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年
二十世紀的科學,以及近多年來數位科技的急速發展下,不唯改變了現代人的思維方式及生活形態,更為藝術的創作增添了神奇新血,並開拓了一個充滿末知的新方向.一如彼得傑克森之前曾執導的得意之作,金剛>一片中由種種動畫特效助製的驚險和奇景鏡頭,在在令人動心奪目,嘆為觀止.但這些讓人為之動容的種種鋪陳,都是為了要達到視覺娛性效應下的陪襯外衣.劇中金剛和安衍生的「人猿之戀」中所閃現的魅惑,是整個影片的魂魄所在.
在首代裡,劇中人安和金剛,大致仍處在基於恐懼而形成的對立上.驚慌呼叫,幾貫穿全片.飾演安的費伊蕾也以此獲得了「尖叫女王」的稱號.但這個戲稱在當年卻並無貶意,是喜愛她的觀眾,對其在片中呈現的嬌弱而楚楚可憐形象的接納.七十年代的第二代所呈現的,已不是那麼朗然的恐懼的對立了;結局已帶有同情的感性.而在當下第三代的裡,別具匠心的傑克森卻另起手眼,將影片塑形為一個超越了人間情慾和物慾層面的跨界人猿之戀,並揭示出人類心靈中,陰暗角落的深邃及複雜.這既是金獎名導的神來之筆,也是觀念上的一大突破.某些知性的困惑雖將人帶進不可思議的深潭淵藪,卻也讓人感受到某種「知性的美麗」.
當安被金剛從土人的祭架取下挾至山巔,在昏迷中醒來時,現入眼簾的,是一堆曾被金剛食後留剩的頭骷髏.這幅側寫出金剛酷烈本性的景象,不僅預為觀眾帶來了驚怖感,也告示了落在金剛手中的最後命?但身臨絕境的安,竟抑制驚恐,於金剛前表演雜耍躍舞及跟斗等取悅金剛,望能緩衡甚而消弭那份隨時會觸發的殺機.這個來自安心頭的奇想,對金剛嗜血之性卻產生了離奇的作用,竟使金剛在頓然間「放下屠刀」.帶著慶幸及感激之情的安存活下來了.而茫然不知的是,金剛的情懷,對她不僅止於放過食殺;在電光石火間己超拔為山岳般的「愛」！
安對金剛所做的,恰恰展現了荷馬偉大史詩「奧德賽」全書的主題:不是面對死亡的勇氣,而是面對難局時的知性.
當金剛對雜耍更多的需求遭到安回絕時,會孤獨的走開,躲到一個角落撕咬樹枝,似帶著愧意自我渲洩.這些舉止,折射出金剛心中,已對安根植出了一份深深的愛.當安對覺察到金剛傳送過來的這份感情後,遂對金剛亦油然萌生出一種好奇的迷戀.然儘管如此,離走之念,仍不時在安心頭浮現.金剛亙古不渝的「承諾」,畢竟挽不住猶在安內心飄遊的「背叛」.離走也就在所難免.直至安後來被金剛從追捕的惡龍口中救出,「迴向」之情,始急遽提升.
安對金剛產生的那份神秘的酖戀,未必僅止於對金剛危難中救援的感激.那或許是由於在回首前塵中,湧出的一份滄桑的悲懷所致.劇中的安,在未遇到製片家之前,正風雨飄搖的一路走來.孤單無依.生存的焦慮與逼迫,已令她招架無力.安定及溫馨的關愛,是亟欲的追尋,更是潛在的渴念.儘管於來骷髏島的同船中邂逅了一個向她拋擲了愛意的劇作家.然,生命中太多的失落的撞擊下,已讓她對現實人生的種種,有種不可依恃的悲涼感.而蠻荒世界中邂逅的這份來自巨猿的愛,竟在頃刻間,奇妙的填補了她內心巨大的空白.儘管她對這「愛」的內涵及本質有些迷惘不解,但她清晰的了解到的是;這個異類巨靈向她渺小生命傾瀉出的,卻是無比的堅實和永恆.
四野蒼茫的骷顱島所呈現的原始洪荒,讓她照見了內心深藏的種種.那不是午夜夢回的鄉愁,而是她直覺感到一種難以攤銷的所謂「宇宙的寂寞」.這份寂寞,將她和金剛的默然相對,牽引到一個奇妙的情境.當她和這個來自杳不知其所的巨靈,在絢爛夕暉傾灑的山巔,同浴在無垠的金色蒼茫中時,安感到天地間似乎只有她和金剛這兩個孤獨的生靈存在,也覺得天地留此洪荒,似是緣定於古早的前世,她和金剛的一期一會之所.當安深情綣綣的對著金剛龐大而木然的臉龐仰視,冀望從他臉上能搜尋到一丁點的回應時,金剛寂然不動的面部,蕩然無痕中似又隱藏著一些呼之欲出的什麼.那不是表象的形色,而是一份視而不見的執拗而堅定的論?金剛儘管無言,她和金剛間互有的念波,似已循著神秘“迴路”在緩綬交流.剎那間,她對金剛不禁產生了深深的知遇之感.這份詭異甚而堪稱攝魂存在,她迷戀已極！古老的神話於焉圓夢.
飾演劇中安的娜歐蜜曾說過一句意象深邃且耐人尋味的話:「劇中的金剛和安同為兩個孤獨的生靈,她們之間是屬於兩個靈魂的連繫」.然,自外於人間世界的孤獨,以及靈魂的崇高和美麗,只能存活在屬於它本身的天地裡.而永生永世只適合在蠻荒世界存活的巨靈,一旦來到人間世界,也註定了他悲劇的命?金剛的結局,是這個宿命的暗示.
在混亂的紐約街頭尋找金剛的安,曾被金剛漫無目的帶進中央公園的溜冰場.金剛手裡托著安,坐在諾大冰面上旋轉滑行.安任其姿意馳騁.嬌小而身著白衣的安,和粗獷銀灰的金剛,透出一種兩極對稱的美.這是一幅蘊涵深邃感染力的太極圖.它在整個影片中如鬼魅般不時顯現.身處被追殺中的金剛.泳上旋舞,讓人聯想到好多年前已故的日本名導演黑澤明所執導的「酩酊天使」裡,用一首「杜鵑圓舞曲」來妝點三船敏郎醉意闌珊的畫面.兩種場景,同屬在天風海雨來臨前的短暫寧靜中,對生之美的擁抱.即使是金剛在帝國大廈之巔,見到他生命中唯一的美麗後的瞬即墜亡,也是種黑色的美學.
帝國大廈頂端的一景,讓人為之泫然.那是安和金剛最後的聚首,也是這場驚天動地人猿之戀大劇的最後一幕.場景氛圍,折射出瞬間的美即將消殞的悽惋的極致.同時也對影片的張力,予以高聳入雲的一瞥.整個影片,也似乎都是為展現這個瞬間而打造量身.原本艷美的娜歐蜜,迷人的氣韻一直縈漾全片,但在大廈頂端和金剛悽美相對的畫面,更是無可匹敵.忍悲含淚的眸光,閃現著心碎的迷惘.她心碎的不僅止於金剛即將到來的死亡,而是自己今生今世再難逢遇這份愛,也將隨著金剛一去不返.在安淚如雨下的對著他時,四周的彈擊亦如雨般穿進金剛如厚牆般的銀背.曾經,一雙可攀登險岩,搏擊惡龍的巨掌,開始從緊抓的石牆上漸漸鬆開,終至放手.放下唯一,放下一切.還諸大地.「刀山火聚方登跳,頓悟圓明色是空.」
象徵著原始蠻荒的金剛的結局,是人類演進的一個寓(預)言.它預言了大地一些洪荒及原始,在人類貪婪及難以共存的衝突下,正一去不返的在消失中.收尾給觀眾留下不少傷感.許多年前好像是日本曾拍過一部金剛片.結局是金剛被痲醉制服後,放在一個大木筏上由船拖走,送回偏遠的島上.途中金剛突然甦醒,掙脫綑縛後向海中漂遊而去.船上望著金剛離去的人問,金剛會去哪裡？旁邊一人說,他可能感到想回家了吧.然後,金剛巨大的身影在水中載浮載沉,漸行漸遠.......雖然悲劇的張力較大,但這種不知所終,給人留下諸多遐思的結局,還是讓人比較舒服的.可能在我們的血液裡,對包括巨怪在內的叢林洪荒,一直就存有一種潛在的寬容和迷愛吧.那是存在了億萬年的大地本相,也是我們古早古早家園的原貌.或許是基於這點情懷,我們既為魅惑的人猿之戀所震攝,又為故事的終結帶著些傷懷.
報上說,影片在紐約試映時,不少來自各地的女記者,曾為影片的結局暗自飲泣.對整個劇魂心領神會的娜歐蜜也曾說:「電影最後一幕令我震撼,拍完後,失眠了好久.」美麗的娜歐蜜這幾句話,無意中披露了她情操中另一種美麗.也道出了很多人對劇情的無限低徊.
想起了不久前辭世的科幻大師阿瑟克拉克「太空漫遊」裡吊詭的一句話:「......他馬上會死,只是不曉得他已經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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