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笺一

书笺一

作者:桦树

阮虹:

清晨,我披上衣服,临窗而坐。案台上放着笔和纸,我点燃薰衣草的蜡烛,顿时那独特又动人的香气弥漫开来。我很爱这朝露中静谧的气氛,爱窗外石榴树在新阳里弋弋摇动的枝影。

我迟迟没有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每次开了一个头,就写不下去了。我丢了魂似地呆呆坐在书桌前,枯坐半日之后,还是无法继续。我不得不承认,我进入了挑剔的年龄阶段和状态。生命对我来说,似乎终于活出了一点滋味,可那滋味是什麽?我又不能准确表达。懂得的人只需递过一个眼神,不懂的人解释了也还不懂。想起年少气盛时,文章写来有如瀑布,上句未完,下句就迫不及待地汹涌而来。我们煞有其事地议论人生大的哲理,其实那躁动的心思,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什麽。每每回忆这些,不仅汗颜,也会莞尔,那青涩的年代,有的只是心理和生理的热情。

每次返国,头等大事逛书店。近年的图书,已开始在意设计和装帧的品位,且种类数量繁多,堆得满坑满谷。抬头看去,眼花缭乱直到头晕。我对大多作品作者的名字颇为陌生,往往手足无措,不知该买那一本。最后终于搬回一堆,晚餐后一本本翻读。说心里话,我读到的大多文字,都甚无聊,意外的惊喜还总是来自老作家类似杨绛重版的《干校六记》等。记得初读红遍中国的余秋雨先生作品,觉得欣喜;但再细读之,就有点受不了。形象地说来,就是定睛一看,新鲜文字下面还是熟悉的文革时代特有的昂扬争斗气质。我真为自己变得如此刻薄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对刻薄从没那麽欣赏,哪怕文笔多麽的才华横溢。我情有独钟的还是那种端庄的温暖,那可遇不可求的流畅和飘逸,还有来自心底的平静和深深地感动。我的挑剔,对己更甚于对他人,最致命的的结果是,我不管写出什麽,都会随手丢进纸篓。今天如果不是我对你的承诺,这篇文字不会在这个世上出现。

写作的确是一种生存的需要,因为它是简易的疏解方法。但当我们把文字付诸印刷时,责任随之而来。我们到底要写什麽?人生说到底,万事大不过生与死,但就连生死无非也就是宇宙万物间的一个最平凡现象,还怎麽再往大说呢?说来说去,我们谈的只能是小小不言的彼此间感受。我总问我自己,寻寻觅觅几十年,到底要找什麽?后来终于悟出,其实追寻的只是那短崭的,转迅即逝的霎那间感觉,好比清晨院子里吸入的第一口新鲜空气,那感觉会带来生命的动力。

说到底,挑剔的本身是对生活态度的转变,挑剔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要求,对有限的生命的认真。这种态度表现在各个方面。比如说穿衣服:我对穿衣并不很讲究,但尽管如此,还是和所有女人一样不断地购买,打开衣柜,层层叠叠,挂得满满。可是我发现,每次出门挑选的衣服,都是同样的一两件。不外乎简单的式
样,讲究的质料,仔细的做工,颜色多为黑色。我对拥挤的衣柜越来越感到厌烦,向往简单,终于有一天我心一横,把那五花八门的衣物通通丢进了垃圾桶,这才发现,留下的清爽才是最好。中国的哲学,讲究一个中庸与平衡,得到与失去的应该差不多,当你放弃虚荣,奢华,攀比后,骤然发现,心灵的空间变得如此宽敞,轻松美好的感觉油然升起。其实所有多余的物,对人的生命都是羁绊,得到的越多,承受的负担就越重。你知道,因为我只想要那麽一点点,所以才挑剔。

不过挑剔和宽容是同时产生的,宽容伴随着挑剔而出现。有了对本质要求的能力,表面的浮华也就不能再对我产生任何吸引力了。但世俗的热闹是人们汲汲营营创作的人类社会,它的好在来自它五彩缤纷的生动。其实宽容就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认定,不管你喜不喜欢,它都是事实的存在。我喜欢看各种不同的物,不同的景色,更喜欢看不同的人,好与坏在某种意义上是相同的,因为它们互为对方的存在体。我记得在读研究所时,第一堂剧本写作课,我剧本的主角是一个出色的女性,我把她写得多么的了不起,经历了多少的艰难,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我的导师是好莱坞著名的剧作教授瑞奇沃特,他听完我的大纲,沉默不语,只是用那双蓝得不能再蓝的眼睛对我眨了眨。过了许久,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想我不会爱上这麽一个没缺点的女人的。就这一句话,改变了我的思想方法。

不知你是否记得你们那届中文系的谷丁?他和死在西藏的田野是一班。在大学时我们都是朋友,没想到一毕业,田野就和我们生死相隔了。谷丁和我颇多来往,是很要好的朋友。他最近拍了一部电视连续剧,片名是“花开也有声”,因为审批没过关,所以还没播出,我这两天在看。他拍得很不错,那是个极特殊的年代。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也能看看。我从来就欣赏谷丁,尽管我们风格不同。他选择的年龄层面和角度非常好,就是我一直期待看的东西。其中的很多情节我感同身受,甚至更为强烈。不过我想写的是另一个年龄层,我对中年时代很感兴趣,因为更复杂,层层密密,写起来很有意思。看了谷丁的作品,给我很大的鼓励,我想,只要我们去表达,就会有读者,不管这个社会已变得多么的功利。

看完这部戏后,我的心乱了,不知为何被搅乱了,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这封信写到这里。


桦树
9-5-2003 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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