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政工吕叔叔

  1961年,一户新婚夫妇成为我家邻居。男的姓吕,三十岁,中等偏瘦身材,仪表堂堂,是部队转业干部。女的是个军医,人极随和。他们的到来使寂寞的小院热闹起来,很快,刚上小学的我和妹妹有空便到他们家串门。我刚上初中的哥哥长我五岁,他不怎么去串门,但对吕叔叔很是崇拜,言听计从。

  崇拜?那当然。人家吕叔叔“解放战争”时期在东北参加解放军,并随着大军从东北一直打到云南,在那儿当过行刑队长,当地的土匪被抓获后不知被他监督着枪毙了多少!转业后是专职党支部书记,虽然对我们满口大道理,却又那么平易近人。不要说我哥哥,我对吕叔叔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简直就是我的偶像!我要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终生”,就得有这样的偶像。不过记忆中有件事几乎使“偶像”不够完美,八岁的我简直不能接受。

  一个冬天星期日的上午,我们对吕叔叔家一直没开门不解。我父母正商量着要不要去敲一下门,忽然门猛然敞开,军医,就是吕叔叔的妻子,穿着背心裤衩摔了出来!她那时正怀孕,肚子滚圆。见此情景,我们马上想到这是中了煤气,立刻找来躺椅放到院中,七手八脚把她抬上去并盖上棉被。“啊呀!”我们一声惊叫,想起还有吕叔叔在屋里,大家蜂拥而入,在床边地上看见了他。吕叔叔只穿着裤衩,脸色铁青,边上有些呕吐物,人已经半昏迷!马上他也被架出,放在另一个行军床上。看见吕叔叔不断地呻吟,满脸鼻涕泪水,我很是“痛心疾首”,“偶像”不能变成这样!今天想到此处,不觉一笑。

  吕叔叔那时对我还真是每每谆谆教诲,可惜他如何教导我的已记不清,无非就是如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辜负老一辈革命家的期望”,“学习雷锋叔叔,就是要学习他的甘当螺丝钉精神”,“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可靠接班人,必须一辈子改造思想”等等,如今仍留在记忆中的竟是别的片断。每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下班回来都要喝点酒“滋润”一下。常常是他妻子边上做晚饭,他在饭桌上抽着烟自斟自饮,和妻子说说笑笑,很是惬意。等喝得差不多了,饭也得了,俩口子便坐下吃,气氛十分和谐。我则常常傻呵呵地蹲在吕叔叔的边上卖呆儿。他喝的是汾酒,抽的是前门牌香烟,现在想想该是很不错的。下酒菜是邻近铺子里买的些粉肠、猪头肉。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这简直是奢侈品。“……人都是有弱点,有缺点的。”吕叔叔发话了。“你看我在这里吃吃喝喝,还抽烟,这就有点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种坏毛病很难克服啊!你以后不能跟你吕叔叔学。”哎?既然知道不对为什么不改?回答是:因为很难克服。那我怎么没觉出吕叔叔在“克服”呢?无产阶级生活方式有该什么样?吕叔叔见我傻不傻、蔫不蔫,便哈哈一笑。

  你道他很老于世故?也未必。不知是哪一天,吕叔叔很激动地给我看一个简装本小册子,说是上面都是座右铭。他先解释了什么是“座右铭”,然后深情道:“这是‘毛主席语录’,毛泽东思想的精华都在上面。”跟着他让我看第一页第一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概括得有多么好啊!”下面他又激动地讲了为什么共产党必须领导一切。我听得直傻,晕晕乎乎根本不知所云。他那劲头很像一个蹩脚的演员,上场之前拼命酝酿感情。那本小册子正是林彪心怀叵测的大手笔。毛主席语录的出笼为这个阴谋家捞足了资本。那么吕叔叔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应该跟一头干活的驴子没什么两样。会不会装得极虔诚?不会,吕叔叔还是个一般人,即便言不由衷也是不自觉的。

  不管怎么说,我们兄妹三人和他的关系一直是很好的。吕叔叔逢年过节都给我们买点小礼物,他的一儿一女成天和我们嬉闹,孩子们吃吃喝喝不分你我。不过他不怎么和我“摘帽子右派”的父亲说话。我揣测吕叔叔当时是知道邻居们的“成份”的。

  “文革”开始后我很丧魂落魄。父亲又被揭发出新的“罪行”成了“国民党特务”,右派摘了“帽子”仍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我母亲也成了“叛徒”。但吕叔叔对我们兄妹的态度一点也没有改变。他对我进行了多少“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争取做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等等的开导,我又是记不清,但在这一期间另有件事怎么也不能忘记。

  那时吕叔叔参加了所在单位的“清理阶级队伍”专案组,对本单位的“牛鬼蛇神”逐一“清理”,搞得昏天黑地,好几个星期都不回家。一个周末他精疲力竭地回来,大概是“清理阶级队伍”已经取得“阶段性胜利”了吧。晚上,我到他家串门,不知怎的,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如何“逼、供、信”。当然,他当时并不认为他们一夥是在这么干。他讲他们专案组的人轮番对“牛鬼蛇神”进行讯问(变性私设公堂),通宵达旦时简直是兴高采烈,因为这些“牛鬼蛇神”都在“铁的证据面前低头认罪了”。他讲的其中有一片断我至今记忆犹新。他们单位的“牛鬼蛇神”中有一老者是“历史反革命”,专案组已有证据(吕叔叔语),然而那人就是顽固地死不承认,连续“讯问”了好几个夜晚也没有结果。最终,吕叔叔他们亮出了“证据”。那人看了一下,轻轻说道:“我回去好好想一下。”过了半小时,专案组的人再去“提审”时,发现那人已上吊自杀!并且就吊在门框上。“哎,他这可真是‘顽固到底,死路一条’呀。”吕叔叔很是感慨。

  1968年我哥哥“上山下乡”,自愿报名去了内蒙古。当时我哥哥那届学生大部份都留城工作,哥哥虽然“出身”不好,可身体有病,如果他不自愿报名去内蒙古,留城应该没问题。记得哥哥报名后,和他要好的同学都劝他不要去,可他态度很坚决,就一个字,“去!”别的没有过多的解释。多年后,哥哥向我吐露心扉,“……是吕叔叔鼓励我去‘插队’的。他说他出身地主。东北土改时他成为‘地主崽子’很是压抑,于是就参加了解放军。这一下命运就改变了。吕叔叔对我说:‘你守着个右派、叛徒的父母,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包袱?还有什么前途?走吧,远走高飞吧。’……”

  原来是这样!吕叔叔的参加革命的动机不纯呀!他分明是让我哥哥“投机革命”。不过我并没有大吃一惊或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已“上山下乡”了好几年,所谓的革命理想已失去了以往的感召力,所有的偶像都在心中褪色。另外,我在几年前已经大吃一惊过了。

  那是我到农村后第一年回城探家,到吕叔叔家串门时才知道他已成了“五、一六”分子,被公安局抓走了!“五、一六”分子?对,就是当时传说中的地下反革命集团。各个单位都在抓,一抓还真抓了不少。可吕叔叔在“清理阶级队伍”时是专案组的呀,怎么能一下成了“五、一六”分子?反差太大!看着他妻子和岳母都在流泪,两个孩子木呆呆,我整个也一个傻。

  当然了,抓“五、一六”分子的事早晚不了了之,再过一年我冬天回城探亲到吕叔叔家串门时,他又变成单位里的党政专职干部,象以往那样抽着烟侃侃而谈。我们一起包饺子喝酒,天南海北地聊,不过谁也没有提及“五、一六”分子的事,吕叔叔也没有再象以往那样对我“谆谆教诲”。

  我们的友谊一直在延续,关系似乎越来越好,共同语言也越来越多。他见儿子初中快毕业,便颇忧心忡忡地谈到“上山下乡”,当然不是声讨“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荒唐,而是怕儿子去农村吃苦。单位分房竟然把他落下,吕叔叔和我这儿掰着手指头算他的条件,很有些吹胡子瞪眼。他谈到自己在单位里组建服务公司(也就是把职工的未就业子女组织起来干些活)挣了钱就眉飞色舞。但一提到出国考察,他的脸又沉了下来,“他们(大概是指审批机关)硬说我不是专业人员,可考察团里搞政工的人多了去了!”

  临出国前到吕叔叔家去告别,总觉得他有些不痛快的事没跟我说。他妻子悄悄告诉我,“你吕叔叔正闹情绪呢。他现在快要离休了,可单位里还是没给他评上局级(干部)。”

  现在呢?回国探亲看望过他一次。吕叔叔开口就骂党。“离休干部的待遇太低,这是卸磨杀驴!”跟着抱怨社会腐败得一塌糊涂。“再这么‘开放’下去,我们的党就完啦!还实现共产主义呢!呸!”我听了想说:美国倒是容易实现共产主义,人家起码物质极大丰富。不过话到嘴边又忍住。到了这年头而还有什么好辩论的?不觉淡淡一笑,拿出了国外买的上好的雪茄烟。他点燃吸了一口,连声赞叹,“有劲!香!”跟着我和他们老俩口又在一起包饺子。我吕叔叔盘腿坐在床上和我聊天拉家常,笑眯眯。我心灵盘算着:等会儿再给他灌点儿酒。酒后吐真言,那时他才能是个有人情味的好老头儿。

  (02、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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