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曲
----一个人能否用出鞘的剑
来解除生活的苦难?
这一回称作:
碧血剑 美人如花隔云端
鹿鼎记 红衣半落卧风雨
跟九斤老太说的一样,江湖是一代不如一代。在以往,看武侠最让我羡慕的事情之一,便是英雄豪杰不用赚钱便能拍出大把银子。而今忽然发现世道巨变,梦想照进现实,让人看清了囊中剩下的散碎银子,多乎哉不多也,于是大侠们可也得考虑谋生。从书剑恩仇录到鹿鼎记,千秋万载长路迢迢,兜了一个大大的圈子,最后又回到大清朝的康乾盛世。只是这意境,恍然一悟之间,竟大大地变了。
是以在我看来,自古至今的章回小说里,有两个大大的奇人异数。所谓异数,即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着独特的宇宙人生观。其一是怡红公子,其二便是鹿鼎公。我时常猜想其中暗藏小小字谜:红楼梦里,贾宝玉假二爷看破这红尘花柳繁华地,自诩情僧,鹿鼎记中,韦小宝伪公子游戏在人间温柔富贵乡,却也曾有个堂堂法号,人称晦明。金庸反朴归真,大彻大悟,使本书颇有开聪益智之功效,态度则大抵幽默。所以整部武侠既不侠也不武,还很有点儿人心不古。江湖再次成为朝廷和帮会的现实混战,好比一部怪力乱神的西游记,临到结尾,如来忽然要收贿赂。这,却也正是人间。
十四部小说隐隐透露出金庸的理想,正所谓笔下江湖,意上江山。华山论剑出英雄,立马中原第一峰,在刀光剑影,拳掌生风之中,说不尽男儿襟怀,飘动着美人衣带,它们卷入这历史的洪流之中载沉载浮。江湖和江山奇妙地揉合在一起,分不清是谁辜负了谁,又是谁承载着谁。十四部读罢,只觉欲辩已忘言。
江山如此多娇,美人却也要揽入怀抱,这是纠缠在自古英雄胸间的两大心结。在历史和江湖之间,有两个女子同时出现在十四部小说的一头一尾:娇美多情的长公主阿九,在鹿鼎记中成为比丘尼九难,而倾国倾城的美人陈圆圆,亦成为出家人寂静,她们殊途同归,在香火蒲团里寄此余生。如花的容颜仿佛依旧,绵绣罗裙却在低眉垂首间换成了缁衣。金庸终究舍不下,借着袁承志和韦小宝的眼睛,让传奇中的人物在书中友情客串了一把。在这尘土荣华,昔晦今明之中,陈圆圆这个名字,像一个缥缈的影子出现,又以一个谜一般的结尾告终。在战火铁蹄,国仇家恨的宏大叙事场面里,夹杂着这个绝代佳人的绮色,有如一道奇异的虹霓照耀着耿耿山河。
----那女子目光流转,从众人脸上掠过,每个人和她眼波一触,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水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忽然间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将口中发出呵呵低声,爬在地下,便去抱陈圆圆的腿。陈圆圆一声尖叫,避了开去。那边一名将军叫道:“好热,好热!”嗤的一声,撕开了自己衣衫。
在碧血剑之中,对于陈圆圆的容貌本身,金庸并无一字形容,全是虚写,却让人见识了什么叫拜倒石榴裙,什么叫倾国倾城颠倒众生。她在书中的倏忽出现,迷倒了一个大将刘宗敏,颠覆了一个闯王李自成,这个从历史中冉冉走来的红颜祸水,顿时让硝烟飘起那烽火台,鼙鼓惊动了旧长城。她生之于斯的大明王朝业已倾覆,而此时春风得意的大顺王朝,也将卷着她的命运,在山海关的大旗和满族兵马的刀枪耸立之中急转直下,齐齐坠入那无底的深渊。无论背负着多少冤屈,也无论曾有过什么样的心意,这个女子确曾真实地出现在中国历史波涛的漩涡中心,在三个皇帝之间转手,三个朝廷之间回旋,单是这乱世风云际会中身不由己的命运,便也足够引发无数的绮想,至今仍不知有多少野史的渲染,文人的意淫衬托着她,半是真实,半是夸张,那真是乱乱乱头绪,乱麻也似的命运,再也理不清楚。
----“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缃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令人欲仙欲死。”
这是冒辟疆眼里,陈圆圆初出道时的面貌。后来成为董小宛夫婿的冒辟疆,当时还可算是她的初恋情人。那时,陈圆圆正值芳华年纪,与冒辟疆佳会之后,也曾一度想抛去锦绣,脱出风尘,毅然投奔过他,想要相托终身。只是这位冒才子虽然很愿意风流快活,却挺不愿意背负那风流之债。陈圆圆失望而归,不久即被田家半买半抢而去,先送给崇祯,后又许给吴三桂,再被李自成所掳,风云迭起,奇变陡生,从此卷入了历史的巅峰浪尖,终于有了那夹杂在惊呼和怒骂声中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大丈夫不能护一女子,何颜见人耶?”这是吴三桂在向多尔衮借兵攻打大顺朝时的豪言壮语。他如愿抢回了陈圆圆。而陈圆圆从此多年侍奉军中,也曾在长久的岁月里相随相伴。然而吴三桂做了平西王,又有了四面观音、八面观音,新欢替去了旧爱,陈圆圆如花年华似水逝去,黯然出家三圣庵。也于是有了鹿鼎记之中,“韦爵爷云南听小曲儿,陈圆圆琵琶诉世情”这一段诡异之极的艳遇。金庸再次写到陈圆圆时,比碧血剑中更多了几分透骨之通彻,他写道:
----那丽人伸起衣袖,遮住半边玉颊,嫣然一笑,登时百媚横生……陈圆圆微微一笑,说道:“诗词文章做得好,不过是小才子。有见识、有担当,方是大才子。”韦小宝听了这两句奉承,不禁全身骨头都酥了……
在金庸笔下,陈圆圆再次出场之时,美艳之色依旧,眩目的光环却已然消失。她已深深浸透在这红尘之中,在身世浮沉,欢场送迎的磨炼里,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无不若和符节、恰到好处,明眸善睐之中带着七分世故通明,如花解语之时更有着十分的知情达趣。这其间的分寸拿捏,那是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以韦公小宝这个深得拍马屁精髓的谎话大王,也着实中计,被两句话就说得飘飘欲仙。后面更写她弹起琵琶,歌喉宛转,时而一笑生辉,时而泫然欲泣,时而惘然出神,时而幽幽轻叹,把韦小宝听得暖洋洋、醉醺醺,浑不知身在何处。就在韦小宝拍胸脯保证相救阿珂之时,她更是立即敲钉转脚,认下一个现成的侄子:
----“她通达世情,善解人意,说道:‘我有了你这样一个好侄儿,可真欢喜死了。’”
于是当小流氓遭遇大美人,江湖上虽不再有刀剑之争,两根如簧的巧舌却尤胜神兵利器。这两个因着风云际会而周旋在妓院和皇宫之中的奇人,虽然互相言语之中暗藏机锋,倒也半点不伤和气,甚而还能增进友谊。只因他们都深谙混迹于江湖之道:那就是人情功夫远胜于抡刀动剑瞎费功夫,见机行事更可以调动那边关大将百万雄师。
陈圆圆不是不染凡尘的仙子,她是摇曳在俗世里的国色天香,她在风月场里奉迎啼笑,在命运起伏中辗转销磨。书生冒辟疆未能给她保护,给她保护的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和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他们有坚实的臂膀,有巨大的野心,也有占有的欲望和摆布的权力。历史的真实之中,曾占有她的似乎并不是李自成而是刘宗敏,金庸作了点手脚,让历史简化浓缩了一把,安排李自成、吴三桂在同一个场景中对峙。然而对她深通世故的描述,却可能接近真实。在康熙同时代时写就的《圆圆传》里,李自成听不惯她的吴侬软语,令人唱起陕西小调,她便顺着话茬就势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非南鄙之人所能及也!”在秦淮八艳之中,马湘兰终身未嫁,柳如是自缢而亡,董小宛虽嫁得冒辟疆,挣得了一个三贞九烈之名,却也是灯枯油尽而死。陈圆圆不肯像董小宛那样拼着性命追求冒辟疆,未必不是看透了他不是个有担当之人。她见过太多,陷得太深,对世情看得清醒,摸得通透,既不再去贪图堂皇的正室身份,也不会为了虚无的名节赴死舍生。凭着这一份透彻,她比同伴们飞上了更高枝,赢得了更壮烈的爱,然而传奇中一段惊天动地的情事,夹杂着丑闻,流言,扭曲的人性和易变的人心,终究也化作了荒唐:
----“做不做福晋,那有甚么大不了?不过我终究明白,他对我的情意,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因为“也不过是这样罢了”。大多数时候,击溃爱情的并不是惨烈的生死,也不是长久的别离。慢慢沦入庸俗,才是对爱的致命一击。年少时的多少欢笑多少激昂,化作了那风流一场梦一场,在神雕侠侣对情的描写之中,元好问《雁丘词》中的名句,从李莫愁的口中传唱了出来,那便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然而《雁丘词》还有一个下联,那便是与它相呼应的《芙蕖怨》,元遗山在其间写道:
----“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从碧血剑到鹿鼎记,这个出场时有如天仙化人的女子,此时已是带着她的绝世容光和由此而来的无边罪恶,狼藉卧风雨了。吴三桂为她背叛君父,自山西,渡黄河、入潼关、克西安、平李闯、定云南、杀永历,一场看似多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当时也许有过几分真心。然而,金庸让一个庸俗之人韦小宝用世故的眼睛看去,历史也莫过这些庸俗不堪之事。红尘簸涅之中,她不再摸得清吴三桂的意,吴也终究看不透她的心。容颜仍如冰雪般未老,心却已凋零成败柳残花。上天的恩宠给了她绝世的容颜,却让她亲眼看着爱情被生活埋葬。生活的残酷不在于爱而不可得,而在于你舍弃所有、鼓起勇气去爱了一场,也曾经为爱神采焕发意气飞扬,却终于在某日惊醒发觉,他已非昨日之他,而我亦已成今朝之我,曾经的真心磨蚀了百孔,一腔的热爱化作了俗尘。当她必须猜疑着真心的百分比,计算着幸福的含金量,又有什么比这更加狼藉不堪?
不知她会不会说:“朋友你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可永远是什么?”
----眼见李自成第三杖击落,吴三桂便要脑浆迸裂。陈圆圆忽然纵身扑在吴三桂身上,叫道:“你先杀了我!”李自成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原来你心中还是向着他。”……陈圆圆不答,心中却想:“如果他要杀你,我也会跟你同死。”
这段奇特的描写已接近陈圆圆的结局。对于吴三桂也好,李自成也罢,她仍存一份感恩之心,却已摸不清这是否仍是爱意。在这已搅成了一潭浑水的是是非非里,什么又是最后的底线?她无法过于敏感,却也不愿放弃尊严。她有着诱惑男人的本事,却已对此感到了厌倦。她也许曾爱过吴三桂,却也和李自成暧昧缠绵。她疼爱女儿,可也没能以身相换。她想脱离红尘,可出家清修又岂能找到那终点?她只能费尽心思在琐碎的生活里起伏,在政治风云间周旋。醉卧生活的风雨之中,身边过尽金堂玉马,强颜欢笑已成为习惯,伸手触摸过去,摸到的却只是虚空,她成了一个暧昧的可以亵玩的传奇。
金庸让韦小宝爬上了丽春院的大床,阿珂嫁得韦小宝,享受那人间烟火中的平安之福。在这大荒诞之中,从碧血剑到鹿鼎记已然千帆过尽、江湖不再。然而虽则从梦想拉回现实,亦有爱憎,有欣戚,可以在笑声中尝苦涩,于无声处听惊雷。最后,金庸安排一个曾经也是奇侠的胡逸之护送她而去,更可贵的是他对她的尊重,他在她的石榴裙边陪伴终生,让江湖依然陪伴着江山。此时万事不再作盖棺定论,任由他们向远方离去,不知所终。这样的一个结局已是无悲无喜,正如那诗中写到的:
它突然间停止
在我们觉察到它的虚假之时
就象一个梦破灭
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
远去的江湖,终于随着鹿鼎记的结束隐没在莽莽江山之中,化为了一场虚幻,然而在许多人心中,它永远不会消逝。江湖从来便无形,江湖自此也生根,也许它只是一个载体,记录着欢笑和伤痛,折射着理想和现实。只要你有倾盖如故的朋友,有刻骨铭心的恋人,你就仍然生活在江湖中。它是小小少年心间的那么一点幼稚而真挚的迷梦,是一介书生之意气,是一颗赤子的心结。它把爱恨情仇烩于一炉,是以从各种枪战片中,从老上海的情节里,从当今的各种政治圈里,财富榜上,娱乐新闻内,八卦奇谈中,我们依然可看到江湖的丝丝缕缕,它渗入了山河的血脉,洇染着琐细的生活。
只是,现实,实在是个混杂异变了的江湖。在三餐一宿,老病生死的见证里,眼见着青春消逝,壮志消磨。爱了聚了,离了散了,演变了朋友义,只听到爱人哭,犹如那钝刀子磨肉,温吞水煮蛙。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生活啊,纵有那倚天的长剑,又怎能解除其中的苦难?拉满这大弓如满月,也只能惶惑惑四顾茫然。无人能勘破江湖,是因为江湖从来都直指人心。只要有恩仇,有爱情,有人生的遇合的变换,有喜怒哀乐的纠缠,便也无处不江湖。知道所谓气节是这般的莫名其妙,我们还有那么一点儿任性尚气,因为这就是所谓为人的尊严。明知道爱的结果可能是一场荒诞,我们仍要投身其中感受一次,因为青春就该有这样的一往无前。即使难报那过去之恩,依然坚守那未来之诺,爱得淋漓尽致,恨亦快意恩仇,若能以这种方式实现自己的理想,那么人生夫复何求?
写作这么几篇短短的不成器文章,竟也因变故从中截断,如今在滞涩中结笔,已找不到当初提笔如云烟时的快意。华年匆匆,已不复当年青春心境。前路漫漫,还要为生计营营,学会苦中作乐。也许总有些什么未变,但如今已难以分辨,一切任缘去缘来。只愿摒弃迷梦,从此远离江湖,在温暖而亲切的炊烟之中,学做西红杮炒蛋。
正是:
今古恨,几千般,不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作者:武五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