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和蔡昌鑾疾步往回趕,幸好一團烏雲在頭頂飄過,沒有變成雨滴落下來。
快到門口時,蔡昌鑾先告別回家,說明天一早,就找義大利人落實此事。
大千又交代了幾點要事,才和蔡昌鑾分手,剛轉身,看見雯波提著雨傘出來道:“我正要給你們送雨傘,你們倒回來了。”
大千興奮道:“雯波,我看中一塊土地,托蔡先生去打聽,我要把它買下來,畫一幅立體的山水畫。這張畫在我肚子裏已經醞釀好多年了,在青城山的時候,我就想畫,可是前方戰煙彌漫,老天不給我機會;抗戰勝利了,回到北京,我又想畫,意外碰到了兩張我至愛的古畫,把錢移用了,又沒畫成,這次我一定要畫成它!”
雯波問:“這塊地在哪里?”
大千指著山坡對面道:“就在蔡先生植物園的旁邊,有一快凹地,我想把它修成一個湖,湖中心建幾座亭子,周圍種滿奇花異草,然後養幾隻長臂猿和梅花鹿、一群丹頂鶴……我就在裏邊心情舒暢地作畫,畫出世界上最美麗的圖畫。”
雯波聽了高興道:“這裏的地勢比我老家徐家場的好,土地高低起伏,石頭也長得好看,只是沒有河流。你想我們家鄉的河流多好,流著從岷江分出來的水,清澈靈動。”
“不要急,你想要啥子,我腦子裏都有,河流是必不可少的,茅椽也一定會有。”大千說著,換下膠鞋,轉身回畫室去。
雯波問:“晚飯已經做好了,你不餓?”
“我要先把腦子裏的圖畫記下來,否則會忘記的。”
大千回到畫室,不一會,繪了一張平面圖出來,對雯波道,“你看,我想了幾十年的東西都畫在上面了,還有補充的嗎?”
雯波接過圖,看了一會,激動道:“你建那麼大的畫室幹什麼?”
“呵呵,”大千捋須道,“我要建一座中國畫家有史以來最大的畫室,可以隨心所欲地畫山,畫水,畫大荷花。勝利那年頭,我在成都昭覺寺的藏經樓上畫荷景通屏,拾得和葆羅他們忙得團團轉,我也一忽兒爬在地上,一忽兒起立,苦不堪言。那時候我心裏就有一個念頭,老子有朝一天發跡,一定要建一座中國花園,蓋一間最大的中國畫室,造一張最大的中國畫桌,然後畫最大的中國圖畫,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先將利其器嘛。”
那晚大千顯得格外興奮,晚飯後一連畫了幾張山水畫,把胸中的溝壑全傾瀉在紙上。
第二天上午,蔡昌鑾喜匆匆地跨進大千畫室,一見面,大千劈頭就說:“蔡兄,我昨晚畫了幾張新居的圖樣,其中有一張是送給你的,你選吧。”
蔡昌鑾打趣道:“你還沒問清土地是否落實,已經把新居蓋起來了。”
大千道:“既是他提出要賣,當然不會有問題囉。”
“算你料事如神,”蔡昌鑾笑道,“那位義大利人說,二百七十畝土地,一棟農舍,一輛吉普車,兩千棵新種的玫瑰樹與油加利樹都給你,算八十萬巴幣,頭期付四十萬元,餘款分八年付清,每年五萬。如果你答應,他可以馬上請律師辦手續。”
“八十萬巴幣,折合美金多少?”大千問。
“二十萬左右。”蔡昌鑾答。
大千考慮一下,點頭道:“好,就這樣定。”
大千把土地買下來,接著是按照設計圖紙,披荊斬棘,開山移石,引泉灌湖,設堤建亭的建設工作。大千把建園的工程交給葆羅,讓他沖在第一線,自己卻還是埋頭在畫堆裏,應付那無窮無盡的畫債。為了建園,他得更加勤奮作畫。
建園期間,大千仍舊寄居在蔡昌鑾的家裏,上午作畫,下午去工地轉悠,有時指揮工人擺設假山,種花植被。他惦念成都的木芙蓉,惦念青城的紅葉。為了搜羅這些花草,他設法叫四川的子侄,在信封裏夾雜草耔,寄到香港的朋友處,再由香港轉寄到巴西。沒多久,院子裏已經種植了中國梧桐,木樨、辛夷、杜鵑、梅花、忍冬、桃樹、石鬆、銀杏、荷花、香椿、文殊菊、白茅根、佛手、天竺紅蕉、白蘭花……
大千特別囑咐葆羅回阿根廷移植花草時:“那幾株太平瑞聖花時一定要小心,用泥土包紮緊根須。”
蔡昌鑾好奇問:“先生何以對此花情有獨鐘?”
大千道:“我的族弟張目寒在《雪盦隨筆》中說,青城山昔有瑞聖花,一名太平花,又名絳華,高尋丈,秋開,四出與桃花類,數十跗共為一花,繁密如綴,先後繼開,九月不萎,後移故宮,今殆絕種矣……我住青城山三年,住所前就種植此花,見她如回故里。”
蔡昌鑾明白大千的思鄉情愫,不由暗暗欽佩他對故國的多情和留戀。
大千又道:“辛亥革命時有個叫劉成禺的湖北青年,他也愛此花,流亡美國時,有兩句詩寫道,‘莫笑逃秦人好事,山中難見太平花’。”
蔡昌鑾曾聽人說起過劉成禺,知道他追隨孫中山多年,還寫過《世載堂雜憶》一書,於是道:“當時端方任湖北巡撫,他是端方派出去的官費留學生,結果在美國中文報《大同日報》上大寫排滿的文章,罵清廷的腐敗。他是一個有良知的青年。”
大千道:“你也知道他的事蹟,可見做一個有良知的人,後人是不會忘記的。有一次端方作為清廷欽差去美國考察,跟他有一段非常精彩的對話,你聽說過嗎?”
蔡昌鑾道:“沒有。”
“我說與你聽,非常精彩。”大千道,“端方到了三藩市使館,湖北籍留學生們爭相去晉見,唯有劉禺成不予理睬,繼續寫排滿文章 。端方遂令駐三藩市總領事鐘某,要他去喊劉成禺來晉見。鐘某來到報館催促,劉不冷不熱說,端方是欽差,我是主筆,兩不相關,我為什麼要見他?鐘說端大人說凡是湖北籍的都是他的學生,都來拜見,就你一個人不去,派我來,務必挾你同去。劉宛拒說,報館事情忙,等遲些時日再去。鐘說有汽車在門口,你不去,我不能回去交差。劉說我正在出稿,要兩小時後才有空。鐘說我就等你兩小時。到了領館,端方說,你是我的學生,何為不來見我?‘劉回答,我在報館,靠賣文賺學費,白日讀書,晚上作文,哪有時間。端方說,我在中國時,就讀到你在《大同日報》上的文章,告訴你,那些話今後不要講了。’劉說我講了什麼話?端方說,就是你天天講的那些話。劉說我天天講些什麼?端方說,你自己講些什麼還不明白,那些事,你明白,我也明白,從今以後,都不要講了,同是中國人,一致對外,此次考察回國,我面奏朝廷,自有改革辦法,老弟,不要再講了,臨行,端又說我是老師,你是學生,你給我面子,那些話此後都不要講了。端方回去後,用官費的的名義,匯給他一筆不小補貼,意在封口。可是劉禺成銀子笑納,該講的話照講。”
蔡昌鑾聽罷,大笑道:“這個劉禺成既有原則,又有策略,真是個人物。可見是非自有公論,銀子是買不到人心的”
大千道:“園子建設已經上馬了,但名字還沒有取好。”
“聽說您曾有許多堂號。用個現成的不是可以省力些。 ”蔡昌鑾道。
大千道:“文人對書齋和園名的取號非常講究,因為它反映出主人的學養。”
“那你‘大風堂’的名號也一定大有來頭囉。”蔡昌鑾道。
“當然,我三十多歲時,和二哥一起住在上海西成裏,當時我們也為取一個好的堂號犯愁。一天我從河南路九華堂有買了一幅《諸葛亮出師表圖》,構圖極佳,人物栩栩如生,署款‘真香佛空’。我問二哥,這‘真香佛空’是誰?二哥說,此人叫張風,字大風,號‘真香佛 空’。他又說‘大風 ’ 這兩個字很好,有精神,還有強勁的動感,再則張大風三個字和你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我們就把堂號叫做‘大風堂’吧。二哥一言定江山,‘大風堂、就這樣誕生了。”
“嗨,有趣,讀書人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樣,你們一舉手一投足,都有內涵,都有意趣,都有藝術,耐人尋味。”
說起堂號齋名,大千精神更足了:“這堂號啊,古代一般為姓氏宗族所用,如我們張家為‘清河堂’,因為最早記錄是張姓在河北清河生活;你們蔡家為‘濟陽堂’,在山東陶縣一帶。堂號一般用於祠堂,而齋名就不同了,古代文人,幾乎都有自己的齋號,如陸遊的齋號為‘書巢’,因為他藏書多,或堆於桌上,或枕於床頭,俯仰四顧,滿室是書。一次風雨來臨,他急欲起床關窗,竟被書堆所圍,不能挪動半步,便自嘲曰,此非吾所謂 ‘ 巢 ’ 者乎?乃取齋名為 “ 書巢 ” ,還寫了篇《書巢記》的文章。晚年時,他又取了另一個齋名 “ 老學庵 ” ,意思是要活到老學到老;歐陽修的齋名為‘六一齋’,別號 “ 六一居士 ” ,因齋名而得其號。他在《六一居士傳》中說: “ 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 …… 以吾一翁,老於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 ‘ 六一 ’ 乎;蒲松齡的書房名‘聊齋’, “ 聊 ” 北方話擺龍門陣的意思;‘閱微草堂’是修《四庫全書》的紀曉嵐大學士的齋名。其中‘閱微 ’ 取自成語 “ 見微知著 ” 一詞,‘草堂 ’ ,表達對詩聖杜甫的崇敬之意;‘飲冰室’是梁啟超的齋名。‘飲冰’一語出於《莊子》,其義為形容內心憂愁焦灼的樣子,梁公以‘飲冰 ’ 為齋名,表明對國家前途的無比憂慮。我在上海的學生陳從周,他的書齋,取名‘梓室 ’ ,梓人’,木匠也。他是從事建築的,自稱木匠,有自謔的味道。 ” 說完, 大千突然歎了口氣道,“唉,這些都是中國文化的傳統瑰寶,當今被極左派視為異端,不知在大陸還能流傳多久。”
“張先生,古人說,能者多勞智者憂,無所能者無所求,你們書讀得多的人就是想得多,我們既然已經浮槎海上,還想那些幹什麼。”蔡昌鑾勸慰道。
“蔡兄啊,話雖這麼說,總忘不了故國一份情啊。”大千意味深長道,“伯齊叔夷躲在首陽山上,不食周粟,采薇度日,又何曾忘記過自己的故土。想不到我張大千今生和他們一樣,有家難歸,在異國築園,苦度殘年啊。”大千有些傷感。
蔡昌鑾正想說幾句勸慰的話,看見葆羅匆匆進來問:“爸爸,施工的人問,那幾塊石頭堆在一起,旁邊就顯得空了一些,要不分開些擺。”
大千放下筆,對蔡昌鑾道:“你跟我到現場去看看吧。”
三個人來到施工場地,不遠處有一輛推土機在轟轟烈烈挖土,大千指著一大片凹地,對蔡昌鑾道:“這片湖泊造成後,我在西面三分之一的地方築一道堤,分成內湖和外湖,外湖象西湖的平湖秋月,四周植滿孟宗竹、桃花和柳樹,一到春天,猶如白堤,一枝楊柳夾枝桃,紅綠相映幾裏遙,高眠畫室,聽黃鸝鳴啼,看百花爭豔,豈不樂哉;到了夏天,蓮荷滿塘,青翠碧綠,蛙鼓陣陣,清茶一壺,臨風把談,豈不快哉。長堤取名為‘分寒嶺’,另一則是內湖,一片秋冬景色,到了秋天,這裏秋風颼颼,秋雨飄飄,秋蟲唧唧,秋竹依依,留一分悲涼肅殺之情,存一分人生苦短之思,生一分鞭策自強之勁,豈不壯哉。冬日清晨,薄霧蔽日,湖中晨霧,飄飄嫋嫋,若隱若現,迎著寒冽,聯想快雪時晴之景,寒江獨釣之趣,一壺濁酒,三二知己,談世事興廢,人生無常,豈不悠哉。內湖的中間也築一道半島,讓他氣韻貫通,在半島的盡處,修一道曲橋,通到對岸。內湖周圍建五座亭子,取名五湖亭。在湖泊二分之一的地方,開一條小河,把水引進一汪池塘裏,池塘的名字已經擬好,叫‘靈池’,這是我家內子的意思。
大千娓娓道來,走到一座石基前,一群工人正在用起重吊車搬動石頭,看見大千過來,放下了手裏的活,前來等待吩咐。原來大千在一條山溝裏,發現幾塊重達數噸的巨石,因為長得造型好看,親自帶著工人,用土辦法把它們搬呋貋恚瑪[在這裏,並在石上刻勒“盤阿”、“潮音埗”等名字,吩咐工人按自己的設計要求擺放。
大千對工頭道:“這幾塊石頭,你們就按照我的圖紙堆放,那片空地我另有用處。”大千指著空地的後面是一塊屋基,對蔡昌鑾道:“這裏是主人房兼小畫室,遇到陰天落雨,我就在這裏作畫,遠眺窗外的山巒,聆聽樹叢裏的鳥鳴,豈不幽哉。”
說到樹叢,葆羅突然問:“爸爸,屋後的那片柿子樹,要不要修正一下?”
大千一愣,望著葆羅問:“你說什麼?”
葆羅以為他沒有聽清,重複道:“爸爸,那片柿子林要不要修正一下?”
大千突然轉身,對蔡昌鑾答非所問道:“有了,有了!”
蔡昌鑾覺得奇怪,問道:“張先生,你說什麼有了?”
大千道:“你知道嗎,我買這片土地的時候,最早就是看中這片柿子林。《酉陽雜俎》說,柿子有七德:一,長壽;二,多蔭;三,無鳥巢;四,無蟲害;五,霜葉可以欣賞;六,嘉賓;七,落葉肥大可以臨書;八,這是我添加的,柿葉烘乾後可以泡茶。綜上八德,我將園名定為八德園。你看,這個名字既叫得響,又儒雅。”
蔡昌鑾和葆羅幾乎同時拍手,大聲叫好。
大千充滿激情道:“我現在就回去,寫一塊大的橫匾,掛在園門口。”說罷,向蔡昌鑾拱拱手,匆匆地走了。
卻說八德園的隔壁,有位日本移民,叫松下三朗。他來到摩詰鎮比較早,靠養雞發家,是有名的財主。他在日本受過中國教育,能說中國話,也喜歡中國字畫,但他以吝嗇出名,在摩詰鎮的口碑非常不好。
大千搬來這裏後,憑著他豁達的性格,凡是向他索畫的,有求必應,凡摩詰鎮的中國人都知道,到大千家做客,沒有空手回家的,連四歲的小孩叫聲爺爺,都得到他的作品。這些傳聞,叫松下三朗羡慕不已。他幾次走訪大千的臨時畫室,攀交情,套近乎,但談話接近主題時,大千往往推諉,搪塞,儘管松下三朗軟泡硬磨,就是接近不得。最後他只好亮出王牌,出比別人高的價錢向他買畫,不料大千還是推託,因建園事忙,沒有時間,十分抱歉。
大千不肯賣畫給松下三朗,固然是他不喜歡松下三朗的人品,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原來松下三朗因為姓“松下”,所以在院子裏種植了不少松樹,其中有一顆黑皮巨松,樹杆似鐵,枝葉倒懸,造型剛健,很像漸江圖畫裏的松樹,大千每次去他家做客,總喜歡在樹下逗留,不忍離去。有一次他終於忍不住問:“松下先生,你肯割愛這棵黑皮松嗎?”
松下三朗也不乏幽默地答:“大千先生,你肯用畫跟我交換嗎?”
“好,我回去就畫幾張有松樹的圖給你,以松易松,外加山水。”大千欣然應諾。
“好,好,還要人物,其中一張要畫成範寬《溪山行旅圖》的模樣。”松下三朗急欲補充。
“好說,好說。”大千滿口答應。
兩人相視大笑,當場拍板,定了這筆交易。
黑皮松是八德園中最大的一顆松樹,移樹那天,大千現場指揮,把蔡昌鑾這位植物專家請來當顧問。當捲揚機把它定位的時候,觀看的人群不由贊聲嘖嘖。它和周圍的石堆,背後的景色,妙趣天成,相得益彰,成了一幅天然的漸江山水畫。
八德園雖然轟轟烈烈地上馬了,但經濟問題卻接踵而來,大千是一個撒手揮錢,不知理財的人,當各種單據擺在他面前的時候,傻眼了。
正在患難之際,接到老友溥心畬的來信,大千讀罷,不由轉愁為喜。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