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梅从国内回来的时候,世界各地的华人正为四川地震踊跃捐款。
伍军到机场接赵梅和莎莎。回家的路上,伍军喋喋不休地数落起多伦多一个颇有名气的慈善家。那个慈善家号召周围的人捐了三千多加币,在华人报纸和网络上大吹特吹,还登出了端着捐款箱的照片。照片里的慈善家,笑得比结婚还喜庆。这一笑把伍军惹火了。四川地震死了多少同胞,是你笑的时候吗?
赵梅发现,伍军这些年越来越象一个愤青了。他没什么业余爱好,没事就在网上看看新闻,跟赵梅谈点感想,遇着看不惯的事就发一通牢骚。他总是那么固执呆板,以一种赵梅认为有些自虐的方式生活着。除了看新闻,他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学习,不停地学技术,考证书,考到没啥可考的时候,还找当地人学英语,纠正口音。他坚持着自己的处世哲学,待人从不热情大方,却也不沾别人便宜。他认为该花的钱,比如孝顺父母,给莎莎买衣服玩具,怎么花都不心疼,要觉得不该花的,哪怕是赵梅打烂一只碗,多开了一盏灯,他就停不下那张爱说刻薄话的嘴。这么些年下来,赵梅也习惯了,甚至被他同化了去,哪天不学点东西就觉得难受。
还记得她回国前,伍军到渥太华参加413“反藏独挺奥运”集会,赵梅怕会场上人太多,没带莎莎去。多伦多华人社区有免费巴士前往,还提供免费午餐。赵梅说:“不如你跟巴士去吧,比自己开车方便。”
伍军居然说:“为了不要钱的巴士和不要钱的中饭去集会,那算什么回事,要去就自己开车去。”
赵梅说:“听说李小钢也想去,你不如跟他一起去,路上有个伴。”
伍军的回答更绝:“他爱国的话,就自己开车去,自己出油钱,别到我这儿蹭。”
赵梅懒得跟他理论。他活在自己的处世原则里,任何人也休想改变。就比如说今天,赵梅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他居然没问一声“路上累不累?回国情况怎样?”而是还气着那个慈善家在网上作秀的事。不过,听伍军说了几句,赵梅对有人借捐款出风头的事也气了起来。夫妻俩一商量,决定给四川地震灾民捐款一千,到中国银行捐现金,不留名。
莎莎太累了,在车上睡得很香。怕吵醒了女儿,伍军和赵梅没有再说话。伍军看起来情绪有些低沉,赵梅知道,他是为四川地震的事。她的心情也同样沉重。世事难料,谁又能保证灾难不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那些在地震中失去亲人的灾民,又何曾预计得到,幸福会在片刻间摧毁?如果埋在废墟中等待救援的人是她,只要能活下来,那已经是最大的幸福。在那一刻,什么爱恨情仇,都会是过眼云烟。即使生活里没有爱情,她都应该感到幸福。她健康地活着,身边有同甘苦的丈夫,身后是睡得香甜的女儿。
赵梅在中国银行排队捐款的时候,郁平也在。人太多了,她们都没有看到彼此。她们爱过同一个男人,奔忙在同一个城市,却生活在不再相交的轨道里。她们可能相遇过,只是交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在每星期必去的华人超市,在阿岗昆连绵的红枫林,在中秋夜安省游乐宫的彩灯节,在DUNDAS广场的反藏独集会,还有几个月后的列治文山的电影院里。在那里,她们和几千个同胞一起观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在国歌奏响的时刻肃然起立,一齐唱着国歌,激动自豪地流下热泪。
郁平从中国银行捐钱后回到家,邹远方还在收拾房子,女儿俏俏在小床上睡得正香。他们之前一直租朋友的镇屋。朋友回流中国后,还是不习惯,举家迁回了加拿大。既然要搬家,郁平提议不如买房子,两人的收入供房应该没问题。今年美国受次贷危机影响,房地产市场萧条得很。邹远方坚信加拿大的房市也会跌,不如再等等。郁平知道他是个慢脾气,也不催他买房,在北约克新租了一间公寓。
邹远方把从镇屋搬过来的东西一件件摆好。他的手脚还是那么慢,郁平看着都急,就一起收拾了起来。郁平从纸箱里拿起一个奖杯,是银行上季度对邹远方工作业绩的奖励。郁平说了声:“我老公真能干。”被老婆夸,邹远方居然还是会脸红。在银行颁奖会上,他真恨不得象在奥斯卡颁奖礼上一样,高举奖杯说一声:“谢谢,谢谢我的夫人一直以来的支持。”只可惜颁奖会很短,没他说话的机会,回到家来,本来想直接对郁平说,又怕被嗔怪他太酸了。从小到大,他都没当过什么先进份子,混着混着就三十多岁了。要不是遇到郁平,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会发奋力强。这个奖不过是上季度的业绩总结,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全组二十多个人,就他拿了奖。为郁平,他改变了很多,也很享受这种为爱人改变的蜕变。
郁平毕竟刚刚才出了月子,收拾一阵就累了,只好停了下来。她的博克有一阵没更新了,今天心情好,索性写了一篇关于俏俏成长的小文。在广州的爸妈,昆明的公婆,还有博友“湖畔”,都是她的忠实读者。
八月下旬的星期天,郁平一家三口和“湖畔”一家,相聚在CN塔的360度旋转餐厅。“湖畔”是武汉人,对着窗外的安大略,又想念家乡的东湖了。武汉,东湖,这两个让郁平一提起就会从心里发冷的名字,今天却不是那么触动她的心灵。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很明媚,照在她的脸上,身上,心里。抱着四个月大,健康可人的女儿,她又怎么会再觉得冷。在高处远眺安大略湖,看到的是一幅辽阔气派的风景画卷,湛蓝的湖水和天空交融,飞鸟划过长空,湖边有高耸入云的都市建筑,有大片大片青翠的绿地,还能看到几处小镇的远景。
同一时间,赵梅伍军坐在多伦多附近的小镇湖畔,和郁平一样,欣赏着安大湖景湖。一起到湖边聚会的有几家朋友,包括以前同事李小钢。李小钢是个张扬的爱国者,规定今天来聚会的每辆车,都要插上中国国旗,庆贺奥运。几辆飘着国旗的车停在湖边,很是抢眼。赵梅坐在自己带来的沙滩椅上,任宜人的湖风从脸上拂过。伍军陪着莎莎在草地上疯玩。聪明的人不犯重复的错误,他们都算是有才智的IT精英,可是在安全期避孕这个技术问题上,又跟六年前一样出现了偏差。几天前,赵梅检查出怀孕了。
风有点变冷了,伍军拿出准备好的外套给赵梅披上。赵梅突然想起了丁文颂,那个曾无数次说爱她的人。而如今,在起风的时候给她披上衣服的,却是从不说爱的伍军。赵梅想起了伍军求婚时说的话,那是一段与爱情无关的求婚宣言,却让她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这么多年过去,爱情似乎并没有滋长,然而他们还是没分开,因为,她找不出分开的理由。以后也分不开了,为了联名的房子,联名的帐户,联名的两个孩子,联名的两家父母,联名的所有的未来。
想到和伍军在一起的这么些年,赵梅有些感动。她拉住伍军的手,想让他陪着坐一会。伍军把她的手用力甩开了:“你的手刚才抓过鸡翅吧?粘乎乎的别碰我。”说完,跟莎莎一起到桌上找鸡翅吃。
赵梅自嘲地笑了笑。那些在湖边相互依偎的情侣,和远处的白帆一起,的确是很美的画面。可是,真正幸福的人,未尽是别人眼里的风景,幸福在自己心里就够了。湖的那边是高耸入云的CN塔。她和郁平,此刻就在彼此的风景中,带着一样恬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