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餐店“巡礼”

               

  一身卖当劳工作服的树泉抬头看看饭厅里的钟,才中午一点多,离下班还有两个多钟头。时间过得真慢!已没什么人来快餐店吃饭。这几天生意格外淡,那是又有两个快餐店在附近刚开张。他是专门打扫卫生的,一个人站在屋中不知该干什么?该不会象昨天一样吧?不行,得立刻去找活干。不然又得被提前赶回家。干点什么?再拖遍地?那就是第四遍。

  “傻(树)狂(泉)!你先回家吧!”胖得象一座山一样的,油光锃亮的经理助理马丽开了口。这个黑人小姐又来这套!她站在柜台里瞟了树泉一眼,坛子似的。“你是说我得回家了?”树泉不甘心的问。“我已连着两天提前回家!”“是的!但我没办法!没人来吃饭,你就得早回家!……”

  树泉没听懂她下面说了些什么?只是暗暗地叹口气,这个星期一共才排25小时的班,大概干不满二十小时了。从星期一到星期三,已有5个小时被这样卡掉!每小时5·25美元工钱,就算干20小时,也才一百出头,扣了税还剩多少?他打了工作时间卡,看看钟,便默默地出了快餐店的门向家走去,今天干了不到四小时。不过他觉得很累,肩膀酸痛,腰也疼,两个膝盖酸溜溜的。明天是星期四,他没有被安排干活,后天也没有。可在家睡大觉,可那没准更累!星期六干四小时,是早上六点到十点。这个星期就这么结束,加上作为一个星期第一天的星期日的四小时……树泉苦苦地盘算着,在七月份的大太阳下走着,十几分钟的路便满脸淌汗。“我操她妈!”那黑小姐还叫我“傻狂”!怎么汉语拼音“Shuquan”到他们嘴里成了这个音?“我还叫她老母猪呢!马丽?名怪嫩的!怎么长得这么蠢?”静悄悄的街道上只有树泉一个人。“我他妈的和傻逼差不多!有什么可傻狂的?”他极力想摆脱心中的失落感。

  前年底他来美国探亲。妻子本是到美国进修的,后来转了身份,给个医学院的美国教授当技术员,那美国人答应给办绿卡。许许多多的大陆来的人们都是这么干的,这意味第一代移民的开始。行吗?反正每个人都这么折腾,还没见谁不行的。

  树泉有两年多没见妻子。他一直不肯来,嘴上说怕丢了政府机关的闲差,实际是心里憷!他真不想再重新开始。当年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了八、九年。回城后他幸运地上大学,后分配到国家机关,跟着结婚、生子。别人羡慕,可谁能知道他有多累?下乡的时光用来读书就好了,可人生只能顺时针转!妻子出国后,同事们半真半假的开玩笑,“你等着离婚吧,树泉!你老婆把你甩了,找大老外去了。”“更好!到时候我找个小姑娘!来个嫩的!”树泉一脸泼皮样,二赖子似的。他知道人品忠厚的妻子不会动这念头,可一想到要去美国,心中便惶惶然。难道又要重新开始吗?妻子给他办的探亲证明早就寄来,每次拿在手里都有千斤重,于是有意无意地拖着不办。再等等看!一等就是两年,儿子5岁长到7岁。妻子来信,抱怨他惰性十足,明知在国内也就是混天度日,也不出来闯闯!

  难道美国就那么好?好吧!他告诉妻子准备“去美国见见世面。”不过儿子先不能去!得让他在中国上小学,千万别耽误了孩子的学习。树泉这么做是否有点儿不近人情?人家当妈的两年没见到儿子!他是个瞻前顾后的人,久久的犹豫不决。奔四十的人,到美国干什么去?可在机关每天泡茶、看报、聊大天就有劲?而况他也当了两年多“和尚”。他心里很清楚,妻子决心呆在美国,也有这个能力,现在要丈夫和儿子去那块“新大陆”完善“美国梦”。

  畏途呀!他每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中茫茫然,儿子最终留给奶奶带。既然只能靠妻子在美国“挣蹦”,就别让她太辛苦。等自己生存能力强点,再接儿子。可这“生存能力”的定义是什么?不知道!树泉实际上是心理压力太大!不过妻子很爽快地同意他的决定。“孩子先呆在国内学些中文也好!不然到美国不出一年,就不想说中国话了。我们可不想让儿子连中文都不懂!”

  来美国最重要的事该是学英文。可树泉对这洋字码是“刀枪不入”!大学上的那两年英文课早忘了。在美国只要有时间就看电视是学英文的经验之谈。可他在电视前一觉接一觉,睡得死去活来。刚来那阵子,他还常坐公共汽车去市中心的一所教堂学英语。那是免费的,人真多!各国难民一大帮。有数量,当然就不会有质量。在那儿学什么呀!树泉很快不想光顾。“每天来回车费一块五,买鸡腿还五磅呢!”他们没有车。住的地方离妻子干活的实验室很近,走几分钟就到。树泉刚来时,妻子想买辆旧车,他阻止道:“先省几个钱吧。你干活就在附近,卖菜的超级市场也可以走着去。再说咱们也没心思开着车到哪儿转游去。”

  那干什么去呀?树泉想去干活挣钱,可没工作许可证,只能上中国餐馆打黑工,洗豌、打杂。那也去!妻子让他去语言学校学英语。树泉脖子一梗,“什么?一个学期交1500多块!而且只有三个月!如果真能学出来也行!奔四十的人了!别费这劲!”树泉是个男人!他宁可去洗碗,也不想呆在家里。住的地方附近就有一家中国餐馆,他天天走着去餐馆洗碗,这一洗就是小半年。

  妻子把他数落得很惨。他只嘿嘿一笑,“我这干力所能及的!过去在乡下酒喝得太多,人有点傻!”树泉不是在说笑话。妻子比他小六岁,小学、中学、大学一口气读下来。那是多好的底子!而树泉可以说是没上中学,就上大学!真不可同日而语。再说了,妻子国内学的是生化专业,他读的是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到最资本主义的美国来搞社会主义?开玩笑!美国教授们只需要中国人给他们做实验。

  “您当初找我就是一个错误!”树泉叹息。每当此刻,妻子就冲动地抱着他使劲亲。他心里可真惭愧,后悔没把儿子带来。看着当妈的想孩子,常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心中不是滋味。哎!自己太没能耐!谁愿意在中国餐馆洗碗?可除此之外又能干什么?为了家庭,为了爱他的妻子,是不应该回去!想到在国内百无聊赖地做个小职员是腻味!可洗碗太没劲了点儿,况且他讨厌那个拿他不当人的老板娘。“这个小家子气的台湾人!‘台独分子’!正因为她自己没自尊心,也从来不知道别人还有自尊!”但树泉从不向妻子抱怨如何在餐馆受气。干活时只是默念,“心字头上一把刀,忍!”

  妻子的劳工卡办下来后,树泉也有了工作许可证。“怎么?你还去那儿受台湾老板娘的气?有工卡了,到哪儿干不成?我看你到美国人的地方去干,也好学学英文!简单的口语要和美国人学!”“我不会讲英文,谁要我?”“咱们家附近就一个卖当劳快餐店。我看那里边有中国人干活!”是吗?树泉沉吟良久,一跺脚,鼓足勇气,“不就是问有没有工作嘛?没什么可丢面子的!真要是能在卖当劳干,总比中国餐馆强!”

  第一次来到这卖当劳店,不用说,人家就明白来意。一张申请表递过来,“先填上!”怎么填?回家翻字典去吧!那表要填的内容可真详细。姓名,社会保险号码、工作许可证号码,超过18岁(美国法定成人年龄)没有?什么人种(白、黑、黄等)?有没有犯罪记录,有的话是什么原因?原来的工作单位名称、电话号码、工作单位的雇主、证明人(起码两人),原工作单位这一栏可填三个!还有,为什么离开?学历、专业、特长,是否曾入伍服兵役(在美国)?有什么生理缺陷?过去得过什么疾病?来上班是否有自己的汽车?星期一至星期五能在什么时间工作?星期六、日可否工作?每天可在什么时候工作(早上5点至夜里12点)?等等。树泉想,为什么没有年龄,性别这一栏?啊,明白了,这大概是保护性别、年龄不受歧视。

  树泉填完了又去送表。那天下午,快餐店异常忙碌。满面春风的经理当时就把三个前来申请干活的人叫住面谈。这个矮壮的白人姑娘叫戴安娜,她很快和前两个上高中的黑人小伙子谈妥,让他们第二天来干活。轮到树泉时可费了劲,他的英语太差!两个人比比划划的,谁也搞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戴安娜笑了又笑,最后说,“对不起!这是快餐店!你说话太慢了!我这儿没位置给你!我说完了!”

  树泉傻愣着,一点儿也没听明白女经理的意思。他只听到戴安娜说的最后一句好像是,“我叫丹(I'm Dan)!”见对方伸过手来,树泉也伸出手有英语说,“我叫树泉!”戴安娜哈哈大笑,连连摆手,想了想,又说,“我结束了我们的谈话!”这时,树泉才明白人说的是“I'm done!(我说完了)”他当然明白戴安娜不想雇他,叹了口气,出门而去。乖乖地洗碗去吧。

  然而一个月之后,树泉又来这家卖当劳店找工作,因为他洗碗的那家中国餐馆已赔本关门。这回他先在家背了半天“台词”。一进门,戴安娜就认出了他,并让树泉在饭厅里等着她来面谈。一会儿,她忙完了柜台里的事,匆匆过来,劈头就问,“你能在饭厅里擦桌子、拖地板、收盘子、到垃圾吗?”“没问题!我愿意干我所能干的一切事!”树泉一脸虔诚。“能擦顶棚吗?”“没问题!”“刷厕所?”“没问题!”“刷女厕所?”“没问题!”树泉心想,甭管你说什么,我都能干!戴安娜又笑得直不起腰。“好!我雇你!小时工资5·25美元!明天早上七点就来干活。现在随我去领工作服!你叫什么?”她皱着眉,看着树泉申请表上的名字的拼音。“傻狂(Shuquan)?”妻子得知此事,大肆鼓励树泉一番。“好!你就得脸皮厚!其实也算不上脸皮厚!只是在推荐自己!在美国就得这样!再别给那些中国餐馆的老板娘干活。你一天干12小时,一个月干30天,才给你600块!一小时两块钱都不到!太黑了!卖当劳好歹按点发工资!”

  确实如此,可一星期就给安排二、三十个小时干活挣不了什么钱。每周的工作时间表也不一样。今天上午,明天中午,后天又换成大清早。一天从来就没有给安排8小时过。其实哪儿的卖当劳快餐店都如此,树泉所干的只是个临时工的活,最低工资,没福利、保险,在美国多是中学生、老年人干。卖当劳的经理和助理,如戴安娜、马丽,才是真正的职工。

  难道不能和戴安娜说说,增加点时间,或把时间安排的固定点,也好到别的地方再找找活?当然可以,可这不是要开口说英文嘛!另外,树泉觉得戴安娜能收留他就不错了,不想给她找麻烦。树泉知道他太“中国人”!在美国就得开口提要求,这是权利!然而他就开不了这个口!

  这一干又是半年多。他的“同事”们--那些美国中学生和老太太,走马灯似的换,树泉“雷打不动”。卖当劳里还有另外几个“铁杆儿”,一个情况和他类似的中国汉子,叫刘力,可戴安娜叫他“赖(Li)”。他可是一天到晚的骂骂咧咧,经理指派他干活时,他就“Yes”,马上跟一句国骂,“我操你妈!”或者,“打倒美帝婆!”戴安娜怀疑地盯着“赖”,一会儿问树泉,“‘傻狂’!‘赖’刚才说什么?”树泉只是笑笑,“不知道!”“‘赖’说的不是中国话吗?”女经理死盯着树泉。“真的不知道!”再过一会儿,戴安娜忽然过来,冷冷地说,“以后你们不许在这儿说中文!”那边印度姑娘,邦巴看着这两个中国人笑。她也是“老”店员。比树泉来得还早,很会拍戴安娜的马屁。她肯定提醒经理,中国人在骂!她不用懂中文就能明白中国人心里想什么,因为她也是个外国人。但她的英语没问题,只是口音重点儿。“操她妈!老子真不想在这儿干了!”刘力过来悄声说,“你说咱中国人的汉语拼音怎么让他们美国人一念就走了调?你是‘傻狂’,我是‘赖’!”“你快去干活吧!”树泉摆摆手,“她知道‘傻狂’和‘赖’是什么意思?”“我看你这人太‘皱’!”刘力直摇头。“你这总闷头干活,落好吗?别老拿出在中国那套!在美国,人越老实越吃亏!在中国现在也不兴你这埋头苦干的劲头!什么事你都得去争,去抱怨!不然人家还以为你特爱干这活呢!”“多干少干有什么呀?”“有什么?你工钱多少?”树泉一愣,在美国是不该问这个问题的。咳!这儿不都是中国人嘛!“五块两毛五!”“我五块七毛五!我比你来的还晚几天呢!怎么样?咱和戴安娜争来的!”“不就多五毛嘛?我当能多……”“我说过!你们不许在这说中文!”戴安娜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她的脸沉下来可真难看!他俩赶忙干活。

  树泉的脑袋冒了汗!浑身不自在。刘力的话着实刺激了他。美国人都这样,他们的国家早晚得完蛋!他愤愤的,但无法使自己内心坦然。他被人看成个笨蛋!树泉表面上我行我素,实际上好面子。在中国,好抱怨的人总是被人嗤之以鼻的,踏踏实实干活的人到哪儿都有口皆碑,开口闭口的谈钱不是中国的传统。可美国理所当然的谈钱,什么都是商品。一跺脚回国?那也将是个“礼崩乐坏”的世界。和戴安娜说,要求长工资?怎么一想到这儿心就跳个不停?那个女经理是好惹的?

  树泉在快餐店什么都干,什么人都可以支使他。“傻狂!”戴安娜“咚咚咚”地走过来,“把女厕所清洗一下!”“我刚打扫完!”“我再重复一遍!把女厕所打扫一便!”戴安娜绷个脸。树泉拿着墩布、水桶进女厕所一看,马桶上都是女人的月经!他运着气,迅速地把厕所清洗乾净,当然小心翼翼,戴上胶皮手套,但他还是觉得恶心!一会儿,马丽又叫,“傻狂!男厕所打扫一下!”树泉赶快奔去一看,天那!不知哪个小孩子恶作剧,把一件破T恤衫塞到厕所里的马桶里!下水道堵了,遍地是水!他就真这么心平气和?忍呗!忽一日,邦巴笑眯眯地逗趣,“戴安娜说,她喜欢你!这儿干活的夥计中她就喜欢你!”“我可不这么认为!”树泉脱口而出,马上他又觉得不妥。邦巴如果告诉戴安娜怎么办?可不过这矮壮的姑娘真会这么说吗?

  戴安娜又过来了。“傻狂!把所有的垃圾桶都刷洗一遍!”恶狠狠的!自找倒霉吧?!明明知道戴安娜是个丑姑娘,胳膊腿象大白萝卜似的,身段如某种根茎,还刺激她!人家说喜欢你,怎么也得说声谢谢呀!还坐怀不乱的劲儿呢!臊不臊?其实那“喜欢”的意思是指你象头毛驴!哎-,刷垃圾桶吧!卖当劳里有八、九个一米高的塑料垃圾桶,脏倒不是很脏,就是有一股酸溜溜的发酵的气味。树泉刷得很卖力、认真。刚刷完,戴安娜又来一句,“我让你用洗涤液刷!”刷就刷!反正给工钱!邦巴出出进进,微笑着看着门外的树泉,“我仍然相信戴安娜喜欢你!”树泉不说话,也不抬眼皮,告诫自己,别再被惹得“发配”。用不着激动起来,嚷嚷什么“印度鬼子也敢取笑中国人”之类的气话。要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虎落平原还被犬欺呢,何况咱“一头毛驴”。

  树泉愿意大清早来干活。在专门卖饭的窗口总能捡到不少钢崩儿。美国所有的快餐店都有这样的窗口为那些性急的、不愿下车的美国人用。车子直接开到窗口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开车就走。在交钱、找钱时,难免刚崩掉在地上,美国人多半不捡。一天下来,地上竟有一片!多则小一块,少则好几毛。每次树泉捡得都很开心,甚至一天都为此得意。细想想够没劲的!几毛钱就屁颠屁颠的。树泉还找一切机会偷吃的。不是他一个人这么干,大家都如此。卖当劳过去的政策是免费向干活的人们提供一顿饭,后来变了章程,半价了!没人愿意花这个钱,那就偷吃呗。树泉吞咽的速度真惊人,食物送到嘴里没嚼几下,一伸脖子进肚。动物也不过如此。一次他甚至吞下一个小鸡蛋!他刚把鸡蛋放到嘴里,戴安娜就走过来叫他干活!他嘴里就是有个石头也得吞下去!

  每次下工回家的路上,他就觉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可他越发得不想回国。还不完全是半年前,他的原单位给他除了名(其实就是开除),而是觉得没脸。儿子已在办移民。妻子说几个月后,等儿子来了,就要树泉辞了卖当劳的活,在家多陪陪孩子。“我的工资养你们足够了!咱们儿子刚来,别让他委屈,觉得孤单!”

  卖当劳生意还是没什么起色。戴安娜安排树泉夜班洗炊具。树泉鼓足勇气要求长工资。“能给长到5·75美元?”女经理斜了树泉一眼。“5·5美元!”树泉没说话,长了工钱就行。然而他下星期的工作时间只剩8小时!

  这天晚上,树泉上床后,忍不住和妻子说到此事。“把活儿辞了得了。”妻子抱着他说。“不,我得和大白萝卜戴安娜去争去,让她多给我安排时间。”树泉沉默了会儿。“咱们得买辆旧车。我还是得去学英文,去你干活的大学校本部学去。你不说那儿有专门为外国学生补习英文的地方吗?”“哎呀,要开半个多小时车呢!你现在还根本不会开车呢。”妻子说。“那儿学英文的学费也不便宜,一个学期将近一千美元。”“学嘛!不学又有什么办法?”“你现在不说你岁数大了?”树泉不说话,忽地坐起来,看着妻子。妻子闭着眼,双臂伸开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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