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

我的初恋给我的副产品是我的两个好朋友，其中之一是英子。

英子很内向，很沉默，有一双很大的眼睛，还有点内陷，虽然算不上大美人，却别有一种风情。我，却从没注意过她，即便她的桌子和我隔一条过道，我伸伸手就能抓到她桌子上的东西，我也是对她视而不见。直到，我的另一个朋友，那个只和我一个女生说话的男孩爱上了英子。男孩央求我帮他约英子。我这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当然就同意了。回到教室，我就发愁，我从没和她说过话，这可怎么开口啊。我决定采取迂回政策。没看出来那个时候我就挺有计谋的，却是机关算尽，反算了谁谁的性命。

高中时的教学楼里没有厕所，女生的天赋爱好又是结伴同游。所以，我想好了计策，就等她起身去厕所的时候了。果然，她站起来了，还悄悄往裤兜里塞了张草纸。时机到了！！我也赶紧站起来，保持一定距离的跟着她出了教学楼。出了楼门，一条曲径通幽。我紧走几步赶上去：“嘿！英子！你也去啊？”看，中国人的含蓄啊！英子回头看到我，也没什么吃惊的表情，因为这种同去革命的事情是太普通不过了。她点点头，等我赶上来。我们并肩向那个神圣的地方走去。路上，聊聊今天的课程，聊聊马上要来的体育测验。我的成绩在班里是中下游，英子是上游。我自然向她请教了很多学习的方法。这样的开头是最自然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凑过去问她今天吃什么。看着她满满的饭盒和至少两三样的菜，我咽了咽口水，她问我带了什么，我说，我住校，食堂打来的菜。米饭上扣着黑糊糊的一个菜，我不说，谁也猜不出来是那是土豆炒青椒。我至今都不爱吃土豆和青椒，这就是原因了。英子看了看我的菜，说：“我给你点吧。”我说不了，心想，你也要吃啊。英子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我吃不完的。”我的心动了。其实，更确切的讲，是我的胃动了。她抓过我的饭盒，挑了几大块肉放上去。我又咽了口水。我风卷残云的吃完午饭，一个字儿都没说。我终于从饭盒上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英子正笑笑的看着我，她笑起来很好看的。我也笑笑，虽然不知道她笑什么。她说：“我还有没吃完的，你要不也给吃了吧。”我伸了脖子向她的饭盒里看去，果然还有一大团饭和几块肉哩！我再望她一眼，以确定她真的是吃饱了。她点点头，把饭盒递给了我。我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又风卷了残云。从那以后，英子每天都会从她的饭盒里分给我一些，我曾怀疑过她是特意多装点,好能也让我吃上家里的饭菜。而另一个想法则是她根本就是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下来给我吃。无论哪个是真的，我都很感激。

这样交往一段时间后，我向她提出了见见那个男孩。英子不同意，说没有这个意思。我就劝导她，具体的说辞我是记不得了，但是大意无非是见见无妨，又没要求一定怎么样。反正，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英子同意了。我兴冲冲的转告给男孩时间地点。男孩也兴冲冲的赴约。我觉得自己好像成就了什么大事似的。第二天，英子看见我，脸色就有点不好看。我又趁着上厕所的时候，问她是怎么回事。英子不说，只是告诉我她真的不喜欢。看着她隐约皱起来的眉头，我的心突然紧了一下子。一直，我是为了男孩而接近英子，在我的心里，天平总是倾向男孩那边，而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英子在我心里的分量已经超过了男孩。

从此，就是朋友了。

我这个人的朋友有很多种，有天天在一起泡着的，有隔一段时间规规矩矩见一面的，有通信比见面多的，英子该归哪类呢？

我在班里的其他朋友和我总是打打闹闹，打情骂俏。和英子在一起就不一样了，我就像一只松鼠，上窜下跳，而英子就像棵大树，稳稳地站着，看着我跳，还伸个树枝帮帮忙什么的。我一直就觉得她是个平凡的应该什么故事都没有的人，以至于当英子告诉我她以前练过体操时，我惊讶的表情连英子都看不过去了，她问我：“你怎么啦？”我说：“你真的练过啊？”她又笑了，点头算是回答。我说：“演给我看看啊？？”这次她笑出了声来，说：“怎么个演法啊？”我说：“就拿个倒立吧？我从来都倒不过来。”英子说：“看好啦！”然后就轻松地倒立在那儿。我拍着巴掌为她叫好。我真的对她刮目相看了，我坚信英子还有很多故事藏在默默的微笑后面。

中午，吃完午饭后。英子会拉着我去操场走走。我们就挽着胳膊，在田径场上一圈一圈的走，说些第二天就记不起来的话。走累了，就在树下坐着。说些胡七八糟的东西，有时候也发发小女生的哀怨。

英子常常劝我要好好学习，我说我挺努力的，就是学不好。她呵呵的笑出了声，说：“我看你挺聪明的，不该是学不好的。”我说：“是真的，特别是历史，就是记不住。”英子说：“多读几遍，多背几遍就好了。”我说：“给你讲真话吧。我当初就觉得一定要把历史学好，因为班主任教历史啊。结果是每次考试，我的成绩就掉10分，现在就快不及格啦。我去问咱们老太太（班主任的爱称），她开始还指点我呢，几个月以后，你猜她说什么？”我顿了顿，卖个关子，然后接着说：“老太太说，‘你不是背不下来，是你不肯背。’我说‘我委屈啊，我每天的时间基本都花在背历史上了，成绩还是上不去啊。’老太太就说，‘你的心里不喜欢背东西，你当然就背不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英子眨眨眼睛，似懂非懂的看看我，然后笑了，说：“我也给你讲个事儿吧。我妈是特级教师，那天有个人带着孩子来找我妈，想请我妈给提高提高。我妈和那个孩子聊了聊，然后告诉那个家长：‘洞太多，提不住。您还是先找个裁缝补补吧。’”我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突然醒悟，英子是在笑话我呢。我说：“英子，你该不是认为我也该去找裁缝吧？”英子说：“那你怎么办啊？”年轻时候的我，气盛得很，被这一句话给激起来了，说：“英子，我们来打赌吧，两天时间，元朝历史那一章。我们互相考，谁答不上来了请客。”英子说：“好吧。”

我回家后，真的很认真的仔仔细细看了元朝的那一章，两天后，背得滚瓜烂熟。两天后，和英子对阵，她还是静静的，回答我的问题。而我，则是眉飞色舞，因为第一次，我能记得书里说的东西了。对阵的结果，是我以一个和注释相关的问题问倒了英子。我仰天长笑，哈哈笑，然后又低下头怯怯的笑，赢了，不是我最高兴的事情，高兴的是有饭吃了。英子也跟着我笑，说：“你看，你背的多好啊。我就知道你要是肯背准比我强。”我终于意识到，我中了英子的圈套。老太太的英明判断，没有了英子的激将法，是无法被证实的。后来，但凡和元朝历史相关的问题，我都知道。英子中午就带我去学校外面的饭馆里履行诺言，买了3斤饺子。我就差把饺子盘都嚼了，英子慢慢的吃，看着我吃，然后把最后几个饺子装了饭盒让我带回去当晚饭。我又一次感动。

后来，我的初恋结束了。那天，我冲出教室，在大雪覆盖的校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哭。我记得那时居然有一朵玫瑰花开在枝头的。也许是被冻在了枝头。我就盯着那朵玫瑰花哭。哭到一节课下了，英子出来找我。她拿着我的大衣，看见我就说：“怎么啦!”我刚刚减流的泪又冲了出来，我哽哽咽咽的说：“结束了，他和我结束了。”英子什么也没说，把大衣给我穿好，然后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挽上我的胳膊，就开始在校园里走。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什么了，但是，我记得英子是什么也没说的，只是叹息。我们从下午走到晚霞满天，我望着晚霞，说：“英子，我不会再爱了。”英子说：“先别想那么多，先回宿舍吧。”我说：“让我送送你吧。”英子说好。于是，我们继续挽着胳膊，出了校门。沿着马路向南走。走过了我们常去的书店，走过了她请我吃饺子的饭馆，走过了护城河，走过了那条“英子胡同”，终于，英子说：“别送了，到这儿吧。让我送你回去吧。”我说：“然后我再送你？”她笑了，说：“你不哭了就好。我有月票，送你回学校我就坐车回家。再也走不动了。”我真的觉得好多了。

第二天，英子看见我进了教室，好像如释重负。说：“我正担心你呢。”我说：“我不会自杀的。”英子说：“就你嘴巴厉害！以后不管你了。”中午，英子把她的饭都给我了。我没有推托，享受被人疼爱的幸福。英子说：“昨天，我的胳膊最后酸得放不下来了。”我笑笑，说：“明天，我请你吃饭吧。我家刚寄来生活费。”我们又去吃了饺子。

我的爱情结束了。留下英子在我的生命里，比爱情更珍贵。

英子家的猫下小仔儿了！英子很兴奋，过了个周末，英子说，：“我现在没觉睡了。晚上刚睡着，就觉得后背被踩了，还一溜小跑。我连翻身都不敢，怕把小东西翻地下去。”看她一脸的笑意，我说：“你是愿打愿挨！”英子笑得很开心。说：“母猫和我很好。我一写作业她就跳我腿上来，7斤重哪，每次都把我的腿坐麻了。现在的小猫喜欢跳我桌子上，看我写字就扑我的笔。”看着她，我忽然间开窍了，明白了什么叫“幸福”。

有一天，英子闷闷的，中午趴在桌子上，我把她摇起来，她说：“我家的猫要被送人了。”然后就哭了。我没有过猫，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感觉。但是，看她那样的伤心，我知道一定不好受的。她说：“它那么胖，会被吃掉的。”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拍着她的后背，说些不痛不痒的劝辞。我很希望自己可以口吐莲花，抹去英子心中的忧伤。但是，我太平凡，做不到。

后来的日子里，英子的父亲过世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劝她。我是被英子宠坏的孩子，看着她难过就手足无措。

我的十八岁生日到了。那个被所有人渲染的无比神圣的生日终于到了。父母从远方给我寄来了贺卡。朋友也纷纷送给我礼物。我一件件给英子看。隔一会儿，又收到一件，我再拿去给英子看。英子每次都说好。连我的班主任老太太也给我买了只毛绒的狗，还特许我和另外一个朋友一起在她的办公室里喝了一杯葡萄酒。我终于，幸福得冒了泡泡。说实话，别人的礼物都是意外的惊喜。我最想要的其实是英子的祝福。我每次看到她，就问我的礼物呢？她总说没有。我知道她一定不会忘记的。然而，就快放学了，英子还是什么都没给我。我开始忧虑，表面上还是装成吃了兴奋剂。终于，放学的铃声响了。我送英子出学校，她慢慢的送书包里拿出一张卷起来的宣传画，递给我说：“你的礼物。”我的眼睛都亮了，一把接我来，说：“就知道你有礼物给我的。”英子说：“都不想给你了。看你收那么多礼物，样样都那么好，我这副画，真的拿不出手了。”我捶了她一拳，说：“我不在乎你送我什么，就是要你送一样给我。知道吗？我今天一共收了十七份礼物，加上你的正好十八份，庆祝我的十八岁生日。”她高兴起来了。我们又送完了她再送我。

那是一幅小狗的照片画。很可爱，我把它挂在我的那个一周回一次的家里，后来，毕业，读大学，再毕业，再返回北京读书，再到出国，那副画，连位置都没变过。以至于在我不得不把房子腾空时，第一次把画摘了下来，墙上，贴画的位置留下了一个白白的方形的印记，把整张墙衬得很脏。六年，是这幅画住在我墙上的时间。

在我从高中毕业，告别了英子的17年后，我在美国的办公室里，又一次想起英子。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上网，搜寻她的消息，居然让我找到了她的一张工作以后的照片。还是一头长发，大大的眼睛，含蓄的笑容。英子，我的英子！我拿起笔，给她写了封信，直接寄到她现在教书的学校。三个星期过去了，我偶尔会想起那封信，想着什么时候会收到回信，也想着这么多年了，也许联系不上了。一天，email的信箱里静静的躺着英子的回信。她还记得我，她还记得我们的友情。她说，她差一点就收不到我的信了。因为办公室搬家。我对着屏幕笑笑，是缘分就躲不过去的。看看表，国内已经晚上11点了，我想，我已经给了她一封信的惊喜，再来个半夜电话的惊喜吧。

我拨通了她留下的号码。那一端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后记
这篇文章开笔时，我就告诉英子了：”我正在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英子很高兴，说：”写好了一定给我看看。“我同意了。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其实，文章很快就写完了。写得快，是因为我的手指一直被我的记忆所牵引，根本没有构思，而是象下雨一样，直接从我的记忆里流到了屏幕上。过后，我想好好改改。反反复复读，却舍不得删减。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成不了作家的原因吧。英子的故事当然不只这么多，但是蛇画好了，脚丫子就算了吧。写这篇文章又不是为了稿费换饭钱，而是为了记录下曾经的岁月。就这样吧，不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