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董浩雲遊覽八德園 張禹九籖說驚世言

卻說在眾人羡慕的目光中, 裱畫師黃弘恂揮動著手裏的紙條,高呼:“啊哈,我中了!我中了!” 在掌聲中,他從葆羅手中接過畫,對大千深深鞠躬道:“謝謝老壽星賞賜!”

“呵呵,別謝,別謝。”大千招手道。

大千的六十歲壽辰,在八德園裏熱鬧了幾天,總算歸趨平靜。

八德園雖然已經初具規模,但大千是個唯美主義者,總嫌不足,還要不斷添建,猶如他的山水畫一樣,一遍遍地烘染。

自從做過六十生辰後,大千的視力一天好過一天,心情也比以前活潑多了。他常對雯波道:“趁現在眼睛還勉強可用,要與時間奪畫。”

雯波理解大千的意思,所以一般不重要的訪客,都被她擋架了,只有少數的幾個老友,可以來畫室擺龍門陣,以致他經常一個人孤零零地作畫。

那天晌午,遠處傳來建築工地的打夯聲,和畫室裏幾隻蒼蠅撞擊玻璃的嗡嗡聲相交織,構成了一曲奇妙的背景音樂。大千凝神屏氣,正在為一幅《提籃仕女圖》開面,突然隔壁房間電話鈴響,糟糕,這時候來電話,最使他生氣。他曾經跟人說,我在給仕女開相的時候誰來電話,我恨不得打他一拳。幸虧雯波知道他的習慣,回絕對方說:“老爺子正在為仕女開面,不能接電話,過半個小時再打來。”

大千畫完《提籃仕女圖》,脫下眼鏡,喝了杯茶,準備去園裏去散步,正巧沈武侯進來,告道:“美國駐聖保羅總領事安德魯來電,要拜見先生,請賜告時間。”

大千查閱日曆道:“下個星期,選個陽光明媚的時間都行,你安排吧。”

打發走了沈武侯,大千換好衣服,從雯波手裏接過拐杖,準備出門,突然電話鈴又響,他順手提起,是女人的聲音:“喂,張老師在嗎?”

“我是,你是哪個?”

“我是潘玉良啊,不好意思,剛才給你打電話,你在為仕女開面,打攪您啦!”

“哈哈,我說過,我為仕女開相時,誰來干擾,我恨不得打他一拳。你在哪里喲?”

“我在巴黎。”

“啊哈,那就打不著囉。”

潘玉良在那頭笑了:“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哈哈,有啥子好消息,老夫洗耳恭聽。”

“我為你塑的銅像經過長期修改,被法國國立現代美術館購藏了。西方的許多報紙和藝術刊物,都爭相評論哦。”

“哈哈,恭喜恭喜!”

“不好意思,我拿你的形象去變錢啦。”

“哈哈,謝謝你捧場,老臉能換錢,我老臉有光了。”

“趙無極和趙綴麟、林藹等朋友都問你好,問您和太太什麼時候再來法國,我們陪你去海灘做燒烤。”

“我也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八德園,已經初具規模了,歡迎你們隨時來作客哦。”

“謝謝,我一定轉告他們……”

大千和潘玉良通完電話,從籠子裏牽出他最喜歡的長臂猿白寶寶,沿著湖邊,朝“翼然亭”走去。“翼然亭”緊挨荷塘,旁邊是“聊可亭”,這兩處是賞荷的最佳點。

大千在亭子裏坐下,悠閒地遙望荷塘中盛開的荷花,翠葉如蓋,紅白相間,一陣湖風吹過,枝葉搖曳,猶如大家閨秀的嬌姿,嫵而不媚,羞澀有度;偶爾蹦起的遊魚,激起陣陣漣漪,靜中有動,空靈得當。白寶寶頑皮地在亭子裏跳躍轉悠,間或到雯波手裏掏東西吃。孫雲生看見老師往“翼然亭”去觀荷,趕緊跟去侍侯,他知道這時候是向老師討教畫藝的好機會。

“雲生,你來得正好。”大千手拄拐杖,面對荷塘,神情悠閒道:“我要寫詩了,你幫我記錄。”說罷,念道,“不施脂粉不濃妝,水殿風微有暗香,要識江妃真顏色,晚涼新浴出蘭湯。”

孫雲生照實記錄。

大千略一停頓,又吟道:“另一首,老眼看荷全是花,雲裏霧裏倍思家,晚霞最惹思鄉淚,何日歸田種桑麻。”

孫雲生正要開口,大千道:“第二句中的‘倍思家’改成‘尋舊家’。”

大千吟完,眼光繼續朝著荷塘,似乎還浸潤在靈感之中。

突然園門口傳來汽車的聲音,雯波道:“老爺子,有客人來了!”

大千回過神來,納罕道:“沈先生沒說今天安排訪客呀。”

“會不會是安德魯總領事?”雯波問。

“不可能,美國人最守時,說好後天就是後天,不會擅自改動時間的。”

倆人正在猜測,只見葆羅穿越小路過來,喊:“爸爸,董浩雲先生在客廳裏等您!”

“哎呀,董先生來了。”大千由雯波攙著拽杖走在前頭,孫雲生攙著白寶寶跟在後面。

客廳裏,董浩雲夫婦正在和沈武侯在聊天。

大千一進門,董浩雲夫婦幾乎同時站起來喊道:“張先生!”

“董先生,董太太,你們好哇!”大千把拐杖掛在手臂上,抱拳道。

“好,好……”董太太激動道。

“哈哈,一別幾十年,人間滄桑,造化弄人,我老囉。”大千感歎道。

“上次我們同船回滬,是……”董浩雲扳著手指算時間。

董太太提醒道:“民國二十六年。”

“對,那時你們年輕漂亮,董先生身材精幹,西裝革履,斜紋領帶,董太太呢,緊身旗袍,每日更換,顏色不同。”大千道。

“哈哈,張先生記性真好,可惜我們現在都發胖了,旗袍也不敢穿了。”董太太道。

“歲月不饒人。”董浩雲搖頭道。

董太太端詳著大千道:“那時張先生目光炯炯,鬍子漆黑,畫起圖來一陣風。你給我們畫的《琴瑟和諧圖》,我們還放在銀行保險櫃裏呢,董先生是把它當作寶貝,只有我們結婚紀念日,才肯拿回家掛,上次大兒子建華,向他借去看看都不肯。”

大千感傷道:“自從去年得了眼疾,精細工筆劃已經畫不出囉。”

“所以我說這是傳世絕品,一定要小心供奉吧。”董浩雲對太太道。

“這次是什麼風把你倆刮到南半球來的?”大千問。

董浩雲致歉道:“實不想瞞,今天是不告而來,唐突了。”

董太太道:“這幾年人心稍定,臺灣經濟略有好轉,我們公司業務也蒸蒸日上,增添了好幾條船,這次從丹麥又訂制了一艘萬噸級的巨輪,取名‘翠華號’,新船要來巴西裝貨,我倆正好有空,就隨船一起來了。”

“說實在,這幾年疏於聯繫,只聽說您卜居巴西築了個花園,也沒留意,到了聖保羅港才聽人說,你的八德園就在附近,但打聽不到你的電話,於是我們只好招呼也不打,雇了輛 TAXI 就來了。”

董太太笑道:“我們不會說葡萄牙語,上車後沒法和司機交流,浩雲把手放在胸前裝作大鬍子,說 CHINES GARDEN, GARDEN 。司機就把我們送到這裏來了。”

“哈哈——哈哈——”聽完董太太的敍述,客廳裏笑聲哄然。

大千道:“既來之,則安之,現在已過晌午,今天你們就住在這裏。”回頭對沈武侯道,“你去叫馬姐把靠近湖邊的房舍清理出來,供董先生夫婦下榻,同時去把海雲叫來。”

沈武侯出去。不一會婁海雲進來問:“老太爺,有何吩咐?”

大千道:“有現成的燕窩和魚翅沒有?”

“葆羅兄說,後天美國領事要來吃飯,我已提前將燕翅發好了。”婁海雲道。

“我今天有貴客來,已經發好的燕翅供今晚用,來不及就明天中午用,另外再補發一些,招待後天美國領事來。”大千吩咐道。

“是。”婁海雲轉身出去。

“慢著。”大千喊住道:“家裏的百年老陳皮還有多少?”

婁海雲返身道:“您說這東西比金子還貴,我哪敢亂用,都在石灰甕裏呢。”

“你去把它拿來。”

大千打發走了婁海雲,回頭對客人道,“那次在船上說燒陳皮老鴨,缺少百年老陳皮,沒有吃成,今天有機會了。”

“張先生的記性真好,二十多年前的舊事還記得那麼清晰。”董太太讚歎道。

大千道:“過一會我陪你們去遊園,看倦鳥歸林,賞新荷初展,沐浴落日餘暉,體味黃昏溫馨,然後品嘗我大風堂的名菜,如何?”

董浩雲道:“常聽人說,來大風堂作客,有三福,眼福看景;口福嘗鮮;耳福聽你擺龍門陣。”

“哈哈,別聽他們講,這些都是寫文章的人編出來的。”大千笑道。

正說著,婁海雲拿了一包東西進來。大千解開紙包,取出幾塊發黑的陳皮,遞給董太太道:“這就是我用一張四尺《梅花》,跟同仁堂藥鋪的掌櫃換來的百年老陳皮。”

董太太接過,在鼻子前嗅道:“怎麼一點香味也沒有?”

大千道:“這就叫大香不香,如果有點臭還要好,這叫大香若臭。麝香和龍涎香,近嗅都是臭的,稀釋後就變香了。”

董浩雲道:“天底下的道理是一樣的,失度了就變質,香臭也不例外。”

大千對婁海雲道:“快去叫馬姐浸泡,晚上的陳皮老鴨由我親自調料。”說罷,站起來道,“我們遊園去吧,再過一會太陽要下山了。”

大千陪著董浩雲,雯波陪著董太太,葆羅和孫雲生跟在後面,一行人浩浩蕩蕩,先是參觀長臂猿,然後沿著道路,穿過盆景弄,來到靈池旁,圍著池塘轉了一圈,雯波對大千道:“這幾天靈池裏的水快要乾涸了。”

董浩雲道:“河裏碧波流淌,何以不往池裏流去,倒也奇怪。”

葆羅和孫雲生似乎另有隱情,望望大千。

大千若無其事,隨口做打油詩道:“池漲池落本尋常,太太莫要太慌張,只要大千雙手在,不愁靈池缺蘭湯。”

董浩雲夫婦只顧賞景,不理會大千的詩中另有玄機。

看罷靈池,大千領著眾人來到五亭湖前,經過‘潮音埗’巨石,直上‘分寒亭’。

‘分寒亭’是全園的制高點,從這裏可以看到五亭湖和荷塘的全部景色,晚霞投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浮光耀金,一群白鵝悠閒地在水中遊弋,不遠處的荷塘,枝幹扶疏,翠葉如蓋,幾對鴛鴦,穿越其中,董浩雲瞭望四周,感喟道:“老兄啊,這裏真是仙境,是福人所居之地,我董某人縱有千萬家產,也買不到你的清閒啊!”

董太太道:“我們也嚮往過這種日子,可有了這份家產就騎虎難下了。”

雯波道:“但你們幹的是實事,對國計民生有貢獻。”

董浩雲歎道:“人生在世,無非為名、為利、為安逸,我們商人雖有名利,但比不上你們文人有安逸啊。”

大千道:“凡事皆由命,身不由己,老天叫你走上哪條路,你得好好忍著,有啥法子。”

幾個人一路賞景生情,大發感歎,從原路折回,經過盆景弄時,葆羅和孫雲生打理盆景去了。

一路走來,大千道:“到我畫室坐坐如何?”

董浩雲道:“好啊,欣賞你的近作是一飽眼福的事。”

四個人一起來到畫室,一進門,董太太驚歎道:“好大喲,這是我和董先生看到的最大畫室了。”

畫案上攤著一張《清荷雨露圖》,是準備晾乾後為荷花鉤勒金線的。

董浩雲道:“這張畫若沒有訂出,就歸我所有了。”

大千道:“這是我準備畫給美國的一位老朋友張孟休的,我的題詩也已經題好了,你看:露濕波澄夜寂寥,冰肌祛暑未全消,空明水閣冷冷月,翠扇殷勤手自搖。”

“好詩,好詩,古人說君子不奪人之所愛,今天我要做一次小人了。張孟休是我老友,我奪走他這張畫,以後見面,向他謝罪,你再重畫一張如何?”

“呵呵,既是說到這個份上,這張畫是非你莫屬了。”大千說著,舉筆將金線鉤勒完了,在上面題道:“戊戌七月浩雲伉儷屬寫,大千居士爰,三巴摩詰城八德園中。”題完,放下筆道,“我來不及替你裝裱了,你拿到香港去裱吧。”

“不忙,我還要請你為‘翠華輪’畫一張大畫呢,是掛在船艙的會議室裏的。”

大千尋思道:“尺寸多少?”

董浩雲掏出一張紙條道:“這是牆壁的尺寸,畫的大小由你裁定。”

大千接過紙條,心算一下道:“要六張六尺紙,方才合適。”

董浩雲道:“‘翠華輪’只在這裏停半個月,不知你趕得出來否?”

大千為難道:“畫沒有問題,只怕裱工來不及。” 他走到樓梯口喊了一聲。

裱畫間就在大千畫室的樓下,聽見喊聲,黃弘恂上樓問:“老夫子,找我有事嗎?”

大千道:“有一件六張六尺紙的大活,要在半個月內裱出來,你能辦到嗎?”

黃弘恂望望窗外道:“像這樣的乾燥氣候,一般在牆上繃一個星期就夠了,如果老夫子能在三、四天內給我畫,我就能趕出來,不過要孫師兄來充當幫手。”

大千道:“這沒有問題,我安排沈師兄當你的助手。”

黃弘恂肯定道:“如果這樣,就包在我身上了!”說完就回過身下樓。

大千對董浩雲道:“這樣看來你就可以在我八德園住上半個月了。”

“哪里。”董浩雲掏出記事本道,“明天吃過飯,我就去摩詰鎮拜訪榮爾仁先生,後天要拜訪領事館,大後天走訪巴西航運局……”總之這半個月不會有空閒的時間。”

大千雙手交叉,神情悠閒道:“好,我要趕畫也不會有很多時間陪你。那你要我畫什麼題材呢?”

“海員長期看海浪,見不著故鄉的山水,請你畫一幅氣勢磅礴的中國山水畫如何?”

“這容易。”大千胸有成竹道。

董浩雲看著筆記本上的日曆道:“‘翠華輪’就停在山道士港口。半個月後,正好是陰曆十五,我準備在船上開一次冷餐會。這張荷花在這裏一起裱了,到時我派人來取,並請你和八德園的朋友,一起來船上賞月。” 說罷,朝太太使了個臉色。

董太太把雯波拉到一旁,送上一張支票道:“這是筆潤,請笑納。”並從包裏取出毛料和絲綢禮品道:“這些都是我們從英國和香港買的,送給你和張先生做衣料,不成敬意。”

雯波說了些客氣話不提。

不一會,葆羅進來,欣喜道:“爸爸,靈池漲潮了。”

董浩雲不明就裏問:“五亭湖和外河不連通,怎麼會漲潮。”

大千和雯波笑而不答。

列位看官,筆者慳吝筆墨,既不交代今晚董浩雲品嘗大風堂美肴的滋味,也不交代大千擺龍門陣的歡笑,只說第二天吃過午飯,大千送走董浩雲夫婦,剛要進畫室,門外就汽車來了,一共二輛,直接開到客廳門口才停下。

第一輛車坐的是臺灣駐聖保羅總領事張禹久夫婦,第二輛是美國駐巴西的總領事安德魯夫婦。

大千拄著拐杖等在門口。

安德魯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曾在司徒雷登手下做過事,在上海住過,遊覽過中國許多地方,是個中國通,還寫過不少介紹敦煌的文章。他一下車就拱起雙手,按照中國禮節,對大千道:“早就參觀過先生的展覽,今天能見到您本人,非常高興。”

“謝謝,上次我去美國治眼病,美國醫生非常友好。”大千道。

安德魯道:“你在巴黎展覽會上展出的《秋海棠》一畫,獲得了巨大成功,被紐約國際藝術學會公選為當代偉大畫家,今天我是給你送金牌來的。”

安德魯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盒子,打開了,露出一隻金燦燦的獎章,雙手捧給大千道:“如果可能,歡迎張先生移民美國居住,美國是一個多民族的移民國家,那裏中國人多,比巴西有發展前途,如果同意,我可以幫忙。 ”

“謝謝,謝謝!我的八德園剛剛建成,暫時不想挪動,等以後再說,如有打算,一定請總領事幫忙。”大千拱手作答。

張禹九看看手錶道:“安德魯總領事晚飯前要趕回聖保羅,這一帶路面條件差,要早些走,不在這裏吃晚飯了。”

“那你們倆呢?”大千問。

“我們就在這裏嘗你的大風堂美肴了。”張禹九道。

“那我們先陪安德魯在園子裏轉一圈,然後回畫室喝杯茶,如何?”大千問。

張禹九向安德魯說明意思。

安德魯連稱:“ OK !“

大千陪著客人從盆景弄兜到五亭湖邊,兜了一圈,來到畫室喝茶。

因為時間不多,安德魯見了大千,單刀直入就問敦煌的事:“張先生,據我所知,俄國人和英國人幾乎同時開始收集敦煌文物,最後一個收集的也是俄國人,叫奧登堡。他一次就搜集一萬八千多件佛經和殘片。”

“不錯,據敦煌當地人反映,俄國人的掠奪最倡狂。”大千道。

“但是有一點我搞不通,中國人對西方的斯坦因和伯希和耿耿於懷,所有的宣傳都指責是西方帝國主義的掠奪,而對沙俄卻一字不提。這好像與你們中國人歷來‘近攻遠交’的外交政策不符,更奇怪的是,大陸中國還派專家幫助他們整理目錄。”

大千沉默一會道:“你知道蘇俄的莫斯科中山大學成功地培養了許多中國留學生嗎?”

安德魯道:“當然知道!”

“哦,知道就是了,學生幫助老師是一種回報。”大千機智道。

“哈哈——”安德魯會心地笑了。

這時候,安德魯太太對安德魯使了個眼色。

安德魯看看手錶,站起來道:“啊呀,不早了,我得趕回去。”

大千和張禹九一起送走安德魯,轉身對雯波道:“你陪張太太去和白寶寶

玩耍一會,我回畫室,邊作畫邊和張總領事擺龍門陣,吃晚飯時候別忘記喊我們。”

張太太好奇問:“白寶寶是誰?”

大千道:“見了面你們就認識。”

雯波撲喇一笑,拉著領事夫人下樓去。

一進畫室,大千對張禹九致歉道:“董浩雲先生要我為他的新船‘翠華號’趕一幅山水畫,半個月交畫,我沒有辦法,只能怠慢你了。”

“好啊,入境隨俗,朋友來了都是這樣,我也不享受特殊。”張禹九知道大千接待朋友的規矩。

大千用碳筆在寬闊的紙上鉤勒的山水畫,已經初具雛形了。他繼續鉤勒道:“董浩雲兄說,船員長期在海洋中航行,看不到故鄉的山水,要我畫張磅礴的山水畫,掛在船上。”

張禹九問:“這是什麼山?”

大千頭也不抬道:“這是我家鄉的峨嵋山。峨嵋山是四川的象徵,與五嶽齊名,是供奉普賢和普陀兩尊菩薩的聖地,是佛教徒朝覲的聖山。”

張禹九認真地審視圖形,好一會才道:“我去過峨嵋。它有三個峰頂,萬佛頂、千佛頂、金頂,但是登山人只能看到兩個頂,因為她本身要站在一個頂上,腳下的一個頂是無法看到的。”

大千道:“對頭,你說的是行家話。不過我同時看過三個頂,這是巧遇。抗戰勝利前一年,小日本對成都的轟炸特別頻繁,那次我坐飛機從重慶去成都,到了成都上空,看到下面許多人向城外奔跑。飛機突然拉起,機上報告說:“成都有敵機來襲,我們必須飛往雅安避難。我聽到說飛機往雅安去,心想能經過峨嵋山繞一圈多好。哎,果然飛機從峨嵋山上繞過。那天空中能見度極好,峨嵋三頂看得清清楚楚,但我興猶未盡,心中祈禱說再繞一圈吧,讓我看個透,真是不可思議,飛機真的又繞了一圈,就此峨嵋三頂的風光就牢牢地印在我的腦子裏。”說罷,取過一張紙來,在上面鉤勒了幾座山峰的輪廓,迅速畫了幅山水畫,道:“我們聊天,不浪費時間,我畫張山水送你。”

張禹九讚歎道:“張先生真是落筆生風,才三兩下,已經一張山水圖初具規模了。”

大千道:“這也是熟能生巧的事,整天畫畫,胸中自有溝壑,不算什麼。”說完換過枝筆,準備上色。

張禹九道:“在山頂多畫些凝重的山嵐。”

“為什麼?”大千抬頭問。

張禹九指著畫道:“這裏的空白處由我來補詩,如何?”

“我早就知道你是‘新月社’的才子,你肯補詩當然更好囉。”大千讓出位子道,“你先將詩寫上,我再根據詩意補景。”

張禹九和胡適、徐志摩等一起是是新月社的發起人之一。他們張家一門豪傑,幾位兄弟如張君勵、張家璈,張家幼等在國民黨中相當顯赫,姐姐是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張禹九在清華大學讀書時,和梁實秋是同學,因為興趣相同,一起組織過一個叫“清華戲墨社”的組織,聚在一起,每日吟詩作畫,還開過一場書法展覽。他看見大千握筆揮灑,早就技癢了,接過大千的手中的筆,不假思索地寫道:“秦皇恣意亂運籌,江河失色祖廟愁,蒼山無端起霧霠,哀我儒生禍臨頭。”

大千驚訝道:“張總領事,你這詩是什麼意思?”

“唉——”張禹九長喟一聲,正要說話,外面傳來雯波的聲音。

欲知發生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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