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塘墓现在桂林市七星路育才小学后边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前面是一片叫将军塘的湖,我是几经展转打听才找到的.那块地属于育才小学,现在正在造教学楼,把墓圈了起来.我是请了工地上管钥匙的老人帮忙打开后进去的.在墓顶发现了几朵小花,因为艳丽得诡异,故凑进看个究竟,却是假的.老人告诉我,前几天有位老先生带了一帮学生来这里洒扫过,我才注意到脚下有个干涸了的花盆,盆里载着一种岭南常见我却叫不出名字的细长叶绿色植物,花盆的泥土上还散放着好几个破碎的鸡蛋壳.老人说半塘的后人都到美国去了,难得回国祭扫,于是就有个当地的老先生隔三五个月来看一次.但看那草茂盛的样子,估计老先生来看也就仅限看看而已了.半塘身后,叫一个无名的乡党三五个月来看一次都成奢侈,看来诗人注定寂寞,对半塘老人来说确是没错.这是我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触摸名人故原,另一次是三四年前的旧历年底在海宁的西山腰,看风流才子徐志摩墓。承嘉兴一位文化圈友人见告,台湾有位徐志摩作品的爱好者,年年在徐的祭日,都会不远万里专程来到西山为诗人扫墓。同是诗人,身后天壤。
半塘一生引以为憾的是未能博得一甲,终以一举人而殁。这就象今天在大学里读书的人始终未能取得博士学位一样,始终是有些遗憾的,但对于半塘来说,这这样的经历或许更痛楚。因为未能蟾宫折桂一方面也许并非其才不及人,另一方面则对走仕进一路的封建士人来说,讲出身是很重要的,有点象现在的教授还要考博士一样。在封建社会里的“赐同进士出身”是没有什么身份的,所以《儒林外史》里那些士子都不把那些未“发”过的人放在眼里。不过比起他的另一位同是"晚清词学四大家"之一的同乡况蕙风来说,半塘的确是幸运了.况氏的确是客死在了湖州,并且死后与"四大家"的"二当家"朱祖谋一起葬于湖州城外的道场山.况氏后来极潦倒,鸦片烟瘾又大得惊人,于是就给嘉业堂主“傻公子”刘翰怡当幕宾编书,刘氏刻印的许多书都是经况氏手编出来的.其中那部最近被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的大部头《词录》就出自他手,乍浦的葛渭君先生编《词话补编》就收了此书.况氏有个女儿后来嫁给了海上名流陈巨来,巨来刻印,独步沪渎.但眼光极高,一般俗手皆不放在眼里,故口碑不佳.巨来死后,文革祸起,这位况舍人的女公子终于受不了百般折磨而精神失常,未几故去.巨来从女即葛渭君先生二嫂,此系葛先生在半宋楼亲口告诉我的.所以比起这位多灾多难的同乡来,半塘老先生的确是幸运的了.不仅能得以叶落归根,而且其后人皆已定居美国,应该算是善终善报了.至于未能博得一甲,从历史的长远眼光来审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昨天傍晚无事,一个人在桂林城里乱转,竟转到了文明路上的李宗仁官邸,那里现在已是桂林市的五所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了.比起这位临桂老乡来,半塘老人更是应该含笑九泉.我去时已是夜色降临,连十元门票都免了,在官邸办公房里有几对男女在打扑克,笑声连天.碰到了一个老人,说他是三年前从乡下被雇到这里来打扫卫生的临时工.抱怨完了待遇的差火(关中方言,不好的意思)和此处人事的复杂后,老人开始告诉我,这个官邸是40年代国民党当局专门为李先生造的,一直保留到今天.包括主楼和副官楼以及警卫室,都是原物.我想在那凶虫暴横的年代,这幢房子能保留下来,真是个奇迹.老人说,李先生是临桂县两江(就是现在桂林机场的所在地)乡浪头村人,和白崇禧先生同乡.我问他李先生后来还回来过没有,他说40年代李先生离开桂林就去打日本人,一九六五年从外国回北京,四年后在北京过世,从来都没有再回来过.他还告诉我,如果有兴趣,明天可以花五块钱不到的样子雇辆车去两江的浪头村看看.有一种说法认为,在一九六九年,李先生被“革命群众”毒死.想一想一个七十九岁的老人了,四九后出亡美国,始终不与蒋介石同逃台湾,十六年后又展转回到祖国,没想到却在近八十高龄时被一群暴徒毒死,这比起能静静地长眠于故乡山水间的半塘老人来说,又是怎样一种不幸呢?半塘一生就连做梦都没有忘记故乡临桂的青山绿水, “家山春梦里,生计酒杯前”二语就是在睡梦惺忪间看到了故乡的山水得来的句子,“华发对青山,客梦零星,岁寒濡呴慰劳生。”更是他对榕湖尧山的吟讴。而一生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载酒园林”“留取花梢日在,休冷落、旧家池沼。”这种梅村式的留恋虽在生前未能如愿消解,但死后终究还是归葬故山,应该说是对半塘九原幽魄的最好安慰。这一点,大概是朱祖谋的传砚弟子龙榆生先生体会得最为深切,龙先生在寄献广西第二图书馆的半塘遗照下题有一阕《忆江南》,词云:“行吟意,结草怆荒庵。留取骚怀空冀北,可堪沉魄滞江南。星宿待重探。” 荒庵、冀北、江南,算是把半塘一生括尽了,说透了。
半塘一生心系天下,在政治上最堪为后世称道的就是在光绪十九年,半塘在江西道监察御史任上,和我的老乡安维峻一起联名上书弹劾权倾朝野的李鸿章。关陇地区向以地气苦寒人性梗直而著称,当年大荔状元王杰在道光帝的朝堂上死荐林则徐禁烟就是一例。然时隔五十年,又有安维峻这个铁铮铮不怕死的西北汉子站出来,因奏疏连带对慈禧都颇有微辞,一下便惹火了慈禧,一纸贬书把这个欺君犯上的安铁头送去张家口当邮递员。这一事件在当时影响非常之大,当时几乎在京的所有朝野文士皆有饯别安维峻的诗文。其中属半塘的那阕《满江红·送安晓峰侍御谪戍军台》,词气慷慨,悲壮沉雄,不妨赘录如次,以见一斑:“荷到长戈,已御尽、九关魑魅。尚记得、悲歌请剑,更阑相视。惨淡烽烟边塞月,蹉跎病雪孤臣泪。算名成、终竟负初心,如何是。 天难问,忧无已。真御史,奇男子。只我怀抑塞,愧君欲死。宠辱自关天下计,荣枯休论人间世。愿无忘、珍惜百年身,君行矣。”词气至此,已将家国不幸、友朋情挚和个人德行宠辱等连血和泪,熔铸一炉,也将常州词派的艺术风貌,尽展人前,难怪王鹏运无愧乎晚清词学四大家之首的盛誉。但半塘自己心里是很清楚这个封建末世王朝当时下的处境的,就在同年,他有一阕《念奴娇·登旸台山绝顶望明陵》,旸台山是当时北京西北的游览胜地,登高所见,与千年前的陈子昂又有何异?只有“指点十三陵树影,天寿低迷如阜。一霎沧桑,四山风雨,王气消沉久”,半塘在这里登高望十三陵其实望的也是他“皇清”的气数。这首词的煞拍云“出山回望,夕阳犹恋高树。”于是他南下了,主持当时扬州的仪董学堂。并且完全投入到他二十岁起就一心专注的词学事业上去了,不两年,便物化于姑苏。临殁,他把自己三十七年间创作的作品大量删汰,仅留下一百三十馀首,交付给四大家的“二把手”归安朱孝臧,属其刊行。朱彊邨没有辜负这位亦师亦友的词学长辈的嘱托,于第二年在广东学政任上对这一百三十馀首词详加校勘整理,刻行于世,并敦请其时亦在广州的半塘同乡、南宁人锺德祥造像题辞,这就是我们今天看能到的唯一比较流行的本子《半塘定稿》。同时,彊邨鉴于半塘生前删减太甚,又从《袖墨》、《味梨》、《校梦龛》等八集中精选出五十馀首,编订为《半塘賸稿》,与《定稿》并行于世。彊邨选《賸稿》用的底本是半塘家刻本,现藏广西壮族自治区图书馆,是一九六四年,龙榆生先生风闻广西有意出版半塘全集,于是将自己多年所藏全部关于半塘的资料捐赠当时的广西第二图书馆。同时捐赠的还有王鹏运、龙继栋二人的唱和手稿六件,并中山大学冼玉清教授致龙先生书函一札和半塘遗照一帧。龙氏是临桂大家族,继栋为世所知的就是当年受聘于沪上古今图书集成书局校印雍正>,并据以撰成>二十四卷,民国二十三年十月,中华书局影印图书集体成时,即将龙氏>作为附录一并印行.但世却少知继栋与其父启瑞有“二晏”之誉,父子同为“岭西五大家”中成员,其母何慧生有>一卷行世,一门风雅.继栋深受家学浸润,晚年全力理董父母诗文集,其本人词学造诣亦非俗手可抗,半塘虽仅少其四岁,但一直服膺其词,继栋在京任户部主事时,常邀集粤西籍文人会于其寓庐觅句堂,风雅唱和,先后与其事者有灌阳唐景崧兄弟及后来到京的王半塘等人.他又是原武汉大学文学院长刘永济先生的姑父,此手稿原藏刘先生的四益斋,后来刘先生以赠龙先生。所以龙先生捐赠广西的书中还有四益斋红栏精钞继栋的《槐庐词学》四十三阕。我翻阅了最近社科院一位学者编撰的近代名人像传,中收四大家中的三位,惟半塘付诸阙如,所以可见这帧遗照具有珍贵的历史意义。半塘词后来南京、成都等地续有翻刻,然皆祖朱刻本。一九三六年,主持开明书店的海宁陈乃乾先生编就《清名家词》,次年由该书店印行,一九八二年,上海书店又据以影印,于是这个本子就成为目前影响最大的本子。但是陈先生的这个本子仅收了《定稿》,未收录《賸稿》,所以今天多数人看到的半塘词,仅冰山一角而已。据我所知,广西大学文学院已有古籍整理方向的研究生做了半塘词的校注工作,但目前尚为见其稿。但这样的稿子,我想距符合出版要求,应当还有相当大的距离,所以高质量的半塘词全集的出版,确是有待来贤。今天我们站在这个墓园里,已无法想象当年半塘客死苏州后,他的后嗣是怎样扶櫬南归的,但绝非象我这样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可以从吴下易地到岭表。那时大约要沿江溯流到洞庭湖,再一路逆流沿湘江南下到桂林府的兴安县,从秦始皇当年开凿的狭窄的灵渠取道漓江抵于桂林,如果路上不出岔子,少说也得两个月时间。如今再看看烈日下半塘夫妇墓上没人的杂草,见不到如拱墓木,却完全能想象得到其木已数经换代了,不变的,只有墓园外将军塘清澈的湖水和霞走云流的清风皓月。
到墓园,先给半塘和王夫人墓各鞠三躬,然后拨开草丛照了些照片,还不慎叫墓碑前带刺的草叶把手背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并在二墓各采了几片叶子夹进书里作留念,后来就痴坐墓前的烈日下发了半天呆,掐了那首诗分发给浙江的几位朋友。临行,又给二墓鞠三躬,以表我这个外乡人对于这位寂寞将军塘畔一百多年的大词人的敬意。
2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