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福和须弥》
写在前面的闲话
余华有篇小说,名字叫《活着》,十多年前在《小说月报》上看到的时候没觉得什么,过了这么些年,偶然有天在书店里看到再版的这本书,封面上“活着”两个字,真是入目惊心,这真是世界上最刺激的两个字了。死很容易,“活着”却很难,有的人仍在喘气,却象是死了;有的人死了很久,虽千载之下,依然懔懔如有生气,无论如何,只要能“活着”。
人生没有标准答案,奋斗也是过,懒散也是过,英雄也是一生,狗熊也就是这一辈子。这里这堆文字,就是关于我们当中某一些人活着的纪录,也许有些地方和我们如今的科学认识有差异,但是当今社会之中,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在哪怕短短一百年前也是不可思议的,我们连明天能发生什么都不知道,谁又能断言一年,五年,十年,乃至百年后的情况。说书人胡言乱语怪力乱神,大家展卷一笑,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正所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一节 蓝桥
周五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刚结束,陈求福就不由自主地望了大门一眼。
仿佛有感应,门铃立即响了。
陈求福咧了下嘴,看不出是笑还是哭,起身直接把门打开,连猫眼也懒得看一眼。
阎须弥总是这么准时。
他右手提着一包为下周一上班准备好的衣服鞋袜,嘴里叨着根冰棍,左手拿着本书向陈求福扬了一下,正想说话,又忙把冰棍取出来。
陈求福先说话了,“我说了,这个礼拜不行。”
阎须弥说,“把香点上吧。”
沉默。
继续沉默。
沉默了五分钟。
陈求福恨恨地从沙发起来,从卧房里面拿出了一个八角木头盒子,打开,取了几块香料,走到客厅角落的一个陈旧的香炉旁边,叹了口气,用火柴一块块点着了放到炉子里面。过了一会,就看见一股烟气袅袅地从炉子里升腾起来,屋子里面多了一种似浓似淡,似有还无的味道。
阎须弥也没闲着,叼着冰棍用一个大青瓷碗在接一碗水,接满了放在茶几上,和陈求福两人端来两个小凳坐在旁边,两人静静地盯着碗里的水看。瓷碗的青色和雨后天空的颜色一样,让人纷乱的心绪慢慢安定下来。看着,看着,阎须弥抽出一根银筷子,在碗边上轻敲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慢慢在屋里荡开,水面起了涟漪,一圈圈地荡开。
香气在屋里越来越浓了。
夜色更深,屋里并没有开灯,香焚出来的烟在屋里萦绕,陈求福和阎须弥的身形越来越淡,又是“叮”的一声,他们的身形慢慢被烟雾遮住,再看不见了。
……
仿佛从梦里醒来,陈求福听见很大的水声,睁眼一看,自己是在河上一条大船的甲板上靠着船帮,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一轮硕大的红色夕阳,发着温暖的光,转头看见阎须弥在旁边笑嘻嘻盯着他看。陈求福有些恼他,本来这周末答应了要陪女友金胜昔的,这下完蛋了,周一金胜昔见了自己肯定要爆发。“看个屁,怎么把老子弄船上了?”阎须弥狡黠地一笑:“小金有什么好担心的,下周一我请顿饭,绝对摆平。咱们在长安铺子里面连着闷了好几个周末了,这次咱们来点新玩艺,走水路出去办点货,我好久没坐船了。”停了一停,见陈求福不接茬,阎须弥又说道:“你饿不饿?晚上我们来条鲜鱼下酒,刚才我找河里打渔的老头买的,已经送到船上厨房了。”话音未落,阎须弥就象屁股上被扎了一刀,匆匆往船后梢去了,一边高喊:“老王,等会,我交待你怎么做,妈的没有我看着,天王老子也不能乱动老子的鱼。”
陈求福又好气又好笑,担心金胜昔跳骂的念头放松了,有这个家伙打包票,金妹妹是肯定ok了。咽下被阎须弥的鲜鱼点子引出来的口水,转念心想,奶奶的,交了这个朋友,一辈子活出几辈子来了。自己的人生本来象面包一样平淡,自从借了几本书认识了他,不要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日子愣是生生从干面包换了跳跳糖,边三轮改装过山车了!
陈求福是小城市长大的,父母都在事业单位,职务也不高,一家人过得平平淡淡的。陈求福哥哥倒是扎实,读书很顺手,重点大学毕业,漂洋过海的去了外国,毕业后留在那边工作,为洋人压榨亚、非、拉人民出力去了。二老眼见有了大哥保底,对于陈求福的学业也就不那么上心,随他和野草一样自由生发,陈求福虽然没有哥哥那么生猛,继承了相同的基因良种那也不是盖的,按部就班,读了初中读高中,考上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这座越来越国际化的都市,买了自己的房子。开头几年要还房贷,依陈求福的个性,他是不会找大哥和父母张口的,业余找了个兼职,发蛮苦干了几年,把房贷的钱还清了。金胜昔就是他兼职的时候认识的,连房子带女朋友一起解决了,就等着处几年两人结婚,然后生孩子,然后孩子生孩子的孩子,然后……退休,等死。
本来他这一生就这样定下来了,他也很满意,觉得自己的小日子还是挺成功的。
直到他有一天去省图书馆办了个借书卡。
陈求福借的书都很老,而且题材很偏,老要书库的人去找,于是顺理成章地认识了阎须弥,阎须弥是书库资格最老的管理员。
陈求福第一眼看到阎须弥的时候以为自己看到了个文物,阎须弥则觉得陈求福象个怪物。
“就是你老骚扰我们书库?”阎须弥来者不善。
“麻烦你们了。”陈求福不卑不亢。
接下来两人再不说话,对上眼了,两人互相盯着,眼皮也不眨。盯了没几下最后阎须弥投降了。陈求福别的没什么,他的忍功和耐力是堪称人间一绝的,小学起就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和他有关的种种故事传说至今在他们那个地区脍炙人口。
阎须弥算有眼力,识相地投降了,赶紧地献媚:“老大,I服了U,你说吧,这回要的是什么书?”
陈求福笑了,把书名告诉了他,停了一下,突然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从背后喊住阎须弥,提出请这文物下班后吃饭,文物愣了一下,看着怪物,然后有点惊喜的样子。
下了班两人就去了省图旁边的春风居,就着一盘芹菜炒牛肉,一盘时令的香椿炒鸡蛋喝了一顿酒,没想到有如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林冲巧遇鲁达,两人竟然极是投缘,相见恨晚之下,虽然都不是第一次喝酒,却从没有喝得那么痛快过,一直喝到春风居的老板伙计强行关门,强行把他们抬了扔在省图传达室老于头那里。两人就在传达室稀里糊涂过了一夜,中间又跳又闹,吐得天花乱坠,把老于头折腾得差点当天晚上自杀的心都有了。老于头后来见到他们总是咬牙切齿的,据说阎须弥试图去赔不是,鼻子撞在老于头闪电般关闭的门板上两回以后才死的心。
老话说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也就是讲有些人来往了一辈子,却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差别,有些人只是在车盖之下偶一交谈,却象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相得,陈求福和阎须弥是后者。那天酒桌上说了什么,陈求福已经记不得了,但是那种投缘的感觉,那种亲切的感觉,对自己大哥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过。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是陈求福对那天唯一印象深刻的记忆,还真是那么回事,平常难得整下去的烈酒(阎须弥一定要喝53度的),陈求福那天喝到后面也象喝水一样下去,也不觉得怎么样,酒兴来了,当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那已经是五年多以前的往事了。
温暖的夕阳中,想起这些往事,陈求福笑了。今夜乃是一个良宵,阎须弥是个老饕,会吃的一定能做,他搞的鲜鱼一向是无印良品,配上老酒,八洞神仙都要下凡,让金胜昔这个野蛮女友嗥叫去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宵欢乐幸福人,哈哈。想到这里陈求福舒坦得从心里都笑了起来,再看一眼夕阳,矫情地念叨:“感朝露,悲人生,逝者若斯安得停”,还没等他这假骚客念完,就突然被船楼上倒下来的一桶水哗啦啦地淋了个透湿。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陈求福再老实,也知道夕阳在天,雨水是不可能的,所以是人祸。抖了几下身上的水,他站起来,狠狠地向上面看去,这一看可把他给看呆了。
一只白色的狗头在上面一层的栏杆那里吐着舌头盯着他看,还在冲他挥前爪。
陈求福傻了,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求福,你在甲板上冲澡?!”偏这时阎须弥突然掀开船舱门上的竹帘,从里面探出一颗头来,呆看着他说。
陈求福不说话,满腔愤懑,叉着湿漉漉的指头指着上面栏杆后面的狗头给他看。
楼上没有动静,这时却从陈求福对面传来一声道歉,“对不住了兄台,都是我的不是。”循声望去,一个青袍少年站起来向陈求福一揖到地。这时楼上狗头立刻消失了,细碎的脚步踏在楼板上的声响中还有“哼”的一声,似乎有些骄矜,却是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那是袅烟,樊夫人的侍女,似乎……似乎她是要浇我,不料兄台……这个,这个,在那里吟诗,她大概把你当成我了。告罪,告罪。”青袍少年又是一揖。陈求福水淋淋的站在那里一连受了他两个揖,脸上忽红忽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阎须弥干咳一声,连忙出来圆场,“阿福,到舱房换了衣裳再说罢,受了风凉可不是好顽的。”说完把陈求福扯往舱房中去了。青袍少年追着两人背影又是一揖,“两位莫怪,今晚就让我在船台上置酒做东为这位兄台赔罪吧,我叫裴航。”阎须弥回头一笑,“那多谢裴公子了。”
原来阎须弥大概管书库看的书多了,学了一身穿越之术,一个人穿越无聊,自从结识了陈求福,周末总拉着陈求福做伴回古代生活做耍,周日晚上再回到现代,奇怪的是,现代的两天,却和古代的两年一样长。这个周末,他们仍然回到唐代长庆年间,他们已穿到那里好几次,也就是呆了数年了,在长安城如意坊开了一家店子叫做聚仁昌,专做布匹、丝绸、香料、水粉生意。陈求福是大掌柜,阎须弥是二当家的,再请了一位账房先生王善乐,下面请了些个伙计,合伙做着这个店子,生意还算可以。平常王善乐守店,陈求福和阎须弥这高来高去的两人则负责四处办货,有时回店里,当然王善乐并不知道这两位老兄是穿越过来的,只当他们在外办货。这两人办货自然是施以穿越的手段,有的时候烦躁,带几匹化纤布就敢交给王善乐安排入库贩卖,完全没有穿越道德。对于店里的盈亏,陈求福并不关心,倒是阎须弥财迷得很,一丝一毫,都和王善乐算得清清楚楚。有的时候,陈求福会觉得,阎须弥穿越的目的就是为了做买卖,带着他是为了帮他解闷、保镖,加扛东西。
闲话少说,舱房里面,就势去洗了个澡的陈求福,换了一身干净内衣,又拿出件袍子,看见前襟擦了些灰,赶紧小小心心在那里掸。阎须弥看到,笑了,“陈老板晚上难道有相亲节目?”。陈求福正想上去锤他,却看到阎须弥脸一沉,严肃起来,身形便滞了下来。
“求福,这次总算没白来,今天遇上我找了很久的人了!”阎须弥一字一顿地说道。
“谁?那个泼水的什么烟?”陈求福来劲了,赶紧问。
“那个姓裴的。”阎须弥用鄙视的眼光看得陈求福只有低头认罪的份了,“这五年来,我们穿越回来去了很多地方,我都在等着碰上这位裴公子,有一样我等了很久的东西,只有着落在他身上才能得到。”陈求福疑惑地看着他说:“你以前认识他?他等会还请我们吃酒,给我赔罪呢。”说到这里,陈求福又有点洋洋得意起来。
“少臭屁了,那桶水是我让袅烟倒你头上的。”阎须弥无情地揭穿道,“否则裴公子怎么可能和我们吃酒相识。”
陈求福扔掉袍子,还没有来得及扑上去,阎须弥已经一道烟溜出舱房,抛下一句,“把衣服穿上,想吃鱼就到最上面一层来,不要乱讲话,否则绝交。”
大船最上面一层的平台,摆了一桌,月光照耀下,倒是无需掌灯。栏杆边上摆着几盆时令花卉,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起伏的河面上,闪闪的波光,让船上的旅人们起着愁丝。
阎须弥一个人坐在席上喝酒,一杯,又是一杯,间或直直望天,全然没有白日里时的潇洒。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憔悴立中宵?兄台好像有心事。”裴航倒比陈求福先到了。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每朵花开都香啊,都香啊——”,阎须弥一听是裴航的声音,立刻来劲了,哼着自己从《有话好好说》里面姜文身上学来的成名曲,一扫方才的颓势,脸也笑得和朵花似的,忙起身领裴航就座。“裴公子,我叫阎须弥,那个水淋淋的是陈求福,我们是长安如意坊聚仁昌的。”
裴航一揖:“阎老板辛苦。在下裴航,是个读书的,没考上进士,四处游玩散散心。怎么陈老板没有上来?”
阎须弥拱手抱拳还了一礼:“他嫌风大,等会闻到鱼香就会上来。快请坐快请坐。”
裴航拣阎须弥对面的位子坐下,一眼瞄到酒瓶,“你带的酒?”
“烧春,尝尝吧。”
裴航两眼一亮,觉得有些失态,脸上似乎不好意思般现出一层晕红,一闪而没,笑着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哈,我正愁船上的酒都太淡,我带的两天前就喝完了,偏偏停的都是小地方,买不到,嘴里淡出鸟来。”
阎须弥肚里差点笑翻,如此风神俊朗,饱读诗书的有为青年,话语如此通俗,本就有心结交,偏又是同道之人,不免对裴书生多了三分亲近之心,谋物的功利之心倒是稍退。两人也不客气,就着花生、蚕豆,哗哗就是几杯,酒一下喉,一直辣到肚里,江风一吹,唯有醺然之意,畅快之至。又喝一杯,阎须弥把杯子在桌上一顿,叫道:“好酒,痛快!”
裴航见他高兴,手上不停,也是一杯酒直直倒下肚去,感慨道:“阎兄如此喝酒,平日里定是个爽快的人。晋室南渡,南朝历代的名士,都喜欢服散,何晏服五石散,说什么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又说吃完以后,身轻行动如飞,我觉得都是妄语,酒之一道,才是正路,视量而行,不唯养生,于身体大有助益,而且人生在世,许多悲欢,大都能在酒乡中得平安,你看如何?”
阎须弥听了,定定望着天,半天不说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心事,满满一杯送到嘴边,却没有喝。
裴航见他这样,也不再说,倒了一杯,拿在手上,顾自站起来走到栏杆边,长身玉立,向出望去,烂银也似的一片月光,被江上的波浪剪得纷纷碎碎,洒在江面上。风吹来,吹动他的绿袍,隐隐约约地又似乎夹带着些笛声的片断,曲调温暖而曲折。
两人再不说话,都在想着些什么。
但是沉默之际,却又胜过千言万语,彼此间觉得更熟悉了。男人的交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说得火热朝天的两人,并不代表两人关系很近,说不定下了酒桌,就形同陌路,而寥寥数语,有的时候却能结下能以身后之事相托的深情厚谊。君子之交,淡淡如水,说的大概也就是这个道理吧。
陈求福穿得整整齐齐地上来了,阎须弥讲吃,他最看重的却是衣着仪容,衣服鞋袜上讲究得很,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两个人倒是绝配。跟着他上来的还有船上的厨子老王,提着一个大食盒。两人上来也不说话,由得阎、裴两人发呆去,自顾自把食盒里面的菜肴拿出来摆在桌上,计有鲜鱼一大碗,红烧肉一碗,嫩姜切丝一碟,青菜一碟,另用鱼汤煮了一碗豆腐。老王摆完菜,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今天的饮食作品,收拾食盒自下去不提。老王从来一句废话也不会多说,桌上客人是谁,他连扫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他心里只晓得做饭做菜是他这一辈子的本分。
望着老王稳健的背影,陈求福心里暗暗感慨,也就是这样的人,跑船这么多年才一直平平稳稳,什么风波都化于无形。八年前王二马棒截到这条船的时候,前任船主仗着自己久历江湖,能让死人说话、枯木逢春的一张铁嘴,想上去化解一下,没料到王二马棒最恨的就是耍嘴皮子的说客,也就是苏秦张仪之流,前任船主人头当时就落了地。聪明人往往死得最早,特别是在东方国家。
接着老王被点出去问话,血溅五步就在眼前,这老王也不知道是真沉着,还是二愣不明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半句闲话也不多讲,仿佛面前不是刚杀了老板的悍匪,而是船上一个普通的,只是脾气有些暴烈的客人。王二马棒问了几句,气焰不知不觉间低了,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样的人,你能拿他怎样?号令一声,一帮河匪灰溜溜收拾了船上金银细软也就走了,也没有烧船杀人,船上的女客松了口气,船东的儿子幸而仍能留得一条船过活,从此对老王另眼相待,老王仍旧在船上做他的厨子,并不觉得和从前有什么分别,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
陈求福的观点和老王一样:话多的人不见得就是聪明,而且很多情况下惹人讨厌,所以他总是喜欢坐这条船,当然老王的厨艺越来越精到也是一个原因。想到这里,陈求福潇洒地一甩大袖,向两个发呆的人喝道:“两位不饿么?”
阎须弥低头向他望来,绽开笑容:“你还知道饿?不知道我们等你多辛苦。”然后开始上下打量陈求福的新袍子,一眼瞅到领子下面第二颗扣子处还缀着一朵素白的小花,欲开未开,散发出淡淡清香,眼中打趣之意更浓。他虽然从未说道过什么,但是修饰仪容过于仔细,阎须弥向来觉得大有雄性激素分泌不足的嫌疑。陈求福明明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懒得分辩,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打车去吧!
三人就坐,局面变得热闹起来,三足才能成鼎,这也是有道理的,人要看久,菜得趁热,三人都有些肚饿,不约而同,都集中火力往姜丝和红烧肉两个碗里招呼,嫩姜丝开胃,于是红烧肉先被扫了。一碗红烧肉见了底,三人彼此间默契地相视一笑,畅快之极。话说这天下之大,有以文会友,以武会友,以收藏会友的,当然还有以吃会友的,这碗红烧肉一吃,三人心下雪亮,这个吃友之缘,是结定了。
吃完肉,三人又酒过一巡,肉味被酒一洗,嘴里清爽起来。阎须弥殷勤地舀了三小碗鱼汤,三个人慢慢喝了,阎须弥脸上泛着红光,舒服得仿佛要飞了起来,陶醉着感慨:“今天难得,碰到这几尾鱼,真是当时得令。我仔细看了鳞色,鱼眼鱼尾都是上佳之相,这二年来都没有遇到比这几尾更好的了。今天这汤果然是奇味!”陈求福不置可否,裴航面露异样之色,瞬间即没。于是三人闷头吃鱼。此时无声胜有声,酒席上光说话的是傻子,闷头大吃的才是福星。
一阵凉风吹来,阎须弥于清风明月之中拍了拍肚子,一伸脖子,咽下口中酒肉,鱼肉混入酒中咀嚼,两味相错,百味相出,两者之妙兼得,更兼后面千百般变化,这是他吃鱼的心得。酒肉一咽,阎须弥于口腹满足中放浪起来,肆声高吟道:“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肴似佳人!”陈求福见得多了,接口道:“放屁”,不理他,顾自吃肉喝酒。裴航听了身子一震,不错眼地望着阎须弥,半晌才说到:“想不到阎兄于此诗文一道,也是其中翘楚,今日有幸,倒要讨教。”
“哈哈,偶得之,偶得之,不足一晒,裴兄,再来一杯。”阎须弥不敢再说,连忙打哈哈。
“偶得之。”裴航沉吟了一下,“阎兄真是不凡,三个字尽得风流,诗哪里是做得出来的,非从人心之中流出不可。《典论》、《文心雕龙》这些书我是常看,却从未有如阎兄这般高见。今日听此一言,往日种种,晃如亮眼瞎子一般,且受我一拜”。说着起来,长身就是一揖。阎须弥连忙起来相扶,“当不得,当不得,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耳!”
陈求福看了好笑,也在旁边劝住:“裴公子,他就是个混混,看了几本闲书,你这一拜,他受不起,难保家里十八代祖坟都要起火。”阎须弥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翻脸就要捶他,转眼看到裴航那个认真的样,又赶忙顺着这个杆子爬上去:“对对对,我们买卖人哪里有什么学问,裴公子快请坐下吃酒罢了。”
裴航见两人真的有点慌了,只得坐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了杯酒,却喝不下去,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有所顾虑。陈、阎两人更不敢说,只是低头吃鱼。裴航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大惊小怪了,也开始闷头吃起来。
正好鱼吃完,一壶烧春也喝尽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酒醉不难,然而酒的妙处,却在于那醉与非醉之间,把握得好,才能到达那个温柔之乡。现在这三人就处于这个似醉未醉的地步,呼吸有些浊重,鼻子里透着酒香,舌头稍有些打磕巴,神志却异常清醒,眼、耳都感觉都比平常时更加灵敏。
裴航终于说话了:“你们可知,我此行是为了什么?”
阎须弥想也不想,说:“樊夫人。”
望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裴航,阎须弥忙补道:“不瞒你,袅烟告诉我的。”
裴航释然:“人间自是有情痴,这原是我的不是。”说完左手往上一扬,似在招呼什么人。
脚步声起,一名僮儿捧着一个细长的织锦布袋,走了过来。裴航接过布袋,拿在手上,只是在陈、阎两人脸上打量个不停。两人心下狐疑,不知他要玩什么名堂,也不好说什么,愣愣地看着裴航。
裴航脸上稍现讶异之色,解开袋口扎着的丝线,原来里面是只笛子,看上去已有些年代了。裴航把笛子捧到两人身前,似是让他们仔细观赏,看着这把形制古雅的笛子,阎须弥的眼睛似乎越来越亮了,陈求福则没有什么反应。裴航看在眼中,嘴角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依旧无人说话,裴航缓步走向船头方向,直到栏杆边方停下,他横起笛子放到唇边。拿着布袋的僮子轻手轻脚地也走上前,打坐在船板上,痴痴望着主人的背影。
风乍起,笛音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随风而起,象是在述说,象是在倾诉,满船,满江又或是整个大地都静了下来,天地运行、时辰转移也都仿佛停了下来,唯有这笛音是天地之间唯一的活物。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月亮升起得似乎更高,月光也更明亮了。
笛声停了很久了,但是却没有人有想动一下的样子。
裴航转身,右手握着笛子,左手将袍袖一摆,微笑着回头向酒桌缓步走来,气质高华,望若神仙,陈、阎两人直看得呆了。
裴航直走到桌旁,招僮子过来,将笛子放入布袋扎好,捧在手里,向阎须弥一送,“笛名‘清越’,传说是吴越年代的古物,请阎兄笑纳吧。”
阎须弥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站起来连连摆手,道:“裴公子说哪里话来,你我萍水相逢,我如何受得这一份重礼!”
如此退让几次,阎须弥说什么也坚决不要。
裴航奇怪了,沉默着盯着阎须弥看,狠了一狠心,转而淡淡地说道:“今日一席酒,真是畅快,我虽游历江湖多年,亦不能有今日际遇之奇,刚才一曲,是为遇见二位,兴之所致,如右军兰亭,我自问今生再无能力做得那么淋漓酣畅,纵然我师傅东里百结,也未见得能够吹奏得出来。”
顿了一顿,裴航道:“那末阎兄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又是哪一件呢?”
犹如一个炸雷打在耳边,阎须弥脸色数变,惊惧间说不出一个字来。
“到了蓝桥驿你就知道了。”阎须弥反反复复就这句话。
裴航一叹:“罢了。”
又说道:“如果不是看出来你们是良善之人,你们早就是我剑下之鬼。千里不留行,十步杀一人,幸而你们不是在五年以前遇到的我。如今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动手,更不用说杀人了。你们大概不知道吧,我少年的时候遍求京洛名家,苦心剑术,凝心静志,很远的说话我都能够听见。”
“厉害,厉害。”阎须弥对着陈求福做个鬼脸,吐吐舌头。
“两位久历商海,行囊丰足,聚仁昌的名号我也听说过,还曾有一次光顾,确实是两位哈欠连天在那里主持。”
陈求福惊道:“原来你从前见过我们?”
裴航道:“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打了个照面而已,见了也与不见没有多大区别。”
又道:“我思来想去,自己除了这把笛子,实在没有什么宝物,我的剑是很平常的一把,高明的剑手,哪怕一根短棍也能横行天下。但是我方才要把笛子赠与阎兄,他却执意不收,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陈求福听到这里,和裴航一起盯着阎须弥死看。
阎须弥低头,又开始翻来覆去地说那句话:“到了蓝桥驿你就知道了。”
裴航一笑:“好,吃饭。”
阎须弥也是一笑:“谢谢了”。却是语出至诚。
三人欢笑中就着剩下的青菜豆腐吃饭,饭毕,酒意上涌,已经不能自持,三人踉跄各自回舱度夜不表。
第二节 樊夫人
翌日清晨,陈求福起来时,一看对面的铺早已人去铺空,知道阎须弥又晨练去了,鄙视地“呸”了一声,“这怪物,女朋友交不到,精力只有花在跑圈上了。”
阎须弥最喜欢的项目是长跑,细雨霏霏的时候,他最喜欢了,牛毛细雨中,一个身影操场上奔跑,一圈,两圈,三圈,四圈……半,阎须弥只能跑一千多米,再多……就不能够了。对此,陈求福更加鄙视,“这个纯属YY的货!完全没有运动坯子,瞎跑个啥。”尽管陈求福日复一日地打击,每天早上,阎须弥照跑不误。他的心脏坚强指数不能挺过3000米,但却可以在陈求福每天早上例行的鄙视和打击下挺住。
陈求福昨天晚上睡得不错,坐在铺上,舒服地伸个懒腰,同时以“嗯——”地配上一个拖长的颤音,以表达自己愉快的心情。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看来今天又是个好日子。陈求福突然望见花瓶上插的莲花不见了,嗯到一半嘎然而止,气急败坏地穿衣服,正在穿鞋时,听见有歌声一路传来,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
一朵花
美丽青春好年华
好年华
姑娘长大不可留
不可留
留来留去
留来留去成冤家……”
阎须弥终于跑完回来了,他拉开门进来,莲花果然插在他裤带上。
“你奶奶的,又糟蹋我花!”陈求福气急败坏。
“放屁,老子早上看到花败了,我给扔了,腰里这朵是刚买的!真是狗咬吕洞宾那。”阎须弥不服。
陈求福讪讪地不好意思,眼睁睁看着阎须弥把花插到瓶里,抓起换洗衣服洗澡去了。
想想忽然觉得不对,走到花瓶边又仔细看了一回,越看越象昨天自己拿回来插上去那枝花,恨自己刚才又被这小子骗了,呆了一呆,突然又笑了。
阎须弥洗完回来,老王派人送来的早餐也到了,每人一碗不放糖的莲子粥,三个葱花肉包子,外加一个咸蛋,此外还有一小碟酸萝卜。两人悠哉悠哉吃完,小厮收拾了碗筷拿走不题。
裴航恰在这时来了。
“裴兄快坐,我就知道你要来,所以刚才吃完,故意再巴匝巴匝阵嘴,给你打个信号。”阎须弥上来就损他。裴航讪讪着个脸进来:“阎兄说笑了,偷听他人私话,实属不当,我也是有疑心之时偶尔为之。”
陈求福盯了阎须弥一眼,让他少说屁话,然后注意到裴航今天穿的一件上好的蜀锦袍子,白色的锦袍上用亮白丝又细细刺绣着些纹饰,如不细看,只觉得是件普通的素色袍子,但若走近细看,就知道绣工着力之大,实是最上品的袍子。一条羊脂玉带光泽内敛,上面的玉块都是上品,陈求福看得眼睛一亮,问道:“今天有什么事,让裴公子盛装若此?”
“呵呵,过午要去见一下樊夫人,告个别,晚上到了田家镇,她们就要下船乘车回汉南了。”
“你不跟了去吗?”阎须弥对此很有兴趣。
“原本我是要跟着去的,樊夫人风华绝代,能多看她一眼都是好的,我原也说过,哪怕不能有什么结果,哪怕连话也不说,我要随她到了汉南再分别的。”裴航道:“但是昨夜吹笛之后,当时我就改变了主意。”
“哦?”
裴航望了阎须弥一眼,“我打算回长安,我们结伴回去吧。”阎须弥神色有些古怪,却没有接话。
正彷徨间,阎须弥眼一转,发现裴航的僮儿葳蕤在舱门外探头探脑的,就势转移话题,喝道:“葳蕤,你怎么不进来,鬼鬼祟祟地在外面干啥?”葳蕤无法,一步步踱了进来,低着头递给裴航一个信封。信封上面没有写一个字,却淡淡的画着一朵彩云,你望着那朵云时,霎时间会感觉到一股淡淡的甜香,这大概是出自女子的手笔。裴航见了却是大惊失色,劈手夺了信封,撇下葳蕤,问也不问,急急向舱外冲了出去。
葳蕤摊开双手,向陈、阎二人做无可奉告状,转身也追了出去。
原来樊夫人接到一个急信,报信人上船说完不久,樊夫人就收拾下船走了,临走时在马车上匆忙间草就了一封书函,交亲随送回船上葳蕤处。裴航冰雪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一望见信皮上描的云,立刻醒悟是怎么回事,追了出去,但樊夫人一行早已去得远了,只远远还能看见车马在天地交际的远方腾起的烟尘。
裴航就站在船头向她们离去的方向痴痴地望着,一直到夜幕降临,他的面容很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样的感情。陈、阎二人只在他后面不远处站着陪他,也并不说话。
有的时候是不必说话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裴航一拍栏杆,叹了口气说道:“我连她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见到,只是隔着面纱远远地看过,她的仪态是那么动人,声音是那么圆润,衣饰又是那样的典雅。我只是听到她在帘子后面和袅烟说话的声音,就已经为她所沉迷。她说在汉南为官的丈夫要弃官而幽居岩谷,召她道别,本来就是一片哀伤,哪里还有情留盼他人。我只愿随她一日,便算得一日,多看她一眼,便算得一眼。今日一别,想到再见她的机会渺茫,心里更是说不出来的痛切。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从前看洛神赋,只是觉得辞句飘逸动人,婉转可爱,方才望见她车马离去时的烟尘,再回想那些辞句,顿觉字字是胸中淤积之血,淋漓可怖。”
说罢,从信封里面一掏,原来里面只有一条素白的丝巾,上面写了两首诗。
一首:
同为胡越犹怀想,
况遇天仙隔锦屏。
倘若玉京朝会去,
愿随鸾鹤入青云。
陈求福没文化,看了不解其义。阎须弥挺身而出,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看这笔力,大概是裴兄的亲笔,诗意倒是直白,天南地北,即使相距遥远,也能怀想思念,何况我们之间只是相隔一扇屏风。假若你是去拜谒玉京之地,我愿随你的鸾鹤飞上高空。”裴航只是笑笑,陈求福听了,若有所思。
另一首:
一饮琼浆百感生,
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
何必崎岖上玉清。
这大概就是樊夫人的临别绝笔了,对这首赠诗,阎须弥却不说话。裴航和陈求福狐疑地望着他。
蓝桥,为什么是蓝桥?
“难道我们还能有再见面的机会?”裴航似乎是在自语,又似乎在询问,但是回应他的只有沉默。沉默了一会,裴航将手轻轻一扬,葳蕤走了上来,把笛子恭恭敬敬地捧着递给裴航。
陈求福开心地笑了,裴航的笛子吹得确实好,说三日绕梁,那是骂裴航,堪堪说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令他惊奇且失望的是,裴航正眼也不看阎须弥一下,却将笛子那么背着手把笛子往阎须弥的方向那么一递。阎须弥这下倒是爽快,也不打话,随手抄来笛子,顿了一顿,背向两人,对着江上的波涛吹奏起来。
是一曲《一枝梅》。
笛声轻柔地耍了两个花腔,曲终。
“这笛子我不会要的,给我,只是明珠投暗。”阎须弥把笛子交给葳蕤,顾自回舱去了。
“还君明珠,”裴航喃喃自语道:“还君明珠。”
夜色更深,或明或暗的星星在天空上闪烁。
“明日里我们也要下船了。”这时裴航说道。
翌日清晨。
陈求福支了个架子,坐个马扎在船帮处画水彩,小心地调好七色颜料,然后一笔笔地在画纸上涂抹。书画都是一种气功态,在情感的自然舒发之中,人的精神和身体都能够达到一种自然、平和以及均衡的境界,太极拳也是如此,最适合中国人的运动始终是太极拳,我们这一支产生于中国的古老文明能够延续数千年,说穿了也是一套太极拳打得好,任你凶焰万丈,我自有办法对付你,一年不行,就十年,就百年。蒙古人杀来,用了九十年被朱元璋和朱棣两代的军队打得原形毕露。日本人来,仅仅十多年就凶焰尽灭,还请它吃了两个原子弹。如蒋百里先生昔年所语,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中国人是有办法的。
船上都是些老客,一来这几年看他在此发癫已久,早已没有什么新鲜感,二来老客之中生意人为多,每天最想得多的,还是买卖上的事情,闲暇下来就是拿着算盘空打几回珠算,听着算盘珠子那清脆动人的撞击之声,大概也比水彩画有趣得多,因此上,众人对陈求福的水彩不屑一顾,视若不见。陈求福也乐得清静,一笔笔地描他的画,没有大风的天气,缓行的江船上,两岸都有那么多风景,村舍里袅袅的炊烟,赶着牛的小孩子,绿意盎然的古树,井旁打水欢谈的人群,田野中的庄稼,还有天上缓慢行走的云团们……古代的生活节奏是很慢很慢的,而陈求福所在的时代,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享受到缓慢节奏生活的乐趣,好像每个人都是那么行色匆匆,连走路的速度和频率都是那么快(那么快难道是赶着要去投胎么?陈求福想)。古代的人也有欲望,但是那欲望也有限得很,而陈求福时代的人,却是一代更比一代焦虑和急迫,总希望用更短的时间,比如一年,或者两年,来获得自己上一辈人用二十年,四十年才获得的东西,住豪宅,开名车,环游世界,名传四海,等等等等。想到这里,抬眼望到旁边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商人在那里算帐,如此高龄,还在为生计而奔波,可知否,后世的人,二十几岁的年纪就已经在谈论退休了。叹了一口气,陈求福把画笔洗洗,转用灰色,把自己这隐隐有些阴郁的情感用灰色涂抹在画纸上。
阎须弥跑步回来了,不出所料,昨夜的莲花又被他别在了腰带上,大概早上又冒充了一番奥运火炬手。陈求福懒得理他,鄙夷地刺他道:“青蛙上马路,愣充绿色小吉普。”阎须弥本来早上跑得酣畅,兴高采烈的,这句话就象一根针扎在了他的气球上,他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立刻泄了气,垂头丧气地拿着莲花回舱去了,也不说话。他沉重的背影,和手上那朵垂向地上的莲花,被陈求福画在了画布上。阎须弥是个怪人,高兴时纵声大笑,悲伤了嚎啕大哭,从来不会掩饰他的情感,从这点上说,好像来自原始部落的一样;陈求福则不同,他是个有城府的人,喜怒哀乐很少表露在脸上。外国人初到中国,总觉得中国人的表情很少,他们大概不知道,那也是一种保护色吧。
“吃饭!”不知道陈求福又画了多久,总而言之画到阎须弥忍无可忍的地步了。这天的早饭是小米粥、煮鸡蛋和时令鲜果,两人都有些饿了,风卷残云,一下子就吃完了。
吃完饭,两人赶忙收拾行李,衣服鞋袜从衣柜里面拿出来叠了收好放到箱子里,洗漱的毛巾等等,银钱之属,更是贴身放好,两人惯走江湖,没有多一会,就收拾好了。陈求福想了一想,去收他的画摊子,出舱一望,裴航站在他的画摊子前面正在打量他的新作品,似乎看得还很有趣味的样子。陈求福招呼一声,裴航笑笑,帮他把画卷了起来。
还未来得及说话,船已经靠上大城码头了。只见葳蕤头一个下了船,原来裴航支使他雇车马和脚夫去了,其它客人陆续下船,另一头货舱也开始下货,船上船下一片喧闹,人声,马嘶,挑夫强健的肌肉在日光下反射着强光……种种交汇,仿佛一支人间生活的交响曲。
裴航行李不少,几个粗壮的仆人在照看着,其中有几挑沉甸甸的,显然是银钱之属,裴航不以为意,大概他的剑术已臻化境,就怕毛贼不来送死。葳蕤带着四辆马车过来,跟着四个脚夫,七手八脚的装货不提。
车队出了大城,直向长安驰去。
裴航三人在中间一辆马车坐着,车上座位有舒服的棉垫子,难得裴航还有一个大罐储着冰块,时不时可以调制一杯冰镇酸梅汤,稍解暑热。原来裴航到了长安,还要参加下届的进士考试,路上陈求福好奇,问了很多关于这唐代高考的事项,裴航并不厌烦,一一解释,原来他已经考过三届,因为心不在焉,三次都没有考中,但其中关窍却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换到现代,出版一本《高考指南》不成问题。阎须弥却没有什么兴趣,只是不时拿着冰块嘎蹦嘎蹦地嚼着,似乎有所期待。
“樊夫人大概已经到了汉南了吧?”阎须弥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陈求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真是无聊,偏要戳别人的痛脚。阎须弥不以为意,掀开车窗的帘子,看道上的风景。裴航笑笑,“缘起,缘灭,何为始,何为终?”
马蹄和车轮碾踏起尘烟,日头升到了当空,车里越来越热,阎须弥一把蒲扇上下扇着,依然汗湿重衫,一发性,索性把袍子脱了,打了个赤膊,一罐冰早已被他嚼了个精光。
陈求福摇摇头,不再说话,觉得两个人都不是太正常。
第三节 相见欢
行旅枯燥无味,这一日已到了商洛县城,离蓝桥驿已经没有多远了。
看得出来,陈求福和裴航都有一些微微的激动,人对一些神秘而不可知的东西总是好奇,如果和自己又或者身边的人有直接的关系,那么这好奇心将会是无敌的,男人,女人,概不如此。阎须弥却毫无表示,仿佛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车队入了城门,在大街之上徐行。
裴航突然问阎须弥:“你哪天吹的是什么曲子?”
“《一枝梅》。”
“练了很久的吧?”
“是。”
“为什么学笛子?”
“两个原因,首先,教我笛子的人,我很尊重他,是他让我学的,我不论喜不喜欢,他的话我总是认真听的。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几个人,他的话你会无条件的遵从。他告诉我,人活在这世上一辈子,有很多话可以不是用语言来述说的。你高兴的时候,哀愁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时候,又或者怀念某一个人的时候,都可以把寄托交付在笛声里。再者,从前有个人,写过一篇文章,说感伤的行旅,惋惜自己并不会吹笛,所以也失去了许多漂泊、乞食、借宿的机会,我少年时,就有云游四海之志,既然吹笛有这般好处,当然不可放过。”
“我倒不同,小时候发蒙的剑术师傅并不使剑,他使的是铁笛,我是从他练剑时学会吹笛的。”裴航笑一笑,又说:“修道以明志,学艺以养性,巫乐之流,终是小技。”
“说是小技,易学难精,声情并茂,有多少人能够做到?有声而无情,不能动人,徒有情而无声,也无济于事。”
“有理。我倒想起来了,昔黄帝令伶伦作笛,伶伦以凤鸣制六律,以凰鸣制六吕,笛音乃凤凰之鸣也。言其为小技,也未尽然。”
“玉龙声杳,正瑶台曲舞,雪山初砌。”阎须弥开始眼中放光了,补充道:“也有说笛音为龙声的。”
裴航拊掌大笑道:“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翰漠胡沙,正是吾辈用命之处。瓜州张将军几番邀我去做行军掌书记,如若此番落第,我便去西域罢了。”
此时车子停了下来,葳蕤走到车旁说道:“公子,乌衣燕子楼到了,请用过午饭,再赶路吧。”三人听他说得乌衣燕子楼时,俱为动容,南来北往的客人,又有哪个不知道商洛县乌衣燕子楼大师傅夏二的爆炒斑鸠?
三人在燕子楼第三楼临街处赁了一张方桌,没有要别的菜,就是一大盘爆炒斑鸠,切得碎碎的带骨斑鸠肉丁混杂着切碎的葱、姜、蒜等等,爆炒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斑鸠肉丁切得细细的,骨头并未去掉,一并炒得酥了,即脆且嫩,欲焦未焦之际,更有一缕奇香,似有还无。饭毕还要赶路,三个人喝的却是米酒。三人如坐春风,杨柳拂面,好不畅快。
“好斑鸠!”阎须弥吃得飘飘然的又飞天了。
酒饭毕,葳蕤等一干人等也早已结束停当,三人上车便向西行。
一路无话,夏日骄阳,离蓝桥驿越来越近,阎须弥一路只是喝水,出商洛城没有多远,几个马车上的水就被他连喝带洗脸擦身的糟蹋掉了,然后阎须弥再不说话,两眼不住向大道两旁远望。陈求福米酒喝得上头,昏昏地顾自睡了。
马车缓慢地转过一个弯,蓝桥驿已经远处在望,道旁有三四间茅屋,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前一株大石榴树下,不紧不慢地在搓麻线,一条小黄狗儿趴在她身旁,摇着尾巴,时时地吐舌头。
“停,停,停车!”阎须弥大声叫道,转身向裴航笑道:“渴得很,裴公子我俩去这农家要杯水喝,顺便歇一歇。”
“无妨。”裴航令车夫停下,下车随阎须弥向搓麻线的老太太走去。
老太太停下手中活计,笑着望着他们。
“老人家,我这位朋友口渴,讨些水喝。”裴航一揖道。
“公子客气了,田舍农家,没有好茶招待,要水还是有的。”老太太转身向屋里轻声喊道:“云英,端水来与客人喝。”
裴航全身一震,想起樊夫人留给自己的诗句,不能相信似的望着挂着芦苇帘子的大门。
恍惚间,芦苇帘子的下面,伸出一双白皙的手,端着一个淡青色的瓷杯,一股淡雅的香气从帘子里面飘了出来。裴航早已忘记了要水喝的人是阎须弥,接过瓷杯,一饮而尽,却不将杯子还给那双手,轻轻将帘子掀开了一角。
一双明亮清澈,黑白分明的眸子迎接着他的注视。
刹那间,裴航竟然连呼吸也忘记了。
她象是露水滋润的花朵,又象是春天里融雪的光彩,即使隐藏在深山幽谷里的兰花,也不能比拟她的姿容和芳华。
姑娘回身走向内室,帘子落了下来。于裴航而言,却仿佛太阳落山,天一下子黑了,他呆呆望着帘子,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另一边阎须弥却似乎早忘记要水喝的事情了,和老太太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两个人看似在说一些家常里短的事情,但是总觉得有些不一样的气氛。两个人的眼睛里面都似乎都出现一种雾一样的迷茫之色,越来越浓。
老太太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朝裴航处望去,正看到呆头鹅似的裴航傻站在门口,顾自还望着门帘。老太太轻笑一声,唤道:“公子,公子。”裴航如从梦中醒来,终于魂灵归窍。阎须弥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顺势向老太太央求道:“天气炎热,我们有一位朋友酒醉未醒,想在这里歇息一下,求婆婆成全。”老太太向阎须弥深深望了一眼,阎须弥面无表情,仍是那副谦恭的样子,老太太不以为意地道:“如此,任郎君自便罢了。”裴航一扬手,葳蕤跑来,得知要在此停留,自去安排不提。树荫下面支了一张席,陈求福被抬了睡在上面,葳蕤在旁边给他打扇。其余车夫自喂马、歇息不提。
老太太烹起一壶水来,冲了茶给裴航、阎须弥倒上,自己也在一旁作陪,所谈无非村野闲谈,乡间农作之事,阎须弥走南闯北,经历的奇人奇事也不在少数,娓娓道来,倒也引人入胜,裴航和那婆婆都听得津津有味。不觉间,红日西坠,已近黄昏,老太太恍然醒觉,惊惶道:“一味贪听故事,耽误公子们的行程,万莫见怪才是,如若不嫌弃,在此吃了晚饭再往蓝田投宿不迟。”阎须弥笑笑不语,裴航自是千肯万肯。老太太福了一福,自进屋往厨房去了,隐隐约有语声传来,裴航竖着耳朵,却是听不真切,阎须弥看在眼里,一笑走开,任他着急去。
远处一轮硕大的红日,放射着温暖的光芒,阎须弥背着手望着那夕阳,风吹着他袍子,衣诀飘动。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轻哼起一首歌来,歌曰:“月痕未到朱扉。送郎时。暗里一汪儿泪、没人知。揾不住,收不聚。被风吹。吹作一天愁雨,损花枝。”
歌声渐低,阎须弥大步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好似要走入夕阳,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在华夏的大地上跋山涉水,追逐着太阳,最后死于邓林,他的名字,叫做夸父。阎须弥就那么走着,直到在葳蕤的眼中,远远地,他的身影变成一个摇动着的小点。
陈求福却也已醒了,迷迷登登地看着石榴树看个不停,也不理裴航,裴航似乎心事重重,也懒得和他搭话。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老太太唤葳蕤从屋里搬出一张桌子来,摆在石榴树旁边的平旷之处。两人在桌上布好菜,却都是些家常菜肴,一碟小白菜,一碗苦瓜圆子,再有一碗是水田里的鲜煮小鲤鱼。阎须弥似乎有心灵感应,菜一布好,他也回来了。裴航坐了客首,老太太在旁边打横相陪,陈、阎二人在一处坐了。裴航一扬手,葳蕤从车中抱出一坛“琼瑶”来,倒入四人面前碗中,陈年“琼瑶”的酒浆,散发出如琥珀般光泽,异香茵蕴浮荡。
裴航端起酒碗,朝着老太太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似有话要说。阎须弥嘴角一扬,眉毛不怀好意地一挑,坏笑着望着他。一阵傍晚的风吹来,划过树的枝条,发出令人舒畅的响声。老太太平静地看着裴航,余光似乎也瞟了阎须弥一眼,陈求福则有些纳闷地看着裴航,他中午没吃多少饭,酒醒后早已饿了。
裴航说话了,声音还是那么的清朗。
“老人家,不用我说,想必你也猜到几分了。我自见了令亲,就已打定了主意,要与她永结同心,万望你老人家成全。”
他话音未落,门帘似乎慌乱地起了些抖动。
老太太听了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垂下头似乎在思索,裴航急得似乎脸上都渗出细汗来,端着一碗酒只是看着她。
老太太抬起头,也端起面前酒碗,站起来向裴航礼了一礼,两人都将酒喝了,徐徐坐下。
“公子玉人也,何劳枉顾我等田舍人家!我这个老婆子已经老了,家徒四壁,身体也不好,只有这个孙女照顾,前些时已经许了人家。”
裴航一张脸变得煞白,失魂落魄之状无法掩饰得住,眼眶一红,似乎眼泪都要流了下来,唯只强自忍耐。
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任一桌的酒菜凉下去。
良久。
却是阎须弥冷冷地突兀问道:“几克拉?”说罢似乎又后悔了,连忙打自己的嘴。
老太太望望阎须弥痛心疾首的脸,笑了,转头对裴航说,
“前数日,有一道人,赠我灵丹一粒,但须两尺四寸的昆仑玉杵臼,捣之百日,方能成功,服之起复青春,可得长生。汝若真对云英有情,得玉杵臼来,我就许你这门亲事,前许人家不提。”
裴航如获大赦,起身长自一揖,喜欢得声音仿佛都颤抖了,“愿以百日为期。”
“然。”老太太决然地说。
第四节 乐游原
“你这么起劲掺乎裴航和云英的事情干什么?肯定有阴谋。”陈求福不断地逼问着。
“再问,老子一个人穿回去,你这辈子就老老实实留这做聚仁昌的老板吧。”阎须弥烦了,威胁道。
“奶奶的。”金胜昔虽然并不甚美,性子也急躁泼辣,但陈求福还是想她的,于是住口不再问了。
裴航已经不在车中,他骑着匹健马一马当先,引领着车队,恨不得一道烟飞到长安,立刻找到昆仑玉杵臼。陈求福和阎须弥从马车上探着头,如两头呆鸟般,望着他驱马奔驰。
“看来弗洛伊德的理论还是很科学的,人类的很多活动,都可以归结到性的需求上面去。食、色,性也。孔夫子更是个天才,比弗洛伊德还要高,还知道加一条,国人以食为天。”呆鸟之一的阎须弥感慨道。
“放屁。”
陈求福对阎须弥的评价总是这两个字。
愈近长安,驿道上也愈拥挤,车如流水,马若游龙,路人天南地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还有许多显然是来自外国的人士。
裴航显然也是累了,脸上兴奋的神色早已褪去,眸子里却依然射出坚毅的光,控马走在车队的前方,袍子下摆于一路之上溅了不少泥点,掩盖不住的风尘之色。陈求福望着他却似呆了,阎须弥选择穿越年代的时候,并没有征求陈求福的意见,径直奔着唐朝就来了,陈求福很感谢他。唐朝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年代,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唐前的人质胜于文,动辄打打杀杀,野得很,宋代以后又太文,史得过分,到了清朝文字狱以后,全体人民变成顺民,软脚虾一样,全无血气。唯唐朝正好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年代。人的体格健壮,精神气质昂扬奋发,做为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人民也有一种宏大的气度和无来由的自信,吸引着来自各国的人们。这时的人们,赤子之心,多多少少还有留存,后世厚黑学大行其时之后,世道就完全不一样了。望着道旁远处仿佛望不到边际的青翠丛林,还有瓦蓝瓦蓝的天空,天空中自在而繁多的飞鸟,呼吸一口纯净的空气,似乎其中还夹杂着麦苗的气息,和化工厂的味道迥然不同,陈求福叹了一口气,想起阎须弥将将威胁把自己甩在这里的话,突然心里起了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就留在这里,那么自己会怎么样?想了一会,又觉得自己荒谬,怎么会冒出这么个想法。
阎须弥嘎蹦嘎蹦地在一旁啃萝卜,对路上的景色浑没有什么兴趣,看他心情倒是不错,偶尔瞟一眼前面乘着马的裴航,脸上似乎总有一股掩盖不住的喜色直要露出来。
路上的车流越来越慢,前方一座大城,长安,这座世界上最让人向往的伟大都市,在他们的面前敞开了大门。
进入街市,已是入夜,抬头吸了一口夜空中的凉气,陈求福仰头向车窗外望去,一条璀璨的银河横贯夜空。银河的两边,是密密的星斗,东方苍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陈求福一个一个地辨认着。
忽地车马停了下来,抬眼一看,已经到了如意坊,聚仁昌高大、熟悉的门脸下面,王善乐站在那里捋着胡子,招呼道:“掌柜的辛苦。”
“老王辛苦,我们的货在后面第三辆车上,让柳子他们搬下来吧。”阎须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笑嘻嘻地说道。
裴航下了马,走了过来,他的面色已完全回复正常,再不是那个心急火燎的样子,几个人站在一块,也不说话,看着聚仁昌的伙计柳子等人在葳蕤的指点下卸货。柳子只一十五岁,京兆人,在聚仁昌学徒已经有一年有余,头发乌黑亮泽,眉毛浓密,很漂亮机灵的一个小伙儿,陈求福和王善乐都很喜欢这个乖巧知趣的伙计。
这次阎须弥办的货并没有多少,只是江南东道的一些锦绣,没有多一会,所有箱笼都已经入栈,伙计们搬完货,都出来站在王善乐身后。
陈求福和阎须弥对裴航齐齐一拱手,“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珍重!”
裴航握着马鞭,也一拱手,“我住仁寿坊故崔相国府,后会有期,两位珍重!”
说罢,上马,扬鞭而去。
陈求福望着他们一队人的背影远去,直至转过一个街角,再看不见了,他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询问:“你说他能寻到么?”
半晌却没有回音,陈求福回头一看,人早都走光了,只柳子在门里面拿着根门闩眼巴巴地望着,等他进门。
“奶奶的。”陈求福愤愤道,赶紧地进了门。
阎须弥声称自己是新疆沙雅人,但是陈求福总认定他是山西流窜出去的,算盘打得很精,当然这是对生意而言。一个对朋友也算得很精的人,是不会有朋友的。
聚仁昌能在十年不到的时间,发展得这么大,陈求福这个服饰潮人对于大众在衣着服饰上的喜好的独特分析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是进货、出货、运输、仓储、盘点、融资拆借、人力资源什么的,都是阎须弥里里外外一把抓了,十足一个山西老财的架势。阎须弥生意上算盘虽然打得精,一分一厘都很清楚,但是他能做得到有仁有义,决不坑蒙拐骗,占人便宜,以一个“诚”字立足,因此上大家有的时候宁愿少挣点,也愿意和他做买卖。吃亏就是占便宜,诚哉斯言!
聚仁昌前面临大街的楼房是门脸,挨着的是仓库,叫做前仓,二进里面是大堂,大堂后面左右两边是陈、阎二人的主宅,一人修了个院子,后面散修着伙计和下人们的住宅和厨房。三进是个园子,种着些梅兰菊竹之属,垒了些怪石,其间还挖了一口甜水井,井水和前院的井又不同,是专门用来烹茶的,井口上盖了个草亭。园子靠着龙首渠,靠河道的一面,最东处起了一座三层的楼阁,叫做降仙阁,请当朝书法大家元白晟老先生写了块匾挂在上面,河上来往的船只都看得到,久而久之,还成了地标了。阎须弥自己也买了一艘画舫,平日就停在降仙阁下面的后园门外临河的柳荫之下,有的时候以之代步访客,有的时候夜游船河,也很有趣味,游得倦了,就在船上睡了也是常事。后园靠渠的西面隔出一块地盘修了仓库,船运的笨重货物,即由后园门货船卸下来存在那里,称后仓,平日里有家丁守仓,王善乐一家的房子也在那边。
柳子点着一个灯笼,引陈求福穿过大堂,到他后宅里去,望一眼阎须弥的宅子,灯火通明的,柳子说:“福爷,弥爷已经吩咐厨房孙二爷做夜宵了,交代小人待您换了衣服到他那里吃夜宵。”陈求福扁扁嘴,也不说话。到了自宅门口,丫鬟大桑和小桑已经在门边候着他了,一见他来了,两张团团的笑脸迎着他,陈求福顿时心中一喜。大桑接过柳子的灯笼,说:“柳子,你回去歇着吧。”柳子诺了一声,转身回下处歇息不提。
大桑、小桑是孪生姐妹,年止十三岁,两人模样相仿,脸庞圆润丰满,又都梳着双鬟,人很乖巧,大概有些西域的血统,是陈求福三年前自长安奴婢市场上偶然碰见买来的,做内宅伺候。阎须弥那边却只有一个十五岁的使唤丫头,叫做商韶,是他在四年前在江南东道采货时买回来的,诗画琵琶都是一绝,当了阎二哥内宅半个家。
大桑、小桑见了陈求福,把他离开这段日子的一些琐事只管说个不停,犹如两只喜鹊一般,陈求福也不管她们说的是什么,只微笑的听着,其实很多时候,女人说话并不想听到男人的回答,你只要老老实实听着,她们就会很满意了。热水早已由仆妇烧好,陈求福舒舒服服地由大桑小桑姐妹服侍着洗了一个热水澡,按摩了一阵,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绸子小衣,外面披上一件袍子,束上一条丝带,穿上一双舒适的丝履,头发梳好,系上一块方巾,路上的疲乏已经无影无踪,只觉得有些饿了。
正在此时,院门处响起商韶的声音:“桑大,桑二,福爷换好衣服就好过来吃夜宵了。”
大桑走到窗子边,格格笑着对商韶说:“我们是桑大桑二,你就是商三。就来了,你去吧。”商韶就门处啐她一口,笑着回去。
陈求福进了阎须弥的院子,见他院里大树下摆开一张方桌,桌上也就一盆鸡丝鲜蘑手擀面,一碟姜丝,一盘小葱煎豆腐,一盘卤牛肉,还有一小坛菊花酒。阎须弥早已坐在桌旁,不耐烦的招呼道:“快点,饿死了。”恰好此时,陈求福肚里却不争气的叫了几声,阎须弥耳尖听到,顿时开怀朗声大笑起来,惊得树上的鸟儿一阵乱飞。陈求福讪讪地甩了下袖子,火速上桌,抢起筷子。小桑把酒给两人倒上,陈求福纳闷了:“今天又不是重九,做什么喝菊花酒?”阎须弥悠悠撇他一眼:“我想喝。”再不说话。陈求福看了眼小桑,两人对个苦笑,也就不再说他。
两人就着卤牛肉喝了几碗,商韶给他们把面盛上,在没有味精的年代,鲜味全靠鸡肉和蘑菇菌类吊出,这一盆手擀面看似平常,却是小厨房里孙师傅为头,率领的五位女将(哪五位?宫娘、商娘、角娘、徵娘、羽娘)的扛鼎之作,从揉面,擀面到切成面条,由五员女将亲力亲为,浇头和面汤的制作也是取料精到,工艺繁复,非孙师傅不能为也。王善乐等一众员工伙计,平日里都吃的大厨房,另有一位许师傅主掌,只有年节聚餐,孙、许两个厨房合流之时,众人第一个要求的,就是这碗面。
酒足面饱,饭后又上了一碟井水里面镇的西瓜切片,众人吃了不提。
撤下酒席,两人倒在大树下的躺椅上乘凉,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大桑小桑在旁边给他们打扇,商韶搬了一个圆凳,坐在旁边。
一名仆妇送来商韶的琵琶,商韶绑上指甲接了,起手调了下音,然后入神地弹起琵琶来。
却是一曲《汉宫秋月》。
凉风吹了过来,天上的星斗眨着眼睛,明日想必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随着阵风,树叶的阴影也在地上摇动。
一曲终了,夜也深了,陈、阎二人睡意上涌,由各自丫鬟扶着,各自回院。
在睡梦里,他们似乎都还能够听到那银盘落珠的琵琶声。
三十多天很快就过去了,每日里阎须弥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急着要把这次从江南东道收来的锦绣销出去,以便进行下一次采买,低进高出,资本周转得越快,单位时间的收益也就越大,时间就是金钱,这就是个实例。陈求福除了在店里召集过几次下季热销产品研讨会,其余时间就是到河边降仙阁看他带来的古龙全集。
他不理解阎须弥挣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在他们来的那个年代里,阎须弥只是一个平常的书库管理员而已,除了吃,也没有什么其它爱好,怎么到了这里就象是变了个人似的,近乎痴狂地聚敛,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在那边怎么不这么干?
阎须弥是从来不会理会他这些问题的,绝不回答,所以陈求福碰了几次软钉子以后,也就懒得再问,反正挣了钱也有他一份,做做员外也挺不错的。今天陈求福穿的是件麻做的浅米黄色的袍子,没有丝绸那么滑爽,稍粗,但是穿上身却有另一种感觉,凉爽快意,也挺不错,布袜布鞋,自在得很,逍遥之极。
降仙阁上视野开阔,龙首渠上来往的船只不少,陈求福看书倦了,丢在胡床的一边,就那么坐在胡床上,靠着窗子看河景。大桑坐在旁边椅子上刺绣,小桑在烧一小壶水,烧开了给他泡茶喝,两人陪着他陈大官人,间或扯些家常里短,街谈巷议,陈求福也懒得听她们说什么。
奇怪的是,阎须弥来了。
此时正是店里客商接洽最多的时候,阎须弥从不会在这样时刻来的。
阎须弥却来了。
陈求福觉得有些不同寻常,莫名地有些兴奋,有些期待。
阎须弥见他这个样子,马上兜头一盆冷水,“没啥事,我觉得累得很,到你这坐坐,歇一会。”陈求福扁扁嘴,不理他,连话也懒得说,继续看河景。小桑赶忙又从食盒里面多拿个杯子出来,和陈求福的杯子放在一处,然后在铜衡上称出一杯定量的茶叶,倒到桌上的茶壶里面。炉上的水壶冒出些许蒸汽,隐隐有咕嘟咕嘟的声音,水大概就要开了。阎须弥饶有趣味地望着冒出来的丝丝蒸汽,就象陈求福看那些河里的船一样。小桑看看这两个人,和大桑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是扑哧一笑,这样纯真少女的笑容,却比世界上什么样的花开都要美丽。
水刚一开,小桑就开始手艺娴熟地冲茶,约莫泡好后,揭了茶壶盖子,把茶叶滤掉,然后把茶倒到两个茶杯里,端到两人面前。陈求福一口气吞了,把杯子还给小桑,阎须弥却坐在胡床边上慢慢啜饮。
陈求福说话了:“也不知道裴航怎么样了,找到他那玉棍子没有?”
阎须弥不屑地说:“什么玉棍子,老婆子要他找的东西叫杵臼。”
顿了一下,又道:“这个月累得我要死,不过总算把上次的货清得差不多了,求福,咱们到庄里歇歇吧,也散散心,待会我写个片子,着柳子请裴航同去,他肯定没找着,不然不会现在都还没有来找我。”
陈求福也不屑地说:“人家要是找着了,自然去蓝桥了,找你?你算哪根葱?”
阎须弥喝口茶,不理他。
陈求福觉得胜了他一筹,打击成功,来劲了,道:“我这个月也气闷得很,正好去咱们西林庄整点野味,不知道今年庄田收成如何,去问下老何看。”
转眼望见阎须弥还在不紧不慢地喝茶,连忙推他一把,“快喝快喝,说走就走,咱们快写帖子邀裴航吧?明天一早动身,我闷死了。”
阎须弥一笑,一口喝干茶水,把杯子递给笑逐颜开的小桑,骂骂咧咧地去了。大小桑欢呼雀跃的收拾茶摊子走了,男人出门七天,只带三天衣服,女人却会带足二十一天的衣服用具,陈求福苦笑着摇摇头,任她们收拾去了。远远得只听得自己的宅院一片喧闹,过了一阵,阎须弥那个宅院也有了动静,看来商韶接到消息,也不能免俗。
陈求福走到临街门脸的时候,望见柳子已经磨好了墨,阎须弥手握一管狼毫,正在写信,阎须弥别的不行,但在《兰亭序》上下过很多功夫,一笔字写得开放自如,陈求福的水彩有的时候也请他写几个字上去。正想凑上去看看,他老哥子已经写完了,迎风张了几下,约莫墨迹已干,立即折了两折,放入信封,写上裴航和自己的名号,着王善乐发付了柳子一串钱,打发他出门送信去了。抬头见了陈求福,道:“正好要人去叫你,这些日子下庄,店里的事情我们合计一下,请王师傅照看着。”
三人去后面账房商议,所议之事,无非货物处置,薪俸开销,日用财米,惩治奖赏,下田庄应带钱物人员、需采办粮米物料等事,事情虽小,但是一件件盘算处置下来,也是耗时耗力,中间隔三岔五的又来个商户,插进来耽搁个一二刻,如此一来二去的,等商议完,已经是掌灯时分,柳子仍未回来复报。
陈求福正在骂柳子办事不力,不知道野到哪里,明早断断走不成了,恰恰柳子就回来了。
“如何?”陈求福迫不及待地问他。
“我去时,只裴公子府上一个僮儿葳蕤在,等到晚了,裴公子才回来,好似这一时都在寻访一件玉器,遍寻不得,郁郁不乐。看了信,原说不来,打发我一块碎银子回来,我将将出他府门,裴公子使葳蕤又把我唤了回去,说明日辰时与老爷们在乐游原上青龙寺门外会齐。这是裴公子的复信。”说罢,柳子从袋里掏出裴航的复信,呈给陈求福。
陈求福急急展信,曰:“求福、须弥二兄大鉴:两兄别来无恙否?弟自别后,无一日不忘云英,亦不能失信于老妪,遍访都中,从人遣各道州,三十余日,然全无所获,诚自沮丧。蒙两兄殷切,相召敢不相从耳?明日辰时,乐游原青龙寺西门外会齐。再拜。弟裴航。”
慢慢放下面前的信纸,陈求福迎面看到的是阎须弥一张不怀好意冷笑着的脸,即垂头道:“你说的没错,那个棍子……厄,杵臼,杵臼。果然他没有什么线索。可是他如果寻到了为什么还要来找你?”阎须弥不答,夺过信去,顾自看信。看完后,把信收了起来,问道:“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看你青春年少,为什么总想着六十年的饭做一餐吃掉呢?时候一到,你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陈求福受了他一通抢白,甩袖子就回后面宅子去了,当然不是生气,明早辰时上路,他还得把自己没看完的几本陆小凤收好,带到田庄去看,在这个没有电视、DVD和因特网的年代,长夜实在漫漫。阎须弥也无暇多理会他,拉着王善乐安排车马,苦力等等,事情还多得很。关城门前已经派出两位伙计出城往西林庄庄头何大先生处报信,打点前站事宜。厨房孙二爷自下午即出去采买调味诸料,以备西林庄田猎烹调之用。这一天聚仁昌上上下下,直忙到深夜,方才安静下来,隔壁的几位老板听了消息,少不得过来找到阎、王二人,相托代购一些田庄土产,鹿、狍、野羊、野鸟之属,阎须弥嘱王善乐一一记录,开了单子存在柳子处待办,各位老板千恩万谢地去了不提。
晚饭和平日里一样,在芙蓉堂上吃的,也许是劳累了,阎须弥食量大于平日,陈求福还是稍稍吃了一些就停了箸。
“我们去呆多少天?”陈求福问道。
“散心而已,在城里闷得太久,无益身心,我们巡视一下田庄,查对一下账目收支。”阎须弥说到这里,看到陈求福的脸已经惊得扭曲了,忙说:“是我查,我来查。我们主要是去打猎,到终南山里面搞几天户外。”陈求福虚惊一场,说:“打猎还差不多,查账的话鬼才和你去,还拉上裴公子,亏你想得出。”阎须弥摇摇头,叹道:“江山信美,终非吾土,何日是归年?”说罢竟没了食欲,把筷子放在桌上,摆摆手,让角娘、羽娘上来收拾碗筷。
小桑端上来一壶茶,倒了两杯,陈求福和阎须弥两人用茶漱了口,让她端下去。大桑再端上另一壶,却是冰水,倒了两杯,两人在油灯的灯光下边喝水,边又叙了些闲话。阎须弥往旁边一看,商韶用右胳膊支着头,坐在旁边已经似睡非睡,对陈求福说:“睡了吧。”说罢把商韶叫了起来,端走一盏油灯,回宅换洗歇息去了。大桑、小桑想起明日便要出城上西林庄,还要入终南山打猎玩耍,喜盈盈的,推着陈求福把冰水喝完,拉着回内宅去了。
整个长安城都睡去了,只有大桑和小桑,在服侍陈求福睡了之后,还在那里说话,西林庄如何,终南山如何,猎犬猎鹰,瀑布小溪的谈得起劲。
夜渐渐深了,陈求福宅子的灯火也终于熄灭了。
第五节 西林庄
车队上原,远远地就望见裴航策马立在青龙寺门外大道之旁,后面是他的僮子葳蕤,两人骑的都是大宛良马,马尾和马鬃都梳得整整齐齐,结了辫子,两人都是一身猎装,英姿勃发,看得来往的路人(特别是大姑娘小媳妇等等)眼睛闪亮。
裴航马前挂着一口长柄剑,剑身阔大,剑柄上还缀着火红丝线编织的流苏,背上一张劲弓,鞍旁箭袋里满满的是第一等的黑杆雕翎羽箭,葳蕤只斜背着一只明黄色的锦袋,里面放的是名为《清越》的横笛。
另有一辆大车,装着些行李什物,赶车的车把式虎背熊腰,显见得也是一条硬汉。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车中做员外状的阎须弥远远望着裴航一伙的气势,心里暗暗感慨,隐隐地又有些惭愧,想了一想,扁扁嘴,忽然又看开了,眉头舒展开来。
坐在他旁边的陈求福也看傻了眼,“超男,这是真正的超男,内外俱美,文雅之中又有勇武男儿的雄风。我看超级男生那伙妖精见了他都得自宫。奶奶的,咱俩也出去骑马吧,坐在车里和个娘们似的。”
阎须弥不理他,“福爷,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要骑你出去骑,反正马匹我们也备的有。”说罢舒舒服服躺靠在椅背上,突然哼起儿歌来,“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老跑不脱,轰隆轰隆雷下河,河头有个鬼脑壳!”
车队缓行,终于和裴航一伙会合了。
裴航也不打话,招柳子过去,问明了去向,挥手指示他那辆车的车把式加入陈、阎两人车队的队尾,自己一夹马腹,和葳蕤当先策马去了,大宛的骏马,果然名不虚传,在长安无比宽敞的大街上跑起来更有如迅电一般。
阎须弥一摆手,车把式一扬鞭,他们的车队跟着南门去了。三个丫鬟坐在第二辆车上,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后面是厨子柳子的车,五位厨娘分为两组,押着两辆带着什物、作料的车子。十来个昨日晚间从西林庄赶来的庄丁骑着马在车队四周护卫着车队。一行人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出了南门,向西林庄进发。
一出城门,离开了城市的浮华和喧嚣,仿佛天地也静了下来,再没有那么多欲望,人心仿佛立即变得朴实起来。
我们中国古代的气候较现在温暖得多,因此各地的河水都很宽,湖泊也很大。其时人类的活动还远没有工业革命之后那么有效率,很多的地方都还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各种动物和植物生活在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官道上整理得还好,官道的两边,大部分都是幽深的林子,夏季里的时令花朵都在盛放,官道上也弥散着一股自然的芬芳奇味,陈求福闻了,想起来金胜昔曾经唠叨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一个香水的名字——欢沁,这个名字倒真是不错。不过陈求福最终还是没有给她买,理由是我东方人种的进化完全得多,不但毛发没有欧洲人那么浓密,而且没有什么体味,欧洲人喜欢用香水是为了盖住身上浓烈的体味的。金胜昔斗争了几回,终究胳膊扭不过大腿,虽然这大腿上被扭得已是遍地乌青……陈求福的判断是,在香水问题上,自己属于惨胜。
裴航和葳蕤两人兴致勃勃地冲来冲去,完全不将养马力,一阵狂奔,到了车队前面很远之后,回转头又一路狂奔回到车队之中,兴高采烈的,如此反复了几次,阎须弥忍不住向裴航高声招呼:“老大,你今天难道是打了鸡血么?”裴航听了一愣,正欲询问,转眼一见旁边陈求福一张已经是笑得合不拢来的大口,也就懒得再问,马鞭一扬,抡起风声,马儿听见,立即发力,两人两马冲出车队,扬起一阵尘烟,又到前面去了。
车队转过一个坡,看见前面好一片林子,有分教,林子里遍是数百上千年的松树,怕没有好几百棵,中间几棵最大的,分枝散叶,亭亭如巨大的华盖,树干数人不能合抱。风吹过来,松涛如怒,令人肃然。
官道就从这巨松林边过,林口一棵大松树下,却搭着一个茅亭,原来是个茶铺。此时已经是正午日中,马车里闷热得很,阎须弥赶紧让车把式催着马赶快到达茶铺,避过中午的太阳再说。
车队一停,这下子茶铺可热闹了,大车被赶入松林的阴凉处,车马式和庄丁自喂马,歇脚不题。陈求福等人占了茶铺半拉子地盘,众人分几张桌子坐了,大桑小桑和商韶使唤着宫娘等几个仆妇把车上的应用物品搬下来,待在这里做好中饭吃了再继续上路。
“你不觉得我们来过这里么?”在茶铺的茅亭一角刚刚一坐下,陈求福就迫不及待地问阎须弥。
“肯定来过,《仙剑》里面林月如死了以后那一关的神木林嘛,过了那里,才能见到白苗。”阎须弥说,“好像还来了不止好几遍,有个鸟人取存档十多次才冲出去的。”
陈求福不好意思地怒了,“你倒是一次过了,用了整人专家,算个屁的本事。”
“不过这里还真象。”
“是啊。”
“‘狂徒’那伙人可能也穿越过吧。”
“你的想像力最近已经超越‘狂徒’了。”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那都是朵朵永不凋零的花啊。”
“真正珍贵的东西,珍贵的人,我们失去了,如指间的清风,再也抓它不住,时间越长,就越是想念,而且是不断的想念着,无法停息。”
两个人沉默着。
《仙剑奇侠传》是他们认识一段时间后,陈求福推荐阎须弥玩的,让他赶上时代。
玩的是仙剑一代,一玩就很迷,不幸玩出结果来却是个悲剧,把阎须弥给伤了,伤得痛哭流涕。
赵灵儿使用全身灵力,决定完成她母亲未完成的事情,以自己的身体自身爆破封印了拜月教主。夕阳中,李逍遥和阿奴站在屋顶,只看见赵灵儿的天蛇杖回到地面,却不见赵灵儿的身影。李逍遥终于要离开白苗,踏上回归故乡的道路,不舍的阿奴在山头吹起送别的笛声。在回往故乡的路上,李逍遥却遇见了还魂的林月如,正抱着赵灵儿留下的孩子,等待着李逍遥……
水兽复活浪滔天,捐躯只为除妖患。香魂一缕随风散,芳容几时入梦还?
愿君莫忘旧缠绵,来世再续前生缘。细说长路多情恋,难忆当时几悲欢。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仗剑江湖梦已远,浪漫唯有奇侠传。
后来的几代仙剑,阎须弥说什么也不再碰了,很奇怪的是,陈求福也是如此。后来他们又打过很多游戏,也有喜欢的,但是仙剑真的很不一样,至于为什么不一样,他们也说不出来,就是不一样。一个游戏做成那样,对很多人而言,那已经不是一个游戏,而是一段人生的回忆和经历了。
马蹄得得,裴航来了。
阎须弥却不理会他,顾自翻来覆去地哼着那首小曲,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
一朵花
美丽青春好年华
好年华
姑娘长大不可留
不可留
留来留去
留来留去成冤家
啊姑娘十八一朵花
一朵花……”
哼着哼着,声音越来越小,又似乎忽然变得有些哭腔在里面了。
陈求福只有连忙招呼一下裴航,“疯跑了这半天,坐下来喝杯茶歇歇吧。”
裴航滚鞍下马,手撑着茅亭的栏杆一跃而入,在陈求福对面坐了下来,笑道:“你倒眼利,确实跑得累了。”
此时店家把冲好的茶端了上来,三个人不再废话,也许是累了,于松林中的凉风送来的香气中,顾自喝茶。
他们正喝茶的当口,又陆续来了几拨歇脚的人,茶亭里面慢慢热闹起来。其中的一拨,四五个人显然是走江湖的乐团,带的家伙都是乐器,内中却还有一个天竺来的老头子,花白的头发披散着,腰间斜挂着一个笛袋,看那笛子尺寸却比中原笛子要大些。喝了几口茶,听见茶亭外面时有时无的松涛声,老头子眯着眼睛,随着外面松涛的节奏在桌子上旁若无人的按起鼓点来,嘴里还轻声地念念有词,答,答答答逮,逮逮答……
葳蕤见那老头子挂着个笛袋,本就好奇,这时见老头子顾自在那里发癫,仍不住望着他偷笑出声来。
老头子听到笑声,两眼一睁,瞪着葳蕤,直看得他心中发毛。
“这把横笛让我用一下吧?”老头子忽然说道。
“给他吧。”在旁边也早已注意到那老头子的裴航对葳蕤说道。
老头子接过葳蕤从锦袋里拿出来的“清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回,一直到他的眼睛里似乎要涌出泪水的样子。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炉子上的水烧得沸了,滚水发出翻腾的声响。
此时“清越”奏出的笛声却是那么的浑厚有力,和裴航,又或者阎须弥吹出的曲调截然不同,老头子花白的头发被松林中的风所吹动,头发的飘舞仿佛也带着笛声中的韵律,深沉的曲调在巨松林里回响,每个人的心神,都被这曲调所完全吸引。
一曲终了,天地间阒然无声。
过了很久,裴航终于能够开口问他:“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曲子?”
“这是云曲,是我们那里的人祈雨的曲子。”老头子说道。
“恐怕不只是这样吧。”裴航说。
“这位公子真是一个聪明的人,”老头子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我给你们说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在我心里放得实在太久,今天我必须要说出来了。”
我曾经见过一把和你的笛子一样古旧的,但是那把笛子的主人从来不是我。
之前我在你们西域的地方,漂泊了很多年,后来入阳关,来到中原,又漂泊了很多年,我也已经记不得到底有多久了。我离开我的故乡已经很久很久,家乡的语言我也很久很久没有说过,现在即使见到了从天竺来的人,我也没有办法和他用家乡的语言说话了。
我仍然记得,那天是六月十五,我是在十度寺碰见那把笛子,碰见那把笛子的主人普拉迪勇纳的。人们都来到十度寺庆祝香格朗迪节,邻近村子里面的少女们也赶来祭供。
那个时候,普拉迪勇纳是佛寺里面的学生,一个热切、诚恳的学生,对于音乐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爱好。
普拉迪勇纳一整天都在十度寺的人群之中寻找着一个人,虽然一整天都没有找到,但是他还是在寺里拥挤着看各种表演的人群中穿行着,热切地四处打望,他听说伟大的音乐大师苏尔达斯也来了,他相信这位非凡的音乐大师必定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必定能指点他到达音乐殿堂的更高境界。
突然,普拉迪勇纳发现人群之中,正有一个人在瞧着他,这个人衣衫褴褛,但却气度不凡,只有久历音乐之海的人才能有那样的气质。
那一定就是苏尔达斯!
普拉迪勇纳正想向那个人走去,那个人却先向他点头致意,招呼他走出人群。
“我的名字是苏尔达斯,从阿班底来,你不是在找我吗?”
普拉迪勇纳感到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你呢,苏尔达斯大师?”
“很久以前我就见过你了,那个时候你还是个娃娃。从前我每次到伽雅去,都要拜访你的父亲,那时你还是个娃娃。”
“大师,您现在住在那里?”
“这些时候,我都会在河边那座老庙里面,你有空的时候,可以从佛寺来看我,但是不要带别的人来,除了你,我不希望在庙里会见别的人。”
尽管有些疑惑,普拉迪勇纳还是高兴地答应了。他是那样的喜悦,仿佛看到更高境界的煌煌音乐之门在他面前已经缓缓打开。
普拉迪勇纳和苏尔达斯分别了。
天虽然还没有黑,但是已近傍晚,少女们也开始结伴从寺里回家了。
普拉迪勇纳带着那样喜悦的心情,在少女的行列中寻觅苏南达的身影,他是多么希望立刻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啊!
可是他一直都没能看到苏南达的身影,时间已晚,佛寺的希伯拉德大师是个要求严格的人,他只有带着一些遗憾,下山向回佛寺走去。
走到山下,向河边看去,已经可以看到那座老庙了,古旧的圆顶,在落日的余晖下面反射出光晕,他站住脚,定定地看着那座老庙,舍不得把目光离开。
忽然有人扯他的衣袖,转过身,一张喜悦的脸庞映入他的眼睛。
“啊!苏南达,你在等我么?我到处找你都找不见。”
少女的脸上现出害羞的晕红,她委屈的说话了,“我一直望着你的,你以为我没有看到你在做什么吗?你只顾得瞧旁的人了。”
“相信我,苏南达,我真的找你了。”
还没有等到普拉迪勇纳做更多的解释,一群少女已经从山路上走下来了,她们一走近,苏南达急忙加入了她们的行列,离开了普拉迪勇纳。
普拉迪勇纳心里一阵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起步回佛寺。
走着走着,月亮出来了,天地间的黑暗变得明澈,今宵正是满月,山峦和田野都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之下,远处的树林和草地却笼罩在一片轻柔的薄雾之中。
十度寺的人已经散尽,黄昏的钟声也早已静寂了,普拉迪勇纳急急地向佛寺赶去。
忽然他看到前面的树后躲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他差一点喜悦地叫起来。
啊!是苏南达,的确是苏南达在那里等候着他。
她的脸庞在柔和的月光下显得更加的美丽和亲切。
“你为什么也不听我解释,我是真的有些生气了,苏南达。”普拉迪勇纳有些埋怨地说。
“是谁的错?你一整天都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而我却一直在庙里等着你。”
“你看到我了怎么不叫住我呢?”
“那怎么行呢?我的女伴一直在我身边啊。下午我想办法一个人呆着了,可是你就是不来。”
“我知道了,是我不对,你听我的解释吧。”普拉迪勇纳听了苏南达的话,眉头舒展开了,“下午我并不是在贪看热闹啊,我在找一位阿班底的音乐大师,苏南达,你并不是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渴望有一位非凡的老师来指导我啊!我现在总算是见到他了。来吧,让我们坐在这河边,我身上带着笛子,我来吹段笛子给你听吧。”
他们两人一起走到河边坐下,普拉迪勇纳拿出笛子,开始为爱人吹奏,但是苏南达却觉得这笛声甚至没有以往的动听了。
普拉迪勇纳也觉得自己今天明显不在状态,苏尔达斯的模样却在他的脑际越来越清晰起来,他的身材瘦削而干瘪,脸庞怪异,有一股让人说不出来的烦恶感,穿着一件土红色的衣服,像褪色老旧的羊皮纸一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找到的是这样一个人呢?
……
第二天的清晨,普拉迪勇纳来到了河边的破庙。
这个老旧的庙荒废已久,里面连神像都没有了,墙上的裂缝里面还可以看到蛇盘踞在那里面的身影。苏尔达斯竟然会在这里歇脚,普拉迪勇纳有些困惑。
这时候在庙里堂上盘腿坐着的苏尔达斯也看到了他,说:“我们在外面说话吧,这里头很黑。”
两个人走到院子里,苏尔达斯看着普拉迪勇纳,倒是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你是他的儿子,你肯定行的,你一定行的,我知道。”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同样的话,然后突然直直地盯着普拉迪勇纳的两眼,说:“你的父亲是我们这一代人里面笛子吹得最好的一个,没有人比他更好了,你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
普拉迪勇纳看着他热切的脸,突然又觉得苏尔达斯的脸上似乎能够找到很多年,很多年日复一日的单调练习的痕迹,如果说一个搞器乐的人有天赋,那么他绝大部分的天赋一定是用日复一日的练习得来的,只要察看特定部位的伤痕,又或者关节、皮肤的细节,就可以判断出来他练习的是那一门乐器,水平如何。曾经有人对贝多芬说,我真羡慕您在钢琴上面的那天才中的天才!据说,贝多芬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回答是苦涩的,如果你能够在二十年里每天从早到晚地练习,坚持下来,你也一样具有这样天才中的天才。
“我的父亲教我的笛子,花费了很多心血。”普拉迪勇纳回答说。
“那么你一定会吹奏《云曲》了。”
“我学过,但是并不是我最拿手的。”
“那末让我听一听吧。”说罢,苏尔达斯走到院子里面一棵凤凰花树下面坐了下来。
普拉迪勇纳没有问为什么,拿出笛子,转过身,面朝南方,也就是伽雅小城的方向,那个他亲自举火把父亲的尸骨火化的地方,开始吹奏起这首《云曲》来。普拉迪勇纳是个有天资的人,又经过父亲的悉心指点,苏尔达斯没有料到他吹的竟然是这样的好,他的脸上现出了喜悦至极的光芒,就像沙漠中一个干渴濒死的人挖出了泉水一样,他整个的身子似乎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曲终,苏尔达斯从树下跳了起来,快步跑来,激动地把普拉迪勇纳抱了起来,说:“孩子,你父亲应该为你感到骄傲,你一定行,我的直觉是正确的。”
听到苏尔达斯这么说,普拉迪勇纳非常高兴。
“孩子,现在我可以放心地告诉你一件事,这是很秘密的一件事情。老实说,我也一直在寻找你。听说你的父亲去世以后,我就知道,只有你才有这个本事来帮助我了。神在保佑着我们,我们终于会面了,而且你确实没有让我失望。但是在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之前,你必须向我保证,决不泄露这个秘密给别的人知道,哪怕是你最亲密的人也不行。”
普拉迪勇纳很惊讶,我们昨天才刚刚认识,他到底会透露什么秘密给我知道呢?但是最后年轻人的好奇心压倒了一切,他向苏尔达斯严肃地做了保证。
苏尔达斯走出院门,把四周都打探了一遍,确认没有旁的人在外面,走回来,把院门掩上,然后扯着普拉迪勇纳一起坐在树下,压低了声音说了起来。
“你看到田野对面的那个土丘了吧?古代的时候,那个土丘上面有一座供奉文艺女神萨拉斯瓦蒂的神庙,这个庙虽然并不是非常大,但可不是一般的神庙,只要有技巧高超的笛手能够在七月里满月的那一天,坐在土丘上面,吹奏出足够美妙的《云曲》,那么,我们的文艺女神就能在吹笛人的面前现出真身!如果那个吹笛的人能够接下来的三个满月都能做到这样,那么他就能够获得萨拉斯瓦蒂女神的恩惠,完全精通音乐各般精妙的手段,领悟音乐的全部奥秘。这个人必须得是个未婚的年轻男子,也许这样他的笛声里面才会有爱意,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已经无法做到这一点了,这也是我寻找你的原因。”
普拉迪勇纳听到这里,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萨拉斯瓦蒂是所有学问和艺术的庇护女神,关于她的各种各样的神话,他从小就听得够多的了,但是苏尔达斯竟然说自己能够见到女神的真身,这是可能发生的吗?还是苏尔达斯在说疯话?看他的样子,却不象是神经失常了那。
“你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我是很愿意的,可是,这难道是真的吗?”
“你试一试就知道了,如果你同意,那么我就在下一个满月之夜为你做好准备。”
普拉迪勇纳已经完全被这个秘密惊住了,说:“好的,到时候我一定来。”
看着年轻人离开破庙时彷徨的背影,苏尔达斯咧开了他的大嘴,笑了。
如果你有所期待的话,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今夜又是一个良宵,又到了满月的时候了。苏尔达斯带着普拉迪勇纳来到了河边。
天空阴沉,月光昏黄。
苏尔达斯在一个骷髅头中灌满了油,放入灯芯,点亮了这盏可怕的“油灯”。接着他燃起一堆祭火,祭火熊熊燃烧起来,苏尔达斯开始了他复杂的仪式,他次第拿出各式的奇奇怪怪的物什,弄弄这个,弄弄那个,口中不停地念着经咒。普拉迪勇纳沉默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些神神秘秘的仪式。
他看到老头子的眼睛里面闪着一种极度饥饿,又或者说极度贪婪的目光,他为此深为不安。
“我的仪式已经完成,现在就看你的了。”苏尔达斯突然停了下来,对普拉迪勇纳说道。
深夜的河边,除了流水的声音,更无其它。
深沉的《云曲》荡漾在静谧的夜空,普拉迪勇纳一吹起笛子,就忘却了一切,大自然和音乐的精神融合在他创造的那纯朴的韵律之中。
突然,昏黄的月光之中,田野上涌来了柔和明澈的光亮,在一个白炽的光团之中,现出了一位优雅端庄的少妇形象。普拉迪勇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知识和艺术的女神,这是真和美的女神,正现身于他面前。在他缄默的惊诧中,他注视着女神的形象缓慢地消逝在空中。
普拉迪勇纳仍然久久注视着回复昏黄的天空,他哑口无言。
“你这会子信了吧?我是不会骗你的。你可以回去了,我还有一些仪式要举行。”苏尔达斯的声音惊醒了神魂出窍的普拉迪勇纳。
思绪纷乱,疑虑丛丛,普拉迪勇纳起身往回佛寺的路走去。
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他越过田野,走入树林,树林里面很黑,他正在摸索着穿过一片树丛,却见到一道亮光移过一块林中的空地,那不可能是月光。
定神一看,他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
亮光来自一位少妇的身上。
她正是刚才自己在空中所见到的那位美人,她半闭着眼睛,仿佛在林间摸索着探路,面容充满了深深的哀戚。
就像堕入了魔宫,奇异的恐惧充满了普拉迪勇纳的心,他加快了步子,急匆匆地回到了佛寺。
他久久地不能入睡。
拂晓时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位美貌绝伦的女神被拖进了河里,她挣扎着越出水面,但河水又将她吞没,她身上的光芒逐渐消失,黑暗盖住了整条河流,一条大鱼狞笑着看她挣扎,这鱼却长着苏尔达斯的丑陋的脸。
第二天早上,普拉迪勇纳实在忍不住,找到佛寺里面最渊博正直的布尔纳沃尔腾师傅,把事情前后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睿智的布师傅开头没当回事,还以为小伙找他谈情感问题,让他做一回知心大伯,听着听着不对了,由惊讶,改为不安,最后坐也坐不住了,皱着眉,低下头,背着手,急得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打着圈子。
“这个苏尔达斯长什么样?”他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盯着普拉迪勇纳问道。
普拉迪勇纳心慌慌的,结结巴巴地把苏尔达斯的样貌说了个大概,特别是给他深刻印象的那贪婪和饥饿的眼光,他这时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可怕的一种眼光啊!
“孩子,他绝不是从阿班底来的苏尔达斯。”
布师傅这句话像平地里一个雷,把普拉迪勇纳彻底雷到了,他哭丧着脸,靠墙站着,差点要哭出来:“那么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知道肯定有些事情是很糟糕了。”
布师傅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那个人是古纳提亚,一个信仰难近母女神的游方神棍,你也看到了他做法术的骷髅了,那是他的标记。”布师傅顿了一下,又望了一下窗外屋檐处蛛网上挣扎的一个小飞虫,布网的那位狠心的主人,一只斑斓花纹的蜘蛛,已经慢步逼近,眼见那飞虫已是命在顷刻,叹口气,不忍再看下去,他接着对年轻人说道:
“你听着,普拉迪勇纳,那已经是大约两百年以前的事情了。一位年轻的音乐家,他就像你这样热心于音乐,也如你这般年轻,面颊泛着健康青春的粉红,手指瘦长而灵巧,他就住在那座萨拉斯瓦蒂神庙,那个时候,那座神庙是装饰得非常精致的,用最上等的大理石和珍贵的木料装饰着,四时花木葱翠,孔雀在庭院里漫步,里外都浮荡着自然的香气和美妙音乐的旋律,那里还有一眼奇妙的泉水呢。时间真是能够改天换地,现在那里只有一些丑陋的蛇盘踞着,什么都没有了。”
“那位年青的音乐家,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我们只知道,他最擅长吹奏《云曲》,他会用绝妙的技艺来吹奏这个曲子,每当他成功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萨拉斯瓦蒂女神就会现身于他的面前。从那以后,只要有人能够在那个地方吹奏出足够美妙的《云曲》,萨拉斯瓦蒂女神就会现身,并给予他音乐上的恩惠,当然,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传说这两百年来,很多顶尖的乐界高手都悄悄地去庙里尝试过,但能够做到足够美妙,却实在太难。”
“但是我知道真正的苏尔达斯在二十七年以前做到了,由于女神的恩惠,苏尔达斯成为了他那一代人中最伟大的音乐家。”
普拉迪勇纳说:“是啊,从我小的时候,我就仰慕他的威名,据说他的乐声,能够点亮暗夜里的油灯呢!”
“我听过苏尔达斯的演奏,那的确是人间无二的绝技。”布师傅点点头,言语间露出无比神往之色。
停了一停,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沉了下来。
“不幸的是,女神显身的时候,苏尔达斯碰巧还带着一个伴,女神允诺也实现他一个愿望。”
“就是古纳提亚吧?”普拉迪勇纳犹豫而担忧地问。
“是的。他本来名气倒也不算坏,但是见到女神的美色,这个疯狂的家伙却对女神说,他的愿望是拥有女神本人。女神只是平静地告诉他,这是非分之想,就消失了。但是古纳提亚却从此从未放弃过这个念头,这之后他发了疯了学习各种巫术,我们后来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从你刚才说的,看来他终于施展了他的计谋,你赶快回河边看看他还在不在那里罢。”布师傅不说话了,似乎很沮丧的样子。
普拉迪勇纳赶紧跑了出去,到了那座荒废的庙,庙里空无一人,正如他害怕的那样。
他转身就去找了苏南达,告诉她说,他有要紧事情,要离开一段时间,但是会很快回来的。
当天,他离开了佛寺。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普拉迪勇纳一直在寻找那个扰乱了他生活的人,他几乎走遍了全国。
但是那个人却一直毫无踪影,没有人听说过那么一个人,有的时候,普拉迪勇纳自己都会觉得,或者是他希望,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一个人。
可是,这一年来,在学术界和艺术界出现的一连串怪事,无时无刻不在谴责着他的心。
米什拉古普答是个杰出的雕刻家,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在雕刻一尊佛陀像,佛像完工的时候,大家吃惊地在佛陀的面容上发现了恶魔的表情。耶摩纳加利耶是位著名的哲学家,他在这十二个月里,思维突然混乱不堪,他不得不从基本原理开始,对他花了多年时光试图阐释的哲学原理的事业从头再次返工。诸如此类的怪事,普拉迪勇纳心里非常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不知疲倦地继续寻找着古纳提亚。
终于有一天,他听说乌鲁村刚到了一个人,很象他描绘的那个游方的神棍。他立即赶到了乌鲁村,却没有找到古纳提亚的踪迹。
赶了整整一天的路,又找了许久,他觉得非常疲惫,于是他走到村头的榕树下歇脚。天还没有黑,他坐在树下,呆望着村外黄昏的景色,村外不远有座小丘,丘上长满了草木,一条狭窄的小径弯弯曲曲地通向丘上。
小径上忽然有了一个人影,从丘上走了下来。
这个人走近了,原来是个少妇,下来到池塘边打水。
他端详着那个婀娜的身影,闪出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从树下站了起来,也走到了池塘边上,在少妇的身后不远处打量着她。
真的是她呵!
这位少妇正是那个灾难之夜,他在树林里看到的那位少妇,同样的双眼,同样的美貌,但是她的身上已经失去了一切天国的光辉,显得不可名状的憔悴苍白。
普拉迪勇纳突然觉得害怕,他悄悄地躲开了,生怕让她发现,他的脚步是那样的轻。
第二天,他又回到这里,看这妇人来池塘打水。就这样,普拉迪勇纳连着守候了几个黄昏,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又一个黄昏,普拉迪勇纳又看到少妇来到池塘打水,但是这一次,少妇把水罐放在池塘边,她却向水中走去,她的身姿是那么的优雅,每一抬手仿佛都切合着韵律。
原来她是想采一朵睡莲的花儿。
但是她又怕水太深,她正在那里犹豫着。
普拉迪勇纳终于走近了她。
“您能帮我采那朵莲花吗?”
“可以的,如果你能给我点吃的,现在我饿得很。”
“呵,真对不住,那末先别管那朵莲花了,到我的小屋去吧,我看看能给你做点什么吃的。”
普拉迪勇纳随着少妇循着小径走上了山丘,来到了丘顶上的一间茅屋,屋里却没有别人。
“你独个儿住在这里么?”
“不,一个出家人带我到这里的,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常常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过个五六天他又会回来一躺。”
妇人用陶钵盛了碗米汤给普拉迪勇纳。
“你以前在哪儿?家在哪儿?”普拉迪勇纳言语有些呆滞地问她。
妇人正忙着用一个大盘为他盛米饭,听到这话,抬起头,有些惊讶。
“我的家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出家人在前往维底夏路边的一个庙碰到的我,当时我昏迷不醒,躺在那里。关于我过去的生活,我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她的思绪仿佛飘向了远处,茫然地望着门外草木的景色,仿佛在竭力回想从前的事情。突然,她开始绝望地哭泣,泪珠簌簌地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滚落。
她擦干了眼泪,端上饭盘给普拉迪勇纳吃。
“我实在过意不去,没有别的东西能给你吃,只有一些米饭。还有一些干莲子,下次来,我可以做些甜食给你吃。”
普拉迪勇纳确实是饿了,他大口吃着米饭。
“你夜里独自一人在这里害怕吗?”
“是的,我怕得很,总是听到丘上草木间有奇怪的动静,我总不能够睡得平安。”
普拉迪勇纳答应留一夜。
这一夜,大部分时间里面,他在和这位少妇交谈。他发现她对自己是谁,连一点点模糊的记忆也没有了,他很伤心。
早上,他离开了茅屋。但是,这之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丘下为她守夜,他一想到这位无助的少妇孤零零地被撂在荒凉的茅屋里,就感到不安。
有的时候,在夜幕之中,他能听到妇人独自坐在丘上,在静谧的黑夜中唱歌,歌声奇妙地涌入他的心胸。
终于有一天,乌鲁村的一个人告诉普拉迪勇纳,他找的那个人回来了,在池塘里沐浴。普拉迪勇纳鞋也来不及穿上,赶紧跑到池塘,是的,在那里洗发的人正是冒充苏尔达斯的古纳提亚。
两人都是大吃一惊。
古纳提亚早已不再希望遇见普拉迪勇纳。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古纳提亚低下头,任水珠在身上流淌。
“是的,我明白你为什么追着我。我不想瞒你什么。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多么后悔自己所犯下的罪孽,现在我生命的每时每刻都无时不充满一种难以忍受的苦恼。”
站在池塘边上,普拉迪勇纳面无表情地听着,随手折了一片荷叶,在手中搓捻着。
“我从一个苦行者那里学到一些秘密的符咒,可以俘获和控制任何人,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引女神现身。所以我只能找到你,你的笛声把女神吸引到你面前时,我就施符咒捉住了她。当时我大概是疯了,坦率地说,当时我也不知道那些符咒是否能够捉住她,我很好奇,想试一试符咒的威力。现在女神失去神力,一切都乱了,我自己的脑中也是一片混乱,我再也不能够奏出哪怕一小节流畅的音符了,这比让我死掉更加痛苦。”
“现在怎么办?”普拉迪勇纳不想听他说的那些,只想知道如何能够挽救她。
“我也想解除我的罪孽,我回去找了那个苦行者,这才刚刚回来。他教会我一些新的符咒,可以解除我先前用的符咒的力量。如果用一些含有新符咒效力的水泼到女神身上,她就能恢复自由。但是我不能做到。”
“为什么?”普拉迪勇纳一听就急了,催问着他。
“泼水的人会变成石头!”古纳提亚惊惶地说。
“你别生气,普拉迪勇纳,你看我的处境吧,反正已经做了孽,注定不得好死了,我就了此残生,还能在死后盼望来生,如果变了石头,那我就永远完了。”
普拉迪勇纳脑海中闪现出孤零零茅屋里面那少妇的苍白憔悴的面容,没有一点的犹豫,他说:“我来泼水。”
“你仔细考虑一下吧,”古纳提亚惊讶地劝他,“我可没有开玩笑啊!”
“给我那种水。”普拉迪勇纳坚决地说。
古纳提亚带他上丘,他仍不放弃,又说道:“我已经害过你一次,这一次我请你再考虑一下吧。不要抱任何侥幸的希望,谁也救不了你,你的生命将永远丧失,甚至女神本人也无能为力,这些符咒是不可解的,女神也没有办法救你。”
“请你不用担心了,我们上去吧。”
到了丘顶,他们看见少妇正坐在茅屋外面,她好像很高兴见到普拉迪勇纳。
“你离开后,我一直想念着你,你说过会再来的。”
普拉迪勇纳听到她这么说,眼眶湿润了,但强忍着对她微笑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她进屋为普拉迪勇纳拿吃食时,古纳提亚再次问他:“你真的不后悔么?你的家人怎么办?还有那个山道上拦住你的姑娘?”
“别再说了,给我水吧。”
妇人出来了,给普拉迪勇纳端出上次说过的一盘甜食。
过了会,她拿起水罐,下山到池塘取水去了。
“拿好这碗水,”古纳提亚把带有符咒威力的水递给普拉迪勇纳,“先让我离开,等女神回来,把水泼到她身上。”说完,古纳提亚仿佛从不认识普拉迪勇纳一样,深深地望他一眼。
然后,古纳提亚迅速收好自己的东西,背上行李走了,留下普拉迪勇纳一个人坐在茅屋里面。
普拉迪勇纳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留恋故乡的感情。望着这黄昏的暮色,他想起他的母亲正在伽雅的家中期盼着他,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看他母亲了。
他又想起了苏南达,苏南达也在思念自己吧?这一年来她还好吗?
这个年青的人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想家的感情。他喉咙哽咽,眼睛充满泪水。
少妇回来了,普拉迪勇纳抛却一切念头,在妇人走近时,他迎上前,愧疚地说道:“我犯了大错,尽管我当时不知道,但是不管怎么样,我必须弥补我的罪过。”
妇人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你真的记不得你从哪儿来的了吗?”
“怎么了?在前往维底夏的路边……”
普拉迪勇纳端起古纳提亚给他的碗,泼了一些里面的水在她身上。
她似乎蓦然惊醒。
普拉迪勇纳流出了泪,他继续泼着水,顷刻间,他浑身激动,泪水一瞬间就消失了,温暖的光芒开始从女神身上放射出来,他看到的是难以描摹的美丽形象,感到的是不可言状的衷心喜悦。
然而,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在最后一刹那的知觉中,他记起了母亲的慈祥面容,正在伽雅的家中凭窗眺望,热切地等待游子归来……
在佛寺的希伯拉德大师主持下,一名少女正式加入了僧团,她的名字是苏南达,正是这方圆数百里内最富有地主的女儿,那个在满月夜里,坐在河边听笛的少女。她已经拒绝结婚,这一早年开悟弃世的举动赢得了佛寺里所有人的尊敬和同情。她在佛寺里始终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每当月明之夜,她总是伫立在佛寺的石阶上,凝望伸展在轻柔夜雾中的旷野。
谁能告诉她,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每天清早,她盼望他能在白天里回来。白天过完,她等待他黄昏归来。黄昏进入黑夜,她依然独自在台阶处等候。热切地谛听脚步声,等候那个告诉她说很快就会回来的年轻人。他说过,他要回来的。
深夜她入睡后,有时,会做一个奇怪的梦。
在某处小丘的顶上,有一尊石像,被一大片芦苇和竹子遮挡着,她看不清石像的面容。强风吹拂着茂密的芦苇和竹叶,发出的音响,像是深沉的《云曲》。
在破晓时分,梦儿消失,她醒来后,感到一切虚无缥缈,而又神秘莫测。在白日的光照下,她不能解释这一切,但她感到她必须等待下去,他说过,他要回来的!
(注:《云曲》故事,系毗菩提菩山所写,看了黄宝生老先生的译作,一直不能忘怀,改写在这里,与大家共享。)
茶亭的人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了,听到结尾,连最鸹噪的人也鸦雀无声。
葳蕤悄悄地抹了抹泪。
阎须弥只是不错眼地盯着老头子,时而又看看他的大笛子。
故事结束,听故事的人也慢慢散去。
终于,老头子蹒跚着和乐团的人上了路,破旧油污的笛袋在他腰间摇晃,载着他们几个人的车子在人们的视野中渐渐消逝了。
其它几桌的客人喝罢了茶,也陆续起身赶路。
陈求福贪这松林凉爽,赖着不走,反正是投庄闲住,也不急于赶路,大家也就无可无不可,继续歇在茶亭处。
“他就是古纳提亚。”
阎须弥突然说。
第六节 何庄头
将杯中的茶水一口喝干,“歇好了吗?”,阎须弥喊了一声。
“好了。”却是柳子上来应的。
“走吧。”阎须弥招呼道。
车队离开了巨松林,离开了这个茶亭,重又上路。阎须弥神色凝重,从葳蕤处要了笛子,一直在车上反复吹奏着《卡门》里面烟厂女工斗殴,卡门被抓之后的那段著名的笛曲,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陈求福也少有的没有问他,好像失了声一般地在想自己的心事。
裴航带着葳蕤也没了赛马的心情,乘马在车队旁边小步跟着,一行人就这样沉闷地往前走着。
车队走了不知多久,忽然见前方天空有浓烟萦绕。
转过一个弯,却是一副惨无可惨的景象在前面。
却见先他们出发的车队的车子还在熊熊烈火中焚烧,地上死尸遍地,不久之前,他们还活生生的在他们的身旁,喝茶,喂马,打水……此刻已经是阴阳两隔,血染黄沙。
一把笛子插在道旁一棵大黄桷树的树身上,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搁在枝桠之上,赫然已被剜去了双目,眼眶里面直流出血来,凝在面颊上。
古纳提亚述说了他已经藏无可藏的心事,没有多久,却就到了他的归宿,这是冥冥中的天意吗?又或者是他已经提前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这时前方三箭之地以外,官道两旁的坡上慢慢现出剽悍的乘马武士的身影,他们一个个手执利刃,身披重铠,狞笑着越过山坡,越来越多,最后在官道上聚结成一个锐利无比的马阵,在前方等待着。不少武士的衣衫和马鞍上,斑斑的血迹都还没有干透,个个露出的是豺狼见到新的牺牲品时那样阴戾的眼神,后面坡顶,一面血红的大旗高张着,飘扬的巨大旗面上,绣着一个狰狞的黑色虎头。
“黑虎!是黑虎!”车队中很多人惊骇地叫了起来,很多人的血液都仿佛瞬时凝固了,他们知道死期已到,却没有任何办法,每个人都知道,被黑虎拦截的车队,从来没有逃脱的活口。
不知所措之下,一阵骚动之后,反而是沉默和等待。
他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战斗、屠杀和死亡。
面对须臾将至,步步逼进的死亡,车队中不少的人,却思索到一些在他们一生中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我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
“我死之后,灵魂何以自处?”
“人有智慧,为什么却会杀人?”
黑虎是关中最凶悍的匪徒集团,不信来生,只求享受一天是一天,来去如急风,手段惨狠,悍不畏死,官军历年追剿了几次,都被大败,新近一次督阵的左羽林军一位大将被阵斩以后,和其余战死的军官一起,都被匪徒砍成了人形肉酱,连人头都斩得粉碎,摆在尸横累累的战场上,朝廷官军收殓之时,为之心胆俱裂。
车中陈求福掩口不语,一泡热尿,差点撒在了裤裆里面。阎须弥却很淡定,昂然下车走出,长刀在手,横在身前,立在车队前方,平静地望着前方,刀把上的鲜红绸带偶尔随风摇摆几下,但是他握刀的手却是那么的稳,长刀在他身前纹丝不动,利刃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亮光。
“径尺千余朵,人间有此花!
今朝见颜色,更不向诸家。”
阎须弥念罢,再不说话。
最后一辆车的大汉拿出两把铁斧,缓缓走到车队之前,和阎须弥并肩站在一起,凝视前方。他活动了一下双臂,双手舞动铁斧,突然提速,运斤成风,只见一团斧影。少时,大约是手臂全部活动开了,轻叱一声,停了下来,斧影也在瞬间消失。
庄丁们见了,也各自勒住马匹,扔掉马上的水壶、干粮袋等等负荷,也各拔刀在手,列成雁行阵,只待匪徒发动,就便对冲过去。
自古艰难唯一死,既然已经死到临头,那么就死得象个男人样子吧!
人人心中,便是这么一个念头。
后面车里商韶等人却并不惊惶,神色坚毅,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裴航却不打话,驱马便已经单骑驰出车队,由慢而快,直向匪徒马阵方向冲了过去,猎装慢慢鼓满了风,头上的青巾也飞扬起来。
众匪吃了一惊,阵脚于哄乱中稍动,定了一定,凶悍气也被激了起来,当先几个头目拔出大刀,轻夹马腹,马匹缓步起跑,马蹄敲击着大地,发出沉闷的响声,由缓渐转急,一股浓烈的杀气和让人绝望的死亡阴影升腾起来。眼见得匪徒的马阵就要全数启动,就势掩杀过来,这一边,裴航的大宛马也已经把速度提到了极至。
只见裴航从箭袋里面拔箭,劲弓甫一拉圆,箭已离弦而出,对方一马当先的匪徒右臂早中,大刀仓啷啷掉在尘灰之中。裴航的雕翎箭一支接一支地就在骏马奔腾时射了过去,刹那间最前面的十个凶悍贼头的右臂都被稳稳地射了个对穿,十把血淋淋的大刀都还没有能够完全扬起,就已经全数接连掉了下地。
裴航的羽箭显然淬了剧毒,十个贼头相继全身发黑,蜷缩,坠马而死,其中一个身体健壮的,硬捱了一会,狂吼一声,竟然痛得生生把自己眼珠子挖了出来,然后坠下马去,临死前一挥大刀,将旁边一个匪徒由肩至腰砍做了两截,心肺肝肠血淋淋的挂在马背上。
大宛马神俊非凡,裴航离匪众已经只半箭之地,裴航将劲弓一背,拔出阔身长剑,大喝一声“贼辈!”,如半空中一个炸雷,宛如天神,高扬长剑,荡起风雷之声,冲杀过去,一股浩然之气,直抵玄穹。
长剑剑身发着幽蓝之色,显见也是剧毒,一抹蓝光映在长空里,荡出死亡的幻影。
匪众中几个死硬的便去摸弓,尚未拉圆,跟在后面的葳蕤手中连环机弩早放,弩箭次第锁住几人咽喉,登时放倒,掉下马背时,面部也是早已全黑,更发出一股强烈的销蚀性的恶臭。
阵前当先残存的几个次一等的黑虎头目早已丧胆,发声喊,掉转马头四散逃命去了,众小匪见势不妙,也各自拨转马头,抱头鼠窜而去。
裴航追之不及,拉住马仰头狂笑,挥剑于空中虚劈,舞出无数剑花,大宛马急促地打着圈子,铁蹄将十个匪首的尸体踩得稀烂,长嘶一声被勒住,终于停了下来,裴航兴尽,还剑入鞘,一人一马,立于道中。
远远望去,黑虎的逃兵已散落在天际,一层浓密的黑云覆压在天地交际之处,忽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带着无比的威势,斩向黑虎逃逸的方向,让这帮匪类更是心胆俱裂。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天地的公理,你欠了的,终有一天连本带利要还得干干净净!
阎须弥长刀回鞘,右手挂着刀,向身边放松了的斧手一抱拳,“景仰,景仰。”
“好说,好说。”那斧手也不多话,笑笑,收了斧头回他车子去了。
“柳子带两个人把风,其他人收尸吧。”阎须弥向庄丁们吩咐道。
尸骸被收集起来,垒成一个柴堆,尸体就摆在上面。
“得道西方去,莲花处处开。
花开无数亿,朵朵见如来。”
众人在束束松枝闪动的火焰中念完,将松枝火把投向柴堆,来自尘土,仍归尘土,今生已了,愿逝者平安。
阎须弥拿着装着古纳提亚那只古旧油污笛子的笛袋,想了一想,终于没有放到火堆里去,而是交给了柳子。
匪徒的碎尸却没有收,裴航不让收,没有一个人想违背这个恩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裴航,横尸大道的,那末就是车队里面这些人了。
火渐渐灭了,尸骸都已火化成灰,就在那里起土,垒了一座大坟。
祭拜毕,车队重新启程。
走了很远,裴航在马上回望,那火葬的烟云还在那坟的高远上空淤积未去,几只不知名的大鸟,在那里的半空中盘旋。
人生如戏,每个人上场、下场,仅此而已,每个人都可以在这幕大戏之中展现生命瞬间的精彩,甚至留下永恒的精彩。这些毕命在此的不知名的人们,他们的生平如何,已经永不可知,那些只属于他们的秘密,永葬于斯。
生死之事,让人感慨。
忽然听到最后一辆大车上自己带来的大汉,赫然唱起了薤露之歌。
裴航默然。
甫脱大难,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疲惫。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又走了很长一程的路,转过一大片桃林,西林庄在望。
此时慢慢已经入夜,夜色象一朵温柔的花一样包拢过来。
庄子中门却是大开,一望见他们车队的火把和灯笼,守候已久的一队鼓乐班子开始吹奏起欢快的乐曲。
马车里正打盹的陈求福被乐声唤醒了,阎须弥见他醒了,说:“到了。你看老何这老癫子,这次还整得这么热闹,搞了个吹打队伍,有模有式的。”
车队加快了速度,一忽儿就到了庄门之外。
庄头何大先生带着庄里人众首领们在中门外面迎接。他身材高大壮实,四方脸,浓眉毛,厚嘴唇,手大脚大,肤色略黑,面目和善,胸襟开朗,说话声音洪亮,稍带些结巴。他在庄稼活上面可是个老手,也很喜欢庄户生活,对于城里倒始终没有什么兴趣。有一年阎须弥下乡买粮,何大先生的粮食是最好的,买卖最后也就落在了他手上。提货的时候,阎须弥带的人搬错了一袋粮食,差价不多,何大先生却是浑身上下地不舒服,巴巴地追了三十多里地,把搬错的那袋粮食包给阎须弥掉换了过来。阎须弥做买卖多年,大小骗子遇到的太多,难得碰到这么颗金子般的心,感动之下,硬是拉着何大先生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一聊,阎须弥发现何大先生虽然有些爱放大炮,例如自称蓝采和原名是何采兰,还是他的亲戚,阎须弥说我还是丹青宰相阎立本的亲戚呢,惹的何大先生好一阵惊惶,之后才回过味道是在调侃他。但是阎须弥发现何大先生在这田户事务上还真是个人物,果木庄稼、鱼塘畜牧、园艺酿造、木工手工等等,都有丰富的经验,而且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就是资本短了点。阎须弥当时正销了一大批南布,狠发了一笔,于是做主拿了出来给老何把西林庄买了下来,三人入股,由老何经营,账房却由聚仁昌派遣。
老何也的确是个能手,蛋孵鸡,鸡生蛋,蛋又孵鸡,鸡又生蛋,生生地把西林庄这个小摊子整大了,除了种粮食、开鱼塘、种果植木、牛羊猪马鸡鸭鹅什么的也养了不少,庄子里面自己有个酒坊,一个木工和首饰工房,一个花房,终南山里面还有药圃,林场和一个大猎场。因为庄子就在长安南面的大路上,老何看终年借宿的路人不少,就势又开了一个客栈,除了接待终年不绝的过路客商行人,到了后来,长安城里想求清静的各路人马,也总喜欢在这里定一个院子客住。西林庄的名头一度比聚仁昌在长安还要响亮,阎须弥纳闷过好一段日子,后来想想怎么的也是自己的买卖,就想开了。
老何虽然是庄头,但西林庄却不是完全他一个人说了算,庄子有个“西林会”,加老何一共十四个会首,大事小情,都是会上商议,各个会首都是逐年入股的地主,所以西林庄的庄旗是白地,然后中心缀一圈十四朵石榴花。这个馊主意是阎须弥出的,他一直就认为集体农庄比单户的生产效率要高得多,从实践看,如果管理和分配制度合理,确实如此,附近的地主和农户逐年地归附,所以“西林会”也就扩充到了十四个会首。近年庄内适龄的子弟多了,何大先生打算请两位教席,在庄子上开个蒙馆。
“两、两位受惊了,万幸无事啊,合庄上下都是欢喜,下午就盼着你们到了!”何大先生拉着刚下车的陈求福和阎须弥两个人,话音里面都带着点哭腔了。
陈求福正想答话,阎须弥先开腔了:“老何,我们要是死了,你更欢喜。”
陈求福笑着狠锤了阎须弥一拳,“妈的,总调戏老实人,不怕雷劈了你。”
何大先生也笑了,说:“那位神勇的裴公子呢?自古英雄出少年,不想今日能够得见。”裴航正好下马,连忙过来一揖。
何大先生端详了好一阵,欢喜地说:“好一个文武双全的裴公子!让我们这些玩泥巴的,好生景仰。”
裴航笑道:“些微毛贼,天理循环,终有报应,我只是替天行道。老伯执的是厚生大业,惭愧的应当是我才对。”
何大先生感叹道:“公子说的是,没有力量,也就不配奢谈什么公义,对于这些邪恶的东西没有不共戴天之恨,也就不会对人间的美事有衷心之真爱。如果邪恶的人聚集起来成了气候,那么我们这些良民,也将如此,怎能听之任之。黑虎要是来犯我们西林庄,我这里二百张强弓,就算庄子被它们血洗了,它们也不能得到个什么好去!”
裴航听得两眼发亮:“正当如此!”
鼓乐更加热烈了。
环庄的一道溪流的声音也是那么的欢快,溪边的柳树在夜风中舒展着枝条。
欢笑鼓乐之中,众人入庄不提。
陈求福和阎须弥在庄里各自修有一座院子,何大先生特意整理出一个客房院子,把裴航主仆安顿了。众人换洗毕,于西林庄正堂——黄金堂上重聚。
堂上摆了一张大桌,何大先生坐了主位,裴航居于上席,陈、阎二人在旁相陪,喝了两巡酒,一巡压惊,一巡接风,四个人都是疏朗,没有那么多礼数,于是吃饭。没有什么菜肴,却是几碗荷叶饭,配一碗乡村的蔬菜汤。荷叶饭是何大奶奶的拿手制作,也是炎炎夏日的快意饮食。取本庄刚收割的新稻米煮熟,配上鸭丝、冬笋、花菇、鱼茸,热锅下蛋浆后将和好配料的米饭热火快炒,炒香炒透,最后下蟹肉,炒好即按一小饭碗的份量,用鲜采荷叶包成一个个荷叶饭包,蒸到恰好。蔬菜汤是极普通的,取地产的时令蔬菜做汤,这蔬菜虽然普通,但是和现代人所常吃的化肥养出来的蔬菜味道截然不同,甘甜美味得多。
各人剪开自己碗中的荷叶饭包,荷叶甫开,一缕夏日荷香悠然弥漫至鼻端,渗入荷叶香味的米饭入口极是清爽,饭入饿肠,就着菜汤,众人吃了,好生快活。
吃完饭,照例喝一道茶。何大先生喝不惯陈求福喜欢的那种冲泡的散茶,招待的依旧是饼茶,吃饭的时候,已有仆妇在堂上一角忙着煮茶。饼茶烘好后敲碎,碾细后过筛,放入水中煮好。
“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蒙山是和峨眉山、青城山并称的蜀中三大名山之一,何大先生所偏爱的,正是蒙山所产的蒙顶茶。
喝完茶,阎须弥和何大先生想谈下庄户事务,陈求福不耐烦起来,却要拉何大先生下围棋,裴航看他两人一左一右,拉着何大先生两只手,互不相让,形如拔河,不禁莞尔。
何大先生哈哈一笑,说道:“两位在庄,也非一时一日,不忙不忙,倒是有场盛会,不可错过。今年的中秋,教坊将有一场盛大的欢会,各道都会选送节目,梨园也会出人,做一场竞赛。为了这场大会,教坊吴师傅带她的徒弟们到本庄客住,潜心制作新曲舞,志在夺魁。今夜正巧,是她们新乐舞的第一场合演,正好观看,我们这就去吧。”
裴航听了,眉头一皱,有些踌躇,陈求福好奇心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他和阎须弥就跟着何大先生往庄里最大的议事大堂走去。
堂内明烛高烧,一片明亮。乐伎分坐部和立部,正在演奏一首欢快的乐曲,场中十数名着嫩青色裙子的少女,正在演习踏歌之舞。何大先生引着他们三人,在堂上一角静静坐下观赏,随行的柳子、葳蕤、商韶等人也各自寻觅适当的座位,观赏这难得的教坊合演练习。
舞伎们身姿曼妙,眼波流转,踏歌而舞,青春的活力犹如明媚的春光,温暖着堂上的每一个角落,青春,生活,生活是多么的美好。何大先生微笑不语地看着,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往昔的青葱岁月,有些出神。
曲终,舞伎们合拢后,整齐一礼,缓步退了下去。
背景的画面也随即更换,由青绿的一大片写意的柳林,换做了云海苍茫之中的天上宫阙。
不出阎须弥所料,接下来是霓裳羽衣之舞,据说霓裳羽衣舞源自天竺的婆罗门舞,也不知道是否如此。
独舞的舞者缓步走入堂中,体态轻盈,高华若仙。
舞者的衣饰华丽至极,头上一朵盛开的牡丹花饰,广袖舒卷,如行云流水。
神仙寂寞,流光容易把人抛。
没有一句言语,舞姿却仿佛述说着千言万语。
众人看得目眩神驰,仿佛入了天境,仙宫缥缈,烟云雾霭,琼楼玉宇,又似乎众飞天、声闻降临凡境,天洒宝花落如雨。
舞毕,那舞者停在最后一个动作上,再也不动,似乎仍在深思。
良久,她回过神,站立起来,向何大先生所坐的方向遥遥一礼,娉娉婷婷地退出堂外。
合演练习就此收了尾,乐伎和舞伎开始收拾,堂上一改方才最后一支乐舞时的幽寂清冷,变得热闹起来。
“待到五月橘花开,花香牵人怀,故人衣袖香犹在”,裴航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身后念诗,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心中刚刚叫糟,已然觉得有人在扯他的衣袖。
转身一看,却不是金牡丹又是谁!
裴航眉头皱起,立时感觉头大如斗,喘不过气来。
怎地在这里碰见这魔中之魔的小煞星,偏生又不能得罪,只能肚里一迭声地叫苦,往远了瞄一眼,见葳蕤畏畏缩缩躲在后面一根立柱之处,心下雪亮,必定是这厮乱走,被随教坊来庄的金牡丹于堂上看见,顺藤摸瓜找了来。
金牡丹和裴航一样,都师从东里百结,学习笛艺,却是东里百结的关门弟子,乃当朝户部尚书金仁德之女,相貌虽是平平,但精灵智慧为常人所远远不及,笛艺更是惊人。
“裴二兄好悠闲那,听说你今年是上京应试,怎么不温诗书,和了什么狐朋狗友,来此田庄胡混?”金牡丹开门见山,就是问罪。
裴航听了顿时更加头痛,奋力挤出一个比较诚挚的笑容,“吾兄于西林庄主人有旧,来此换换空气,你又到这里来做什么?”
阎须弥和陈求福随何大先生走了过来,金牡丹向他们礼了一礼,正想说话,此时忽然有人在急喊她名字,告个歉,向喊声处转去了。裴航吁口长气,向他们三人苦笑一下,阎、陈浑然不以为意,何大先生倒是象看出来点什么,笑容有些含意。
四人也不说话,只一齐走出门去。
夜色更深,管弦之声终于亦绝,众人散去各自歇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