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CY 走了”
在国内我们是个大家庭:父母亲两位老人(那时老爸还健在)、我们一家三口、我姐姐一家三口、还有我最小的妹妹,以及多年在我们家帮忙的老阿婆,共有十口人。赴宴时,整整一圆台面,不用与其他人家拼。每日里家中你来我往,麻烦事不少,但也热热闹闹的。
出国后,辗转于美国、加拿大,规模骤减,缩编成三口之家。近年来,儿子上大学,多数时间住在学校。虽说相距不远,一、二周还能相见一次,寒暑春假还来小住几日。但常住人口一下子又裁减了30%,就剩下我们半大不老的两口子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好在我们做餐馆的,大多数时间泡在餐馆里,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孤单。
一年前的一天,儿子放假在客厅里上网。突然提出,我们养一条狗好吗?这在过去可是一个原则性的大是大非问题,追溯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家里养个猫呀狗的,就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而且,城市也不让养家畜的。我们这些在城市长大的孩子对狗多多少少有一点神秘感。记得在杭州上小学时,我们学校隔壁就是海军疗养院,院子里养了三条大狼狗,作为辅助保卫工作。海军叔叔经常牵他们出来溜达,巡逻。一下课,我们这些五、六年级的男孩子就成群结队地翻过铁丝网,对着巡逻的大狼狗“嗷、嗷”地叫着,挑衅着。有时海军小战士会牵着大狼狗来吓唬我们。好傢伙,那大狼狗威武雄壮、疾跑如飞一阵风。我们一群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立即作鸟曽散,早就从铁丝网下钻回学校了,太刺激了!就打那时起,喜欢上了狗。但养狗,连想都不敢想,那可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呀。十几年前到了美国这个充满了资产阶级的社会,才发觉养狗并非是资产阶级的专利,我们居住的这个小镇70%以上的家庭养狗,当然有作为宠物养的,也有作为看家的。有时,餐馆要送餐,开车路过一些贫民区(上海人说的是“下只角”),那里的人算是纯粹的无产阶级,他们居然也养狗!但由于来美国后,一直忙于读书、打工、移民、养家、糊口,没有想到过养狗。这次儿子说出来了,就不得不上了我家的议事日程。
在我们家,凡是我要做什么事,要么先斩后奏,要么只斩不奏,否则就非办不成。而我儿子要做什么事,不到三分钟就会得到首肯。下一个问题是养什么品种呢?“比高犬(BEAGLE)”儿子说,这种犬是典型的城市犬,中等身材;而且忠诚勇敢,许多犬救主人的故事都是源于比高犬。
于是,我们上网查找资料、找有关网站。eBey、宠物网等等,大约是一百美元左右就可以得到一条。我们很少在网上购物,更不用说是活物了。正当我们犹豫不决、举棋不定的时候,朋友的朋友有一条纯种比高母犬,开价是50美元。因为那朋友的朋友是我们餐馆的一个老顾客,我们也没有还价,就成交了。就这样,去年的十二月初,一条纯种比高犬就在我家落户,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图一、我们家的比高犬—LUCY刚来时的照片)
比高犬是一种典型的猎犬,长长的身子,大大的耳朵耷拉下来,大眼睛,中等身材。这种犬在国内是很少见过,我回国时,在上海看到许多种类的犬,就是没见过比高犬。先得给她起个名吧。我和儿子的姓是L开头的,我和我太太的名也都是L开头的,且我们刚到美国时,全家都喜欢看五十年代的电视连续剧《I LOVE LUCY》,于是我们就以LUCY为她报了户口。
LUCY 来了,家里也热闹起来了。我也忙碌起来,自己动手造了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狗屋。购买狗食,吃饭家什、饮水茶具,一应俱全。我太太还手工缝制了一个大枕头,使LUCY能够舒适就寝、安然入睡。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犬不知养犬烦”,家中有宠物不仅仅是吃吃、喝喝、睡睡、玩玩。还有许多事要做,譬如:训练LUCY在指定的地点、指定的时间如厕;还要定时定量就餐;还有注册、打针、吃药、结扎(这一点非常非常重要);还有个人卫生,洗浴、梳毛、剪手指甲盖、去虱防蚤…原本就够忙碌的我们就显得更加忙碌了。从去年下半年起,我就不得不减少上网时间大约50%;今年春节回国想好在博客写一个系列,计划出八集,结果出了六集就夭折了。
LUCY是一种典型的猎犬。这种犬一个特点就是能吃,总是吃不饱。儿子上网查了一下,说是比高犬一天就是吃个24小时,照样还是可以吃,没有饱的时候。一到就餐,听到我们在隔壁房间拿着量杯在塑料袋里取食时发出的“唏哩嗦啰”的声音,LUCY就会一蹦三丈高。一杯定量,连吞带咽一眨眼功夫,没了。
别看LUCY个子不高,腿也不长,可跑起来特快,一阵风似地。这可能也是猎犬的本能吧,“物竞天择”嘛。比高犬的视觉、听觉和嗅觉特别灵。今年开春的一个晨锻,一出门她就直奔车库西墙,小脑袋抬着高高的,对着屋檐,直往墙上扑。定睛一看,原来在屋檐下有一窝小鸟。在家里躺着好好的,有小孩子骑自行车从后巷路过,她会两耳一竖,“唬”的一声跳起来。
比高犬是一种非攻击性的犬种,一般不会主动出击。遇到生人,大都是一边狂吠,一边往后退。每当家里来人,LUCY总是喊叫不停,直到我们厉声喝住。太太说,LUCY的保卫系数不大,但安全系数还是可以的,至少可以在半夜我们熟睡时,有外人入侵,给我们以提醒,报个警还是不成问题的。
“狗通人性”,此话不假。LUCY与我们相处久了,自然而然也有了沟通。每当我们从外面回家,钥匙在门锁里一转,LUCY就从她的闺房里出来,两只前脚向前一跨,两只后脚向上一蹬,将身子拉得长长的,算是做一个伸展运动,我太太说是在伸个懒腰。看看你,然后一扭头朝后门跑;如果你没有反应,就折回来,再来一次。太太说,这是要如厕了。于是,总是由我牵着出去。一出后门,下了后晒台,没走几步,两前腿向上一蹬,两后腿向两边一趴—这是小解;随后,再“登、登、登”在草地上跑个几圈,叼根小草咀嚼几下,突然停下,四脚向里一缩,背弓起来,硬硬的尾巴一翘—那是大解。每每遇到这种情形,我总是找个上风口,扭过头去—我不愿当PEEPING TOM,看人家女孩子大小便,不好。可我太太说,我这是怕脏、怕臭的资产阶级思想作怪。如厕之后,LUCY总是疾步回家—等着就餐,她也清楚地知道“不破不立,先破后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
LUCY与我们在一起时间长了,感情也与日俱增,日久生情嘛。我们自然而然地将LUCY 作为我们家中一员,她给我们带来欢笑和乐趣、也带来了麻烦和拖累、当然也有牵挂和关心。今年 春节我回国,通过网络视频,我太太在美国将LUCY介绍给了我们在上海的亲友。后来,我太太回国时,每天通话,她必问LUCY如何如何,吃、喝、拉、撒、睡,样样过问。
由于我们是第一次养犬,没有经验,我们特别是我对LUCY还有许多照顾不周的地方。有一件事,令我深深地和永久地不安和内疚。那是我太太回国的日子,今年四、五月间吧。一天傍晚,天色已暗,我将LUCY牵到后晒台放风。春夜的凉风,清新沁人心脾。我返身回屋,打开电脑、上网、进了文学城。正当我兴致勃勃地阅读着,外面发出了LUCY阵阵异样的叫声。我急忙冲出去,原来是一条黄色的扁鼻子的恶犬,闯进我家后晒台,正在对我家LUCY作出越轨行为。见此情形,不由我怒火中烧,抄起一把铁锹就向那恶犬抡去。那傢伙一见此状,吓得转身就逃,台阶上留下了一滩滩白白的、粘粘的液体。
此事非同小可,我立马拨通了越洋热线。向远在上海的我家最高当局汇报。最高当局听到此案件,非常震惊。立即下达了四项最高指示:一、追究当事人的责任,并责成当事人采取有效措施,亡羊补牢;二、密切注视事态发展,安慰受害者;三、为了LUCY的名声,切勿外传,此事件尽量控制在小范围,杜绝一切媒体采访;四、揪出那条恶犬,务必惩戒,以儆效尤。四项最高指示在当晚就得以落实,这第一条说的就是我,我是家里第二把手,主持日常工作,本次案发当晚我又在家上网,可以说是玩忽职守;这第二条没问题,LUCY似乎对于此还有点喜欢,不用安慰。第三条不用说了,这事天知地知,他们俩知我知,不会扩散。这最后一条,我咨询了资深法律专家,并查阅有关法典之后才知道,男女双方在自愿的情况下,不能算强奸,只能算通奸或叫顺奸。只是如一方的配偶是军犬,可参照有关法规定为破坏军婚犯。LUCY案件明显不属于这个范畴,故第四条无法执行。
其实,我最担心的是:LUCY怀孕。在美国这个自由度极高的国家,堕胎可是严格禁止的,人类尚且如此,何况狗类乎。我查了一下狗的妊娠期,平均是62天。自打那天起,我一直在默默地祈祷,千万不要发生那不该发生的事……
可那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案发后四周左右,LUCY的身材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行动迟缓了;随后,胸部开始变大。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处于被责和自责的境地。
今年父亲节的第二天,LUCY生产了。那天一早,LUCY跑到后院菜地,找到一个角落,用前脚拼命地刨着土,刨了一个大坑。然后蹲了下去,拉也拉不动。于是,我把她抱回了家。
中午休息时,我回到了家。只见三个小狗崽子眼睛尚未睁开,趴在LUCY的身旁,两男一女,一白、一黄、一灰──大哥小白,二哥小黄,三妹小灰。LUCY不断地用舌头舔着三个小崽子,真是舔犊之心,狗也有之。为防小崽子从狗屋掉下来,我在门前钉了一根横档。三天之后,这小白率先从横档上吱、吱、吱地爬出来,然后啪得一声摔在地板上,再嗷嗷地叫个不停。LUCY见状,立即跑过去,用嘴将小白叼回去。过不大会儿,小白再来一次,LUCY又将他叼回去……如此反复循环往返。几天后,小黄、再后来小灰也参与这种运动。这下可忙坏了LUCY,叼了这个,又叼那个。也不知从何时起,LUCY索性罢工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随他们去了。
图二:LUCY和她的三个小崽子
这三个小傢伙刚出生时,多数长得像他们那个不负责任的爹。话说那小子自从完了那事就再也没有露过脸,咱中国人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哩。这美国的狗也像他们的人一样,不懂这般道理。这三个小崽子只有一点像咱们LUCY,那就是:吃。天天咬着LUCY的奶头,吃个不停。LUCY就躲着他们,可这些小傢伙就穷追不舍。LUCY急了,一口咬过去,“嗐吼”一声从喉咙口发出低吼。这怪不得她呀,到底是TEENAGE MOM。
小孩子们在一起就要打架,小狗崽子也不例外。小白与小黄打,小黄与小灰打,小白再与小灰打;小白、小黄打小灰,小灰、小白打小黄,小黄、小灰打小白;打得不可开交。一天晚上回家,只见三个小崽子个个脸上带血,就像上战场负伤挂彩似的,不是爪子抓的,就是嘴咬的。气得我大骂LUCY,你这个当妈妈的怎么也不管管自己的孩子?LUCY头一歪,大眼一瞪,委屈地说,他们要打,我怎么管得了?
图三:三兄妹在打架嬉戏
我们做餐馆的一天十多个小时泡在餐馆,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来理家;LUCY来了后,就够乱的了;这下子可好,又添了三个小崽子,你说不是更乱?
于是,我们毅然决然地采取了措施:将三个小崽子送出去,各自找一个新的娘家和婆家。
很快,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开墨西哥餐馆的老墨家将二哥小黄领走了。之后不久,一家是美国人的邻居,他们有四个小姑娘,将大哥小白领走了。无独有偶,这两家人家都事先声明要男孩,不要女孩。咳,看来这重男轻女不是咱中国人的专利呀。小白、小黄走后,LUCY部分地恢复了童颜。
小白走得那天晚上,本地一个日本朋友打电话说,她们要领养小灰,择日迎娶。我和太太都非常高兴,总算这三个孩子都有主了。我太太说了,待小灰一走,我们好好地款待一下LUCY,让她过几天清闲的日子,并联系一家好一点的医生,给她作个结扎手术,不让她再遭这个罪了。
正当,我们兴高采烈地准备还LUCY一个幸福的童年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那是在送走小白的当天。清晨,我照例带LUCY去晨锻,她显得不像以往那样活跃。回来吃早饭,也不积极,吃了几口就停下来,未喝一口水。晚上,我们发现LUCY吐出一种白白的粘液、排泄带有血色异物。第二天清晨,我们拨通了我们这个小镇所有三个兽医站—电话一直占线。偶尔通了,也告知今天已满,无法插入。于是,我们被安排在翌日清晨。
下午,儿子从学校回来听说如此,也很着急。与我们一位长期与小动物打交道的美国朋友联系。那位美国朋友告诉我儿子,猫狗与人一样,三、四天不进食,问题不大;但一天不进水,就是问题严重了。我儿子打电话给兽医站要求挂急诊—也安排不进。一个好心的秘书,帮我们联系一个离我们小镇大约20英哩诊所。我们立即驱车前往。十几分钟后,我们抱着LUCY出现在那里。值班护士填写了所有的表格,随后望、闻、切、听、问,折腾了一阵;再后是量体温、看眼睛、查口腔、测耳朵。然后,告诉我们先要对LUCY进行病毒测试,待结果出来再进一步检查和治疗,晚上要住院观察。LUCY静静地呆在那里,默默地接受着检查。只是在我与她挥手道别的一瞬间,我瞥了一下LUCY:我注意到了她大大的眼睛、那眼神、那眼光。我是一个乐观的人,我一点未曾想到那是我对LUCY最后的一瞥。
第二天早上,起身后我们在后晒台,太太对我说,LUCY自从来我家后,还从来没有在外面住宿哩,怪想她的。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兽医站护士来的:“……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It’s a not a good news)……”我太太转身进屋了。“……LUCY于今天凌晨走了。我们……”我脑子“嗡”的一声,其他的话我都没听进,只是机械地“嗯、嗯”个不停。我听见里屋我太太的抽泣声。护士继续不停地说着:治疗情况、检查结果、后事处理、账单支付等等。我只是记得一句话:LUCY走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家里我和太太之间很少说话,因为无论我们谈什么,都会联想到LUCY,我不愿让我太太过分伤心。我们决定留下小灰,我太太说,她是LUCY生命的延续,流着LUCY的血,是LUCY的一部分。我们给了小灰一个名字—LUNA(露娜),是LUCY(露西)的女儿嘛,可我们总是错把露娜叫成露
西。
图四:露西的女儿露娜
LUCY离开这个我们—这个世界已经有个把月了。可我的脑海里依然不时地浮现出我对LUCY的最后一瞥:那眼睛、那眼神、那眼光—那大大的而有点呆滞的眼睛;那期待而又忧伤的眼神;那眷念而又黯殇的眼光。
我千百次地问自己:LUCY真得走了吗?
回答总是如此地无情:
“LUCY走了”……
图五:LUCY走了……
(完)
牛奶瓶
(后记):天天逛文学城浏览一下,常上宠物坛,主要是看看大家的贴子和宠物的图片,豢养宠物的经验。感觉很好:要想脱离人间的烦恼,就到宠物坛走走。
养宠物有一个伤心的事就是:一般宠物都比主人走得早,有各种原因:疾病、飞来横祸、寿命周期……所以要有思想准备。在这里,我们家的LUCY就是其中一例。我把小文贴于此,以怀念我们的LUCY;并冀求大家的分享担我们的思绪,让LUCY在另一个世界享乐她的应该得到而未得到的童年。
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