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我的父亲龙云
龙绳武口述
㈥建设云南
民国十七年起,老太爷执政云南,他遭遇到几种困难,第一是治安上的问题,第二是金融财政的问题,第三是云南的建设问题。
第一步最麻烦的是治安问题。唐继尧回滇得力于土匪招安军,此后招安成为云南定制。匪首接受招安后,一、两年内就可能高升。
唐死后,招安军的问题渐渐明显。如说招安军是军队,它不完全是军队;如说招安军是土匪,它又是正当的招安军。在此情况下,招安军影响云南治安甚鉅。我老太爷执政后,省政府鉴于招安军问题窳烦,遂下定决心取消招安制度,已存在的招安军则下令归田,不给予保障。至于招安军废除后平时地方治安之维护,则令各县自组自卫队,自卫枪枝由县政府采购,不足之处再由政府支援少许。地方若有较大的匪乱,再由正规军前去剿乱,平时各地治安由自卫队负责。
招安制取消后,人民回乡,土匪因此孤立,力量大减。两、三年后,云南最后一名土匪李绍宗逃至贵州兴义县黄草霸,被当地人所逮捕,送到云南领赏。这时候,七七事变已将发生,云南治安逐渐平静,从前的军队保商制也差不多都取消了。及至卢沟桥事变发生,云南遂能在平静的情势下步入抗战的准备。
问:云南军队除正规军外,另有自卫队,自卫队是清末以来保边的军队,数量似乎不少?
答:自卫队是属于县政府的部队,区县大致有一个中队,其兵员多寡视县区大小及瘠富而决定。云南省政府将全省各中队合编为十几个保安营。
抗战期间,陆军总司令何敬公曾告诉我老太爷说:「人民的枪太多了,不应任其发展。」想要收缴自卫队的枪枝,但是我老太爷答覆他说:「他们又不拿政府当敌人,我不需要接收他们的枪枝。能自卫总是不错的。」
云南人民一向爱枪,抗战以前,民间的枪枝本来就不少。抗战期间,日军到缅、越,云南集结了四个集团军,一个集团至少有两军,合计至少有八军,加上卫立煌的远征军,共约十万军队,自然也有不少枪枝。其后卢汉在滇缅边区,关麟徵在滇越边区,远征军在缅甸,因为嚐到败绩,所以第五军溃退回云南;广西部队甘丽初也被调赴云南边境,战败后再回云南,因此枪枝流落地方者不少。云南多枪的另一个原因是边区种植鸦片,贩卖后可以得到银元(当时十元美金等于一块半开银元),利于购买枪枝,甚至还有迫击砲。中共统治云南后,在当地收缴了三十万枝枪,结果他们还不满意,据中共的估计,云南地区差不多拥有七十万枝枪。
其次是金融财政的问题。因为护国之役的用度大增,云南财政渐感不足,旧富滇银行漤印纸钞,因为准备金不够,所以币值大跌,跌到谷底时的价格是上海钱的十分之一,也就是十块滇币对一块上海钱。老太爷执政后,最初由李培炎管理富滇银行,不过,因为外汇管制中有许多舞弊,流言四起,终为卢汉所揭发,省政府派员调查后,发现钞票的发行量超过法定限额,因此下令李培炎下台。本来李应该自杀的,但是他在会议上赌过咒,老太爷不愿再逼他。之后由缪嘉铭接掌富滇银行。
缪嘉铭是昆明人,他的姑妈认识慈禧太后,慈禧当上皇后后,叫缪娘娘到宫中服务,称他为缪四姑太。因为这层关系,缪嘉铭到美国学工矿学时,可以用公费出国。
我老太爷将金融财政等等经济问题交给缪嘉铭负责,由他管理财政厅、经济委员会及富滇银行。最值得一提的是整理钱币及外汇管制两部分。在整理钱币方面,政府准许人民买银子,由政府替他铸成龙元币。法定银子是七钱两分银为一块,云南只用「半开」,也就是三钱六分银,这样一来就有利可图。因为准备金充足,新的富滇银行才成立,并且印了大约一亿元的纸币。在外汇管制方面,云南规定,商人从事外销时,一定要将外汇交给银行,这是中国第一次实行外汇管制。
在经济方面,陆崇仁也是一个重要的人。陆崇仁也是彝族,他是巧家人,北京法政大学毕业。本来是军法官,后来被委为财政厅长。他不交际,和一批武汉大学的毕业生做了很多事。
陆崇仁在云南的成绩比缪云台(嘉铭)好,因为陆所管的物资属于云南,而缪经手的物资则归属中央。缪云台对陆崇仁的成绩有点吃醋,他曾批评陆的事业比较容易做,我劝他说:「缪公啊,这些都无所谓,只要是我们的东西,都不必分。」
陆崇仁年轻时私生活不检点,后来感染梅毒,病逝于香港,享年不长。相较之下,缪云台的个性比较圆滑。云南曾利用一亿多元的外汇送了三十余名学生留美,缪云台是经手的负责人。大陆变色后,这批留学生都留在美国,本来他们可以靠公费再继续进研究所,但是缪云台却将钱扣下来,留着自己用。缪云台后来自美返回大陆,一九八八年过世。
第三个问题是建设云南的问题。抗战以前,云南没有什么惹人注意的建设成绩。经济委员会的缪嘉铭设立了纺纱厂,目标是使一千七百万云南人每年都有足够做一件衣服的布,工厂的规模约一、两万锭,产量不大。
当时云南省政府的收入少,在教育经费方面非常缺乏,后来就加征特种消费税,对外国菸、酒及化粧品课税,这笔特税完全提拨为教育经费。因为教育厅对统支统收业务外行,所以委託财政厅办理,也正因为双方合作的关系,后来财政厅企业局的人才,有不少人是来自教育界的。教育经费充实后,各县也办了些中学。云南教育界对省政府的爱戴,或许与提拨特税为教育经费这件事有关。
㈦支持抗战
八年抗战中,云南也贡献了不少力量。当时云南凡是可以换外汇的物资,中央都需要。例如桐油、猪鬃、锡都归中央,云南一文得不到。利用这三种物资,中央换取了不少外汇。不过,鍚砂的管理方法对云南特种矿产来说,也造成了一些后遗症。以个旧锡矿为例,抗战前,原有十万工人,战时因为官价太低,卖到外国的市价却很高,因此个旧工人苦不堪言。到抗战胜利后,个旧的工人竟只剩下五千人。
个旧锡矿可以用机器开采,不过却不是很适宜,因为矿产分散。机器所开采的,大都是品质较差的矿砂,不值得提炼,一般仍用土法开采为主。人工采矿时先以三人为一组进行挖掘,一人负责挖,他要懂得矿脉的分布;其他两个人是「马尾」,负责搬运。及至挖掘到「完洞」(矿脉)时,再加派人手来挖,藏量丰富的矿脉一年都挖不完。但是,当别人知道你找到「完洞」时,也会往这个方向挖过来,往往会酿成争端,因此,挖「完洞」时要有势力保护,才可安保自己的矿产。
云南锡业由经济委员会管理,不由财政厅管。财政厅在矿产方面,管理的是昭通的白银。
㈧龙云对中央命令的态度
我老太爷崇尚诚实政治,不搞政客政治,对中央的命令,好的他就支持,不好的他不会支持。我可以举几个例子。南京方面曾下令各省进行土地清丈,将土地分为上中下三等,对于这道命令,云南财政厅立刻执行,在抗战前就执行完毕。修筑滇缅公路也是如此,云南省政府支出了大半的经费,一年多就完成工程并通车。美国罗斯福总统本来认为以美国的机器及人力来修的话,恐将费时三、五年,所以滇缅公路通车时,罗斯福觉得难以置信,遂派人来滇实地观察,结果令他非常惊讶。
至于老太爷和中央意见不同的例子也不少,譬如说对黄金美钞的政策。战时国民政府币值下跌,物价上涨,中央认为民间有人囤积货物是祸首,但是我老太爷认为是因为国币贬值才造成物价上涨,百姓为求保值,当然要囤积,然后再居奇。因为中央与云南的看法不同,所以当中央禁止黄金美钞的买卖时,云南却准许公开买卖黄金美钞。在云南有黄金美钞的人遂大发国难财,一到夜间,街上贩卖黄金的商店灯光闪烁,成为战时特殊的一景。
中央对地方的情形不一定清楚,米粮问题就是一个例子。最初,因为政府不准米粮涨价,所以云南米粮不足,军队粮食也受影响,即使派车出省采买,也因交通不便而助益甚少。到后来连美国人也遭到缺粮之苦,于是由中央、云南省政府及美国三方面会商,终于准许涨价,一涨价,米粮就够了。其中的哲学,除了和囤积有关外,还有运输的关系,本来价钱高的地方物资就容易较其他地方充足,因为利之所在,商人总会设法运来。
㈨蒋龙关系
我老太爷和蒋先生谈不上有什么私人交情,他们两人只有利害上的交情。老太爷认为蒋是一个已经形成气候的领导人物,所以支持他。
我们最早眼南京接近是在民国十六年以后,当时张邦翰跟老太爷曾经接触,而张是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会监察委员,他跟孙很接近,也认识胡汉民。张邦翰是比国留学生,学土木建筑。
扩大会议后,西山会议派及改组派反蒋,改组派派遣云南人陇体要回滇,以拉拢我老太爷。陇系汪派,当时是上海学生会会长。他回云南后,我老太爷駡他说:「中国打了十多年内战,一个文人(指汪兆铭)如何能处理这个局面呢?」或许他听了老太爷的话,不久就脱离了汪,参加陈果夫、陈立夫的CC派,因而当上上海宝山县县长,再由宝山调无锡,直到抗战期间才回云南。
其间蒋方面一直无人来老太爷这里游说。后来蒋先生派蒋子孝来云南当三十八军政治部主任,他是第一个由南京方面派云南的人。蒋子孝也是昭通人,北大毕业。
老太爷对蒋最不满意的地方,是他当了十八年云南省主席,一朝说调就调了,不给老太爷一点交代的时间。这件事令老太爷非常生气。
㈩倒龙政变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间,日本投降。大公报及中共系的新华日报都登载了一封朱德给重庆政府的公开信,代表红军声明:八路军不再受中央指挥。此信一出,国际震动,都认为中国又要爆发内战。英、法等国遂召开会议,试图阻止中国内战。因为美国跟重庆方面接触机会较多,所以由美国负责国共和谈,并派赫尔利(Harley)大使来华。重庆方面也同意不以内战来解决问题。
事情因为朱德公开信而起,赫尔利为证实共军意向,于是先拜访周恩来,但是周恩来说他不能作主,必须回延安报告后,再由毛泽东裁决。赫尔利要求同行,周恩来不便拒绝,于是两人同飞延安。毛泽东对赫尔利的表示:「我举双手赞成不打内战!」并立刻陪赫氏到重庆。这样一来,局势哗然,赫尔利也非常高兴。
国共和谈须有第三方面人士仲裁,因此通知美国,但是白宫方面表示美国不便正式出面。赫尔利遂密飞昆明,夜里九点钟来见我老太爷。因为省政府夜间不办公,而老太爷所住的又是一栋旧式中国房子不便会客,于是来我家见面。当夜的翻译是缪嘉铭。第二天晚上,我到主席公馆同老太爷谈话,他告诉我:「昨夜我同赫尔利见了面,他教我学毛泽东一样,也搭他的飞机到重庆,去当国共和谈的第三方面。」老太爷答应赫尔利第三天启程。他又说:「我对赫尔利有一个要求,因此我向他说:『虽然同样是搭飞机到重庆,我的身分跟毛泽东不同。毛泽东是另外一个政治体系的,我则是国民政府特任的省政府主席,是中央政治体系的一员,也是国民党党员,所以我要去重庆前,一定要得到重庆方面的同意。希望你先到重庆见蒋委员长,由他发来电报,我再到重庆去。』」这是三十四年八月底的事。到九月初,重庆方面依然没有消息来,我老太爷对这件事的立场是不感兴趣也不拒绝,一切顺其自然。
到九月初时,政变的徵兆就出来了。我个人认为,蒋龙关系无论如何不好,但都不到要引起政变的地步,其中的毛病,一定是出在赫尔利要老太爷当第三方面的这件事上。那时候民主人士差不多都拥护我老太爷。
早在日本宣布投降时,卢汉即被派到越南,负责接收,带走了九十三军及六十军,我的部队并未随行。到九月初,我突然接到命令,要我的第十九师也加入越南受降的军队中。我认为十分不合理,因为越南已驻有卢汉的两军,既非作战,接收足足有余。我告诉老太爷说:「我不去,恐怕事情不简单。」老太爷认为我住了昆明八年,太舒服了,所以捨不得离开昆明。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舒服不舒服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需要我去。结果,老太爷还是要我前去越南。我的部队先走,四天后,部队抵达越南,我才准备动身。
在我的部队将出发那天,士兵在营房中,四点钟时,一颗砲弹从天而降,打死了七、八个士兵,这是一种徵兆。卢汉当时人在昆明,他前往巡视,判断是我的士兵不慎引爆。其实我的士兵根本没配到这种砲弹,如何引爆呢?他是鬼扯的。我猜测这是杜聿明的第五军在挑衅。老太爷也怕我和他起冲突。临走之前,我建议老太爷毁掉战时工事,他同意了。
我到越南前,预先订了十月三日的机票。是日凌晨三点钟枪声响起,第五军要进城,警察抵抗。我起床打电话给机场空军司合晏玉琮(贵州人)谈机票问题,他告诉我当日飞越南的飞机停飞了。
在抗战胜利后,云南省议会曾通电重庆,要求将第五军调离云南,因为杜军驻滇太久,既已胜利,当可返回重庆。而卢汉和周锺岳到重庆开会时,老太爷也曾希望他能要求中央尽早将驻滇中央部队调走,卢汉说:「我也是军人,我怎么敢这样讲?」后来由一位团长去报告,因为他是文人。不过,再怎么说,这些事应该都不会引起第五军开进城来。
(十一) 神秘出走
老太爷到南京当军事参议院院长后,身边都是特务,等于被软禁。老太爷听说中央将迁台湾,他着急了,因此才下定决心自南京出走。
老太爷要缪嘉铭去见陈纳德,表示将搭陈的飞机离开南京。陈纳德先问:「蒋有没有命令不准龙主席离开南京?」缪答没有,因此陈纳德答应送我老太爷到中国境内任何一个地方。当然,陈纳德必定调查过缪嘉铭的话是否实在。
之后我老太爷命令秘书刘宗岳去见陈纳德,联络好上飞机的方式。陈纳德拿了一张机场通行证给我老太爷。
出走当日,我老太爷敢穿西装(平时系着中装),由公馆乘坐吉普车出发。因为他平常都是下午出门,那天早上七点出走时,特务并没有注意到。他由南京上飞机,到上海再换机直飞广州,最后转到香港。
南京方面发现老太爷出走后,认为他至多只到上海。当时老五(龙绳勋)在上海,特务跟他的梢。老五知道有人跟踪,于是东跑西跑,那群特务差不多跟了四、五天。直到宋子文到香港后,与我老太爷见了面,南京方面在上海的搜索才停止。
现在大陆已将这段经历完完全全写出来了,大致内容不差。(按:龙先生曾出示这本大陆作品,即王朝柱著,「龙云和蒋介石」,解放军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第一版。)
(未完待续)
原载《龙绳武先生访问纪录》(台北: 中研院)
网上见【析世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