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并认真读过,最起码是中国大陆1950年代出生的人。再以后出生的,记事起就是“文革”,那时根本没书读。“文革”后中共对意识形态的控制放宽,文艺在不断“宽松”的环境下极大地复活,《欧阳海之歌》这种在意识形态桎梏下出版的长篇小说不会有多少读者感兴趣,那是赤裸裸的宣传,于是这本描写一位“英雄战士”平凡而短暂一生的小说,连同其作者金敬迈先生就这样被人们遗忘了。
“中国新闻周刊”2006年第十一期有采访《欧阳海之歌》作者金敬迈的文章,读罢唤起我对那个时代的记忆。1965年此书出版时我十二岁,已经有能力阅读文艺作品,并读了不少当代长篇小说,如《林海雪原》、《红岩》、《迎春花》、《红旗谱》、《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等等,还有中国古代小说《三国演义》、《水浒》和《西游记》。当我第一次阅读《欧阳海之歌》时,我并没有感觉很有趣,但怀着崇敬的心情,人家是“共产主义战士”嘛。记得我读《红岩》时也是这种感觉。但《欧阳海之歌》相对于《红岩》还是有趣一点,以至我现在还依稀记得欧阳海童年的描写,至于短促一生的欧阳海是如何成为“共产主义战士”的,我几乎都忘光了。
据不完全统计,《欧阳海之歌》前后发行了三千万册。现在听到一本小说有如此多的发行量,简直是不可思议。如今一本畅销小说能发行十万册已经是很了不起。不过话说回来了,《欧阳海之歌》年代的中国大陆文艺作品少之又少,和现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金敬迈先生当年是个从事文艺创作的文艺兵,本人倔头倔脑和领导关系不怎么样。战士欧阳海是1963年因公牺牲的,当时他正在部队体验生活,听说此事便去采访。其实也就是在欧阳海所在部队待了三天。按理他所取得的素材非常有限,可金敬迈先生竟在28天内写出了这几十万字的初稿。他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完成初稿也是和他的顶头上司赌气,因为那个官儿说“(写作)一个月时间还不就够了”。
他讲,欧阳海的童年其实是他的童年,采访三天怎么会有详细的了解?这下我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作者写自己的亲身经历,怨不得写得好。再说欧阳海的童年是在“旧社会”度过的,当时的部队领导不会对之提出异议。至于欧阳海的部队生活嘛,金敬迈先生当时已经当了十几年兵了,部队生活场景非常熟悉,根据欧阳海的一些事迹编就是了。
小说初稿写好还没来得及修改,金敬迈又忙活别的事去了,直到“解放军文艺”杂志副主编知道此事非要看看,《欧阳海之歌》的出版工作才真正开始。这位副主编认为“从来没见过这么成熟的初稿”,并被故事情节所感动。之后就是金敬迈不断根据“首长们”的旨意修改小说。
最关键的改动是有关欧阳海连队指导员的角色。欧阳海牺牲前确实和连队指导员“不对付”。金敬迈的初衷是,既然要竖立共产主义战士欧阳海的光辉形像,其指导员就该是个“反面角色”;他嫉贤妒能,品质有问题。这“上面”能干吗?指导员是“党的化身”,不能有品质问题,必须改!开始金敬迈还梗梗脖子,说“不出书更好”。但“解放军文艺”杂志的人们不能放他,说你要是这么做“会祸及他人”。真的不是危言耸听。软硬兼施下,金敬迈只得改小说,指导员变成副指导员,又变成代理指导员。品德问题还来变成“态度不好,调查研究不够”,以至发生了“误会”。啼笑皆非!
在小说的修改过程中,为了突出欧阳海“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并“一用就灵”,书中“毛主席语录”就越加越多,就连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也加了两段。就这样,我们的“共产主义战士”终于在层层把关中被塑造成了。呜呼哀哉!出版前,这部小说送到了中央,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看到大悦,批示“这样的好书要印1500万册”。1965年《欧阳海之歌》一出版,金敬迈变成了大名人,到处做报告。
现在回顾那个时代我恐怖。中共为了进行思想控制,对文艺作品竟如此“监督”。金敬迈写初稿时不可能随心所欲。他一个部队搞文学创作的,深知“文艺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绝对不能有一点一滴的偏离。可这初稿出来,“首长们”还是不干,就是因为中共必须“伟光正”,而且还得是永远的。
《欧阳海之歌》出版不久“文革”就开始了。当时江青一下子到达权力的顶峰。她对这样修改出来的,已经出版的《欧阳海之歌》还不满意,又无理取闹地提出好几条修改意见,逼着金敬迈修改,真让人哭笑不得。或许没经历“文革”的人会把那《欧阳海之歌》当成个“单口相声”来奚落,但我真的笑不出来,就因为我经历了那个极其愚昧的时代。太痛心了,太令人窒息了!
哀莫大于心死。当时的社会就是“心死”。中共的专政者们就是让人民“心死”,不许有一点点自己的思想,企图以此让“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从那个时代看,中共干得很成功,老百姓一天到晚山呼万岁,把“老毛”当成个神供着;整个社会病态到了极至。当时全世界都在进步,而被封闭得像铁桶一样的中国大陆万马齐喑,中华民族在自掘坟墓。
然而百姓们的脑袋虽然暂时用愚民政策控制住了,可“上面”发生了权力斗争,并引发了几乎毁灭中国一切的“文革”。金敬迈先生的《欧阳海之歌》也跟着再次改动。他个人当时也许无可奈何,可更荒唐的事情在等着他。1967年全国大乱,金敬迈被毛泽东亲自点名进京进入“中央文革小组”,专管文艺口。权力相当于文化部长!身不由己呀,要知道此前他根本没做过一天领导工作。但他只干了123天就因“整江青黑材料”和“企图绑架毛主席”被关进大狱。这无中生有的荒唐“罪行”让他在单人牢房一关就是七年多。金敬迈先生讲,从声音判断,因为关在监狱里的时间太长,别的牢房里的人们半数都疯了,他自己也曾自杀过。
说来传奇,可这命运惨了点儿。“文革”后,在邓小平的亲自过问下,金敬迈终于平反。现在金老先生七十有七,被问及“会不会觉得,过去的时代,欠你的太多”时,他坦然一笑,曰:“今天的老金,是一个最好的结果。”金老先生说:“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睡着,写《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文革”之后的反思文章)的时候,我醒了。”感慨啊!读者们如果希望了解有关金敬迈先生的详情,可以到“中国新闻周刊”网上去查询。
当今中共对大陆文艺的控制和那个年代相比,简直是太“宽松”,某些方面“宽松”得裤子完全掉下来。不说风凉话了,只想提个问题:中共对文艺的相对“宽松”是自觉还是被迫?从中共当今的“宽松”中,我们能得到什么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