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军”梁先生

              (纪实)

  人们都说梁先生在台湾曾是“国军”上校,看那邋遢的样子有些不象,早上来上班时半秃顶上尽是头皮屑,一看就不常洗头,后脑勺和鬓角长长的头发一缕一缕,领口黑得油光锃亮,制服裤子也不换,膝盖处鼓着包。其实他讲究点修饰还是挺精神的,五官端正,高个,身体并未发福,五十岁了腰板挺直。好好修饰一下,扣上大盖帽,穿上军人礼服,恐怕和仪仗队武官一样神气。

  不过他的不修边幅不应该是有意的。太太还在台湾工作呢,一个大男人在美国怎能把日子料理得井井有条?还有个刚上大学的儿子呢。嚯,两条光棍儿。是不是有些纳闷?他们这种情况在大陆不多见,但在台湾很平常。近一、二十年,台湾来美国的移民中,属于亲属移民性质的很多。原因嘛,大概是怕两岸打仗吧,为了儿女在美国上学深造的也有。梁先生是两者兼有之。他有个学业出色的独生子,三年前他们父子俩来美国时,儿子正上高中,现在已经考上美国“常青藤”名校之一的康奈尔大学。梁先生常叹曰:“到这来就是陪儿子读书来了。”确实。那他妻子为什么不来?人家在台湾干着挺好的活,辞职而来损失太大。相对而言,梁先生刚从干了将近三十年的军队退下来,每年不干活就能拿到两万美元的军人退休金。从家庭生活的角度来说,就得梁先生来美国“陪太子读书”。

  为此他明显地表现出沮丧,所以衣冠不整也有点故意的成份。“穿西服革履给谁看?”如果不移民美国,他可以在台湾的一个什么公司里干,薪水不菲,是个堂堂正正的“白领”。过去在军队里就是搞技术的嘛,也是“手持金刚钻”的主儿,还怕揽不上“瓷器活”?可到了美国就嘬瘪子,英文不行,只能在中国人开的小公司里干仓库保管员,变成汗流夹背的“蓝领”。语言一不通,受洋人的气感觉就更加强烈。“我们到美国干什么来了?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吧。”说到此,梁先生便愤愤然。恰巧仓库干活的夥计里有个大陆来的同胞完全和他不一个心态。人家是偷渡来的,刚刚七搞八搞地混上合法身份,听到这种抱怨很不以为然,“谁也没请你到美国来!”梁先生语塞,脸变紫。

  他干仓库发料的活快三年了,可不知为什么还总是发错,且往往是少发。生产线上干活的人们开始是怒气冲天,因为谁也没有想到是仓库少发了料,便在各个环节仔细查找,试图发现哪个马虎的家伙顺手把零件扔进了垃圾桶。每个人都大翻特翻垃圾毫无结果后,这才想到问题是否出在仓库。跑去一查账,果然是梁先生出的错。生产线上的人们绿着脸,这位就“抱歉抱歉”,一笑了事。一而再,再而三,以后一旦发现料少了,就去仓库找梁先生。他又是“抱歉抱歉”,跟他发火还是这个样,弄得你也不由自主地“嘿嘿”直笑。

  他可太粗心啦!为什么呀?“总爱高谈阔论,到时候就把正经事忘了。”这是人们对他的结论。确实,梁先生只要能找到侃大山的人就没完没了。文史政经、天文地理、三教九流无所不通。不可否认,他读了很多书。你刚一就某事感慨一句,他就“是呀、是呀”过来,然后摆开架式,“问题是这样,我跟你说……”他说得天花乱坠、慷慨激昂,但你集中精力听了一阵,还是觉得不知所云,总觉得扯得太玄。想不听走掉也不行,梁先生好不容易找到个“听众”,你怎么好拂他的面子?我就是他忠实的“听众”。他见我“聚精会神”便更加兴致勃勃,还特地送了我一本厚厚的“论语批注”,一定要我细细地读过,以便成为他的“钟子期”。苦哉!

  侃归侃,可有些事他是不说的,在“国军”里具体干什么工作就从来没讲过。有一次他无意中说出,台湾军队进口武器都在他所在的部门进行技术性能鉴定。这下我来了精神,想细细地问出些子午卯酉。梁先生一愣,跟着乾笑两声,马上转了话题。我看他并非怕说出军队采购人员吃回扣的丑闻会遭到不测,而是要严守秘密。梁先生讲过,退休之前都得宣誓,军中干的工作不能对外人讲。这点他可真“中国人”,讲信义、忠诚。

  他对儿子的爱溢于言表。聊起孩子,我对他的话就都懂了。在这个话题上我们聊得最多的是代沟,和如何做子女的朋友。提到儿子,梁先生是那么的动感情,有些往事提了又提,总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做得不够好,曾无意中伤过儿子的自尊心。康奈尔大学地处纽约上州的偏远山区,离他住的地方开车要六小时。可梁先生竟没有给儿子买个二手车。“要车干什么?在校园里打工有公共汽车。到学校是读书去的,有车就会想到到外边玩去,还能专心读书吗?”这话听起来有点武断,可饱含着多少期望。刚开学时,梁先生开车拉着行李,把儿子送到学校宿舍门口。放寒假过圣诞节又驱车前往学校把儿子拉回家。梁先生也不太会做饭,所以总到外边买饭吃。有时候爷儿俩去看场电影。剩下的时间呢?梁先生也不知干什么好,儿子肯定也不会当他忠实的“听众”,对学校的学习和生活也是问一句答一句。“寒假过得真没意思。”儿子抱怨。当爸爸的无可奈何,就差说“抱歉、抱歉”了。

  寒假后,梁先生又开车把儿子送到学校,第二天上班谈到此事。他叹口气。“等儿子大学毕业了我就回台湾。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很想说“谁也没请你到美国来”。不敢,不忍。

  来美国这几年梁先生回台湾看太太有数的几次,而且时间都不长。儿子在美国读书呢,怎能让他一个人单独在美国呆着没人照料?可有一次梁先生破天荒地在台湾呆了一个多月。那就是2000年三月的台湾大选。那时国民党虽然是执政党,但选举形势已十分不妙,“总统”李登辉死活看不上国民党内很得人望的宋楚瑜,硬把很窝囊的连战定为候选人。宋楚俞只得退出国民党另起炉灶,自立为独立候选人。此举毁了国民党。宋楚瑜和连战这么一争,以“台独”为纲领的民进党便有了可乘之机。为了拉选票,国民党人大把地撒银子,大力动员海外传统上倾向国民党的台湾侨胞回台湾投票。做为国民党员的梁先生义不容辞,杀回台湾投了连战一票。

  选举结果大大激怒了特别“中国人”的梁先生。陈水扁渔翁得利当选台湾“总统”,“台独”的民进党上台执政,而连战是惨败。这简直是中华民国的奇耻大辱!他在台北随群情激昂的国民党支持者上街示威游行,大骂李登辉搞垮了国民党,民进党明着“台独”,李登辉是暗着“台独”,居然还想霸着国民党主席。“让他滚下台!”梁先生在台北街头力竭声嘶,连续一个星期的“围困”国民党总部,直到李登辉被迫辞去党主席,他才哑着嗓子,悻悻地回到了美国。

  见了我的面,梁先生马上激动地大骂李登辉。“日本人的私生子!为什么蒋经国会选他做接班人?!共产党没有消灭国民党,现在李登辉得手啦!……”他一把拉住我,满脸通红的嚷,看来我得好好让他发泄一下,不然都得气出病来。

  梁先生是台湾的坚决统一派,这让我非常感动。当然,我们对两岸统一的想法有着些不同之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都认同是中国人使我们求同存异,一见面就倍感亲切,不然我不会耐着性子做他最乖的“听众”。当然,梁先生也知道我大概没兴趣读“论语批注”,但他还是坚决地把我往“钟子期”方面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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