是驻瑞典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与我同台表演的叶梅,现在是深圳电视台的金牌主持人。
晚会临结束时,我又出人意料地出了一个节目。
“同学们,现在我们来做一个游戏。”我拿出一叠事先准备好的白纸,请叶梅帮忙发给每个同学一张纸。“这个游戏很简单,我们相处快一周了,但是你对周围的同学有多少了解呢?你又叫得上多少同学的名字呢?请你在纸上写下你知道的名字,写得最多的的就优胜者。”接着,我又变戏法般拿出一盒红塔山香烟和一盒酒心巧克力,“如果获胜的是男同学,就以这包香烟作为奖品,如果是同学,这包巧克力当然就归你了,如果不怕长胖的话。”
这个游戏并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大家对我的奖品都在极大的兴趣。因为我观察到我们班的男同学大部分都要吸烟,红塔山在当时还属于高档香烟,而巧克力对每个女孩都是致命的诱惑。但是很不幸,大多数只能将本宿舍同学的名字写完,想得到奖品显然还有点难度。我的室友王西剑和叶梅都表现不凡,各写对28人和26人,班长林忠也不错,写对24人。
“王西剑和叶梅不相上下,我提议他们同为冠军,奖品各归其主。”当然,这不是我的最终目的,为了露一手,我接着说,“现在看我能叫上几个人的名字,如果叫错了,请你原谅,叫对了,请给我掌声。现在开始:叶梅、张亚敏、王望妮、蔡宇......”四十七位同学的名字准确无误地对上了号,同学们惊讶不已,年轻的辅导员也投来赞许的目光。其实,我并未熟悉到可以叫上全班每个同学的名字,我可能比别的同学能多叫上几个人的名字,但最多同王西剑、叶梅是一个水平。事实上我玩了一个小把戏,因为刚才别的同学写的名单都集中到我手里,我唱名时,暗中将还不熟悉的同学的名字记下来,然后再当众叫出所有同学的名字。这一招也是事前策划好的,而且效果预想的还好。
那次晚会后,同学们对我有了初步的了解,但是仅凭一次努力还不可能十拿九稳地夺取班长宝座。我不动声色地与班上的活跃分子接触,暗下一笔感情投资。为了争取女同学的选票,我同乡的名义邀请叶梅偕其室友到我的宿舍联欢。几天后又邀请另一宿舍的女生到兴庆宫游玩。经过两个星期的努力,我问鼎班长只是时间早晚的事了。一个月后,班上如期举行选举。事前,辅导员召集几名活跃分子讨论选举形式,经过激烈的讨论后,大家一致赞同摒弃中学生时代那种老师提名候选人,同学们投票的虚假选举。采用自由竞选,只选出班长、团支书,然后由班长、团支书组阁的形式。但是究竟是同时选出班长、团支书,还是分两次选出的问题上分歧较大。我建议竞选演说时,候选人必须明确提出准备竞选那个职位,将两个不同职位的候选人分列在两张不同色彩的选票上,同学们既容易分清,也不用分两次投票,计票时也不会混淆。无论班长还是团支书,第一轮得票最多且过半者却得当选。第一轮得票无人过半,由两名得票最高者进行第二轮角角逐,以简单多数获胜。辅导员首先认可了我的方案,有两人不太赞同,却拿不出更好的方案,也就同意了。
一切都在按我的计划进行,但是当政的林忠仍对我的威胁很大。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建议他竞选团支书。我说要是我们都竞选班长,肯定会有一人落选,甚至两败俱伤,我们什么都捞不到。如果联手,几乎没有人能抢走其中任何一个位置。林忠也是个聪明人,我进校后的冲劲又有目共睹,他决不想直接与交锋,选举前定下的方案对我们双方都有利,于是爽快地接受了我的建议。
每一名大学生,在中学时代几乎都是班上的皎皎者,百分八十以上担任过班干部。进入大学后,不少人仍有很强烈的表现欲望,只是在大学校园这个精英汇聚的地方,除了极少数继续大放异彩外,大多数昔日的月亮只能做陪衬的星星了。那次的竞争十分激烈,全班48人,竟有12人竞选班长,9人竞选团支书,占了百分四十强,其中女生8生。第一轮投票,林忠以30票高票当选团支书。班长的选票却异常分散,第一名的我仅得18票,只比第二名的叶梅多了2票。我策划了半天,却只林忠帮了大忙。许多人原计划竞选团支书,由于林忠宣布角逐,不少人自认没有实力同他竞争,就纷纷改逐班长。而我同时又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忽略了对叶梅的防犯,现在我必须同在男生中很有人缘的叶梅角逐了。已经没有时间修补错误了,幸运的是我让同舍的哥们儿分散坐在同学中间,关键时刻就要靠他们暗中拉选票了。第二轮角逐更是十分激烈,已经不仅仅是选举一名班长,甚至涉及十分微妙的心理学问题。我在女同学方面下了不了功夫,不少人对我还有几分好感,但是叶梅与她们朝夕相处,感情总会深一点,而且还牵涉性别大战呢?团支书已被男同学占了,于情于理也该让女同学当班长了吧?同样的问题也困绕着男生,照理男生人多势众,有30人之多,仅靠男生的选票我就完全可以当选。但是偏偏叶梅又是一位十分漂亮的女孩,一个月来,已经成了男生宿舍卧谈会的中心人物,不少好色的选票将会自动投向她。老实说,铁胜算并不大,甚至很可能败给叶梅。计算结果,我获得25票,叶梅获得23票,我仅以超过半数1票的微弱优势获胜,而这1票刚好是我自己投给自己的。
我终于取得了班长的宝座,但是这场竞选的真正胜利者应该是林忠和叶梅,特别是叶梅,她并未搞任何私下的竞选活动,凭自己的才华和天生丽质,几乎将我击败。说实话,她后来能成为深圳电视台的金牌主持人,并不是偶然的。我当选后,非常真诚地请她出任副班长,协助我工作。但是小小的班长并不能令我满足,第二年,我又参加学生会主席竞选,却以失败告终,还是在校团委书记的推荐下,我才捞得一个副主席的职位。现在。我已经是大三学生,学生会主席的宝座已经与我无缘,但是面对自动送上门的、可以成为学生领袖的机会,我如何肯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