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院门口到离婚办公室,要经过一个小小的院子,然后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丁文颂和郁平来得早,过道里没什么人,太静了,静得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似乎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到。他们都想说些什么,打破这狭长过道里看不到边际的沉闷,可一时间都没想出合适的话题。五年多来他们一直有邮件联系,彼此的近况大概都清楚,没有寒喧的必要。他们太熟悉,又太陌生,在两个极端的交替间,好不容易走到了离婚办公室。十分钟之后,他们不再是名义上的夫妻。
丁文颂提出送郁平回家。郁平礼貌地回绝了:“不用,谢谢你,打车回去也很方便。”
丁文颂这两年在股票上赚了不少钱,刚把以前的旧车卖了,买了这辆新车。在车行,他一眼就看中了银灰色的宝马,因为那一刻他想起郁平了。在他们还没钱买车的时候,郁平就说过,将来要买辆银灰色的车子,庄重文雅,耐看。买车的时候,他知道郁平快回来了,这车买得多少有点刻意,有为她而买的成分。哪怕是在办好手续后,他能用这辆车把郁平送回家,能跟她一同坐在银灰色的车里,畅游一段广州城,就觉得值了。
可郁平没有上他的车。丁文颂带着一点失落,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阿平,我们以前的事情,到今天为止全都结束了,现在我们都是自由身了。如果我重新追求你,一切都从头来过,还有希望吗?”
郁平看着丁文颂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三个字:“不可能”,转向离去。她说过,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永远。他可能还有情,有爱,她可能也有。可是,经过了武汉那个冬天,以及多伦多分手的那个春节之后,这辈子,她在丁文颂那儿不会再找到温暖。
从这句“不可能”,丁文颂彻底明白,今天的郁平,已经不是那个东湖边追问“爱不爱我”的郁平了。她的眼里多了些他没见过的东西:自信,果敢,决绝;少了他记忆中的依恋,彷徨,哀怨。他还明白了,五年多来,他其实有很多挽回婚姻的机会,毕竟他们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可以打电话,写信,甚至到多伦多去找她,可是他从没认真去尝试过,只因为,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平等地并肩而立了。有了赵梅,他对郁平的感情不再纯粹;伤了郁平,是他永远恕不了的罪。他一直以为,郁平太骄傲太追求完美,其实,他更骄傲,骄傲得没有勇气在负疚中和她生活下去;他更追求完美,完美得不可以忍受一份有瑕疵的爱。
郁平走得很快,丁文颂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一切就结束了。 正是木棉绽放的季节,丁文颂开着车,只觉有一丛丛硕大的花朵从身旁掠过。那些花高傲地燃烧着,有一种要把天空映红的气势。然而他的心很静,很冷,跟这个发情暧昧的季节很不相衬。热恋的时候,郁平给他抄过舒婷的《致橡树》,里面的词句他还依稀记得。 她愿做他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他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今天的郁平,已然是一颗挺拔的木棉了,开着红硕的花朵,鲜艳夺目。而他自己,却不再是她的橡树,伟岸不再,坚贞不再。
木棉树下,郁平呼吸着这个城市熟悉的味道,慢慢地散着步。自从上次和丁文颂在多伦多分别,她曾无数次地想象过跟他离婚时的场景。那一定是场惊心动魄的好戏,她将穿着一身名牌,开着鲜红的跑车,在一个爱她爱得发狂的青年才俊的陪同下,潇洒地在离婚文件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呼啸而去,让丁文颂看着她华美的背影,为他曾经给过她的伤害,为他错失了一个天下最好的老婆而悔恨终生。然后,当丁文颂痛苦地在酒吧里借酒消愁的时候,郁平将会跟她的老公或男友,亲蜜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亲眼看看,离开丁文颂的郁平,日子过得是那么地好。
可今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场等了五年多的戏就匆匆落幕了。 郁平应该失落,而她没有。当她意识到,自己不再介意丁文颂怎么看她的时候,她才真真正正地,是为自己而活了。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还带着悔恨,与她何干。她是穷是富,开什么车嫁什么人,与他何干。她没有跑车可开,没有富豪相伴,可一点都不觉得寒碜。即使一无所有,她仍然有尊严,有信心,有山穷水尽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勇气。她还有了邹远方,那么爱她,她也心甘情愿去爱的人。郁平差点都要感激丁文颂了,感激他给的这五年多爱恨交加的岁月,还感激他五年多来,在她帐号里存的那些钱。他再怎么错,在经济上并没有摆脱作为一个名义丈夫的责任,在这个以钱为尊的时代,算是少有了。
郁平叫了辆车,来到家附近的中国银行营业部。丁文颂五年多来给她存的钱,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郁平换了三万加币,汇到自己在多伦多的帐号。邹远方的车太旧,都快报废了,他们需要一辆新车。郁平不需要气派的宝马,她看中的是一辆新的丰田嘉美。郁凡要结婚,要买房,还在辛辛苦苦地攒首期。郁平转了十万人民币到他帐上。剩下的,她用邹远方的名字开了张汇票,准备带到昆明给他母亲治病。最后,郁平把帐号关了。丁文颂已经不需要这个帐号,不需要再守他的承诺,他自由了。她也是。
办好这一切,郁平想起自己对丁文颂说过的话:“我不会用你一分钱。”结果她还是用了。为了赌一口气,她已经错失了财税局价值几十万的房子。生活的艰辛告诉了她,跟谁斗气也不能跟钱斗气。她想起了室友李莎爱听的一首歌,田震的《怕黑的女人》,其中的一句真是经典:“说过的话可以不算,爱过的人可以再换。”她曾说过不花他的钱,可还是花了。她曾以为丁文颂是这一生最后的爱,可是,她爱的人还是换了。
李莎,想起她郁平就高兴。再过两天,郁平就要跟邹远方到昆明去看望他的父母,就可以见到这个多伦多曾经的室友,现在昆明上班的李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