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国的时候,政策和现在不一样,不是是个人留下几千买路钱就可以走人
。现在恐怕要上万了吧,出国四年了,物价都翻着番往上长,党和人民的培养也
得同步才行。我那时候是两千五百块一年,你如果四年大学毕业一天班也没上就
想出国,培养费就是一万。好象研究生还不止两千五。印象里要是拿了PhD再
想出国,不交出三、四万块钱,党和人民的恩情是报答不完的。
但是我出国的时候,想交钱,党和人民还不见得收。不是党和人民心痛我这
个儿子穷,免了。而是我出身不好,不是直系侨属。侨属我太熟悉了,小时候一
起玩的三儿他们家就是。那时候还文化大革命呢,侨属不叫侨属,叫美帝国特务
。三儿他们家一家六口人被赶到十号楼后面的一间平房里住。他奶奶就死在那儿
,中煤气。我和三儿打架,打不过他,被他开了瓢,就哭着喊,“你们家是美帝
特务。”这句话真灵,三儿乖乖地回家去了。粉碎“四人帮”没几天,来了一个
穿西装的,秃顶,金丝眼镜,真和电影里的特务对上号了,说是三儿他奶奶的弟
弟。再没几天,三儿他们全家都搬走了,说去了美国。我妈和我爸吃饭的时候聊
天,说,三儿他们家移民美国了,他们家是侨属。这时候我才知道,美帝特务改
叫侨属了。
我收到I-20的那天,报纸上登了一条二百字的消息,自费出国留学生须
服务五年,若是旁系侨属在交足培养费的情况下,可以免去服务期,直系侨属则
培养费也不用交。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自豪了二十几年的革干出身如今不吃香,
得赶紧想办法加入侨属行列。
去公安局签证科问,怎么才算侨属。回答说,他们不管,只要有侨办的证明
就算。又骑车去东单的侨办,问怎样才能开出证明。回答是,教委下发文件根本
没和国务院侨办商量,他们没接到通知,不知道怎么办。回家打电话给国家教委
,转了七八个部门,总算找到了对口的。接电话的那位刚听完我的问题就急了:
“怎么打到这来了?”我说,你不是负责吗?他说找北京高教局去。我赶紧问他
北京高教局的门朝哪开,他说体育学院,就把电话挂了。我又骑车奔体育学院,
已经下班了。一夜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到了体育学院。门上写着八点上班,
九点半才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的。这时门口已经站了十几个人,缩着手冰棍儿
似的站在雪地里。也不用排队了,都是问一个事。那女的态度倒不错,说他们刚
收到文件,实施细则还在制订,大家都回家去等。我说我等不了,下个月就得报
到。她说对不起,等不了也得等,她只是借来的临时工,房子也是临时从体育学
院借的,她管不了事。我刚想发火,跑了两天累个半死,把北京是转了好几圈,
就得到个等的答复。转念一想,和个屁事不管又挺和气的摧本儿火有什么用,就
悻悻然骑车回家。
等?这种事那能干等?先写封信给美国表决心,为了中美人民的友谊,不论
千难万险一定报到,不会辜负系里对我的期望。如果我晚到几天,说明我正和万
恶的共产主义进行殊死斗争,请他们稍微有点耐心。其次请了一个礼拜病假,说
胃病犯了,这回不仅是胃,还拉肚子。头儿还挺关心,在电话里说,要到家里来
看我。我说您那么大岁数了,千万别,医生说我这病传染。我病了没事,您老病
了,整个单位不就瘫痪了吗。剩下的事就是天天到高教局去等。
高教局办事还算有效率,一个礼拜后在门口帖出个布告,一二三四写得一清
二楚,原来侨属证明还得找侨办开。
骑车出门时看见刚才在我身旁看布告的姑娘在我前面,紧蹬了两步,追上去
问,你也去侨办?她说是。她说她是音乐学院的,准备去纽约学小提琴。我说你
可不象学音乐的。她问,学音乐的应该什么样?我想想说,不知道,反正不象你
这样。她淡淡地笑了。她这一笑,我到真觉得有那么点舞台上报幕小姐拿腔拿调
的味。她又问我,我说我准备去 Virginia 学数学。只是准备,谁知道去不去得
了。她听到数学两个字作了个鬼脸说,你怎么和陈景润不一样?我说你见过陈景
润,她说听说过。我说别听徐迟糟蹋陈景润,陈景润家我去过,他还听贝多芬呢
。她有点吃惊地问,真的?我一脸不屑的表情,没回答。她问我是侨属吗。我说
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匈奴,不知算不算。她说她也没亲戚在国外。我说
这么说咱俩都没戏。她说尽量努力吧,有这么个机会太不容易了。她问,我们俩
在国外都没亲戚,到了侨办怎么说?我说,咱俩得把谎撒得不一样,说不定有一
个就办成了,我就说我爷爷在美国,你说你舅舅在香港。
侨办负责接待的是个和善的老头。我一进门他就对我大骂共产党不是东西,
收培养费,有本事等人回来的时候加倍还呀,出国是好事,凭什么拦着。当官的
子女都公派走了,人想自费还不让。F★★K(中文的)。我说您老说的太得了
,我就是不和李鹏嚼清,不然我非坐中南海门口绝食不可,不讨个说法,八抬大
轿请我去美国还不走呢。您说我爷爷在美国算直系亲属吧。他问,你爷爷还活着
吗?我说情况复杂点,我还没生他就死了。他说死了就不好办。人一死,没有侨
,你就不是属。不过你爷爷在美国,活着死着,只有你爸爸知道,让你爸爸跟单
位人事部门开个介绍信,就说你爷爷还活着,人在美国就成。
我满口谢谢退出来,心想,让我爸爸到人事部门证明我爷爷还活着不难,可
他怎么证明我爷爷在美国。大前年他还回大西北那村子探亲呢。搞人事的从来不
干人事,不外调也得查档案,我爸填了一辈子出身农民,怎么也不可能从天上再
掉下来华侨爹呀。
黎燕出来一脸悔气。她说她照我说的撒谎,说她舅舅在香港,不灵。老头问
她舅舅是什么时候去的香港,黎燕说60年。老头问,逃过去的吧。黎燕顺杆爬
说是。老头说现在的政策是困难时期逃到香港的已经不算叛逃了,但他们到了香
港算不算华侨,老头也定不了。
黎燕说,咱们没辙了。说着眼圈就红了。我说中国的事,那有没辙的时候。
“文化大革命”都到了崩溃的边缘,还出了个英明领袖。办事就象解方程,没解
析解,还有数值解不是。关键你得琢磨。她问我,你在说什么。我说没什么,咱
们找个地吃饭吧。
在西四马路边找了家小饭馆,要了俩菜一瓶啤酒。各位看官,我决不是为了
编故事才弄出个叫黎燕的女主角吊你们胃口。这故事里除了人名全是真的,如果
与事实有点出入也是时间长了我记错了。我还记得和黎燕坐在小酒馆里的时候,
曾经有过挺卑鄙的念头。我用卑鄙两个字,不是说我想起了 Breast 和生殖器之
类的。我当时想的是,如果找黎燕这么个女朋友,即使出不了国也算没白折腾。
考托福GRE的钱,熬夜花的工夫,就当是全花在她身上了。那时候我还年轻,
听到艺术家几个字就和现在听到 Bill Gates 似的激动。至于后来皤然猛醒,知
道提琴手成不了梅什么因就只能成废物,还是几年后在美国的后话。我在那所男
女比例十比一的工科大学里看够了不用草稿纸就能把三位数除法解到小数点后十
位的居里夫人,光是提琴两个字就让我觉得浪漫。
黎燕不是那种见一面就让你一辈子非娶不可的姑娘。长得中上,话不多,文
文静静。我当时产生让她当女朋友的念头主要是她对我的信任。她怎么就不怀疑
我是个流氓?她妈没教过她?
(此处作者删去绝大部分人不感兴趣的内容若干字)。
晚上回到家,办公室的小梁大模大样坐我们家客厅里。我第一个反映就是糟
糕。咱们处长说你俩礼拜没上班了,一定病得不轻,让我代表大家看看你,正好
单位发鸡,我顺便给你带来。小梁当着我父母的面象个人似的。送他出们,他问
,你怎么越病越精神。我说,哥们和你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这病全是心病,拿
到美国的通知书,服务年限不到,想辙呢。他说,瞧不出来啊,蔫不出溜就把出
国办成了。我说,哥们儿信任你,你可一定给我保密,就说我还躺床上呢。他说
,那有什么难的,你丫到了美国美元花不了给我寄两张就成。我说,我都快急出
麻疹了,搞不到侨属证明。他说,咱们处的公章不是你拿着吗?一百个证明也开
除来了。我说不行,侨办要人事处的证明。他说,那就难了,让石书明给你开证
明,别说假的,真的也得敲你千八百的。你最好找咱们处长,处长对你印象不错
,你给他写的发言稿他可毫不含糊就签上自己的大名寄到杂志社去了。你不是和
副局长赵连容也不错吗,找她,让她压压石书明这小子。我说,如果我真是侨属
,怎么都好办,现在要开假证明,我自己就说不出口。他说,你已经工作两年了
,要不然你再耗三年,我看你还有提副处长的意思呢?我说,你玩去,我就不知
道这叫什么政策,逼着我坐办公桌喝茶看报什么也不干,还给我分房发工资
,就是不让我走。那么多大学毕业生想来咱们这儿还进不来,我又不是他妈邓小
平,四化大业靠我设计,好象没我就转不了。
骂归骂,辙还得想。知道我那狗单位开不出证明,主意只有打我爸单位上了
。我爸属于那种特本分的人,在一级别特高的机关当一级别特低的小官,一辈子
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献身单位,可能连办公桌都没换过。我知道让我爸爸去找人事
局长等于让他反党,得瞒着他我自己亲自出马。熬到星期六骑车去了局长家,敲
门的手都有点抖。小时候我和局长他儿子还挺熟的,一大帮孩子一起在大院里疯
玩。自从他爸提了局长,他们家就搬走了,一晃好几年没见面。
开门的还真是局长本人。他吃惊地瞪着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忙说,刘叔叔,
我是小三啊,XX的儿子,您不认识我啦。他说,噢,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
几年不见长那么大了。找明明?他不在家呀。我说,不不不,我父亲专门让我来
看看您。我说着别扭,他听着也别扭,呆那儿楞了下神,马上说,你父亲是老同
志了,我应该去看他。把我让进屋,他又倒水,我又叫阿姨,坐下来就冷了场。
局长不愧是局长,脸上挤出点特慈祥的微笑,问我,有事,别客气。我和你
父亲同一年分配来的,当年和你差不多大,一晃三十年啦。一席话说得我心里热
乎乎的,暗地里还生出点对父亲的抱怨,同一年毕业,为什么他没爬到局长的位
置,那不是省事多了。我说确实有点事,关于我父亲。小时候我父亲有一个哥哥
过寄给邻居,我父亲想,既然过寄给别人了,几十年填表就没写。局长说,那有
什么,没关系,如果想认这个哥哥,填上就是了。我说,当年我父亲没填是因为
他胆小,因为他哥哥解放前当国民党兵去了台湾,后来又去了美国。局长的脸变
得严肃起来,我想这件事最好让你父亲亲自和我谈。我说,本来应该是我父亲来
的,我父亲说有的事我说更清楚,所以我来了。他问,你父亲的事,为什么你说
更清楚。我说,因为我要出国,需要侨属证明,所以才想起我父亲那个过寄的哥
哥,所以才想认他,所以才来找你。我总算把事情直接了当讲明白了。他说,这
样吧,人事上的事情需要手续,让你父亲亲自和我谈谈,写个书面的东西,手续
办好了,证明不成问题。
一出门我就放弃了再找父亲单位开证明的想法。我知道局长已经对我相当客
气,只要让父亲写个报告,证明开出来不难。但是第一,我不想让父亲知道我擅
自找过局长,第二,让父亲写报告撒谎,对他来说是莫大的屈辱。即使为了我出
国他写了,我也于心不忍。
给黎燕去电话,问她办得怎么样了。她说,她侨属证明开下来了。我问,你
怎么办的?她说,她姥姥是归侨。我问,黎燕,咱俩还算朋友吧。她说当然。我
说,那你就告诉怎么办的。说话的时候我都有点哭的意思。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
会,说,小三,我确实把你当朋友,你知道这种事无论如何应该保密。
黎燕她妈为侨属证明专门回了趟老家。先到村里找村长开信,再到乡里换信
,再到县里换,最终把她那死了二十年的姥姥变成印尼归侨。黎燕说,你也可以
去试试,到了老家,熟人多好办事,而且乡下人不把介绍信当会事,花钱送点礼
,很容易就开出来。我问她,护照快拿下来了吧。她说材料已经送公安局了,过
两个礼拜去领。办假证明的事,千万别对任何人说。我说,我你还不相信。她说
,我就是相信你才告诉你的,我妈要知道了非揍我不可。我说,谢谢,我真想做
点什么报答你。她说,希望咱们俩都能办成,花这么大劲办出国,真不知道出不
去怎么办。我说,你肯定能出去,我八字还没一撇呢,都觉得信心十足。我实在
没心情再和她继续聊下去,就说我爸要用电话,把电话挂了。
和黎燕说话时,我突然来了灵感。放下电话,我躺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十分
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买火车票回老家。我起来骑车去了办公室。到办公室我
打开抽屉,拿出我们处的公章端详,又拿出张白纸认真地在上面盖了一个。我突
然发觉我怎么就那么傻。不就一公章吗?我们处现成的公章在我手里,想办法把
公章中间的处名改成人事处不就结了。拿剪子剪了个小纸条,正好能盖住我们处
名。然后先把公章先蘸好印泥,再把小纸条用胶水粘在公章中间,挡住处名。一
盖,真行,圆章中间的处名没了。下一步是找仿宋体的人事处三个字盖进去。我
想圆公章我刻不了,刻人事处三个字恐怕还行。当即把人事处发的文件找出来,
把公章中人事处三个字剪下来,又把办公室洗手的肥皂用铅笔刀切了一小块。
把肥皂在水泥地上磨平,我就用小铅笔刀照着剪下来的人事处三个字练上了
。觉得铅笔刀不好使,又从抽屉里翻出把旧刮胡子刀片。两个小时后,经过刻了
磨,磨了刻,我从实践中体会到马克思的一条真理,社会分工对现代社会是多么
重要。别看我GRE考两千,没金刚钻,人事处三个字就是刻不出来。昏昏沉沉
骑车回家睡觉。到美国后碰到一玩过篆刻的哥们,向他请教。他说,你瞎刻当然
不灵,得把字用毛笔反着写在肥皂上,然后一点点刻。我问,字反着怎么写。他
说,那就是技术。不过他倒夸我材料找对了,肥皂最好使,问我怎么想到的。我
说,我记得小时候看一革命故事,地下党用的就是肥皂。还有一故事,说是一地
主伪造图章,把他们家桃树锯了。肥皂当然比桃树疙瘩好使。
一夜睡不着,第二天起来我就骑车奔了公主坟。我记得一次看北京晚报,上
面有一读者来信,说公主坟城乡贸易中心门口有许多非法刻字的个体户,应该取
缔。到了公主坟一看,还真是,沿马路牙坐了一溜儿。人人面前放块红布,红布
上是图章料。我骑车转了两圈,看上一比别人文静点,似乎比别人多受了点教育
的小伙子。关键是,他不象别人一大帮人扎堆密密麻麻坐一起,而是孤单单独自
坐着。我可不想讨价还价的时候旁边伸一大堆脑袋听着。毕竟是犯罪,虽说是党
逼咱走上这条道路,还是特心虚。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二次犯罪,第一次是上小学
拔了班主任的气门芯。
把自行车停他面前,大腿架在大梁上,准备有人抓的时候逃起来方便。问他
,刻图章?他盯着我,用我也不知道那的口音说是。我问,都刻什么章?他说,
只要有样子,什么章都刻。我想这下找着正主了,国务院大印拿来也刻。
从衬衣兜里拿出来人事处三个字,问他,刻吗,要橡皮章?他说刻。问他多
少钱,他说给十块钱吧。这可大出我的意料,总以为他得开个百八十块的。马上
就成交,和他说好第二天下午取,我匆匆走了。我心里一直提心吊胆,怕被抓。
回家路上,轻松了许多,堵了好几天心,总算吐了口气,哼起了太阳最红毛
主席最亲。心想,就等明天取图章,现在没啥事,该去办公室看看。
处长给我本杂志,署着他大名的文章登出来了,我知道那里面99%都是我
的手笔。心情好,也不在乎给处长当作文老师。把一大堆要整理的会议材料也收
下来,心想但愿是最后一次。小梁子凑过来问,病好了?我说,差不多了。他说
,你这一病,处里还真觉得少了点什么。我说,我病了算不了什么,后半句话咽
着没说,让处长高兴。
出了门,小梁子拉我上楼顶上的阳台。他问,假介绍信开出来了?我说,哪
的事,这不回来上班了么?他说,你别蒙我。我说,我也想开出来呀,蒙你干吗
?没辙,真准备再耗两年了。他说,你那么大能耐,连个假介绍信也开不出来?
我说,你给我开?
第二天去公主坟。到了老地方,原来摆摊刻章的一个也找不着了。我一下急
了,骑车在马路上转。过了一个小时,总算找着一个人坐马路边上,但面前没放
搁着图章的红布。我上去问他,知道昨天坐那刻图章的在哪吗?他问,是不是人
事处三个字?我说是。他说在那边树林子后边。到了那儿果真找着了要找的人。
他说,今天早晨刚抓,所以躲在这儿。我一听说早晨抓过,吓得差点儿背过去,
心想赶紧拿了图章走人,可别美国没去成,再到拘留所里吃三月窝头。问他,图
章刻好吗?他说,刻好了,可是刚才来一人取章我给错了,把你的人事处给了他
,把他的户口注销留下来了,你要不要户口注销四个字,比人事处还多一个字,
难刻。我说你这不是他妈拿我开涮吗,我就要人事处三字。他说事到如今他也没
办法,要不然你等会儿,那要户口注销的主儿拿着你人事处三字也没用,肯定会
回来换,他要不来的话,我今晚再给你刻一个,你明天来取。
事到如今我也没辙,跟他说我过一个小时再来,但愿那拿了人事处的主回来
换。把自行车锁路边上,进城乡贸易中心胡转,看看表刚过半个小时,买了个冰
激淋坐下来边吃边看姑娘大腿。总算熬到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又回小树林。远远
地就看见一高个正和刻图章的说话。心想,这下好了,接头的来了。再往前走,
更乐了,说话的是处里小梁子。小梁子贼似的往外跑,被我一叫吓了一跳,问我
,跑这来干吗?我说,介绍信开不出来,心里堵得慌,逛城乡贸易中心散心,你
呢?他说,没,没事,瞎逛。我说,上班瞎逛,还说没事?他说,你不一样。我
说,我他妈心烦啦,我可看见你和那盲流嘀咕半天了,有点猫腻吧。他说,那主
儿,倒腾粮票的,你不知道粮票马上作废?赶快卖。我说,是,我家有张粮票上
面写着户口注销,不知能不能多卖俩钱。他突然醒过梦来,说,你他妈就是那人
事处啊。我说,你也太不够意思啦,知道这招不告诉我。他说,你还用我教?那
不是让我教狗吃屎吗。我问他刻户口注销四个字干吗。他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
你,我妹马上就去日本了,可出国之前必须注销户口,不然拿不着第二张出境卡
。我们不想注销户口,刻个假章,盖第一张出境卡上,就可以去公安局换第二张
出境卡。我说,人都要走了,要那破户口干吗?你们家真缺那两斤粮票?他说,
不是粮票,是房子,我们家那片马上要拆迁了,我妹的户口留下来,可以多分间
房。我心想,这也太恶了点,人在日本淘金,这边还多落间房子。话没说出口,
和小梁找地喝了两瓶啤酒。
晚上给黎燕打电话,她说她护照拿下来了。我问,能不能等我拿下护照,一
起去签证,她说行。
过几天我把侨属证明终于办好了。拿到护照,磨到签证,就这样来到美国。
黎燕,现在是我的老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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