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小子杜兰特

        
  我打工的车间里新来个小伙子,黑头发,肤色和面孔透出印地安人的特徵,一问果然有四分之一的印地安血统。他不到十八岁,高中的最后一年,体格健壮,中等身材,两只大眼总显得那么快活,还是个孩子,一脸连髦胡子已长得很硬,腮帮子每天刮得铁青。我一和他搭话,他马上自我介绍,看来还挺健谈。

  “杜兰特·格鲁巴斯基!”他郑重其事地和我握手,还用手指了指他的体恤衫,上面印有他的姓名。“我是个传统的共和党人。我们家都是共和党。我们是传统的,非常保守的。我们的要求是‘小政府’,也就是政府不能把什么事都包揽下来,那有点象共产主义!我们要的是真正的自由!”

  嚯!他还挺关心政治。“你父亲是波兰人后裔?”我猜测道。波兰曾有个著名的乒乓球运动员叫格鲁巴。

  “你怎么知道?”杜兰特十分惊呀,马上又介绍他的家庭。他们家就在距工厂二十公里的一个乡村居民点。父亲是个集装箱卡车司机,来自芝加哥市的一个波兰人的社区,已经是第三代波兰移民。他爸爸虽早已不会讲波兰话,但他们家逢年过节还保留着一些波兰的风俗习惯。妈妈在一家养老院当护士,是个墨西哥的西班牙后裔和美国印地安人的混血。杜兰特还有个结婚不久的姐姐。他们一家人定居此地已有二十多年。象这种多种族结合的家庭在美国并不少见。

  我很少见到美国的青少年宣称关心政治,便略带惊奇地和他讨论。先谈了一个当时美国争论最激烈的非法移民问题。在与墨西哥接壤的加利福尼亚州,大批非法入境的墨西哥人引起当地居民的极大不满和担忧。共和党人为了在国会的竞选中获胜,抛出187议案。其主要内容为,政府应拒绝为非法移民及子女提供社会福利,理由是非法移民从来不纳税(也不可能纳税)。此案直接违背美国联邦宪法(非法移民子女如在美国出生便自动成为美国公民,怎能被拒绝在公立学校的外边呢?),竟获得加利福尼亚民众60%的支持率。杜兰特听了半天,只是支支吾吾。我以为没讲清楚,又重复一遍。他象是有点明白,但还是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最后含糊其词,“是呀,是呀!非法移民的孩子在美国出生就是美国公民,哪你能不让他们受教育吗?可这是加州的事,我们这儿不会。……你说加州有多少非法移民?170万!这么多?!怎么过来的?成问题,成问题!”

  我本想让他谈谈看法,对187议案支持还是反对,最好来点儿分析,结果他基本上不知道此事。再换一个话题吧。这回讨论美国、加拿大、墨西哥三国签订的北美自由贸易协议。北美三国逐步做到完全放弃关税壁垒政策对谁更有利?他又如同听天书。我暗自笑话自己,怎么能和个中学生实打实地谈这些?这两个问题虽然是美国人争论最激烈的热点,可和杜兰特有什么关系?他不是说他关系政治嘛?哎,那是希望我说他是个好小伙子!也许他的父母是共和党人的观点,他仅仅受家庭影响而已。让我们讨论些别的问题吧。

  先谈今后的志向。当然是先上大学,他说最好能争取到少数民族奖学金。具体学什么专业还没想呢,在美国到大学头两年是基础课,三年级才确定专业,着什么急。

  “你说你关系政治,到时候是不是学政治学?”我打趣道。

  杜兰特连连摇头,“我得先找个能挣饭吃的工作!搞政治是以后的事儿!”

  聊到体育,他来了精神。杜兰特是所在中学橄榄球防守队员。“在场上我变成另一个人,英雄般地扑倒对方的进攻者,我很灵活!”他承认这种运动危险性大,当然也非常刺激!“你有头盔、护肩、护膝、护肘,你就拼命地冲吧!”不过他还是受过伤。一次一个身材高大的对方进攻队员狠狠地扭伤了他的膝盖,他两个月以后才恢复过来。看他那津津乐道的样子吧,一个爱出风头的小伙子。

  说到女孩子他最来劲。“我的女朋友是全校最漂亮的!我非常爱她!”他说那女孩儿和他交朋友已半年多,他是他女友心目中的大英雄。

  “你们之间有性关系吗?”我直言不讳地问。

  “杜兰特笑嘻嘻,给我一个肯定的表情。随后他强调,在高中,大部份男生都有女朋友。交女朋友不就是为了性嘛!不过我认为杜兰特有吹牛的成份。

  杜兰特喜欢故弄玄虚。刚来那阵,他每天都在工间休息的时候拉着我海阔天空。他告诉我,来这儿干活之前,他在一家卖当劳快餐店打零工,那儿时间不固定,挣钱少。自从他在姐夫手里买来辆旧的小卡车,他需要每月挣些钱“分期付款”。所以他找到这儿来。这是表白他的自立精神有多强。大家都在工间休息吃饭。我吃从家里带的,放在微波炉里热热就可以吃。杜兰特现做。他说他喜欢现做现吃。其实很简单,面包片上抹上调味酱,夹上火腿肉片、火鸡肉片,再来片生的蔬菜叶子,三明治便做成了。他做的时候显得极其认真,象干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酱在面包上要抹得匀,肉片要分别夹在各层面包片中间,最后咂着嘴狠狠地咬一口,得意地向我眨眨眼。我真体会不出这有什么可得意的。他告诉我,面包是全麦粉做的,里面各种维生素都有,价格比普通面包贵一倍。调味酱是低脂肪的,也很贵,火腿是法国风味,等等。总之,他的三明治是美国最标准的有利于健康的食品。可他挣几个钱?

  这小伙子干活绝不惜力气,可就是令人吃惊得笨。往往是最简单的活,他也干得乱七八糟。对,他是新手,可干了半个月了还是一塌糊涂!工作台上堆得象小山一样的产品不断掉在地上,那无情的冲压机还是把一批又一批的产品通过传送带从“小山”上卸下来。杜兰特手忙脚乱地把这些塑料制品,摞好往纸箱中装。能相信吗?他象是不识数,装入箱子的每一摞产品都不是一个数,不是太多就是太少。眼看着有些摞产品高出箱子,他还使劲要把箱子封上。封不上箱子他几带着哭腔喊,“我怎么办?我可怎么办?我恨这台机器!恨死了!”箱子装好,他又常常忘贴标签。七扭八歪的箱子顺传送带送到仓库后,摞箱子的人看到这些没标签的箱子不知往哪儿放!于是气鼓鼓地跑来再三告诫他要贴标签。他就“基督呀,基督”地乱叫,好不可怜。

  他的工作台总要有人帮忙。平日一个人干很轻松的活,他一干总有一堆人在那儿忙乱。工头儿见他都头疼。杜兰特的嗓门儿还特别高,尽管车间里噪音轰鸣,还是听见他一声比一声高地“指挥”他人,闹得不可开交。

  我有这个体会,如果一个人从小干很多家务、农活,在这儿干包装工的活很轻松。那些老挝来的难民手脚麻利极了,因为他们来自生活环境艰苦,自幼参与田间劳动的乡村。而从小娇生惯养的人就不灵,杜兰特是个典型的例子,他在家里不干家务,也没什么家务可干。虽然他有强烈的独立意识,也有自立于社会的信心,但仍需大量的工作基本训练。特别是普通劳动的训练。

  在美国传统的感恩节,工厂里放了三天假。节后上班,我问杜兰特过得怎么样?

  “真不错!”他摇头晃脑。“吃了大量的烤火鸡和甜点心。另外,我还在姐夫家和他妹妹约会。”

  “真有意思!你的女朋友是你姐夫的妹妹!”我理所当然地这么推测。

  没想到杜兰特头摇得象波浪鼓,“不不不!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可你说的是你们在约会呀?”我十分惊讶。他说他是有女朋友的。

  “那又怎么样?我喜欢这个姑娘,这个姑娘也喜欢我,所以我们约会。这和我有没有女朋友没关系!”他很不以为然,见我发傻又解释道:“我女朋友不是我妻子。我们的关系是不一般,可她还没有权利干涉我的私生活。再说了,她也可以找别的男孩儿约会!我也不会阻止她。”

  不敢苟同。是的,情人间没有法律约束,可也该有相互尊重的道德约束吧?我保持了沉默。美国青少年的性道德标准不仅与东方人差异极大,就是与他们的上一代也有很大差别。他们视为极正常的事,我们或许根本不接收。他们毕竟生活在与中国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社会体系中。当然,同是美国青少年之间的差别也是很大的。

  不久,我和杜兰特聊天的时间渐渐少了。不是我们双方有意疏远,而是他没时间,他被女孩子们包围啦。休息时,他只要在我边上坐定,几个来打工的姑娘便笑着喊他过去。他被邀请再三,最后向我做个无可奈何的姿势,几分得意地慢慢晃过去,坐在女孩子堆里谈笑风生。这些姑娘差不多都是高中毕业后到这儿干活的,大部份是老挝难民的後代。但其中有个黑人姑娘,整个一个黑美人。这妞儿身条极顺,浑圆的长腿,高耸的胸部,加上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勾得杜兰特两眼发直,馋涎欲滴。

  她叫芭芭拉,一年多以前来厂干活的。那时她说未婚夫在乔治亚州上大学,不日将去团聚。可这“不日”变成了一年多。估计有了什么变化。他们俩很快黏糊上。聊天聊个没完,还动手动脚的。一天我看见有个干活的黑人小伙子过来讥讽芭芭拉。这姑娘怒目圆睁,反唇相讥,空气好不紧张。坐在边上的杜兰特不知做何感想?

  又过了两天,我被告知,杜兰特和芭芭拉当众亲嘴。这也太快了点儿。他们热乎起来还不到一个星期呢。然而这是事实。工间休息时,我亲眼看见杜兰特在女孩子们的起哄声中,抱着芭芭拉来了个深度的场吻。接吻“表演”过后,杜兰特还问,“还想看吗?”跟着又在女孩子们的尖叫声中和芭芭拉来个深度接吻。

  杜兰特神魂颠倒。干着半截活儿也要抽空跑到黑妞的工作台去搂搂抱抱,浑身上下乱摸,两个人吻个没完。性的吸引呀。美国青少年到底有多少社会责任感和自我尊重、相互尊重的态度来对待这个问题?无怪美国青少年的父母们都忧心忡忡。十三岁到十九岁的青少年处在人生最危险的阶段。在这一年龄组的人,反抗意识强烈,一心一意地体现自我,又感情用事,难于控制自己,同时,性病发病率很高。

  在干活的姑娘中还发生了争风吃醋。芭芭拉警告一个老挝姑娘,要她离杜兰特远点儿,别总想勾引杜兰特;这个小伙子已是她的男朋友。那个老挝姑娘大怒,两个小姑娘当众大吵特吵。这一切使杜兰特简直有点飘飘然。他并不尴尬,也不去劝架,只是走到我这儿笑着说:“看看这些‘母鸡’有多凶!”

  乐极生悲。在一个星期一上班时,我看见杜兰特成了“独眼龙”,右眼框青紫,肿得眼睛快睁不开,眼白血红,十分怕人。怎么回事?!杜兰特只是苦笑。周末他带芭芭拉逛酒巴,正在兴头上,一个完全喝醉、失去控制的家伙上来就是一拳。“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原因!倒霉!妈的!”他没有报警。警察来了不过是关那家伙两天,陪点钱。杜兰特本人还得耗许多时间接受警方的讯问,自认倒霉吧,反正那家伙也并非有意。“这可是我生来第一次,从来没有人打过我!”他喃喃地进车间去干活。休息时,黑美人过来问长问短十分关切。他俩拥抱在一起,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看来两个年轻人之间也并非虚情假意。

  对杜兰特来说,真正倒霉的日子还在后头。他有一个星期没来上班,再来时显得垂头丧气。他是来辞职的。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走了?难道他和芭芭拉吹啦?确实如此。前些天,杜兰特把芭芭拉带到家中,在杜兰特父母那里,芭芭拉受到了明显的冷遇。特别是杜兰特的母亲,见儿子和和黑美人关系越来越深,便日渐激烈地反对儿子和芭芭拉交友,说黑人下贱。可这位母亲也是半个印地安人呀。那一半西班牙人后裔的血也常被白人看不起。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在美国,黑人和南美西班牙后裔都是少数民族,社会地位低,受教育水平低,遭到无形的种族歧视是必然的。可同命相连并不等于相互同情,相互支持。相反,他们之间的隔阂、成见有时比白人对他们的歧视还利害。彼此都觉得比对方强。究其原因是不是可以用狭隘的病态的民族情结解释?

  芭芭拉的父母也暴跳如雷,扬言,如果芭芭拉再和那个有印地安人血的西班牙小崽子来往,就不认这个女儿。放着那么多黑人好小伙子不找,迷上了杜兰特,真不可思议!芭芭拉只能屈服。

  杜兰特的父亲很快在另一家工厂给儿子找了份活,让他马上离开,决不能和芭芭拉再泡在一起不三不四。杜兰特满肚子委屈,可不敢违抗家长的意志。首先,他不到十八岁,法律上父母对子女仍有监护权;第二,他在经济上不能独立;其三,他并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

  这是我在美国数年第一次看到父母直接干涉子女的私事,而且是这样的不由分说。人皆曰:美国是种族的熔炉,这仅仅是相对而言。作为美国人的主体,占全国人口80%左右的欧洲人后裔,尽管来自众多的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教派,他们之间基本相安无事;虽然来自北欧的,德国、英国、爱尔兰后裔有些自视高贵,有些看不起后来移民于美国的东欧、俄国,尤其是南欧、意大利的后裔。但欧洲白人后裔与美国黑人、南美西班牙人后裔和亚裔的关系就不那么融洽。美国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就更不好处,尤其是西班牙人后裔与黑人之间。

  “我没做错什么事。”杜兰特有些伤感。和我道别时,他再一次地和我握手,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常见面。他只希望快快长大,自立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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