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飞过秋千去：炊烟奶奶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 . 【宋】欧阳修
第四章 云 起
( 六 )
朱家的 几个听差和丫头老妈子挤在门房里，听司机老伍连比划带说地正讲得起劲儿，那部直通宅子里各个房间的电话忽然响了。
小刘本是老刘妈的远房堂侄儿，生得最机灵。听得铃声大作，他最先咧嘴乐了：“呵呵，老爷终于起床了！”
大夥儿一听，顿时一起哈哈大笑。老伍到底年纪大老成一些，一面站起来走向电话机，一面制止其他人的哄笑：“别胡勒勒，看叫老爷少爷们听去，了不得！”
小刘笑得更响了：“鬼！老爷现在 除 了小娇娘的哼叽，早啥也听不到了 ~~~ ”
这回连老伍都忍俊不禁了。只见他脸憋得通红，口里哧哧地想笑又不敢大声，手使劲压着机座，好象生怕声音会从尚未提起的听筒中传到老爷耳朵里似的。半晌他才又恢复了正常声音，指着小刘笑道：“刘儿啊，你就等着吧，早晚不叫老爷撵了出去，也得叫你老姑把你撕巴喽。”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见老伍摘下了电话，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老伍拿着话筒一听， 就 皱起眉头回答道：“老爷，今儿学生又上街了，好象还弄得响动挺大，长安街上都是军警，象是要戒严呀。您这会儿上铺子，是不是。。。？”
他举着电话顿了几秒钟，又接着解释道：“不是，老爷。您是没见到那个阵势。。。我刚儿差点儿开不回来。那几条街上人山人海，根本。。。”
隐隐约约地，对方说了几句，老伍脸上立刻显出一付诚惶的神态：“是三姑奶奶 叫的 去，还有二少爷、三少爷、蕊昕小姐。。。我，我先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以为他们上学迟了才要车送一程。。。”
门房里的人一看老伍似乎受到责备的样子，都不敢再说笑，一起沉默着等待事情的后果。
只听老伍又说：“没有，我只把他们送到铁狮子胡同，他们就下来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老爷，我看不会。三姑奶奶还穿着双高跟儿鞋，哪能走多远的路呢？”
停了停，他对话筒回答道：“好，那我上车房里等老爷的信儿。。。”
终于老伍挂上了电话，扭头看着身后面面相觑的夥计们，呼出了一口长气：“霍，老爷的脾气儿可不小。我得上我车房里拾捣拾捣车子，免得待会儿老爷再挑眼。。。得，你们也别听我描画了，自个儿上前头大街上看热闹去吧，那些个学生的架势，比戏园子里的武戏还热闹。不过小心可别叫老爷瞧见啊，老爷不待见！这不，为了那几位小姐少爷，我算是落了个知情不报。。。走着啦 ~ ”
说完他扬扬手，急急地出了房门，往外院车房奔去。小刘见他走了，撮着牙花子吸着凉气儿，缩了缩脖子，故意做出一付苦相，对其余的人说道：“我的个妈呀，瞧咱老爷，整天价参啊药啊地补的，这火气性，一个娇滴滴的新娘子还出不够他的火。我看，还得再来俩仨的才行。。。”说得门房里又是一阵哄笑，几个年轻的丫头脸儿羞得红红的，胆大的白了他一眼，骂道：“死相！看让老刘妈知道了，怎么收拾你这个下流胚！”
朱老爷放下电话，点了一根烟，默默地抽着，心里却不免有些埋怨老妹妹：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上街游行喊几句口号，就以为自己可以救国救民于水火了？！哼，上次的大牢还没吃够苦头么？出息了一个子侄丹池，这回，又带上了几个小的。。。联想到自己当年那些慷慨激昂的少年同学，他苦笑了一下，这些年轻人，总是这么冲动。叫什么来着？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一代，层出不穷啊。
平静了一会儿，朱鸿昌把这些闲篇放下，开始盘算着，既然上不了铺面，也去不了医院，哪，自己这一天应该干点什么。他想起自己刚才许了新二奶奶的事，觉得不妨趁机把家里的帐先看看。
朱家的家务和生意的帐一向是分开的，为的就是两边管理起来账目清楚。起初生意做得小，若有了急需，两边还是会上对方的帐上支现钱。后来生意大了，铺面多了，也有了银行可以调动银根。二奶奶慧文觉得这么乱着，早晚会影响生意上的周转，就定下规矩，宅子里的帐房和老爷生意上的总帐房各司其职，不再互通转调任何款项。每年的农历年，铺子里盘点准备封帐的时候，由其总帐房结算一年的盈余，预算下一年生意所需的资金调度以后，再和朱老爷商定，抽出一定的成头供下一年的家用。后来又有了和人合伙出股的生意，办法还是一样，不过帐房只从朱老爷这一边的盈利里抽成罢了。
想到这里，朱鸿昌忽然间同时升起了两个念头。一是新二奶奶，看来自己这个娶徐家大小姐的主意还真不赖，虽说老徐一向为人谨慎，口风紧，不会轻易在自家里随便讲生意上的事，不过既然是他的孙女，多多少少也会耳熏目染地知道点买卖上的规矩。这么一来，以后她掌管家务，钱财上的进进出出，遇到要和生意上的资金统筹规划，会比别人更心中有数。
第二个念头是关于慧兰。他记起医院的洋院长约翰逊跟自己提过几次了，医院该进一些新机器。朱鸿昌其实对中医西医皆是一窍不通，当初开这家医院，还是世交老友张宪波的主意。朱鸿昌觉得诺大一个北平城只有区区那几家西医院，而去看病的都是非富既贵的人物。既然张宪波也能招来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主持，有了这么一块国人仰慕的活招牌，应该是一桩赚钱的好买卖，就点头投进了自己的资金。后来医院果然财源滚滚，替他生了不少财，还因为有了和洋人在那些设备药品上的交往，他朱鸿昌在京城里的身分地位也跟着扶摇直上。
朱老爷是个生意人，既不懂医，那些医学上的洋名称，对他来说就如同天书一般。这买不买新机器的事，他还得找个懂行的人再商量一番。鲁慧兰就是个中首选，自家的内行人当然信得过，她又在医院兼差，里面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这会儿朱老爷由家务想到生意，觉得正好叫慧兰来一并都问问。打定了主意，他立刻又提起手边的电话筒，拨了一个号码，听到里面“嘟 ----- 嘟 ------ ”地响了两下，卡哒一声，那个听惯了的声音在听筒里温柔地响起：“喂？。。。”
吹烟下了一番力气，虽然还有点那么强差人意，总算也是说通了老爷。她得意地想：这不就马上要大权在握了么？
看着卧房的窗外一片阳光明媚，她的心情更好了，想想不如出去逛逛。可以先回趟娘家，接上紫烟：谁知道呢？也许这丫头刚好没去上学。逛街有个伴儿总是更有趣些。她拿起电话接通了车房，吩咐老伍：“备上车，我要出门！”
老伍却有点犹豫似的，反问道：“您是。。。？”
吹烟老大得不耐烦：“二奶奶！”
“二。。。噢，噢，二奶奶，是您啊。看看我这耳拙的。。。”
吹烟不听他罗嗦下去，打断了老伍的话音：“我自己到前门来。”说完就想挂掉电话，可是她听到对方却在话筒里急哧白咧地“喂”个不停，不情愿也只好又把听筒拎了起来：“怎么啦？”
老伍小心翼翼地问：“二奶奶，是。。。是不是老爷和您一起。。。”
“不是，就我一个！”
“那。。。”老伍更小心了：“那，您有没有问过老爷？兴许老爷过会儿要用车？”他赶紧又解释说：“老爷刚儿还叫我送他上铺子来着。是我说，路上道儿都让学生警察堵住了，早上就为了送姑小姐和二少爷他们，我差点儿回不来，老爷才没出去。还叫我先备着呢。。。”
“就这么点事，也要请示老爷么？”吹烟挺不高兴地说，心里想，你才说送姑小姐和少爷如何如何，怎么到我就这么多事！
老伍一叠声地应承着：“问问，问问，回头再耽误了老爷的大事。。。要不，我这就去问问老爷。。。您知道老爷这会儿在哪屋么？”
“算啦，我自己去！”吹烟甩下了听筒，心里又来了气：耽误了大事？合着小姐少爷老爷的全是大事，就我是颗芝麻绿豆！她气鼓鼓的直奔老爷的书房，想着问清了老爷无事，回头就把这个眼里没奶奶的东西狠狠地骂上一顿。
刚走到楼梯口，老刘妈端着一只茶盘从书房里退出来，顺手带上了那扇厚实的梨木房门。看见吹烟一脸怒气地走过来，她上前先拦住了新二奶奶：“您这是上哪儿去？”
吹烟一边打算绕过去，一边爱理不理地答道：“找老爷。。。”
老妈子却不客气地横身将她拦住了：“您这会儿可不能去找老爷。老爷正和慧姨查帐目呢。”
吹烟停下脚步，白了她一眼：“那又怎么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最后这句是一时的气话，吹烟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老刘妈听着可觉得刺耳朵。她当下沉下脸来回说：“二奶奶，话可不能这么个说法儿。老爷查帐，不许不相干的人进出去打搅，这，是多年的老规矩了。从前慧文二奶奶在的时候就是如此，慧姨接了事，也是一样的规矩。我们送茶水，那也得是不叫不许进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个王法，天下不就乱套了？若是没个三规五矩的，那个家才立不住，才见不得人！”
又平白地被这个依老卖老的老东西教训了一顿，吹烟的火简直不打一处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倒是老妈子发话了：“您还是先请回吧。要是实在有急事，从您那屋给老爷挂个电话，家里不都有连着吗？”她上下打量了太太一番，又接着说：“我看您也没什么大事非这会儿和老爷说，您就等一会儿，等老爷腾出功夫来，那有多少时间和老爷慢慢说呢。。。”
吹烟把脸板得连一丝儿纹都找不见，提高声音厉声对老妈子说：“我就是有急事！怎么，我个做太太的，连进去和老爷说句话的权力都没有？”
老妈子没被吹烟的声貌吓倒，虽然往后退了一步，可是还坚持挡在她面前：“这可是没法子，您可以挂个电话，要是老爷觉着您的事重要，自然会收了帐本出来和您说话的。”
吹烟觉得，再这么和个老妈子站在楼道里争下去，既不可能得到胜利，也有失自己的体统。无奈她只好一跺脚，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沿上她越想越气，这还了得嘛，老妈子车夫统统都调遣不动，自己这个太太做得，忒窝囊了！
静下心来，她又想，老伍倒是有情可缘，家里只一辆汽车，倒是该紧着老爷先用。。。少爷小姐嘛，早上上学就一下下，回来再接老爷倒也合理。将来得撺度老爷再买一辆，省得用起来这么不方便。
可恶的就是这个老妈子，打着家规的旗号，三番两次地教训自己。吹烟想起老妈子说的，鲁慧兰正在书房里，怎么又是她？从前慧文二奶奶要单独和老爷对帐，夫妻俩也许有不足外道的私房话，那没什么好说的。到了鲁慧兰这儿，竟然也成了定规。
“孤男寡女，躲在一间小屋里，也不怕人家说闲话！”她回想自己说到“见不得人”，那个胖老婆子脸上变颜变色的样子，忽然记起老爷那个“贴心的人儿”，心里一动：“这里面，别真有什么猫腻吧？”
吹烟完全忘了出门逛街的打算，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卧房里，开始琢磨自己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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