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重重叠叠的时光里
我们一直以为,时间是自有永有的。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经历生老病死,岁月荣枯。然而,有科学家说,时间其实是弯弯曲曲的。
因为弯曲,所以会有许多时空交叠。
这部小说里的人物都在某个时空交接,或擦肩而过,或相遇相爱,或是离别之后被思念折磨。我们所谓的过去与现在,也许是虚无的。
那么,所谓永远,不过是人类主观的愿望,而不是一个客观的实体。
永远,到底有多远?
我们追求永远的爱,却不知道甚么是永远,那是多么的可笑?
我们老是觉得思念的时光是漫长的,而回忆都是美好的。假使时间弯曲,也就无所谓“逝者如斯”了。
我们渴望跟自己所爱的人有一个美好的将来。然而,在重重叠叠的光阴里,并没有所谓“将来”。
英国物理学家巴布雅在他的近作《时间的终结》一书里说,时间不过是一种人为的测量方式,并非真实存在。日出月落,季节迁移,人的衰老,是物质生长的必然过程,时间和空间—样,只是见证这—切。
巴布雅认为,天下万物,包括宇宙和人类,也无所谓过去与将来,只有现在。每—个“现在”都包含了从前与将来。
流逝的光阴,不过是人类的幻觉。
现在就是永远,这是科学家说的。
在相爱之前,也许我们曾经相遇。相聚的每一刻,就是将来。纵使有一天,我们分开了,天涯各处,我们仍然是在一起的。
这样相信的话,是不是比较幸福?
在流淌的岁月里,我们从未分开,而是重叠又重叠。唯一的真实,是肉体会败亡。时光可以轮回,人却不能。相爱的时候,就要珍惜每一个现在。你是不会重来。
张小娴
半夜里,范玫因被楼上的琴声吵醒了。今天晚上,她喝光了十三瓶在便利商店里买的婴儿香槟才终于能够睡着;现在,她真想把楼上那个女人干掉。
楼上住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范玫因曾经在电梯里碰见过这个蓄着一头长发的女人,当时,她怀里抱着一大叠琴谱,口里哼着调子,手指头在琴谱上愉快地打着拍子。可是,她的琴技真是糟透。她白天在弹,傍晚也在弹,如果琴音可以用来杀人,她的琴音绝对可以称霸武林,杀人于千里之外。
然而,今天晚上,鬈发女人的琴音跟平日有点不同。她好像一夜之间进步了。从前是杀人的魔咒,今天却是温柔的抚慰。她弹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琴声戛然停止了,范玫因拿起放在状边的长笛。从家里的窗子望出去,是一盏昏黄的街灯,就跟她八年前在邵重侠的房间里看出去的那盏街灯同样的寂寞。
她用长笛吹了一阙柴可夫斯基的《思念的旋律》。她吹得不好,她学长笛的日子太短了。当天忽然学起长笛来,也是为了邵重侠。那年夏天,她在同学会的聚餐会上遇到他。他就坐在她旁边。
“从前在大学里好像没有见过你。”邵重侠说。
范玫因微笑点头。邵重侠比她高班,而且是不同系的。他不是没见过她,只是他忘记了吧。范玫因曾经跟他的室友邱清智走在一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在邱清智的被窝里。那天晚上,邱清智告诉她,他的室友应该不会回来。当他们在床上做爱的时候,邵重侠忽然喝得醉醺醺的跑回来,邱清智尴尬地把她藏在被窝里。她在被窝的缝隙里偷偷看到了邵重侠。
邵重侠在邱清智的状边坐了下来,垂头丧气的说:“可以聊天吗?”
“我很累!明天吧!”邱清智打了几个呵欠,假装要睡。
邵重侠只好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床上。
待到半夜里,邱清智竟然睡着了,范玫因怎么推也推不醒他,只好悄悄的从被窝里爬出来。她听到邵重侠在漆黑中呜咽。她蹑手蹑脚的想走出去,邵重侠忽然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声音沙哑的问:“谁?”
“我!”她吓了一跳。
“你是谁?”
“我是刚才躲在被窝里的人。”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
“没关系。”她耸耸肩膀。
房间的窗子外面,可以看到一盏黄澄澄的街灯。范玫因看到了邵重侠半张脸,邵重侠却看不清楚她。
“我听到你在哭,是不是失恋?”她问。
“只是想起旧情人。”邵重侠说。
“你们分手多久了?”
“很久了。”
“为甚么会分开?”
“她爱上了别人。”
“你仍然很爱她吗?”
“她是我的初恋。”
“她不爱你了,你多么爱她也是没用的。”
“你说得对。”悲伤的震颤,“谢谢你。”
“不用客气。”
“我们还可以聊下去吗?”
“改天好吗?我现在没有穿衣服,我快要冷死了!”范玫因身上只有一条床单。
“喔,对不起!”
“我走了!在我离开之前,不要开灯。”
“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甚么事?”
“不要告诉别人你看到我哭。”
“好的。你也不要告诉别人你在这里看见我。”
“我根本看不见你的样子。”
“好极了,那我便用不着把你的双眼挖出来!”
“你是不是看武侠小说看得太多了?”
“再见!”范玫因卷着床单扬长而去。
“再见,女侠!”
后来,范玫因跟邱清智分开了。每一次,当地在校园里碰到邵重侠,也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她从来没有想到,许多年之后,机缘之鸟再一次降临在他们的肩膀上。她看到邵重侠手指上并没有戴着结婚戒指,她的心忽然笃定了。更幸运的,是邱清智并没有来。她也向邵重侠打听过了,毕业之后,他跟邱清智没有再联络。
那天晚上,范玫因和邵重侠交换了名片。回家之后,她等了很长的一段日子,邵重侠并没有打电话给她。他并没有爱上她吧?然而,思念却折磨着她。
一天下午,范玫因来到邵重侠的办公室楼下。她想假装偶遇他。可是,当她看到邵重侠从大厦里走出来,她却没有勇气跑上前。她只敢默默的跟踪他。她跟踪了他好几天。他住在跑马地景光街,楼下有一间乐器行。她突然想到一个比偶遇他更好的方法。
她走进那间乐器行,负责人是个年轻的女人。
“我想来学乐器。”菹玫因说。
“你要学哪一种乐器?我们这里有钢琴、电子琴、小提琴、单簧管、长笛,还有古筝和琵琶。”
“长笛。”范玫因说。她喜欢笛子。
“你想上星期几的课?”
“每一天。”
“长笛的课只有星期三和星期五。”
“这两天都学。”
教长笛的老师放假,代课老师名叫翟成勋,年纪和她差不多。长笛班里,总共有四个学生。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一个更小,只有七岁。当她第一次走进课室时,三个小孩子恭敬地叫她老师。直到真正的老师走进来,他们才知道她是班上最老的学生。
她的苦心并没有白费,终于有一天傍晚,她在乐器行里看到邵重侠从外面回来。她匆匆背上背包走出去,在门口碰到了他。
“咦,是你?”范玫因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问他:“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我住在楼上。”邵重侠说。
“真巧!我在这间乐器行学乐器。”
“你学甚么乐器?”
“长笛。”
邵重侠瞄了瞄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一定觉得我现在才学乐器太老了,是吗?”
“年纪老一点才学乐器,说不定领悟力也会高一点。”邵重侠笑了笑。
“喔,谢谢你。”顿了顿,她问:“你知道这一带有甚么好吃的吗?”
“你还没有吃饭吗?”范玫因摇了摇头。
“有一家日本料理很不错,我来做东吧,反正我还没吃饭。”
吃寿司的时候,范玫因的心跳得很快。从中学开始,她的追求者从未间断,她也从来不需要暗恋别人。可是,她现在却不明不白的暗恋着这个男人。回家的路上,她想,爱情来的时候,也许是一种报应吧。今天晚上,她要早一点睡觉,因为她答应了明天早上叫邵重侠起床。刚才吃饭的时候,他说明天大清早有个早餐会议,他怕自己起不了床,她立刻自告奋勇的说:
“我打电话叫你起床吧。”
“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我一向很早起床的。”
她哪里是个早起的人?今天晚上,她不敢睡。她抱着闹钟看影碟,一直待到天亮。她怕自己睡过了头,忘记了叫邵重侠起床。
早上七点半钟,她用愉悦的声音在电话里跟邵重侠说:“起床了!”
邵重侠蒙蒙胧胧的说:“谢谢你!”
后来,范玫因知道了邵重侠每天也没法早起,于是,她说:“我每天起床的时候也叫你起床吧!”
就是这样,邵重侠每天早上听到的第一把声音是范玫因的声音。范玫因每天临睡前的愿望,是明天能够听到邵重侠的声音。她的每一个清晨,从此变得踏实了。这么幽微的心事,难道邵重侠看不出来吗?然而,他没有任何的行动。
范玫因仍然每星期两天到乐器行里学长笛,她差不多每天都会跟邵重侠通电话,他们偶而会一起吃饭、聊天,甚至去看电影。也许,邵重侠并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意,他只是没有爱上她。
一天晚上,他们两个从电影院出来,邵重侠忽然说:“你是我的好兄弟!”
范玫因生气极了,整个晚上板起脸孔,邵重侠还以为她在闹甚么情绪。
难道她在邵重侠心中真是如此不堪,连半点吸引力也没有吗?还是邵重侠故意这样婉转地拒绝她?
隔天,范玫因跑去把一头长发剪短了。邵重侠看见她的时候,吓了一跳。
“你为甚么把头发剪短?”邵重侠问。
“这样才能跟你做兄弟!”范玫因幽幽地说。
“你的短发很好看!”
邵重侠说她好看的时候,范玫因忽然又心软了。这个人真坏,每当她再也熬不住了,想放弃了,他又在她心里燃起了希望的火光。她想,或许他终于会爱上她的。有那么一天,他会把她拥入怀里。
一天晚上,范玫因在乐器行上完课出来,看见邵重侠在乐器行外面徘徊,似乎在等她。她以为,那一天终于来临了。
“我记得你好像是这个时候下课的。”邵重侠说。
“你是不是想请我吃饭?”她俏皮地问。
“你喜欢吃甚么?”
“单是每天早上叫你起床的”叫床费“也应该值不少钱吧?”
“当然!当然!”
“嗯——”范玫因想了想,说:“我想吃意大利菜,我知道有一家很不错。”
那是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馆,没有菜单,厨师在市场里挑选当天最新鲜的菜回来烹调。客人吃到的,都是厨师认为最好的。
喝蘑菇汤的时候,邵重侠问她:
“你知道暗恋的滋味吗?”
范玫因的脸涨红了,邵重侠是在暗示一些甚么吗?
“我从来没有暗恋过别人。”她违背良心的说。
“我也没有试过,可是,这一次——”
“你在暗恋别人吗?”
邵重侠腼腆地笑笑。
“她知道吗?”
“应该还不知道。”
“你为甚么不告诉她?”
“我怕她以后会避开我。”
“或者她也喜欢你,只是在等你开口。”
“我不知道怎样开口,她是我的下属。”
范玫因的眼眶红了,连忙低下头。一朵油花飘浮在她面前那碗蘑菇汤襄,像一颗豆大的捩珠,她觉得鼻子都酸了。她严重警告自己,不要哭,也不准哭。
“她长得漂亮吗?”她抬起眼睛问他。
邵重侠微笑点头。
“你喜欢她甚么?”
“也许是她给我的感觉有点像我的初恋情人吧!可是,她已经有一个要好男朋友了。”
“那又有甚么关系?她还没结婚。”
“抢人家的女朋友,不是我的作风。”
“如果地不爱你,你要抢也抢不到。”
她真的是疯了,竟然鼓励他去追求另—个女人。
“暗恋是一种自虐。”邵重侠苦涩地说。
“思,我大概可以想像那种滋味。”范玫囚努力装出一副潇洒的样子。
邵重侠终于和那个叫林康悦的女人走在一起。他痛苦地做着第三者的角色。她太不甘心了,他宁愿选择—个有男朋友的女人,也不选择她。
从那个时候开始,范玫因常常在便利商店里买—种浅蓝色小瓶装的婴儿香槟。说是婴儿香槟,并不是给婴儿喝的,而是那个瓶于跟一瓶小号酱油差不多。这种香槟不过是汽酒,味道很差劲。每一次,当她彻夜思念邵重侠的时候,她就罚自己喝一瓶婴儿香槟,直到她吐了一地,或者喝醉了之后像婴儿般睡着,才能够抵受那扑面而来的思念。
每一天的清晨,范玫因仍然奋勇地爬起状,像往常一样用电话把邵重侠从床上唤醒。可是,她知道,每天晚上,在他怀抱里的,是另一个女人。她还等甚么呢?她真是无药可救,她在等他回来。
有时候,喝婴儿香槟也是没用的。也许,她该去找其他男人。
一个寂寞的晚上,她无聊地上网,想找个人聊天。她在网上ICQ 了一个男人。找上他的原因,是他的代号跟邵重侠的生日是相同的。
“你知道暗恋的滋味吗?”范玫因在网上问。
“暗恋是卑微的,因此,我会说,我从来没有暗恋过别人。”对方回答。
“我也没有。”网上的好处,是不必说真心话。
每一天晚上,范玫因孤单地坐在电脑屏幕前面跟这个不相识的男人聊天。
直到有—天,那个男人约她出来见面。
“好的。”范玫因一口答应。
她选了一间酒吧作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这种地方可以让她放荡一点。
“我怎样知道是你?”对方问。
“我总不能带着一支玫瑰花出现吧?这样吧,我穿一个有玫瑰花图案的胸罩。”
范玫因故意挑逗他。
“那我怎能看见?”
“好吧!我带一根长笛。”
“那我也带一根长笛。”
“一言为定。”
当她看到这个拿着长笛的男人时,她有点意外。她以为他是个热衷在网上结识女孩子的男人,但他看来是个很乖的男人。他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郑逸之。
“你为甚么会玩ICQ ?”她问。
“我失恋了,你呢?”
“我也可以说是失恋。是的,你为甚么会用这个代号?”
“这是我小学一个女同学的学生编号。”
“你暗恋她?”
“是她暗恋我。”
“那后来呢?”
“后来,是我单恋她。”
“为甚么会变成这样?”
“中间相隔了十一年。我们十一年后重逢,她爱上了另一个人,我只是个后备。”
“你比我幸福,我连个后备都不是。”范玫因伤感地说。
“做后备并不幸福。”郑逸之说。
“后备起码是有机会上场的。可是,我只是他的啦啦队。”
“他知道吗?”
“但愿他永远不知道。”
离开酒吧之后,范玫因和郑逸之去了酒店。大家脱掉上衣的时候,郑逸之看到范玫因果然穿着一个有玫瑰花图案的胸罩。
“你真的有一个这样的陶罩?”
“谁骗你!”
郑逸之爬到范玫因身上,半晌之后,他翻下来了。
“不行!我还是挂念着地。”郑逸之痛苦地说,“请不要耻笑我。”
“那你躺着好了,让我来!”
“好的,你来吧!”郑逸之张开了双手和双脚,乖乖的躺着。
范玫因爬到他身上,动也不动,眼睛湿湿的望着他。
“甚么事?”郑逸之问。
“不行,我也挂念着他。”她趴在郑逸之身上呜咽。
“不要哭。我们不一定要做的。”郑逸之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她。
“为甚么你也有一根长笛?”范玫因含着泪问。
“我小学时是学校长笛班的。你呢?”
“我最近才开始学的。他家楼下有一间乐器行,为了亲近他,我才去学长笛。”
范玫因爬起来,问郑逸之:“你可以教我吹长笛吗?”
“我已经荒废很久了。”看到范玫因失望的表情,他说:“我试试看吧。你想听甚么歌?”
“你会吹RichardMarks的《RightHereWaiting》吗?”
郑逸之把长笛放在唇边,彷佛回到了童年的岁月;只是,那支歌变成了一串哀伤的思念,流过了陌生的状,在无边的夜里飘荡。
歌是这样唱的:“我在这里等你……”,他们两个要等的人,却在痴心地等待着另外的人。
第二天早上,范玫因在蒙胧中醒来,一把声音在耳边说:
“起床了!”
她张开眼睛,是郑逸之,他已经穿上衣服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要上班。”他说。
“是的!”范玫因连忙爬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发觉,早上被人唤醒是多么的幸福。她和郑逸之在酒店外面分手,大家没说过会不会再见。现在是ICQ 的年代了,她还在玩暗恋,她真是该死的落伍。她没有再在网上找郑逸之,她知道淫乐救不了她。
范玫因终于等到那一天了。林康悦回到男朋友的身边。在两个男人之间,她选择了原来的那一个。分手之后的一个星期,邵重侠病倒了,他患上重感冒。她第一次看到他时,他在宿舍的房间里因为想念旧情人而哭;这一次,他居然因为失恋而病倒了。他以为他自己是现代梁山伯吗?他说不定还在吐血呢!然而,她还是跑去看他。
看到邵重侠病倒在状上,她凄然爬进他的被窝里,怯生生的说:
“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邵重侠怔怔地望着她。
“我只是想你抱我一下。”她把头埋在他的胸怀里。
邵重侠把她抱住。
“我在脑海里想像这种感觉已经想像过许多许多遍了,是的,就是这样。”她搂着他说。
范玫因终于剖白了自己。然而,这一次的表并没有她在梦里想过千百回的结局。邵重侠一脸歉疚的说:“你可以找到一个比我好的。”
他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女人的吧?
无论他多么孤寂和伤心,他仍然不会爱上她。
“换了是别的男人,今天晚上一定会和我睡。”她不甘心的说。
“是的,你很有吸引力,但我不想伤害你。”
“我不介意做后备。”
“你怎可以做后备?”
“就连施舍一次你也不愿意?”
“别这样说,你在我心里是高尚的。”
“我不要高尚,我要爱!”她别过头呜咽。
范玫因记起,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当她第一次遇到邵重侠时,她安慰他说:
“她不爱你,你多么爱她也是没用的。”
当天的一句说话,难道便是今天的写照?只是,哭泣的人换了是她。
八年前的往事彷如昨日,她和邵重侠却是关山之遥。
楼上的琴声又响起了。范玫因用长笛吹出那一支《Right Here Waiting》。八年前的那盏街灯倒退回来她的窗子外面,唤回了那些青春美好的日子。她忽然原谅了所有在半夜里弹琴的人。午夜的歌声,不免有悲凉的理由。
她垂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个绣着玫瑰花的胸罩,那天在被窝里搂着邵重侠的时候,她身上穿的,也是这个胸罩。在流逝的光阴里,羞耻转化成遗憾,她无可救药地思念着那个遥远的被窝。
天快要亮了,她喝下第十四瓶婴儿香槟。也许,待会她仍然会拿起话筒,把邵重侠从睡梦中唤醒。
方志安刚刚回到家里,电话便响起来。他拿起话筒,听到一把久违了的声音。
“可以出来见个面吗?我是范玫因。”
“好的,甚么时候?”方志安问。
“你吃了晚饭没有?”
“还没有。”
“那么,去吃顿饭吧?吃意大利菜好吗?”
挂上电话之后,方志安连忙去洗澡。洗澡的时候,他忍不住唱起歌来。一个女人忽然去找自己的旧情人,除了失恋,还有甚么原因呢?以前就有一个女人告诉过他,她失恋的时候,会去找旧情人上床。
“为甚么?”他问她。
“是要报复吧!报复现在的男朋友。”她说。
“那为甚么一定要找旧情人?你可以找个新相识的。”
“跟旧情人上床,好像没那么吃亏,反正以前也上过了。”女人说。
“说的也是。”
“所以,如果你有很多旧情人,你是幸福的。每一次,当她们跟男朋友分手,她们会来找你上床。”
“那我岂不是应接不暇?”
“而且,和旧情人上床的女人,是不会有任何要求的。她们发泄过之后就会离开。”
“发泄?我是用来发泄的吗?”
“也许我说得难听了一点。女人去找旧情人,只是要一个怀抱,一点慰藉罢了。即使是报复,也是值得同情的。”
说这番话的女人,离开很久了,她一定生活得很幸福,因为她还没有来找他上床。
方志安把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然后擦上须后水。范玫因是要找他来报复另一个男人吧?好吧,作为她的旧情人,他是有这个义务的。希望她还是像从前那么可爱,没有走了样吧。否则,他履行义务就有点困难了。
在那家小小的意大利餐厅里看到范玫因时,方志安的心笃定了,范玫因比从前更迷人。
“你转工了吗?我打电话到你的旧公司,他们说你离开了。”范玫因说。
“我辞职两年了。”
“你跳槽了吗?”
“不,我离开了这一行。”
“那你现在做些甚么?”
“你每天抬起头也会看见的。”
“跟天空有关的?”
“嗯。”方志安点点头。
“不会是飞机师吧?”范玫因吐了一口气。
“为甚么你说起飞机师的时候,会有这种表情?”
“我最近见过我的初恋情人。他以前的梦想是当飞机师,可是、这个梦想没有实现。我以为,竟然是巧合地由你去实现。”
范玫因最近见过初恋情人吗?然后又来找他,她一定是轮流找旧情人报复了。
“跟天空有关,又不是飞机师,那是甚么?”范玫因问。
“是鸟。”方志安回答说,“我管理香港的鸟,是政府的雀鸟管家。”
“香港所有的鸟都是你管的?”
“可以这样说。当然,野生的鸟我们是管不来的。我们主要的工作是监察饲养在政府公园里的鸟,同时负责鸟类的繁殖。”
“这跟你以前做的工作完全不一样。”
“我更喜欢这份工作。”
“是的,我记得你家里有许多关于雀鸟的书,那时你也常常去观乌。”
“每次你都不大肯去。”
“我比较喜欢人。”
“我却宁愿做—只高飞的鸟。”方志安说。
“我也转工了。”
“是吗?”
“我在网路公司工作。我负责的是一个寻人网站。你有听过吗?missedpcrson.com?”
“没听过。我没有人要寻找。”
“你肯定没有?”
“当然没有。”
“但是,有人找你呀!”
方志安怔住了:“谁?”
“王佳佳。”
“谁是王佳佳?”
“你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
“我会不会弄错了?”
“到底是甚么一回事?”
“她是一个住在德国的网友,小时候在香港念书。她想找她小学四年级的同学方志安。我以为是你。”
方志安笑了:“香港可能有一千几百个叫方志安的人呢!”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跟你一起的时候,我就有点嫌弃你的名字太平凡。”
“你曾经嫌弃我的名字?”他有点不服气。
“我又不是嫌弃你!”范玫因理直气壮地说。
“说的也是。”
“你小时是不是在北角炮台山道中安台的宝血小学念书的?”
“对呀!”
“你念四年级时,大概是一九八O 年的事。”
“是的。”
“小时候的你,是胖胖的,很顽皮,最喜欢摄影和写生。”
“是的。”
“那你还不是那个方志安!跟王佳佳提供的资料完全吻合。”
“等一下。”方志安想了想,“王佳佳这个名字好像有点熟。”
“根本你就是那个方志安!”
“你为甚么那么肯定?”
“这是我的直觉!”
“我好像真的有一个女同学叫王佳佳。”
“太好了!”范玫因兴奋地说,“我要你去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她来了香港吗?”
“不。你们可以在网路上聊天。”
“她为甚么要找我?”
“不知道呀!也许她从前暗恋你吧。”
“她长得甚么样子的?”
范玫因笑了:“这个我不知道。”
“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以为是甚么?”
“没甚么。”方志安沮丧地说。
“你的鸟儿幸福吗?”范玫因问。
方志安抬头看看天空。
范玫因用手指头指指他藏在桌子下面的下半身,说:“我说的是你身上那一只。”
方志安的脸红了,说:“还好。”
他的小鸟今天—点也不好呢,他心里想。
方志安几乎已经把王佳佳的事情忘记了。过了几天,范玫因打电话来催促他。
“你找了王佳佳没有?”
“还没有。”
“为甚么不上网看看,你没好奇心的吗?”
方志安不是没有好奇心。然而,范玫因愈是催促他,他却愈不想去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王佳佳要找的人。范玫因为甚么要他去跟小学同学相认呢?那个女人可能是暗恋他的,说不定还会发展一段感情。范玫因不妒忌的吗?她对他已经没有半点余情了吧?
“好的,我会上网跟她联络。”最后,他答应了。
方志安照着范玫因给他的网址进入了那个寻人网站,果然有一个王佳佳寻方志安,并且留下了ICQ 号码。方志安跟地联络上了。
“我想我是你要找的人。”方志安说。
“你是方志安吗?你还有摄影和写生吗?”王佳佳问。
“已经没有了。”
“你记得我吗?”
“对不起,印象真的有点模糊。”
“不如我把我的照片传过来给你看看。”
然后,方志安看到了王佳佳的照片,蓄着一头鬈发的她,长得很漂亮。他开始有点印象了。小学时,他有一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满头鬈发的女同学,他最爱扯她的头发。她是班上最美的女孩子。
这不是飞来艳福吗?
“我肯定就是你要找的人了!”方志安说。
“那么,你也把你的照片传过来吧。”
方志安在抽屉里找到一张自己最满意的照片传过去。
看过照片之后,王佳佳说:“你还是胖胖的呀!”
“喔,是的,我还有一点婴儿肥。”方志安尴尬地说。
“你有一个哥哥方载文,比你高一班的,长得比你可爱。”
“现在是我比较可爱。”
“他好吗?”
“现在也是我比较好。”他俏皮的说。
“我们以前念的那所小学还在吗?”王佳佳问。
“几年前已经拆卸了。”
“是吗?”失落的声音。
然后,王佳佳说:“我记得学校里面有一座很漂亮的小教堂,我常常一个人躲在教堂里。”
“你记得阮修女吗?”方志安问。
“记得!她很凶的呢!晃眼间,已经二十年了!我现在已经不去教堂,心事太多了,只怕天主听到也会皱眉头。”
方志安心里想,又是一个失恋的女人无疑了。不过,这个失恋女人比较奇怪,她不找旧情人上床,她找小学四年级的男同学上床。
几天之后,范玫因约了方志安在网路公司附近的Starbucks 见面。
“王佳佳写了电邮多谢我们,她说已经跟你相认了。她找你到底是为了甚么?”
方志安故意微笑不语。
“她现在是单身的吗?”范玫因问。
“是的。”
“你也是单身的,那么,你们会不会……”
“说不定呀!”
“但为甚么会是你呢?”
“我有甚么不好?”方志安有点不服气。
“我是说,找一个小学同学太渺茫了。”
“现代人就是缺乏这种情怀。”
“对了,你哥哥好吗?”
“为甚么女孩子都爱问起他?”
“他长得比你帅嘛!”
“可惜,他—生只爱一个女人。”
“那个女作家?”
“嗯。”
“这样深情的男人,不是很好吗?我也希望旧情人没法忘记我,像游魂野鬼,永远没法轮回!”
“好残忍的女人!”
“可是,你看来并没有思念我呀!你早就轮回了。”范玫因呷了一口野莓味的Frappuccino,微笑说:“有件事情要向你道歉。”
“甚么事?”
“上次见面,我说我没有嫌弃过你,是骗你的。”
“你嫌弃过我?”
“就是你买了一条烧肉回来的那一次。你说是要拿去拜神,我没法接受一个会去拜神的男朋友。”
“所以,后来你走了。”方志安恍然大悟。
“可是——”范玫因说,“我现在倒觉得无所谓,每个人都有一种迷信,只是大家迷信的东西不一样罢了。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你为甚么会去拜神。”
方志安笑了笑,没有解释。
那天晚上,方志安收到王佳佳的电邮,她打算来香港找他。他答应了。他不知道为甚么会答应。他真的想见她吗?还是,今天晚上他感到了一点屈辱?
在约定的日子,他到机场接王佳佳。她跟照片一样,是个美人胚子。
“你住哪一家酒店?”方志安问。
“我没有订酒店,你家里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住?”
他没有猜错。王佳佳说不定是给一个德国男人抛弃了,便来找个香港男人报复。
报复,也是要落叶归根,认祖归宗的。
方志安家里有两个房间,他把王佳佳安顿在客房里。
两个人坐在阳台上喝咖啡的时候,他问王佳佳:
“你甚么时候移民去德国的?”
“是五年级的时候。我的家人在那边开餐馆。我记得你也很喜欢吃东西。”
“是的。”
“你最喜欢吃香橙朱古力。”
“是吗?”他有点愕然,他从小到大也不爱吃橙,他小时候爱吃的是朱古力豆。
“你还喜欢吃国货公司的凉果。”
“凉果?是吗?”方志安—点印象也没有。
“你不记得运动会那天,我送了一包凉果给你吗?那天,你拿下四百公尺接力赛跑第二名。”
怎么他完全不记得这些事情?方志安一脸狐疑地里着王佳佳,会不会是她记错呢?
“不过,你最喜欢的还是雀鸟。那时,学校养了几只白鸽,你常常去喂它们。”王佳佳说。
这个他倒是记得的。
“没想到你现在成了雀鸟专家。改天我可以去看看你工作的情况吗?”
“当然可以。”
“我记得你很喜欢唱歌。”王佳佳说。
他喜欢的吗?难道他年纪大了?往事真的太模糊了。
第二天清晨,方志安带王佳佳到香港公园去,这是他办公的地方。
一只苍鹭生病了,方志安要喂它吃药。
“你跟这里的雀鸟,感情都很好吧?”王佳佳问。
“我不能对他们太好的。”
“为甚么?”
“假如我对它们太好,它们会忘了自己是鸟。”
“那它们以为自己是甚么?”
“它会以为自己是人,可以跟人谈恋爱,于是就不肯去跟异性的雀鸟交配,那便没法繁殖下一代了。”
“那不是很可怜吗?”
“它们到底不是人。”方志安摇摇头。
“人类的历史是由人写的。”王佳佳说。
“那是甚么意思?”
“如果是鸟写的,它们可能会说,鸟对人太好,人会爱上鸟,忘记了自己是人。”王佳佳扫着那只苍鹭身上的羽毛说。
“是的,人和人之间也有许多误解,何况是人和鸟呢?我以前有一个女朋友,她因为我买了—条烧肉去拜神而跟我分手。”
王佳佳笑了:“你为甚么会拜神呢?你不像一个会去拜神的人。”
“那阵子我常常赌马,拜神是希望自己赢钱。”
“你是赌徒?”
“不,我只是想赢一笔钱,然后买一所房子跟她一起生活。”
“她说过要你买房子吗?”
“没有。”
“那就是呀!”
“因为很想和她有将来,所以,想买一所房子。可是,她不明白。我现在不赌马了,也没有房子。”
“我记得你喜欢砌积木的。你砌过一幢房子,还拿了奖呢!你曾经拥有过一幢房子的。”王佳佳说。
“我从来不砌积木的,我没耐性。”
“喔,是吗?”王佳佳怔忡了片刻,“也许我记错了,毕竟是很遥远的事。你还记得我们有个男同学名叫翁朝山的吗?”
“对,我们常常一起玩的。”
王佳佳舒了一口气,说:“幸好,这一次我没记错。你们还有联络吗?”
“小学毕业之后,已经各散东西了。”
“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方志安摇摇头,说:“即使在街上碰到,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对了,今天晚上,由我来下厨好吗?”王佳佳说。
“你?”
“你忘了我家里是开餐馆的吗?我去买菜,你下班回来就可以吃饭了。”王佳佳兴致勃勃地说。
里着王佳佳离去的背影,方志安有些茫然。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性的吧:大家记着的事情,是不一样的。这个突然闯进他生命的女人,是来寻找哪一些记忆呢?
晚上,方志安回到家里的时候,王佳佳已经做好了三个菜。她捧着第四个菜从厨房出来。
“这个你一定喜欢的。”王佳佳鬼马地说。
“是甚么?”
王佳佳掀开盖子,说:“是黄芽白煮烧肉。是烧肉呢!”
方志安笑了:“你真是很会讽刺人!”
王佳佳做的菜很好吃,他想,一辈子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也许是不错的。虽然,他对她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如果能够找到翁朝山便好了,我们三个人可以聚聚旧。”王佳佳说。
“对了,爱砌积木的,好像是他。”
“是吗?我都把你们弄错了。真的没办法找到他吗?”
“重逢也是要缘分的。”
“他现在变成怎样呢?会不会已经结婚了?”
“他也许已经忘记了我和你。”
“会吗?”王佳佳脸上流露了惆怅。
“说笑罢了,你长得这么漂亮,他怎会忘记呢?”
“有一次,我一个人躲在学校的小教堂里哭,你来陪我玩摇摇,你记得吗?”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方志安茫然说。
“哦,也许我记错了。”王佳佳低下头吃饭。
是他记性太坏了,还是她的记性太坏?他望着王佳佳,她一直沉默着,那个神情,充满了沮丧和失望,她要找的那一段记忆,是真实的吗?
他们默默地吃完那顿饭。
“我来煮咖啡吧。”方志安说。
在阳台上喝咖啡的时候,王佳佳没有再提起那些遥远的往事了。她只是拿着他那本《鸟类图监》,问他:“这是甚么鸟?这个呢?你都见过吗?”
他们因为往事而相聚;然而,这一刻,童年的记忆彷佛又变得陌生了。王佳佳的眼眸里,已经失去了重逢的神采。他多么愿意自己是她回忆中的那个人。可惜,他的确不曾在教堂里跟她玩摇摇。
夜里,方志安努力去做一个梦,希望梦回童年的日子;可是,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记不起王佳佳说的那些片段。
几天之后,王佳佳向他辞行。
“我要回德国了。”她说。
“这么快就走?”
“嗯,餐馆需要我呢!”
“我送你去机场吧。”
“不用了。”
方志安替她拿下行李,说:“走吧,我送你。”
分手的时候,王佳佳抱了抱他,说:
“对不起,我可能找错了人。”
方志安微笑着,从背包里拿了一份礼物出来,说:“给你的。”
“是甚么来的?”
“你拆开来看看。”
王佳佳把礼物纸拆开,是一盒香橙朱古力。
“本来想迟些才送给你,没想到你那么快要走。”方志安说。
“谢谢你。当我抬头看到天上的鸟儿,我会想起你。”临别的时候,王佳佳说。
方志安目送着王佳佳离去。他的确是方志安,可是,他知道她要找的是翁朝山。那些往事,是属于翁朝山的。
回到办公室,他打了—通电话给范玫因。
“出来喝咖啡好吗?”他问。
在Starbucks见面的时候,范玫因说:
“还以为安安和佳佳应该是一对的呢!海洋公园那对熊猫也是叫安安和佳佳。”
“这个佳佳不是熊猫,是过境鸟。”
“过境鸟?”
“是一种在移栖时,短暂停留在某个地方,然后继续往前飞行的鸟类。”
范玫因灿然地笑了:“我们生命中,不是也有许多过境鸟吗?”
“是的。”他微笑。
“你的鸟儿好吗?”她问。
方志安望了望自己身上的小鸟。
“我是说天空上由你管理的那些。”
他的脸红了,笑笑说:“还好。”
范玫因望着窗外的天空,说:“那就好了。有鸟儿的天空比较漂亮。”
方志安离开Starbucks ,回到办公室。那只生病的苍鹭已经复原了,他把它放回公园里,看着它拍翼高飞。
过境的鸟,只是一个美丽的偶然。
凌晨十二点半钟,林康悦驾着她那辆小小的敞篷车回家。车停好之后,她并没有立刻把收音机关掉,她还想听下去。夏心桔在节目里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可以让你回去人生某个阶段,你要回去哪个阶段?”
她又要回去哪个阶段呢?
她就要现在这种幸福的日子。
她走出电梯,一边哼着歌一边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开门。门开了,她亮起客厅里的灯。翁朝山直挺挺的坐在沙发上,眼睛冷冰冰的,吓了她—跳。
“你还没有睡吗:”
“为甚么这么晚才回来?”他幽幽的问。
“不是告诉过你,我今天晚上跟旧同学吃饭吗?”
“玩得开心吗?”翁朝山微笑着问。
“嗯!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他说。
“是吗?”她今天穿了一袭黑色的紧身连衣裙,是去年买的,一直放在衣柜襄,没有怎么穿过。
她脱掉鞋子,在翁朝山身边坐了下来,依偎着他说:“李思洛结婚了,罗曼丽跟男朋友闹得很不开心。”
“跟旧同学见面也要穿得这么漂亮的吗?”翁朝山的目光充满怀疑。
“你又来了!”她望着他,很想说话,最后还是把说话吞进肚子里。
“我去洗澡。”她站起来,走进房间里。
翁朝山玺着她颓丧的背影,他有点痛恨自己。
林康悦洗澡的时候,翁朝山也脱掉了衣服走进来。
“对不起。”他在后面抱着她,头搁在她的肩膀上。
“你为甚么老是怀疑我?”林康悦生气的说。
“我不是怀疑你,这么晚了,还不见你回来,我担心你。”
林康悦转过身来,难过地里着翁朝山,说:“你已经不再信任我了。”
“没有这回事。”翁朝山拿了一块肥皂,在手上揉开了泡沫,涂在她身上。
“你知不知道每个女孩子在参加旧同学的聚会时,都会刻意打扮自己的?因为大家都不想在外表上输给对方。”林康悦觉得她因为那一袭黑色裙子而受了委屈,不能不说出来。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回来,我便睡不着。”翁朝山说。
“你永远也不会再像从前那么爱我了,对吗?”她悲哀地问。
翁朝山捧着她濡湿的脸,说:
“我和从前一样爱你。”
他拿起莲蓬头,替她冲去身上的肥皂和脸上的眼泪。
林康悦蹲了下来,脸埋在双手里。她应该相信他吗?还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只是爱的谎言?
翁朝山也蹲了下来,温柔地把林康悦掩着脸的一双手拉开,说:“快点穿上衣服吧,这样会着凉的。”
林康悦摇了摇头,把翁朝山手上的莲蓬头拿过来,搁在他的肩膀上,让热水缓缓流过两个人的身体。她坐了下来,紧紧地搂住翁朝山,双脚缠着他的身体。水蒸气在四周弥漫着,这一刻,除了水声和呼吸声,她甚么也听不见,也看不见翁朝山的睑,一种温柔的幸福降临在她身上,唤回了更加美好的岁月。
那个时候,她正和翁朝山热恋。一天晚上,她和罗曼丽在尖沙咀吃晚饭。吃完饭之后,她们在弥敦道散步。那一带有许多流动小贩的摊子,她在其中一个卖胸针的摊子上看到一个“Love”字的胸针。那个“Love”是用许多颗假宝石嵌成的。
“我要买这个!”她拿起那个胸针。
“不是吧?”罗曼丽摇着头问她。
“为甚么不?”
“你不觉得很肉麻吗?”
但她始终不肯放下那个胸针。
“谁会买这个字的胸针?”罗曼丽说。
“你不需要”Love“吗?”
“但是,没有人会把需要挂在胸前的呀!”
林康悦没有理会罗曼丽的劝告,坚持把那个胸针买了下来。
“要是你把这个胸针挂在身上,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外出。”罗曼丽笑着警告她。
她根本没有打算把那个胸针挂在身上。它很没有品味、很粗糙。然而,那一刻,她不听罗曼丽的说话,硬要买这个胸针,也许是因为正在热恋吧?
心里有爱,被人爱着,也爱着别人,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爱,看到“Love”这个字,双眼也会发光。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挂这个胸针,仍然买了下来,因为她正在享受爱,也正在感受爱。那个时候,她忽然理解,坏的品味,也许有幸福的理由。
她告诉翁朝山:“罗曼丽说,要是我挂上这个胸针,她拒绝和我一起外出。”
翁朝山听了,只是微笑不语。他的微笑里,充满了幸福。她从来没有在一个男人脸上看过这么幸福的神情。一向以来,都是男人许诺给女人幸福;然而、那一刻,她很想给他车福。可是,这个幸福的许诺并没有兑现。她曾经以为翁朝山是她最后一个男人了。后来,她却爱上了另一个人。
邵重侠是她的上司。大家认识的时候,他就知道她有男朋友了。
一天,她发现自己放在荷包里的一张照片不知甚么时候不见了。那是她四岁的时候在家里那棵圣诞树下面拍的,底片已经没有了。
到底是甚么时候遗失了的呢?她在家里怎么找也找不到。那天傍晚,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翻箱倒箧的找。
“你在找甚么?”邵重侠问。
“我在找一张照片。不知道在甚么地方遗失了,那是我很喜欢的一张照片。”
“是这—张吗?”邵重侠从皮包里掏出她遗失了的那张照片。
“就是这一张!”林康悦欢天喜地的说。她还以为,她会永远失去这张照片。
“你是在哪里拾到的?”她问。
“在咖啡机的旁边。”
“一定是我买咖啡的时候不小心掉了的。你是今天拾到的吗?”
“是四个月之前。”邵重侠说这句话时,耳根陡地红了起来。
她忽然明白了。
这个男人一直偷偷藏起她的照片。
她望着邵重侠,他满脸通红。谁能拒绝这种深情呢?那一刻,她爱上了他。那时候为甚么会爱上他呢?她心里不是已经有另一个人吗?那是她曾经相信的幸福。也许,她太年轻了。人在更年轻的时候,总是对爱情需索无度。
林康悦瞒着翁朝山,偷偷的和邵重侠见面。她用上了许多借口:开会、加班、跟旧同学众会、和罗曼丽吃饭……,为了另一段感情,她说了不少的谎言。而其实,她从来就是一个不擅于说谎的人。
一天晚上,当她从邵重侠的家里走出来,她看见翁朝山幽幽地站在对街那家便利商店外面等她。原来,翁朝山从家里跟踪她来这里。看到他的那一刻,她震惊得想立刻逃跑。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呢?她在他面前,惭愧得没法抬起头来。还是翁朝山首先问她:
“你要跟我回去吗?”
她望着翁朝山,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过这么痛苦的神情。她是多么差劲的一个人?她在他眸中看到一个残忍的自己。甚么时候,她已经忘记了在弥敦道的流动摊子上买“Love”胸针的幸福?又在甚么时候,她开始义无反顾地背叛一段挚爱深情:而这一刻,这个男人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怨恨。他来这里,彷佛是要带这个迷途的小女孩回家。
她回报他的深情,竟是背叛。她多么痛恨她自己?
两个人坐在那辆敞篷车上的时候,她掩着睑失声地饮泣,翁朝山一句话也没有说。收音机拧开了,夏心桔在节目里问:
“无限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这个问题,来自米谢·勒缪的一本小书,书的名字是《星星没有出来的夜晚》。
一个小女孩在暴风雨之夜,对于无限、生命、死亡、自我、爱与孤寂提出了许多问题。
无限的尽头在哪里?
她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翁朝山却一直痛苦地沉默着,哭的为甚么不是被背叛的那个人呢?无限的尽头是爱。他用无限的宽容来饶恕一个不忠的情人。
他太爱她了,他是来带她回家的。冷冽的风从外面吹进车厢里,翁朝山伸手去后座拿起自己的外套铺在她身上。林康悦哭得更厉害了。她很想跟他说对不起,可是,在这一刻,“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太痛苦了,翁朝山也许宁愿她沉默。谁能忍受自己的爱遭受背叛和遗弃呢;那一刻,她才深深的知道,她爱的是翁朝山。她不能想像他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没有了他,那些日子将会多么难过?
林康悦离开了那家公司,离开了邵重侠。爱总是有轻和重。有些爱情轻盈,有些爱情比较重。岁月会决定它的重量。她只能辜负迟来的一个。邵重侠在她的生命里,远远比另一个男人轻盈。他的价值,也许是让她知道,她更爱翁朝山多一点。如果不曾爱过另—个人,她怎么知道,她最不能够失去的,是翁朝山的爱?她回到他身边,用以后的日子偿还她对他的亏欠。
可是,她曾经见过的,在翁朝山脸上的那个幸福的笑容,自她回来之后,彷佛就没有再出现过了。有时候,他会变得多疑和忧郁。
一天晚上,她发现翁朝山在书房里翻她的东西。
“你在找甚么?”她问。
“我在找我的电话簿。”翁朝山说。
她知道翁朝山在偷看她的日记。
自从她回来之后,翁朝山总是害怕她会再—次离开。因为内疚,她—次又—次的,由得他怀疑。谁叫她曾经辜负过他呢?也许,他还需要多一点的时间,才能够像从前那么相信她。她会等待。
今天晚上,她和几个旧同学见面,翁朝山竟然又怀疑她。他说是担心,她知道是怀疑。他是永没可能忘记过去的吧?
翁朝山把水笼头关掉,用一条大毛巾把她牢牢的包里着,温柔的说:
“现在去睡吧。”
林康悦忽然觉得,她是他放在掌心的一只小鸟。她曾经从他手上飞走,她背叛过他,她愿意用她的余生去修补那道裂痕。
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在罗曼丽的家里陪着她。罗曼丽跟男朋友吵架了。她跟那个男人一起一年零三个月了,可是,那个男人依然想念着七年前的旧情人。他根本不爱她。
“我想去找那个女人。”罗曼丽说。
“那个女作家?”
“嗯。”
“你找她干甚么?”
“只是去看看。”
“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但我可以去出版社碰碰运气。”
“你要看些甚么?”
“她在我爱的男人心中永垂不朽,我是既羡慕也护忌,要去仰望一下。”
“别疯了!”
“不去仰望,去自怜也是好的。你猜邵重侠会不会偷偷去看你,或者看翁朝山?”
“我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每天到底会有多少人去偷看旧情人和旧情人的情人呢?”
林康悦笑了:“有谁知道呢?被偷看的人,也许是比较幸福的。”
“你爱的,到底是翁朝山,还是邵重侠?”
“翁朝山。”林康悦甜丝丝的说,“他在我心中也是永垂不朽。”
今夜刮起暴风雨,林康悦那辆敞篷车在公路上飞驰。她想快点回去,翁朝山会担心她的。
她拧开车上的收音机,夏心桔的节目播出了最后的一支歌,那是DanFogeberg的《Longer》,地久天长。然而,这一段路却好像永远也走不完,她想快点回去。翁朝山一定还没有睡。他说过,她不回去,他是睡不着的。
当她打开门的那一刻,迎接她的不是温柔的等待,而是一张愤怒的睑。
“曼丽的心情坏透了,所以我……”她连忙解释。
“你真的是在她那里吗?”翁朝山问。
“是的。”她嗫嚅着,她从没见过他这么凶。
“这是甚么?”翁朝山把一个信封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张违反交通规例的罚单。
她不明白他为甚么这么愤怒。
“我忘记了缴交罚款!”她说。
“这张罚单是两个月前发出的,地点是跑马地,姓邵的那个男人,不就是住在那里吗?”
“你以为我去找他?”她觉得受了很大的委屈,“那天晚上,我就是去跟旧同学吃饭。饭后,我送李思洛回家,她是刚刚搬到那里的,我事前也不知道。”
“你真是一个说谎的高手,我比不上你!”翁朝山冷冷的说。
“我根本没有说谎!”
“你说过的谎话实在太多了!今天晚上,又是跟姓邵的见面吧?”
“你太过分了!”她向他咆哮,“既然你不相信我,为甚么还要跟我一起!你从来就没有原谅过我,那为甚么还要假装大方!”
“是的,是我的错!”翁朝山痛苦的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望着翁朝山,眼泪从他的睑上滚下来。她从来没见过他哭。她太知道了,他没有办法忘记她的背叛。他怀疑她的时候,比她更痛苦。她曾经很愿意用她的余生去修补这段感情的裂痕,但她现在明白了,无论她这一辈子多么努力,也无法修补。他们流着泪对里,她比从前爱他更多,他又何尝不是?然而,也是时候要完了。
第二天,林康悦一个人搬了出去。那辆敞篷车仍旧停在大厦里,那是翁朝山从前送给她的礼物。夜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不用再等门了。
翁朝山多么讨厌自己?曾经有一天,他竟然偷偷翻看她的日记。一次又一次,只要她不在身边,他便会联想到她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
这一辈子,他也没法忘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从家里跟踪她出来。她坐的那辆计程车停在跑马地景光街一幢公寓外面,姓邵的男人在那里接她,他们一起走上去。
他就知道她偷偷的和别人来往。他站在对街的便利商店外面等她。他既愤怒而又害怕,他害怕失掉她。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爱她比他所以为的更多。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锥心的折磨。当林康悦从大厦里出来的时候,她脸上是带着微笑的,她是给别人抱过吧?有哪个男人可以承受这种苦楚?他走上前去,接她回家。他很想忘掉她的不忠,可是,曾经有过的裂痕,是永远不可能修补的。他讨厌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他不想再怀疑她,那会削弱他对她的爱。也许,唯有分开之后,两个人各自的生活,他才能够永远思念她。
无限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林康悦一个人走了出来,她没有恨翁朝山,她知道他心里是多么的难受。告别,只是不想再彼此伤害。她的钱包里,放着一张翁朝山的相片,那是他九岁那年照的。
他手上拿着一片香橙朱古力,笑得天真而幸福。这样幸福的微笑,在他们一起的日子里,她是曾经见过的。
如果可以选择回到人生某个时刻,她要回去没有裂痕的时候。她以为裂痕是可以用爱去修补的,原来她错了。
无限的尽头不是爱,爱是有限的,止于背叛和不忠。这一次,她知道翁朝山不会再来接她了。
午夜一点二十分,罗曼丽拿着电话筒的手,微微的颤抖。电话那一头,夏心桔的助手告诉她:“我们接着就会听你的电话。”
她常常嘲笑那些打电话到电台节目诉心声的人,没想到她自己竟然也会做这种傻事。她现在终于体会到那些在空气中诉说自己的故事的人的心情了。有些郁结,你只能托付于一个你不认识的人,这样是最安全的,也唯有这样,心里的痛苦才能减轻一些。
电话那一头,传来夏心桔的声音:
“你现在收听的是ChannelA,我们要接下一个电话了。喂,是罗小姐吗?你有甚么想跟我们谈的?”
“假如一个男人和你一起一年零三个月了,他还是不愿意公开承认你是他的女朋友,那代表甚么?”罗曼丽用震颤的嗓音说。
沉默了片刻,夏心桔反问她:
“你说这代表甚么?”
罗曼丽忧郁地对着电话筒笑了笑,说:
“他不爱我。”
“你自己都有答案了。”
“可是,他是有一点点爱我的——”罗曼丽喃喃说。
收音机里飘来一支哀婉的歌,那是RichardMarks的《RightHereWaiting》。
挂上电话之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觉得现在好过一点了。这支歌,她以前听过了。那时她比较快乐,不明白思念和守候的痛苦。现在她终于明白了。痛苦的时候,一个人甚至会做一些她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譬如她今天晚上所做的事。
她也没有太多时间伤心。明天是公司的周年晚宴。今天晚上,她要好好的睡,让自己看来容光焕发。
她在一家美国药厂工作。这天在周年晚餐会上,同事杜苍林的太太王莉美就拉着罗曼丽,很认真的说:
“曼丽,我有一个表哥在美国矽谷工作的,他还没结婚。下个月他回来度假,我要替你们做媒。”
杜苍林说:“曼丽长得这么漂亮,还用你来介绍男朋友吗?”
“曼丽就是没有男朋友,她常常形单只影的。”王莉美顿了顿,又问:“曼丽,你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罗曼丽尴尬地说:
“工作这么忙,我哪有时间谈恋爱?”
“听见吗?”王莉美对她丈夫抬了一下头,证明自己是对的。
杜苍林指指旁边的方载文,说:
“方载文也没有女朋友,你不如撮合他们两个吧。”
“方先生,你没有女朋友的吗?”王莉美问。
方载文腼腆地说:“暂时还没有女孩子看上我。”
“怎么会呢?你的条件这么好!”王莉美说,“只是太专注工作吧?”
罗曼丽的终身大事成了下半晚的话题。这一次,王莉美是很认真的要为她做媒。
晚宴结束后,罗曼丽一个人从酒店出来,碰到方载文开车和几个同事一起离开。
“再见。”方载文跟她说。
“再见。”她跟车上的人挥挥手。
望着方载文的车子开走之后,她登上一辆计程车。
“小姐,你要去哪里?”计程车司机问她。
“你随便绕几个圈子,然后去铜锣湾加路连山道。”
最后,车子停在铜锣湾加路连山道一幢公寓外面。罗曼丽下了车,走进公寓,来到十九楼。她扳下A 座的门钤。方载文来开门的时候,还没有脱下刚才在晚宴上穿着的那套西装。
方载文抱着她,微笑着说:
“你今天晚上很漂亮。” “是吗?那你为甚么不肯公开我们的关系?我和你都是单身,我不明白你有甚么好怕的?”
方载文吻了吻她,说:“我不是说过很多遍吗?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没有必要公开。况且,我们一直也没公开,忽然公开,其他人会觉得很古怪的。”
“是不是因为你不爱我?”罗曼丽难过地问。
方载文拍拍她的头,说:“你又来了!”
他就是这样,每次当她问他爱不爱她,他总是不肯直接回答。
方载文脱去她的裙子,把她拉到床上。当他在她身体里面的时候,她感觉得到他是有一点点爱她的。可惜,那一点点的爱太少了,还不足以让他肯公开承认他们的关系。她多么希里他对她连这一点点的爱也不曾有过,那么,她便可以洒脱地离开。他偏偏让她在他眼睛最深处看到那一点点的爱,让她存有希望。
“杜太太说要给我做媒呢!”她刻意试探方载文的反应。
“她说说罢了。”
“她是认真的。”
方载文甚么也没说。
忽然之间,所有凄然的感觉都涌上心头,罗曼丽说:“是的,你是不会妒忌的,我根本不是你女朋友!”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这么敏感。”他有点不耐烦。
“你是不是还没有忘记她?”她盯住他的眼睛深处。
“你在说谁?”他避开她的目光。
“你知道我在说谁的。”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翻过身子去睡觉。
“但是你仍然没有忘记她!”罗曼丽光着身子站起来,走到方载文的书房里,拉开书桌的第一个抽屉,放在上面的,是一本关于候乌的书,是他弟弟送给他的。那本书下面,全都是韩纯忆的小说。罗曼丽指着那些书,愤怒地说:“你仍然有买她的书!”
方载文站起来,生气的问:
“你甚么时候翻过我的东西?”
罗曼丽眼泪汪汪地说:“你为甚么要这样对我?”
她的眼泪软化了他。方载文搂着她,说:
“你不要这样。”
“走开!”她推开他,走到床边穿上衣服。
“你要去哪里?”
“回家!”
“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吧。”他无可奈何。
罗曼丽一边穿鞋子一边跟他说:
“明天回到公司里,我会把我们的关系告诉所有人。”
“你不要发疯!”
“你害怕吗?”罗曼丽惨然地笑笑。
离开了方载文,罗曼丽踏着悲伤的步子回家。她自己也知道,明天回到公司,她绝对不会有勇气把他们的关系公开。她害怕会失去他。
认识方载文的时候,她刚刚失恋,他也是一个人,开始的时候,是大家都有点意思的。女人总是希望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快乐。但是,他说:“我们才刚刚开始,太早说了出来,我怕对你会不太好。”过了一些日子,她觉得应该公开,他又说:“在办公室里谈恋爱,会让人说长话短的。”现在他又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没有必要公开。”方载文不但在公司里不承认她,在朋友之间,他也不承认她。他从来不肯带她去见他的朋友。他跟他的弟弟那样要好,也从来不肯让他们见面。今天晚上,当他在王莉美面前不承认自己有女朋友的时候,他的表情是多么的自然,一点破绽也没有。他是由衷的认为自己没有女朋友。
方载文是曾经有过女朋友的。他和她在七年前分手。她就是现在成了名的女作家韩纯忆。他不肯说他们为甚么分手。七年来,他断断续续交过几个女朋友,但他始终没有忘记韩纯忆。韩纯忆走了那么多年,却在他心里霸占着最重要的位置。
为了他的缘故,罗曼丽买了听有韩纯亿的小说,企图从地她的故事里找到—点方裁文的影子。
作家写的东西,总是离不开自己的经历。可惜,罗曼丽无法在韩纯忆的故事里找到一点线索。也许,韩纯忆根本没有怀念方载文。罗曼丽觉得方载文很可怜,他那样撕心裂肺地想念着一个旧情人,那个旧情人却早已经把他忘记了,永远不会回来他身边。
她忽然有点同情他,原谅了他对她的冷漠。第二天,她在公司的电梯里与他相遇,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她的心更软了。其他人出去了,电梯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对不起。”她跟方载文说。
方载文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微笑,那是原谅的手。他原谅了她。她欢天喜地的搂抱着他。电梯门打开,他们立刻熟练地分开。方载文走了出去,她走在后头。她一边为跟他和好如初而兴奋,一边却又为自己感到难过。她并没有做错些甚么,她为甚么要首先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对了,通常说“对不起”的,不是做错事的那个人,而是处于下风的那一个。
这天晚上,她跟李思洛和林康悦去吃意大利菜。李思洛婚后的生活很快乐。结婚之前,李思洛去找过十五年前的旧情人姜言中,她一直没有忘记他。她终于找到姜言中了。他们还上了床,她以为姜言中会叫她不要去结婚,然而,他却开车把她送回家,然后跟她说:“祝你幸福。”十五年来,他并没有她所想像的那么怀念她,是她一厢情愿罢了。终于,她的梦醒了,可以了无牵挂的去结婚。
罗曼丽也去找过旧情人梁正为,可是,梁正为已经爱上另一个人了。方载文为甚么不可以呢?她觉得那些怀念旧情人的人,都患上了可怜的考古癖。
这个星期,罗曼丽和方载文去了印尼吝里岛度假。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次假期。
方载文从来不肯和地一起请假,他说,两个人一起请假,会惹起同事怀疑。她觉得他根本不想和她一起去旅行。这一次,也许因为内疚吧,他答应陪她去印尼玩。
假期本来很圆满,直到他们回来香港的那一刻,所有的快乐都变成了悲伤。他们排队过检查站的时候,他在人丛中发现了杜苍林和他太太王美莉。方载文立刻从罗曼丽的身边走开。罗曼丽出来的时候,找遍了机场和车站,也见不到方载文。她以为他会等她,他却竟然害怕得撇下她走了。
风冷冷的吹来,罗曼丽一个人站在机场外面饮泣。方载文不是否认她,他简直就是遗弃她。他把一个今天早上才和他上过床的女人遗弃在机场。她一边走一边流泪,她真的有那么糟糕吗?在《新约圣经》里,彼得三次不认耶稣。在这一年零三个月里,他已经不止三次否认她。她不是耶稣,她没有耶稣那么仁慈和宽大,她也不能像耶稣一样,死而复生。她的心死了,很难复活。
家里的电话不停地响,她坐在电话机旁边,想着这个她爱过和恨过的男人。电话的铃声彻夜响起,她终于拿起话筒。
“你没事吧?”方载文在电话那一头紧张的问。
所有甜酸苦辣都忽然涌上眼睛,罗曼丽泪着眼睛说:
“我真的希望我有勇气不接这个电话。”
为甚么他总是在她决定死心的时候又燃起她的希望?她知道,她又会原谅他了。
她不甘心。她到底有甚么比不上韩纯忆?这个女人凭甚么在离开七年之后还霸占着一个男人的心?
第二天回到公司,罗曼丽把累积下来的假期一次拿光。她骗方载文说,她跟林康悦一起去意大利玩。
假期开始的第一天,她从早到晚在出版社外面守候。她不知道韩纯忆住在哪里,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这里等她出现。以后每天,她都会这样做。她在韩纯忆的小说里见过她的照片,但是她很想看看她到底有甚么吸引力。这是她两个月来做的第二件傻事。第一件傻事是打电话到电台节目诉心声。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她一向心高气傲,却为了一个男人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等于整整十三天,也见不到韩纯忆。到了第十四天的黄昏,她终于看到韩纯忆了。韩纯忆远远的走来,罗曼丽立刻跑上前,假装跟她擦身而过。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望了望韩纯忆一眼,韩纯忆也下意识地看了地一眼。
她终于等到这一刻了。韩纯忆也不过是个普通女人。她真想告诉韩纯忆,有一个男人在跟她分手七年后仍然痛苦地想念着她,她是多么的车福。
第二天晚上,罗曼丽来到方载文家里。
“意大利好玩吗?”他问。
“嗯,我看到了我—直想看的东西——”
“是哪一个名胜?”他天真地问。
罗曼丽搂着他,凄然地问:“你有没有挂念我?”
“你又来了!”他摸摸她的头发。
他总是这样的,他甚至不曾想念她。
她扑在他身上,粗野地脱去他的裤子。她是如此没有尊严地想把自己送给他。
半途中,她伸出手去拧开收音机。
收音机里传来夏心桔的声音:
“我们昨天已经预告过了,今天晚上将会有一位特别嘉宾,她现在就坐在我对面,她是名作家韩纯忆小姐——”
“把它关掉好吗?”方载文伸出手去想把收音机关掉。
罗曼丽捉住他的手,把他那只手放在她心上,说:“我想听——”
韩纯忆开始说话了。
罗曼丽盯住方载文眼睛的深处,伤心地发现,她曾经在那里看到的,他对她的一点点的爱,根本不是爱,而是怜悯。他怜悯她那么爱他。
他沮丧地从她身上滑下来。
“你是不是无法做下去?”她笑着笑着流下许多眼泪。
当一个女人不被一个男人所爱。她赤身露体,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堆血肉和骨头。她可以忍受他心里永远怀念另一个女人,但她不可以忍受自己在他心中只是一具横陈的肉体,没有感觉,也没有尊严和痛苦。
她穿上衣服。临走前替他把收音机关掉。她不恨他,她甚至有点可怜他。他也想忘记韩纯忆,只是他忘不了。今天晚上,韩纯忆的声音又唤回了他那些沉痛的记忆。
他知道她是不会回来的,他的梦早已经完了,他却不肯醒来。
罗曼丽想起她曾经读过的两句诗:
梦醒时,生活是折翼的鸟,不能再飞了。
梦来时,生活是一块覆满雪花的不毛之地。
梦醒梦来,都是可悲的。她的情人是一只折翼的小鸟,他没有能力再去爱。
韩纯忆收到出版社寄来她的新书,急不及待从头到尾看一遍。翻到第—百一十二页,她看到这一句:
“不要相信男人在床上所说的话。他说同一句话一百遍,也是谎言。到了第一百零一遍,他说的,仍然是谎言。然而,有些男人是例外的。”
原文根本没有“然而,有些男人是例外的。”这一句。最后一句,到底是谁加上去的?她气冲冲的打电话到出版社找姜言中。
刚刚冲好一杯Starbucks 咖啡准备好好享受一下的姜言中,拿起话筒,听到韩纯忆在电话那—头很愤怒的命令他:
“姜先生,请你翻到我的新书第一百一十二页。”
姜言中手上那杯咖啡差一点就泼在桌上。他放下咖啡杯,好不容易才在乱糟糟的书桌上找到韩纯忆的新书,连忙翻到她说的那一页。
“韩小姐,有甚么问题呢?”
韩纯忆凶巴巴的说:“这一页最后的一句是谁加上去的?是你吗?姜先生。”
“当然不是我。”
“那是谁擅自在我的书里加上这—句?是你们的编辑吗?”
姜言中望向坐在他附近的纪文惠。纪文惠刚好打开一个小圆罐子,把一颗酸梅放进嘴里。她看到姜言中里向她这边,于是拿起那个圆罐子走到姜言中面前,问他:
“姜先生,你是不是也想要一些?”
“不,不,不。”姜言中摇着手。
“未经作者同意而改动他的作品,是对作者最大的侮辱。”韩纯忆说。
“我会彻查这件事。”
“好的。你最好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韩纯忆在电话那—头悻悻然的挂线。
纪文惠看到姜言中手上拿着韩纯忆的新书,便问他:
“姜先生,是不是出了甚么问题?”
姜言中指着第一百一十二页最后一句,问她:
“这一句是不是你加上去的?”
“嗯。”纪文惠点头。
“你为甚么——”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说谎的——”
“但,但——”
就在这个时候,叶永绿来了,准备接纪文惠下班。
“刚才是韩小姐打来吗?”纪文惠问姜言中。
“不,不是。我随便问问罢了,你可以下班了。”
“嗯。”纪文惠放下了心头大石,跟叶永绿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纪文惠出去了,叶永绿问姜言中:
“她是不是做错了甚么事情?”
“她擅自在作者的小说里加上自己的句子,怎可以这样做的呢?”
“那现在怎么办?”
“作者刚才打电话来质问我。这个韩纯忆是一点也不好惹的。”
电话铃声又再响起。
“糟糕,—定又是她打来的。”姜言中战战兢兢的拿起话筒。
电话那一头,果然是韩纯忆。
“姜先生,查到是谁做的没有?”
叶永绿知道是纪文惠闯的祸,立刻示意姜言中把话筒交给他。
叶永绿接过话筒,说:“韩小姐,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你是谁?”
“我是纪文惠的男朋友。” “那关你甚么事?”韩纯忆不客气的问。
“韩小姐,我是你的读者。在六年前的书展上,我找过你签名,我的名字叫叶永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事隔六年,韩纯忆并没有忘记这个名字。六年前,她出版第一本书,那时根本没有甚么人认识她。在出版社的摊位上,她被冷落一旁。一个男人拿看书来请她签名。
他不独是当天第一个找她签名的人,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个找她签名的读者。他的名字叫叶永绿,她怎会忘记?
看在这个情份之上,她答应跟他见面。
“她肯见你?”姜言中也有点意外。
“嗯,真是对不起,要你安插文惠在这里工作,还给你添许多麻烦。”
“别说这种傻话。你对女朋友这么好,真是令我惭愧。你明天真的有办法安抚她吗?”
“我会尽力的。”
“可以走了。”纪文惠从洗手间回来说。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叶永绿问姜言中。
“改天吧,我今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叶永绿和纪文惠走了。姜言中放下手上那杯搁凉了的咖啡。世上就是有两种女人,一种聪明而孤绝,太了解爱情的真相,所以不快乐,像韩纯忆。一种天真而简单,幸福地被一个男人爱着,像纪文惠。
这一天,韩纯忆比约定时间早了一点来到咖啡室。她不记得叶永绿长得甚么样子,只记得他的名字—永远青绿的叶子。她答应来听他的解释,是为了报答他六年前的青睐。
叶永绿来了,他穿着咖啡色的衬衫和蓝色的西裤,打扮得很朴素。他的脸上,挂着阳光一般的笑容。她开始对他有点印象了。
“韩小姐,对不起,我这么冒昧——”叶永绿坐下来说。
“只有你一个人来吗?”韩纯忆冷冷的问。
“是的。”
“纪文惠自己为甚么不来?反而要你来替她解释?”
“她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
“你为甚么不让她知道?”韩纯忆有点光火了。
“我不想她知道了会不开心。”
“你怕她不开心?那我呢?那是我的书。”
“韩小姐,请你原谅我。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去补救,只要你别责怪文惠。
“为甚么你要这样做?”
“我答应过会令她幸福——”叶永绿微笑着说。
“那跟这件事有甚么关系?”
“令一个女人幸福,就是筛掉所有会令她不开心的事。”
“那就是不让她知道真相——”
“真相有时候是很令人难过的。这六年来,我都努力做这件事。所有她听到的,都是好消息。”
“如果有一天,她发现真实世界并不是她一向听到的那么完美,她会很痛苦的。”
“只要一天我还在,她也不会听到不好的消息。”
韩纯忆很讶异,问叶永绿:
“就是为了一句承诺?”
“嗯。”叶永绿坚定地点头。
韩纯忆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男人。她有点羡慕纪文惠。如果有一个男人这样保护她,她也会感动,可是,她没有纪文惠那么幸福。无知的女人,毕竟是比较幸福的。
“韩小姐,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笨,但我可以做些甚么赔罪呢?”叶永绿问。
“不用了。”韩纯忆说。
“不用?”叶永绿微微怔了一下。
“就当是我被你感动了吧。”
“那真是谢谢你。”
“你像是天使——”
“天使?”
“只报佳音。”韩纯忆微笑着说。
叶永绿傻傻的笑了一下。
第二天,姜言中约了叶永绿在Starbucks 见面。
“你是怎样说服韩纯忆的?她竟然不再追究。”姜言中一边喝expresso一边问。
“我也没说过些甚么,其实她人很好。”
“我知道。”
“但你好像很怕她——”
“哪有这回事?我是嫌她麻烦。”
“她人很讲理啊!这件事你不要告诉文惠。”
“我会了。”
叶永绿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转头跟姜言中说:“那边正在喝Frappuccino的女孩子,不是你以前女朋友的好朋友范玫因吗?”
姜言中望过去,看到范玫因正在跟一个男人喝咖啡。
“是的,是她。”姜言中说。然后,他站起来:“我们走吧!”
“你不要过去打招呼吗?”
“不用了。”
离开Starbucks ,外面下着微雨,叶永绿上班去了,姜言中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餐厅坐下来吃午饭。他有点后悔刚才走得太匆忙了,打个招呼又有甚么关系?他也想知道他爱过的那个人现在怎样了;然而,他就是没法面对从前的自己。
与这家小餐厅相隔一条街的另外一家意大利餐厅里,韩纯忆和纪文惠正在吃午饭。
“韩小姐,谢谢你请我吃午饭。”纪文惠说。她还是头一次跟韩纯忆吃饭。
“你有男朋友吗?”韩纯忆想听听她口中的叶永绿。
纪文惠幸福地点头,说:“我们一起六年了。他对我很好。”
“真的?”
“我们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他说,他会令我幸福,他一直也有这样做。男人在床上说的,不一定是谎言。我觉得自己很幸福。我不知道怎样说,总之,我觉得心里有一种满满的感觉。每天早上张开眼睛,也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纪文惠天真地说。
韩纯忆笑了一下,她面前这个女人,并不知道,世界之所以这么美好,是因为她有一个不让她听到坏消息的男朋友。
“既然他对你那么好,你们为甚么还不结婚?”
“我想他更疼我。结了婚之后,我怕他会没有现在这么疼我,我是不是很贪婪?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很自私。”
“也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叶永绿的感染,连她也想保护这个幸福的小女人。
“韩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韩纯忆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这是你的私事——”
“没关系。我现在是一个人——”
“你好像对爱情很没有信心。”
“不,我现在仍然相信爱情。”
“是不是你遇上了喜欢的人?”
“他不是我的,但是,他让我相信爱情——他向我报了佳音。”
纪文惠离开之后,韩纯忆在那里坐了—会。雨停了,她走出餐厅。六年前,叶永绿是第一个找她签名的人。当地失望而孤单地坐在出版社的摊位时,叶永绿拿看书来,请她签名,说很喜欢看她的书。他是来向她报佳音的天使。六年后,他再一次向她报佳音,让她重新相信爱情。他和纪文惠,也是一起六年。世事为甚么总有微妙的巧合?
“韩纯忆。”—个男人叫她。原来是姜言中。
“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我的办公室就在附近。”
“噢,是的。我刚才跟纪文惠吃饭。”
姜言中吓了一跳,问:“你没对她做些甚么吧?”
“我不是你想的那么凶吧?”
“当然不是,叶永绿也说你人很好。”
“你们很熟的吗?”
“是旧同学。”
“我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为了令女朋友幸福,努力地不让她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不完美。”
“你觉得真、善、美这三样东西应该怎样排列?”
韩纯忆想也不想,便说:“当然是真,善、美。”
“我觉得是美、善、真。”
“为甚么?”
“真实的东西,有时是很残忍的。”
“你甘心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吗?”韩纯忆反问姜言中。
“我们本来就是活在—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
“好了,我不要再听你的道理。我的新书销量怎样?”
“你要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韩纯忆想了一下,说:“好消息。”
“销量非常好,已经登上了畅销书榜第一名,”
“谢谢你。”韩纯忆叫停了一辆计程车,回头问姜言中:“那坏消息呢?”
姜言中摇头笑了一下。
“你笑甚么?”
“你就是改不了这个缺点,你太喜欢寻找真相了,这样会不快乐的。”
“到底是甚么坏消息?”
“销量太好,书卖断了,来不及补货,要等一个星期之后才有新书交给书店。”
“以后只告诉我好消息就行了。”
“我会尽力的。”姜言中隔着车窗跟她说。
韩纯忆在计程车上微笑,从此以后,她也要听好消息。
回到办公室之后,纪文惠打了一通电话给叶永缘,告诉他她刚才和韩纯忆吃午饭。
“你们聊些甚么?”
“就是聊聊男朋友的事。跟她吃饭很开心。”
“那就好了。”
“阿绿——”
“甚么事?”
“谢谢你,我觉得很快乐。”
纪文惠放下话筒,打开面前的小圆罐子,拿出一颗酸梅放进嘴里。这些酸梅是叶永绿买给她在办公室吃的。他知道她喜欢吃酸梅,总是知道她甚么时候差不多吃完,又给她买一罐新的。
这天黄昏的时候,韩纯忆觉得肚子有点饿,换了衣服出去买点吃的。经过公园时,她看到叶永绿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捧着—大盒曲奇饼吃。
“你为甚么会坐在这里吃东西?”
“是曲奇饼来的,你要试一块吗?”
韩纯忆吃了一块,说:
“太甜了,好难吃。”
“韩小姐,你真是坦白。这些曲奇饼是文惠亲手做的,她要我带回去请同事吃,可是,大家都不感兴趣。我不想她失望,所以要把盒里的曲奇饼吃光了才敢回家。”
“你真是——”韩纯忆在叶永绿身边坐了下来,说:“其实你是在向她说谎。好吧,我来替你吃一些。”
“谢谢你。”
“上一次,你不是说过你愿意做任何事情向我赔罪的吗?”
“嗯。”叶永绿点头。
“我想写你们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有写的价值吗?”
“像你这种男人太稀有了。你不介意吧?”韩纯忆一边吃曲奇饼一边说。
“当然不介意。我们的结局会是怎样?”叶永绿好奇的问。
“我还在想。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幸福的结局。”
叶永绿几经努力,终于把盒里的曲奇饼吃光。他捧着肚子站起来说:
“糟糕,我明天可能跑不动了。”
“你明天要赛跑吗?”
“嗯,是校友会的慈善马拉松赛跑,我和姜言中都要参加。”
“那么,预祝你们胜利。”
“谢谢你——”
“纪文惠会去打气吗?”
“会的。”
“那么你一定要赢,否则她会不幸福。”韩纯忆取笑他。
“我会加油的!我会是第—个冲过终点。”
比赛那天,叶永绿冲过终点时,忽然倒下了。
在急症室的长廊外,医生告诉姜言中,叶永绿的死因是心血管闭塞,平常可能没有病征。
姜言中不知道怎样告诉长廊另一端的纪文惠。她是从来没听过坏消息的。纪文惠远远望过来,姜言中低下头饮泣。
纪文惠贴在走廊尽头的玻璃门旁边,外面已经天黑了,她很害怕明天会来临。天亮了,她的梦就要醒了,她的幸福也完了。她的幸福,都是阿缘给她的。
后来有一天,她做了一盒曲奇饼拿去给韩纯忆。
“阿绿以前是不是找过你?”她问。
韩纯忆怔住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出版社的工作是他给我安排的。我知道我做的曲奇饼太甜,很难吃。我擅自在你的小说里加上自己的句子,令你很生气,阿绿一定是找过你道歉,不然的话,那天你也不会请我吃午饭——”
“你甚么都知道?”韩纯忆很诧异。
“我并不是阿绿所想的那么天真——”
“那为甚么——”
“我装得那么天真,只是感激他为我所做的一切。”纪文惠抹去眼角的泪水,说:“多少年来,他为我筛掉所有不开心的事。从今以后,再没有这样的人了。”
“我以前也有一个男朋友。”韩纯忆说。
“他也是替你筛掉所有坏消息?”
“不。他喜欢把甚么也藏在心底。”
“那你们为甚么会分手?”
“我们吵架吵得很厉害。也许是我的问题吧。”
“你有甚么问题?”
“爱情小说写得太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在现实中还是梦想之中,我要的爱情,或许根本不存在。”
“如果阿绿能够活着回来,我愿意和他分开。即使他不再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他活着。”纪文惠说。
“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韩纯忆说。
韩纯忆啃了一块曲奇饼,说:“这一次的味道刚刚好,不会太甜。”
“谢谢你,韩小姐。可惜你太老实了,你说的谎言,没阿缘说的那么动听。”
“是的,他才是天使。”
“可是,天黑了,我的说谎天使要睡了。”纪文惠遥里着窗外的星星说。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
“我认为是苦的。因为我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他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样的,他会想你活得快乐。”
“是的,我的快乐常常是他最大的幸福。”
“你最怀念他的甚么?”夏心桔问。
“他会为我筛掉所有坏消息,只把好的消息告诉我。他是我的天使,是来向我报佳音的。”纪文惠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她知道流泪是不应该的,阿绿不会想看到她这个样子。她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笑了起来。
“这支歌是送给你和你的天使的。”夏心桔说。
一支《平安夜》的钢琴曲温柔地从收音机里飘送出来。
纪文惠多久没听过这支歌了?她念的是教会学校,从前每一次唱《平安夜》,她也怀着圣洁和崇拜的心去唱。只有这一夜,她是怀着一颗哀伤的心去唱。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她从来没有细读歌里的每一个字,今夜,她一字一句的听进心坎里,这是《平安夜》吗?这支本来是颂赞圣婴降临,为世人赎罪的歌,今夜却变成一支安魂曲。
是的,天使总是要回到天上,阿绿给她的快乐,也是有期限的。期限到了,他就要离开。多么不舍,她也要接受这个安排。从此以后,过着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阿绿走了之后,她没有去碰过他的东西。她不敢去摸他的衣服,不敢拿起他的书,她不想接受他离去的事实。可是,今夜,她心里忽尔有无限平安,她不再害怕了。除了她,还有谁更爱惜他留在世上的一切呢?
她把阿绿的衣服折叠起来放在箱子里。阿绿的衣服不多,都很朴素。她常常认为他应该穿得稍微讲究一点,如今他不在了,他的朴素,反而成为他的优点,让她怀念。
阿绿的书很多,她不是每一本都有看。今夜,她坐在地上,用手把书上的尘埃抹走。她无意中拿起一本书,是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书里面好像夹着一些东西,她把书打开,里面藏着一张照片,是阿绿和一个女孩子的合照。照片上没有日期,阿绿看来很年轻。那时候,她和阿缘应该还没有认识。那个女孩子笑得很甜,她身上穿着红色的护士学生制服。阿绿的手拖着她的手。这个女孩是谁呢?阿绿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段往事。为甚么他从来不说呢?这张照片又为甚么放在书里,是巧合还是有某种意义?
第二天早上,纪文惠拿着照片回去出版社,问姜言中:“你认识照片中的女孩子吗?”
姜言中拿着照片看了看,说:“我不认识她。”
纪文惠失望的说:“你们是同学,我还以为你知道。”
“大学时我去了美国念书。这个女孩子也许是他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也说不定。”
“那时候你们有没有通信?”
“有的,阿绿常常写信给我,反而我很懒惰,很少回信。”姜言中不好意思的说。
“那么,阿缘有没有在信里提起这个女孩子?”
姜言中想了许久,抱歉的说:“这么久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记得了。”
“那些信呢?你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离开美国之前,我扔掉了。”
“甚么?你把阿绿写给你的信扔掉?”
姜言中尴尬的解释:“我这个人不喜欢收藏东西,我连以前女朋友写给我的情信也扔掉了。这样的人生比较简洁嘛!”
纪文惠失望地把照片放回皮包里,突然又想起甚么似的,说:“她当时穿着护士学生的制服,现在应该已经是护士了。我可以拿着照片每间医院去找。”
“香港的医院这么多,护士又有这么多,这不是太渺茫了吗?你为甚么要找她?”
“在阿绿的书里发现这张照片的那一刻,我有点生气。为甚么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呢?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他最爱的人,但是,他最爱的人会不会是照片中的女孩子呢?照片中的阿绿,看起来很幸福。可是,拿着这张照片多看几次之后,我又不生气了。我很想认识这个女孩子,我和她之间好像有某种连系。她知道阿绿已经不在吗?我想,我应该把这个消息送去给她。” “女人真的会做这种事吗?我是说,去找死去的男朋友的旧情人。”
“这种做法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我很想知道阿绿的一些过去。跟一个曾经和他—起的女孩子见面,对我来说,也许是—份慰藉。”
姜言中笑了笑:“假如有天我死了,我的女朋友也会去找我的旧情人吗?”
“这个很难说啊!”
“她们可能会坐在一起投诉我的缺点,然后愈说愈投契,后来更成为好朋友呢!”
“这样不是很温馨吗?”
姜言中向往地笑了。那个场面不是很有趣吗?他死了之后,他的旧情人们坐在一起怀念他。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上网时无意中发现一个“寻人网站”。
“你或许可以去”寻人网站“试试看。”他说。
“甚么是”寻人网站“?”
“那是个专门帮人寻找失去联络的朋友和亲人的网站。你可以把想要寻找的人的资料、照片,甚至书信放上去。浏览这个网页的网友,说不定正是当事人或当事人的朋友。你去碰碰运气吧。”
“真的会找到她吗?”
“我不知道,但是,说不定她的朋友会看到。”
“我会试试看的。”
“寻人网站”的网址是www.missedperson.com。 在网上寻人的人真多啊!这里有一个已经移民德国的女孩子寻找小学四年级的男同学,有—个香港女孩子寻找她在街头偶遇的画家。
纪文惠把阿绿和那个女孩子的照片,跟那本《生活在他方》一起放在网上。她用阿绿的名义刊登这段寻人启事,也留下了阿绿的电子邮箱,这样,那个女孩子说不定会愿意回覆。
每一天,纪文惠也会打开邮箱好几次看看有没有消息,可是,一直也没有回音。
已经是深秋了,她穿着阿绿留下的—件毛衣,每天晚上,坐在他那台电脑面前,等待佳音。
深秋时分,医院的病人特别多,尤其是外科病房,挤满了各种病症的人。其中一位老伯伯,名叫翟长冬,梁舒盈有空间的时候,最喜欢跟他聊天。翟长冬是个魔术师。他的肺癌复发,大概过不了今年冬天。他是个乐观的人,并没有自怨自怜,反而常常表演一些小魔术逗病房里的人笑。
一天午夜,翟长冬睡不着,梁舒盈走到他的床边。
“你为甚么还不睡觉?”
“梁姑娘,你有想念的人吗?”
“为甚么这样问?你是不是有—个?”
翟长冬微笑:“真的希望有机会再见到她。”
“她是你旧情人吗?”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我在”荔园“表演魔术,其中一个项目是飞刀,那就是把一个女人绑在一块直立的木板上,然后,魔术师蒙上眼睛掷飞刀,每一把刀也不偏不倚的掷在她身边——”
“我知道,我也在电视上看过!”梁舒盈兴奋的说。
“那天晚上的观众很多,我问台下有没有人自愿上台,一个女孩于立刻跑上台,她长得很漂亮。”翟长冬回忆着说,“换了任何人都会害怕,她却一点也不害怕。我的飞刀当然也没有掷中她。当我替她松开手上的绳子时,她狠狠的盯着我,说:”我恨你!你为甚么不掷中我?“
“那后来呢?”
“我没有再见过她。也许她当时很想寻死,却没有勇气自己动手,所以想找个人代替她下手吧。在我几十年的魔术师生涯里,这是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我真的很希望再见她。”
“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老婆婆了。”
“但我会把她认出来。”
“你为甚么想见她?”
翟长冬笑了起来,眼里泛着柔光:“也许我爱上了她吧。”
“我可以替你找她,但有一个条件。”
“甚么条件?”
“你要教我魔术。”梁舒盈笑笑说。
“这个太容易了。你有甚么方法找她?”
“前几天我听到几个同事说有一个叫”寻人网站“的东西,可以在那里寻人。
一个一九八O 年在香港念小学四年级,后来移民到德国的女孩子,在网上寻找她当年的一个男同学,结果给她找到了。看来这个网站也是有效的。“
“甚么是”网站“?”
“是九十年代的魔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
翟长冬并没有那个女人任何的资料。梁舒盈只好把一九六八年在“荔园”发生的那—幕写在寻人栏里。当事人一定会记得这件事,如果那位老婆婆还会上网的话。
这个“寻人网站”真是千奇百怪。有人寻找在街上偶遇的人,有人寻找不辞而别的男朋友。翻到下一页,梁舒盈看到自己的照片,是她和阿绿一起照的。阿绿在寻找她,那本《生活在他方》也一并放在网上。她立刻把电脑合上,连插头也拔掉。她坐在床上,用被子包里着自己。她第一次体会到“近乡情怯”这四个字的意思。一个日夕盼望回去故乡的人,终于接近故乡时,却胆怯起来。长久的期待一旦实现了,好像不太真实,太不可信,也太难接受了。她怕。
第二天,在病房里,翟长冬问她:
“找到了没有?”
“不会这么快的,你要耐心等一下。”
几天之后,翟长冬去世了。他等不到冬天,也等不到那个他想念了三十二年的人。他带着永远的遗憾离去。
拒绝被寻找的人是否太残忍了一些;梁舒盈重新打开电脑,来到“寻人网站”的寻人栏。那张照片是在医院草地上照的,当时她还只是个护士学生。阿绿正在念大学。
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他。现在,她一双手紧张得有点颤抖。
“阿绿,是你找我吗?”梁舒盈写了—封电子邮件给叶永绿。
当天晚上,她收到阿绿的回音,他问:
“我们可以见面吗?”
他们约好在一家意大利小餐馆见面。这天是她的休假。她怀着兴奋的心情赴约。
那么多年没见了,阿绿现在好吗?他变成怎样了?他结婚了吗?不会的。她真想快点见到他。
来到餐厅里,她见不到阿绿。坐在那里等她的,是一个个子瘦小的女人。
“你是谁?”
“我是阿绿的女朋友。”
“你找我有甚么事?”
“我想告诉你,阿绿死了。”
梁舒盈本来满怀希望来这里跟阿绿重众,现在,竟然有一个自称是阿绿女朋友的陌生人告诉她,阿绿已经死了。那个根本不是甚么“寻人网站”,而是一个专门作弄人的网站!
“我是在收拾阿绿的遗物时,在那本书里无意中看到你们的照片的。”纪文惠说,“请你原谅我用阿绿的名义找你。我觉得我应该把他的死讯告诉你。”
这个女人看来不像是作弄她。那么,阿绿的死是真的吗?他这么年轻,不可能的。
“阿绿是怎么死的?”
“他参加赛跑时突然昏倒了,是心脏病。”
“你为甚么要告诉我?”她流下了眼泪。
“因为你们曾经一起呀!”纪文惠天真地说:“照片上的你们很幸福。”
“是的,我们是初恋情人。”
“喔,原来是这样,可不可以告诉我,阿绿以前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很好,真的。”
“我知道。”纪文惠微笑说。
“我在护士学校的时候,他在念大学,大家可以见面的时间不是很多。为了帮补家计,他每天下课之后还要去替学生补习,又要去教夜中学。我埋怨他没时间陪我,我们为了这个原因常常吵嘴,后来也就分开了。”
“跟那本《生活在他方》有甚么关系?”
“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去逛书店,那本书是当天买的。我们都很喜欢那个故事,后来,阿绿又买了一本给我,所以,我们每人也有一本。”
“原来是这样。”
见面之前,纪文惠本来很想知道阿绿有多爱这个女人。然而,这一刻,她根本不想知道他爱她们哪一个多一点,她甚至不介意阿绿爱另一个女人多一点。这又有甚么关系呢?阿绿已经不在了。
“谢谢你给阿绿—段快乐的日子。”纪文惠由衷的说。
“你也是。”梁舒盈含泪说。
“你最记得阿绿的甚么?”
梁舒盈笑了起来:“他穿衣服太老实了,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年!”
“对呀!他就是这样,我从来没见过他穿牛仔裤。”
“他会穿咖啡色衬衫配蓝色裤子,难看死了!”
“是的,他穿衣服真没品味。但是,这是他的优点。”
“是的。”
忽然之间,一种幸福而悲哀的感觉几乎同时从这两个女人的心底涌出。她们对望着,虽然素昧平生,因为爱过同一个男人的缘故,却变得很亲近。她们微笑相对,互相慰藉。
一支童音唱颂的《平安夜》飘来,萦绕心头。
“这是《平安夜》吗?”梁舒盈问。
“是的,圣诞节快到了。”纪文惠说。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这不是《平安夜》,对她来说,这是一支最哀痛的情歌。
梁舒盈伸手摸了摸纪文惠的脸,从她的鬓里变出—朵暗红色的圣诞花来。
“送给你的。圣诞快乐。”
“你会变魔术的吗?”
“是一个病人教我的。本来我是想变给阿绿的。”
“谢谢你。圣诞快乐。”
夜里,粱舒盈把她一直放在抽屉里的那本《生活在他方》拿出来,里面夹着她和阿绿的一张合照,跟阿绿收起的那张,是同一张。照片上的阿绿,真的很幸福。那时候,她太任性了。两个人最初走在一起的时候,对方为自己做一件很小的事情,我们也会很感动,后来,他要做更多的事情,我们才会感动。再后来,他要付出更多更多,我们才肯感动。人是多么贪婪的动物?
多少年过去了,她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是阿绿。她以为如果阿绿也思念她,他会找她的。也许,某年某天他们会在路上重逢。
纪文惠告诉她,阿绿出事之后,被送进东区医院,那不正是她工作的地方吗?她回去翻查急症室档案,果然有阿绿的入院记录。那一天,她不也是在医院里值班的吗?原来,他们已经重逢过了。
她爸爸因为太思念死去的妻子的缘故,穿了妻子生前穿过的裙子和她用过的皮包,回到他从前每天陪她上班的那段路上徘徊,结果被巡警逮住了,以为他是个易服癖。思念,是多么的凄苦?爸爸可以穿着妈妈的衣服来怀念她,纪文惠也留着阿缘的衣服,她却只有一本《生活在他方》。阿绿的确已经在另一个地方生活了。书中的诗人,在结局里死去。书的故事与名字,难道是一个预言吗?她颤抖着双手翻开书的第一页。这些年来,她不知道重看过多少遍了。可是,这一次,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两个人分手之后,天涯各处,不相往还,我们总是以为,对方还是活着的。原来,那个人也许已经不在了。
相约在意大利餐厅见面的那天,她以为她和阿绿唱的是一支重聚的歌;谁知道,阿绿没有来,也永远不能来了。她能为他唱的,也只是一支安魂曲。
从温哥华飞往香港的班机,已经在停机坪上等候,乘客们陆续上机。莫君怡用育儿带把两个月大的儿子系紧在胸前。她左手拿着机票,右肩搭着一个大棉布袋。重甸甸的棉布袋里放着婴儿尿布,奶粉、奶瓶、毛毯和孩子的衣服。她几乎是最后一个进入登机走廊的。
空中小姐看到这位年轻的妈妈,连忙走上前,问她:
“太太,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她客气的说。
“你带着孩子,是可以早一点登机的,不用跟其他乘客一起排队。”空中小姐说。
“是吗?”
莫君怡从来就没有使用过这种妈妈优先的服务。她以后会记住。这种方便,是单身的时候没有的。
这班机差不多全满。狭窄的甬道上,挤了几个还在努力把随身行李塞进头顶的箱子的乘客。孩子在她怀里不停扭动身体,莫君怡狼狈地在机舱里寻找自己的座位。
她的座位就在甬道旁边,是她特别要求的。她的左边坐了三个人,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男人。男人的膝盖上放着一本韩纯忆的小说。
莫君怡先把大棉布袋放在座位上,然后松开育儿带,那样她便可以抱着孩子坐下来。孩子的小手使劲地扯着她的衣领,她一边的胸罩带都露了出来。她拉开他的小手,他忽然哇啦哇啦的哭起来,似乎老是要跟她过不去。她发现远处好像有一个熟悉的人。她抬起头;就在抬起头的一刹那,那个人已经投影在她的瞳孔上。
她连忙坐了下来。怀里的孩子仍然不停的哭,他用手不断抓她的脖子,在她脖子上抓出了几道红色的指痕。她的眼泪簌簌的涌出来。
为甚么会是他?为甚么会是在这里?
杜苍林就坐在后面。刚才看到他的时候,她看到他身边坐着一个女人。那个人,大概就是他太太吧?她跟她在脑海里想像的全然不同,她一直想像她是一个自私而相貌平凡的女人。可是,坐在他身旁的她,虽然平凡,看来却很贤淑。她的肚子微微的隆起,幸福地依偎着丈夫。她有了身孕。
“太太,你没事吧?”坐在她旁边的男人问她。
“我没事。”她一边哭一边说。
看到孩子在她怀里不断挣扎,他问她:“要不要我替你拿着你的宝宝?”
他很快发觉自己用错了字眼,婴儿不是物件,不能拿着。
“我是说,要不要我暂时替你抱着你的宝宝?”他诚恳的说。
“不用了,谢谢你。”
“我姓姜,有甚么事,尽管开口。”
“姜先生,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糟糕?”莫君怡微微抬起头问他。
姜言中不知道怎样回答她的问题,他想,她大概是一个产后有点抑郁的女人。
“也不是。”他安慰她。
“我知道是的。”
她没有化妆的脸上,还有些残余未褪的红斑,那是几天前开始的皮肤敏感。一个多月来带着孩子的生活,把她整个人弄得苍白憔悴。孩子昨夜不肯睡,把她折腾了一晚。今天早上赶着到机场,她没有打理过头发,由得它蓬蓬松松。生产之后,她的乳房变松了,又长满奶疮。她今天穿着一件六年前的旧棉衣和一条廉价的棉裤。
她糟糕得不会有任何男人想多看她一眼。
为甚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遇到杜苍林?
重逢的一刻,竟是如此不堪。
她完全不敢转过头去再望他一眼。离开他的时候,她以为他会永远怀念她。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和杜苍林在家里的那张床上做爱。他戴着两个安全套。除了在她的安全期和月经周期之外,他每次都是戴着两个安全套。她知道,他是害怕她怀孕。他怕她会用怀孕来逼他离婚。
“可不可以不用?”她勾住他的脖子,问他。
“不用的话,会有小孩子的。”
“我想替你生孩子。”她微笑着说。
“生了孩子,身材就没有现在这么好了。”他笑了笑。 “我不怕。你猜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你真的想要孩子吗?”
“嗯。”她坚定地点头。
“你会后悔的。”
“那就是说,即使我有了孩子,你也不会跟我结婚,对吗?”她哭着说。
“你又来了!”杜苍林停下来,为她擦泪。
“你和你太太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是用两个吗?”
“不要提起她好吗?”
“我要知道。”她执着的望着他。
“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她了。”
杜苍林用力地搂抱着她,说:
“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莫君怡的眼泪又再汹涌而出。她知道她不应该相信他。假如他那么爱她,为甚么他不肯为她离婚?就是为了所谓道义吗?他老是说很久没有碰过太太了;可是,他们天天睡在一起,他怎么可能碰也不碰她?他不碰她,她难道不会怀疑?
可是,看来这么难以置信的事情,她却深深地相信。如果她不是这样相信,她怎么能够忍受杜苍林每天晚上跟另一个女人睡在一起这回事?
她相信杜苍林永远不会放弃她。无论是真或假,有些事情,她想永远相信下去。
那天下班的时候,她本来想去买点东西,天忽然下起雨来,她随便走进一家书店避雨。在书店里,她无意中看到了一本韩纯忆的书。书名很古怪,所以她买下来了。
雨停了,她坐地车回家。
在车厢里,她开始看那本小说。故事的女主角,爱上了—个已婚的男人。
她一边看,眼泪一边流下来,地车来回了好多遍,她没有下车,她舍不得不看下去。
为甚么韩纯忆竟然说中了她的心事?她不单说中她的心事,也说中了她的痛苦和快乐。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跟杜苍林一起时流的眼泪那么多,却也从来没有像跟他一起时这么快乐。
至苦和至乐,都是他给的。
小说里的女主角跟她的男人说:
“我想,我应该嫁一个我不怎么爱的人,然后,再跟你偷情。这样比较公平。”
莫君怡也曾经这样想过,可是,她做不到。她跟杜苍林说:
“假如有一个男人跟你完全一样,而他是没有太太的,我会立刻爱上他。”
然而,怎么可能有一个人跟他一模一样呢?
在她公司里,一个男同事跟她很谈得来。她知道他对她有意思,她一直躲避他。
那天,她跟杜苍林吵架了。他们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吵架,都为同一个问题吵架。
她要他留下来过夜,他没有答应。
第二天,她瞒着杜苍林去跟那个男同事吃法国菜。
她打扮得很漂亮的去赴约。她很想爱上别人;那么,她便可以忘记他,也可以把自己从无边的痛苦中释放出来。
可是,那顿饭糟糕得不得了。
她一边吃一边感到内疚。她内疚自己竟然背着杜苍林和另一个男人约会。她为甚么会觉得内疚?他已经有太太。她有权爱另一个。然而,她就是内疚。
当那个男人起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她望着他的背影。跟杜苍林比较,他的背影是那么苍白而没有内容。除了杜苍林,她再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了。
她要做一个专一的第三者。这样可笑吗?她专一地爱着一个不专一的男人。她知道,杜苍林爱她远多于他太太,远多于他最爱他太太的时候,如果他有爱过他太太的话。她必须这样相信,才可以继续下去。
那个男人开车送她回家的时候,她拧开了车上的收音机,刚好听到夏心桔主持的 Channel A。
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打电话到节目里说,她男朋友已经五个月没碰过她了。他是不是不再爱她?她在电话那一头哭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怨妇。”
“当男人不爱一个女人,是不是就不会再碰她?”莫君怡问他。
“也不是的。”
“男人可以跟自己已经不爱的女人上床的吗?”她悲伤地问。
“你要我怎么回答你?”
“说真话。”
“有些男人可以。”
“为甚么?”
“虽然他已经不爱那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爱他。她会爬到他身上去。”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里,一进门口,就把身上的衣服脱光,爬进被窝襄。她肯定,她的男人是例外的。杜苍林不会再碰一个他已经不爱的女人。虽然他这刻不是睡在她身边,但是,她光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另一个枕头上面,想像他就在她身边。
午夜醒来的时候,她才知道,杜苍林并没有睡在她身边。
她好想打一通电话给他,好想听听他的声音,可是她知道,她没有这个权利——
没有在午夜打电话给人家丈夫的权利。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床上作爱的时候,她抱着杜苍林,不停的饮泣。
“你为甚么哭?”他紧张地问她。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吗?”她含着泪问他。
杜苍林摇摇头。
“大部分的事情,你都不可以陪我做。”她抹干眼泪,苦笑一下。
“是的。”他深深地叹气。
“我时常在想,你陪我走的路,可以有多长,又会有多远。”
她里着杜苍林,沉默了良久,杜苍林也沉默了。
“我知道终于有一天,会只剩下我一个人继续走下去。”她说。
“为甚么你总是在最快乐的时候说这种话?”他难过地问。
“因为我害怕会失去你。”她蜷缩在杜苍林身上呜咽。
“不会的。”他轻抚她的身体。
“难道你可以一辈子也和两个女人共同生活吗?”
他答不上。
“我常常告诉自己,你是我借回来的,期限到了,就要还给别人。”
“你想把我还给别人吗?”他微笑问她。
“我希望我能够那么狠心。”她凄然地笑。
“你不会的。”
“我会的。”
她在他身上睡着了。
为了不要弄醒她,他由得她压着自己。直到深夜,回家的钟声敲响了,他必须要走。他轻轻的把她移到旁边,起来去洗澡。
莫君怡买的肥皂,是和杜苍林在家里用的一样的。很久以前,她问他在家里用哪个品牌哪一种香味的肥皂,然后,她就买相同的。那么,当他从这里回家,他太太不会在他身上嗅到另一种肥皂的香味,不会因此而怀疑他。
谁都没有她没想得那么周到。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太善良了。假如她想把杜苍林抢过来,她应该故意买另一种香味的肥皂,让他太太知道他有了别的女人,那么,她或许会跟他离婚。到时候,他便自由了。
杜苍林洗了澡,用毛巾抹干身体,然后穿上裤子准备回家去。
她望着杜苍林的背影,一阵鼻酸。在她的生活里,其中一件最难受的事便是每次跟他做爱之后,看着他穿上裤子回家去。
她假装睡着了。杜苍林穿好衣服,在她睑上深深的吻了一下,然后轻轻的关上门。他的背影总是那么惆怅。就在一瞬间,她认清了一个事实——他是个必须回家的男人。他永远不可以和她一起待到明天。
她的明天,只有她自己。这个事实是多么的残酷?
他们几乎每次见面都吵架。每次想到他是属于别人的,她就觉得难以忍受。
当杜苍林的生日快到,她跟他说:
“生日那天,我陪你庆祝好吗?”
他沉默良久。
到他生日的那一天,她在家里等他。他早上打电话来,说:“我明天来好吗?”
“你今天不来,那就以后也不要来。”她挂上话筒。
她也许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善良,她买一片跟他在家里用的一样的肥皂,不是不想他太太发现他有第三者,而是害怕当他太太发现了,杜苍林便不能再来见她。在她和他的婚姻之间,她没有信心他会选择自己。
她现在偏偏要把自己逼到绝境,她要成为跟他厮守终生的唯一的女人。
那天晚上,杜苍林终究没有来,她输了。她悲伤得无法去上班,第二天下午,仍然默在床上。
听到杜苍林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她假装睡着。他走进来,坐在她旁边,为她盖上被子。
她转过身来,凝视着他。
他是那么陌生,从来不曾属于她。
她叹了一口气,说:“你回去做你的好丈夫吧。”
“别这样。我说过永远不会放弃你。”他轻抚她的睑。
她别过脸去,说:
“不是你放弃我,而是我放弃你。我不想你痛苦,也不想自己痛苦。”
沉默了片刻,她又说:
“有一天,当你自由了,你再来找我吧。”
那天之后,她搬走了,换过电话号码,也换过了一份工作,不让他找到她。
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定是上次错误计算了安全期。
她终于怀了杜苍林的孩子,可惜,她和他分手了。她不打算告诉他,她不想破坏他现在的生活。
她一个人跑到温哥华,准备在这里悄悄的把孩子生下来。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和朋友。她幸福地期待着孩子降临,他是她和杜苍林相爱的最后的凭据。
然而,当肚子一天一天的隆起来,她的情绪波动也一天比一天厉害。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个狭小的公寓里,她常常独自饮泣。她需要一个丈夫,她的丈夫却是别人的丈夫。她是不是太任性了?
临盆的那天,她一个人背着一大袋产后的用品走进医院。她阵痛了整整二十个小时,孩子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最需要丈夫的时候,陪着她的,只有医生和护士。
孩子在她怀里呱呱地哭。起飞半小时了,他仍然拼尽气力的哭。机舱里面的人全都望着她,露出烦厌的目光。
坐在后面的女人抱怨说:
“吵死人了!”
“乖乖,不要哭,不要哭!”坐在她身边的姜言中帮忙哄孩子。
“太太,你要不要帮忙?”空中小姐上来问她。
跟她坐在同一行的老妇说:
“孩子可能受不了气压转变,你试试喂他喝点水吧,他会安静下来的。”
她向空中小姐要了一杯暖白开水,用奶瓶喂他。孩子把奶瓶推开,水溅在她脸上。
坐在前面的一个中年女人转过头来教她:
“你起身抱他走走吧。”
她不是不知道可以站起来走走,但她根本没有勇气站起来,她不想让杜苍林看到她。
杜苍林的太太正幸福地怀着他的孩子。为甚么这个女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他生孩子,而她却不可以?
他不是说过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她的吗?她走了之后,他又和她上床了。
男人能够碰他已经不爱的女人。她只好这样相信。
孩子哭得头发全湿透,睑也涨红了,还是不肯罢休。他使劲地抓住她的头发不放手。他为甚么老是要跟她过不去?他知道她为他受了多少苦吗?他就不能让她好过点。
“求求你,不要再哭。”她里着他,眼泪涌了出来。她恨自己,她根本不会带孩子。
今天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比起那天一个人在医院里生孩子更糟糕。她曾经以为那已经是最糟糕的了。
“我不准你再哭!”她戳着他的鼻子说。
孩子哭得更厉害,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
她抱着孩子站起来。他的哭声变小了。机舱里每一双眼睛都望着她。她一步一步的走向杜苍林。
杜苍林望着她,不知所措。
她把孩子放在他大腿上,说:
“他是你的孩子,你来抱他!”
他太太吓得目瞪口呆,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机舱里每一个人都静了下来。
杜苍林用手轻拍孩子的背,在他怀里,孩子果然不哭了。
她很久很久没见过杜苍林了。她还是死不悔改地爱着他。他在她记忆里永存,思念常驻。
这一刻,杜苍林抬起头来,心痛地望着她。那心痛的表情一瞬间又化为重逢的微笑。微笑中有苦涩,离别的那一天,他为她盖被子的那一幕,又再一次浮现在她脑海。她忽然谅解,他不想她怀孕,不是基于自私的理由,而是他知道,她承受不起那份痛苦。
她虚弱地用手支着椅子的靠背,用微笑来回答他的微笑。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爱。只是,她也知道,他可以陪她走的路,不会有太长,也不会有太远。他是个必须回家的男人。
他永远不可以和她一起待到明天。
晚上九点钟,中环California健身院的一列落地玻璃前,每个人都流着汗,忙碌地做着各种器械运动。他们是这个城市的风景,这个城市的风景也点缀了他们。
莫君怡在跑步机上跑了四十分钟,头发和衣服全都湿透了。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不敢站在窗前,怕街上的人看她。后来,她习惯了。是她看街上的人,不是街上的人看她。过路或停下来观看的人,不过是流动的风景。
准备去洗澡的时候,她看见了姜言中,他在踏单车。十个月前,他们在飞机上相遇,他就坐在她旁边,帮了不少忙。
“姜先生,你也在这里做运动的吗?”
“喔,是的,我是第一天来的,没想到人这么多。”
“因为寂寞的人很多呢!”
“你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许多。”
“我天天都来这里,减肥是女人的终身事业嘛。你为甚么来?你并不胖。”
“我有个好朋友,年纪很轻,却在马拉松赛跑时心脏病发过身了。”
“所以你也开始注重健康?”
“也许我怕死吧!”姜言中说。
莫君怡想不到说些甚么,终于说:
“我先走了。”
离开California,她走路到附近的Starbucks ,买了一杯Caffemocha,坐下来看书。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一个男人在她身边说:
“在看《星星还没有出来的夜晚》吗?”
莫君怡抬起头来,看见了姜言中,他手上拿着一杯expresso。
莫君怡挪开了自己的背包,说:“最近买的。”
“这本书是给小孩子看的。”姜言中说。
“对小孩子来说,未免太深奥了。”
“是的,小孩子才不会想,无限的尽头到底在哪里?更不会去想,人是否可以任意更换自己的皮囊。”
“如果可以的话,你想换过—副皮囊吗?”莫君怡问。
“当然希望,我想换一副俊俏一点的。”姜言中笑着说。
“我也想换过一副,那就可以忘记过去的自己。”莫君怡呷了一口咖啡,说:
“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存在呢?”
“你不喜欢现在的自己吗?”
“不。只是,如果还有另—个自己,那—个我,或许会拥有更多感情和肉体的自由。”
“我从没想过有另一个自己。”
“这是女人常常胡思乱想的问题。另一个我,也许很洒脱、很快乐,甚至会跟自己所爱的男人去抢劫银行。”
姜言中笑了:“会吗?”
“也许会的,因为是另一个我嘛!”
莫君怡望着姜言中,忽尔不明白自己为甚么跟他说了这许多话。也许,他的笑容太温暖了,而她也太寂寞了。
莫君怡放下手上的咖啡杯,拿起背包,说:“这里要关门了,你住在哪里?”
“铜锣湾的加路连山道。”
“真的吗?我也住在附近,我送你—程吧。”
“那谢谢你了。”
车子是她两个月前买的,是一辆迷你四驱车。从前,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这种车,那时候,她梦想的车,是舒适的轿车。
“我喜欢这种车。”姜言中说。
“虽然说是四驱车,却不能翻山越岭。这种车子,是设计给城市人开的。他们只是要一个翻山越岭的梦想。”莫君怡说。
她拧开了收音机,问姜言中:“你喜欢看书的吗?”
“我是做出版社的,韩纯忆的书都是我们出版的。”
“真的吗?她的书陪我度过许多日子。”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喔,对不起。我叫莫君怡,我也只知道你姓姜。”
“姜言中。”
收音机播放着夏心桔的节目,一个女孩子在电话里说:
“你相信有永远的爱吗?”
夏心桔说:“我相信的。”
“你拥有过吗?”女孩问。
“还没有。”
“那你为甚么相信?”
“相信的话,比较幸福。”夏心桔说。
“你相信吗?”莫君怡问姜言中。
“嗯?”
“永远的爱——”
姜言中摇了摇头。
“为甚么不?”
“不相信的话,比较幸福。”
车子到了,莫君怡微笑着说:
“在California再见。”
他们再见的地方,却不是California,而是在街上。莫君怡在车里,姜言中在车外。她调低玻璃窗,惊讶地问:“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我有朋友住在附近,你呢?这么晚了,你—个人躲在车上干甚么?”
“你上来好吗?”莫君怡推开车门,姜言中爬到驾驶座旁边。
“你在等人吗?”
莫君怡苦涩地笑了笑:“也可以这样说。这样吧,你陪我等人,我送你回家。”
“听起来很划算,好吧,反正我的好奇心很大。”
莫君怡忽然沉默了。姜言中看到一个男人从一幢商业大厦走出来,登上一辆计程车。
莫君怡发动引擎,跟踪那辆计程车。
“他不就是飞机上的那个人吗?”姜言中说。
“是的。他叫杜苍林。”
十个月前,他到温哥华公干,回来香港时,跟莫君怡同一班飞机。当时的她,手上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婴儿。那个婴儿哭得很厉害,他问她要不要帮忙,她却只是微微抬起头来,问他:“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糟糕?”
那个孩子哭个不停,莫君怡突然抱着孩子走到后面一对夫妇跟前,把孩子放在那个男人的大腿上,说:“他是你的孩子,你来抱他!”
飞机降落香港之后,莫君怡从男人手上抱回那个孩子,那天之后,姜言中没有再见过她,直到他们在California重逢。
杜苍林坐的计程车在北角一幢公寓前面停下来,莫君怡远远的留在后面,看着他走进公寓。
“他住在这里的。”莫君怡说。
“你们还在一起的吗?”
“怎么可能呢?他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我们已经分手了。”
“既然已经分手了——”
莫君怡反过来问他:“难道我不可以看看他吗?”
“你天天也来?”
“只是想念他的时候才会来看看。”
“这是为了甚么?”
莫君怡惨然地笑笑:“我想知道有没有永远的爱。”
姜言中并不明白,这样跟踪一个旧情人,为甚么就可以知道有没有永远的爱?然而,女人是从来不讲道理的。她们的道理,就是自己的感觉。像纪文惠、她竟然会去寻找阿绿以前的女朋友,这是多么难以理解?
“你有没有对—个女人说过你永远爱她?”莫君怡问。
“有的。”
“后来呢?”
“后来——”姜言中腼觍地笑笑,“也许忘记了。”
“你说的时候,是真心的吗?”
“是的,后来,环境改变了。”
“能够让环境改变的,便不是永远。”
莫君怡忽然指着车外说:“他太太回来了。”
一个女人从计程车上走下来,匆匆走进公寓里。那是姜言中在飞机上见过的那个女人,她就是王莉美。
过了一会儿,杜苍林和这个女人从公寓里走出来,他们手牵着手,很恩爱的,好像是去吃东西的样子。
“我们走吧。”莫君怡的车子在杜苍林身旁经过,他看不见地。
“我的车子换了,所以他不会留意。”莫君怡说。
“喔。”
“一个人是不是可以同时爱很多人?”她问。
“是的。”
“明白了。”
莫君怡拧开了收音机,刚好听到夏心桔在Channet 》节目襄说:
“无限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她望了望姜言中,无奈地笑了。
车子到了加路连山道,姜言中说:
“下次需要我陪你去跟踪别人的话,尽管打电话给我好了。”
“谢谢你了。”莫君怡说。
姜言中可以陪她去跟踪杜苍林;陪她去追寻过去的承诺的,却只有她自己。
后来的一个晚上,莫君怡一个人坐在车上,车子就停在杜苍林的公寓外面。她没有看见杜苍林,却看见他太太王莉美神神秘秘的从公寓里走出来,钻上一辆在街角等她的车子。开车的,是个男人。
车子驶到了浅水湾一条幽静的小路上,莫君恰悄悄地跟踪他们。车子停在树丛襄,王莉美和男人并没有下车。莫君怡从车上走下来,走到他们那辆车子旁边,她看到王莉美和那个男人在车厢里亲热。
王莉美看到了她,吓得目瞪口呆,连忙把身上的男人推开。莫君怡看了看她,走开了。
“不要走!”王莉美从后面追上来。
“你是第二次把我吓倒了,第一次,是在飞机上。”王莉美说。
“对不起,两次都不是有意的。”莫君怡说。
“你会告诉他吗?”
“我为甚么要这样做?”
“只要告诉他,他便属于你的。”
莫君怡凄然说:“他从来不属于我,他是你的丈夫。”
王莉美难堪地站着。
“回去吧,那个人在等你。”莫君怡说。然后,她问:“车上的那个男人,是你爱的吗?”
“是的。”王莉美说。
“你爱你丈夫吗?”
“我爱他。”王莉美流着泪说,“你会告诉他吗?”
“我爱他,我不想他痛苦。”
“谢谢你。”
“你用不着多谢我,我是抢过你丈夫的女人呢!”
“现在我们打成平乎了。”王莉美说。
“你相信有永远的爱吗?”她问。
“我不相信。”王莉美抹了抹脸上的泪,哽咽着说。
然后,她转过身去,回到那辆车上,留下—个颓唐的背影。
莫君怡爬上自己的车,离开了那条小路。原来,一个人的确是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的。爱情是百孔干疮,我们在背叛所爱的同时,也被背叛。或许,我们背叛了所爱的人,只是因为没法背叛自己。
如果是一年前,她看到杜苍林的太太偷情,她会很高兴;然而,这天晚上,她只是觉得悲哀。王莉美是第二个告诉她世上没有永远的爱的人,第一个是姜言中。
后来有一天,她在杜苍林的公司外面等他,杜苍林钻上一辆计程车。可是,那并不是回家的路。她在后面跟着那辆计程车,愈走愈难过。那是去她以前住的地方的路。
计程车停在她以前住的公寓外面,杜苍林从车上走下来,莫君怡把车停在对面。
他为甚么来这里呢?他明明知道她很早之前已经搬走了。
杜苍林在公寓外面徘徊,昏黄的街灯下,只有他一个人,哀哀地追悼一段已成过去的感情。他曾经跟她说:“我永远不会放弃你!”,他说的时候,是真心的。
多少时间过去了,她很想走下车去拥抱他,然而,那又怎样呢?他同时也爱着另一个女人。
她开动车子,徐徐从他身边驶过,杜苍林忽尔回头望着她的车。他看到她吗?好像看见了,也好像看不见。她冲过红灯,不让他追上来。车子驶上了公路,她终于把车拐到避车处,失声地哭了。
一辆计程车在她的车子旁边停下来,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是姜言中。
“你没事吧?”姜言中拍拍她的车窗。
她调低车窗:“你为甚么会在这里?”
“我正要回家,看到你的车子停在这里,以为你抛锚了。”
“我没事。”
“可以送我一程吗?”
“当然可以。”
姜言中把计程车司机打发了,爬上莫君怡的四驱车。
“你刚才看到我的时候,好像有点失望。”姜言中说。
莫君怡笑了笑,没有回答。
“是不是又去了跟踪别人?”姜言中问。
“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好玩的事情,为甚么不带我去?”
“下次带你去吧!”
“真的还有下次?”
“也许没有了。我可以去你家吗?我不想—个人回去。”
“你不介意我的家乱七八糟吗?”
“没关系,我的家也乱七八糟。”莫君怡说。
她很想要一个男人的怀抱,她想过新的生活。
可是,当她躺在姜言中的床上,她心里想着的却是杜苍林在她旧居深情地徘徊的一幕。
“对不起,我好像不可以。”她说。
“我好像也不行。”姜言中尴尬地说。
“你也有挂念着的人吗?”
“从温哥华回来的那天,我碰到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还爱着她?”
“我觉得很对不起她。”
莫君怡笑了:“为甚么男人老是觉得对不起以前的女朋友,他们当时不可以对她好一点的吗?事后内疚又有甚么意思。”
“男人就是这样。”
“你做了甚么对不起她的事?”
“我在她很爱我的时候离开她。”
“我也是在杜苍林很爱我的时候离开。这样或许是最完美的。”
“为甚么?”
“这样的爱情,永远没有机会过期。”
姜言中抱着自己的膝盖,莫君怡抱着姜言中的枕头,他们像这个城市里所有寂寞的男女一样,遥望着星星还没有出来的天际。
“你真的不相信有永远的爱?”莫君怡问。
姜言中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人对你说,她永远爱你吗?”
“没有。可能是我的吸引力不够吧。”
“你不相信,便不会听到。”
“也许吧。”
“我比你幸福。我相信有永远的爱,而我看到了。”她说。
“你知道永远有多远吗?”她问。
“我可没有想过这么远的问题。”姜言中说。
“我知道永远有多远。”她说。
“有多远?”
莫君怡微笑着,没有回答。她想睡了。
谁会去想永远有多远呢?永远一点也不远,它太近了,就在眼前。你这一刻看到的,便是永恒。她看到了一个永远爱她的男人,那一幕,是永远不会消逝的。
从香港飞往温哥华的班机起飞了。杜苍林与王莉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从窗子往下里,夜色璀璨。许多年前,他也是只身到温哥华上大学。这一次,他是来公干的。
一夜之后,飞机在温哥华机场降落,自从离开之后,杜苍林再没有踏足这片土地。一个人不愿意重游故地,通常有两个原因:从前的回忆太美好了,他不想破坏它。又或者是以前的回忆太痛苦了,他不想再去碰它。
不论如何,他始终又回来了。
温哥华的秋天有点萧杀。工作进展得比他想像中顺利。这一天的会议结束之后,他坐计程车来到市内一家医院,一个穿着白袍的女人站在走廊上等他。她是蒋安宇,他的大学同学,这家医院的化验师。
蒋安宇走上来跟他拥抱,说:
“昨天收到你的电话,真的吓了我一跳。你结了婚没有?”
“结了。”
“你呢?你结了婚没有?”
“我连男朋友都还没有呢!”
“严英如她好吗?”杜苍林问。
蒋安宇笑笑摇了摇头:“我早知道你不是为我而来的了。”
杜苍林有点儿尴尬:“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们不常见面。旧同学的聚会,她也很少参加。”
“她结了婚没有?”
“好像还没有。”
“有男朋友吗?”
“这个我倒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在中学里教生物。我把学校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写下来给你吧。你会去找她吗?”
“假如你是她,你会想见到我吗?”
“那要看看我现在是否幸福。幸福的话,我也不介意跟旧情人见面。”
杜苍林来到学校,有几个学生在草地上打球。他问一个红发男孩,红发男孩告诉他,严英如在实验室里。
他来到草地旁边的一座实验室,走廊上,空气里飘着微微的腥味。实验室的门没有关上,他站在门外,看到了严英如。
严英如身上穿着一袭粉蓝色的羊毛裙,戴着一双深红色的手套,正在收拾学生们解剖完的鲜鱼。怪不得空气里有—股腥味。
严英如抬起头,看到了他。她的手套染满了鱼血,停留在半空。她太震惊了。
杜苍林向前走了两步,说:
“是蒋安宇把学校的地址给我的。”
“甚么时候来的?”
“大前天。”
“哦——”
“你好吗?”他腼觍地问、
“很好。”她微笑。
严英如把手套脱下来,丢到垃圾桶里。
“这次来温哥华是干甚么的?”严英如一边收拾桌上的书一边问。
“是来公干。”
“那甚么时候要走?”
“明天。”
“哦。”
“我刚才看见附近有家Starbucks你有空吗?我们去喝一杯咖啡。”
“也好,可以吹一吹身上的腥味。你在外面等我,我去拿我的皮包。”
严英如回到教员室,把手上的书放下,呆呆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杜苍林不是一声不响的走了吗?他那么残忍地把她丢下,为甚么现在又要来干扰她平静的生活? 她的心有点乱。她把头发整理了一下,穿上大衣出去。
她从二楼走下来,看见杜苍林在楼梯下面,双手插着裤袋,挨在柱子上。曾经有无数的日子,他也是这样等她下课。
“走吧。”
也曾经有无数的日子,他们在温哥华的秋天这样结伴走路。
他们沉默地走着,多少往事穿过岁月的断层扑来。
那一年,她和男朋友邵重侠一起到温哥华上大学。她和邵重侠上了不同的大学。
她念生物,他念数学。邵重侠是个很好的男朋友,他对她好得没话说。他体贴她、迁就她、宠她。
在大学里,她认识了也是从香港来的杜苍林。杜苍林的旧同学蒋安宇和她是同班的同学。
杜苍林是念化学的,他们很谈得来。当她不大愿意在他面前提起男朋友,也不大愿意让邵重侠跟他认识,她就预感到有一天,会有一些事情发生。
她和邵重侠已经一起五年了。那五年的岁月是没有甚么可以代替的。然而,风平浪诤的生活往往使人变得善忘。她忘了那些美好的日子。她还年轻,她不想为了所谓道义和责任而收藏起自己对另—个男人的爱。
况且,那份爱已经再也藏不起来了。
那年的万圣节,邵重侠把自己打扮成日本超人,她打扮成恐龙怪兽。他们和其他朋友一起去拍门拿糖果。
闹了一个晚上,邵重侠捧着超人面具和满抱的糖果跟她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我们分手好吗?”她说。
“为甚么?”邵重侠呆住了。
“你—定要知道为甚么吗?”
邵重侠痛苦地望着她。她不说,他是不会罢休的。
“也许,我已经爱上了另一个人。”
“甚么”也许“?”
“因为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
“他是谁?”
“我不能说。”
“你为了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爱你的人而离开我?”邵重侠流下了眼泪。
她回避了邵重侠的目光,捧着怪兽的头继续往前走。是的,她也觉得自己很笨。
她和杜苍林还只是很要好的朋友,虽然是有一点暧昧,毕竟还没开始。她为甚么忽然要跟邵重侠分手呢?
今天一起去拿糖果的时候,她就想跟邵重侠说,她已经不爱他了。她不知道那是突如其来的感觉还是在杜苍林出现之后才发生的。但那又有甚么分别呢?她和他一起走的路已经走完了。
本来,她不用现在就跟邵重侠分手。她应该先和杜苍林开始了,确定这段感情是稳当的,确定杜苍林也同样爱她,然后,她才跟邵重侠分手。对她来说,这样是比较聪明的,然而,这种爱有甚么值得稀罕呢?
她要用自由之身去爱另一个男人。无论得或失,这种爱才是高贵的。
邵重侠哭得很厉害,她麻木地站在他身旁。超人一向是战胜恐龙怪兽的。可是,这一次,超人被打败了。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怪兽衣,飞奔到杜苍林家里。杜苍林来开门的时候,扮成一只斑黄的大蝴蝶,他正和朋友在家里开化妆舞会。
“我跟男朋友分手了!”严英如一边说一边在冷风中抖颤。
“为甚么?”他问。
她微笑不语。这个笑容,是一个剖白。假如杜苍林不明白,他也不配爱她。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离开他的房子。
只是,这段情并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么高贵。杜苍林跟邵重侠压根儿就是两个不同的人。邵重侠宠她,甚么都迁就她,杜苍林很有自己的原则,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邵重侠总是把她放在第一位,可是,杜苍林会在周末丢下她,和朋友出去玩。
她和邵重侠一起那么多年了,跟杜苍林一起,她明明知道不应该拿两个人比较,但是,她总会比较他们。
那天晚上,他们为了一件她已经忘记了的小事吵架。
她从来没有试过生这么大的气,她对着杜苍林冲口而出:
“如果是他,他才不会像你这样对我!”
杜苍林的脸色难看极了。
深夜里,她爬到他身上饮泣。
“对不起。”她哭着说。
“没关系。”杜苍林抱着她。
她吻他的耳珠,又用脸去擦他的脖子。她用亲密的作爱来赎罪。如果可以,她愿意收回那句说话。
可是,一句已经说到对方骨头里的说话,是收不回来的。
第二天,严英如下课之后回到家里,不见了杜苍林。他的证件和衣服也不见了。
她为他背弃了初恋男朋友,他对她的回报,竟是不辞而别。也许,这就是她的报应。
后来,她知道他去了三藩市。她没打算去找他,她太恨他了。
邵重侠也退学回去香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在温哥华。她本来被两个男人所爱,现在却成为最失败的一个。太可笑了。
她和杜苍林来到Starbucks 。她要了一杯Cappuccino。
“学校的生活还好吗?”杜苍林问。
她望着杜苍林,多少年的日子倏忽已成过去。他走了之后,她谈过几次恋爱,没有甚么美好的结果。她刻意不跟以前的同学来往,她不想记起那些往事。
杜苍林望着她,思量着,她现在幸福吗?他不敢问。
那个时候,他曾经为爱她而痛苦。她已经有一个那么好的男朋友了,他不可能得到她,也不应该破坏她的幸福。万圣节那天晚上,当她告诉他,她和男朋友分手了,他也同时告诉自己,要好好的待她。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爱她,但她总是拿他和她以前的男人比较。
他受得了单恋,却受不了比较。
—天晚上,他们吵架的时候,严英如向他咆哮:
“如果是他,他才不会像你这样对我!”
他知道,假如他再不离开,他会恨她。为了不让自己恨地,他一个人悄悄的走了。他在美国上了另一所大学,过着另一种生活。后来,他认识了王莉美。他不是太爱她。在寂寞的异乡,那是相依为命的感情。
多少年来,每次想起严英如,他总是很自责。他应该可以做得好一点的。严英如为他背弃了另一个男人,也放弃了原来的串福,他怎可以就这样抛下她走了?
莫君怡离开他之后,他撕心裂肺地想念看她,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一个人痛苦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以前也曾经令人痛苦。
“对不起。”他对严英如说。
“你来找我,就是想对我说这句话?”严英如用震颤的嗓音说。
是的。这句话藏在他心里很久了。
“为甚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我不该一声不响地离开。”
严英如笑了:“你记不记得我也跟你说过一声”对不起“?”
杜苍林茫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知道你不记得。”严英如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上课了。再见。”
她在风中抖颤着。是的,他不记得。
她恨他,不是因为他不辞而别。
她恨他?是因为他不辞而别的前一天晚上还和她作爱。
她爬到他身上跟他说对不起。她挑逗他,用亲密的作爱来赎罪。他冲动地抱着她,深入她的身体。经过一场激烈的争吵,他们狂热地吞噬对方。那一刻,她以为他接受了她那一句“对不起”。
谁知道第二天他就不辞而别了。
没有甚么羞辱比这个羞辱更大。
既然忘了,他为甚么要回来呢?他仍然是那么自私,只希望让自己的良心以后好过一点。
从温哥华飞往香港的班机起飞了。杜苍林带着满怀的疑惑和失落回去。
机舱里,一个婴儿哭得很厉害。
抱着婴儿的女人,突然站起身,朝他走过来,那是莫君怡。她为甚么会在这里,会抱着一个孩子?
莫君怡把孩子放在他怀里,说:
“他是你的孩子,你来抱他!”
他抱着孩子,孩子不哭了。
然后,王莉美开始哭泣。
莫君怡用手支着椅子,虚弱而苦涩地里着他。
夜里,严英如把那年万圣节她扮成恐龙怪兽的那件戏服拿出来穿在身上。多少年来,每当她不开心,她会穿起这件怪兽衣。这件衣服唤回了她许多美好的回忆。那天晚上,她也是穿着这一身衣服跑去找杜苍林的。杜苍林穿的,是大蝴蝶的衣服。他走的时候,留下了那套蝴蝶戏服。她—直把它和自己的怪兽衣放在—起。
她早就应该把他忘记了,这只假蝴蝶是过期居留的。真的那一只,在许多年前已经飞走了。
多少年来,周曼芊一直想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天长日久已经泛黄的记忆一次又一次重现,同时也一次又一次让她鼻酸。她还是没法理解,她所爱的那个男人为甚么会悄然无声地离开她的生命。
她和姜言中一起七年。最后的一年,他们住在一起。一天午夜里,当她醒来,她看到他直挺挺的坐在床上。
“怎么啦?你在想甚么?”她轻轻的问。
姜言中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说:“我想过一些一个人的生活。”
周曼芊慌乱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姜言中的眼睛是红红的,好像哭过。
“你在说甚么?”她问。
沉默了片刻之后,姜言中说:
“我想以后有多—点的私人时间,你可以搬回去家里住吗?”
“为甚么?”她用颤抖的嗓音说。
姜言中望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眼神是悲哀的,心意却决绝。
整个晚上,周曼芊躲在被窝里饮泣。身旁的姜言中,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看到她流泪的时候,会抱着她、安慰她。她很清楚的知道他没有爱上别人。他对她是那么的好,他们天天也在一起。每晚睡觉的时候,他会握着她的手。天冷的时候,他会把她那双冷冰冰的腿放在自己温熟的肚子上,让她觉得暖一些。
这七年的日子太快乐了,没可能会这样终结。
也许是工作压力太大吧?也许他是有苦衷的吧?她应该让他静一静,第二天,她听他的话暂时搬去好朋友范玫因家里。走的时候,她只是把几件简单的衣服放在他的皮箱里带走。那个小小的灰色皮箱,是用帆布和牛皮造的,是姜言中许多年前买的。
箱子的顶部,有一只鸽子标志。
周曼芦提着行李箱离开的时候,姜言中坐在家里那张书桌前面,手里拿着—奉书,心不在焉的看。
“你打电话给我吧。”她回头跟姜言中说。
他点了点头。
走出去之后,她才又哭了起来。她不敢在他面前哭。她尽量把整件事看成是一个小风波,她甚至认为自己处理得很聪明。她悄悄的离开几天,当她不在他身边,他会思念她。
然而,一天一天的过去,姜言中并没有打电话给地。
一天晚上,她回去了。姜言中还没有下班,家里的东西有点乱。他似乎很快便习惯了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她把大衣脱下来,将家里的东西收拾一遍。最后,她连浴室和厨房的地板也擦得光光亮亮。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上等他。已经是深夜了,他还没有回来。也许,他已经过着另一种生活。
周曼芊从皮包里拿出一包咖啡豆。这是他最爱喝的咖啡。她把咖啡豆放在桌子上、那里有整整一千克,足够他喝一段很长的日子了。一直以来,都是她去替他买咖啡豆的,那家店就在她上班的路上。从今以后,她也许没法为他做这件事了。
后来,她去了美国进修。她不能待在这里天天想念他,她宁愿把自己放逐,就像姜言中也放逐自己一样。或许,在另一个地方,她可以把他忘记。
从美国回来之后,她在一所医院里任职。她是一位心理医生。病人来找她解决问题,却不知道,这位医生的心里也承受着沉重的过去。这些年来,她没有爱过别的人。
现在,刚刚下班的地正开车回家,今天最后的一个病人、名叫王莉美,患上了梦游症。
“梦游症?”周曼苹沉吟了一会。
“是的。两个星期前的一天晚上,我从睡梦中醒来,拿了车匙,走到停车场,爬进自己的车子里,然后把车开到高速公路上。我丈夫醒来时不见了我,开车去找我,在公路上发现了我的车子。当时,我的车子停在路边,而我就昏睡在里面,当他唤醒我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在那里。”
周曼芊根本没有留心听王莉美的故事。当她听到“梦游症”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已经飞得老远了。姜言中小时也有梦游症。六岁的那一年,他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走到大厦的天台。他爸爸妈妈发现他不见了,四处找他。当他们终于在天台找到他的时候,他趴在天台边缘一道不足一米宽的栏杆上熟睡,只要翻一翻身从那里掉下去,他便会粉身碎骨。他妈妈吓得全身发抖,他爸爸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完全不记得发生过甚么事。从那天开始:他的家人每晚临睡前也把门和窗子锁好。然而,梦游的事,还是断断续续发生过好几次。等到他十二岁之后,这个症状才消失。
和姜言中分手之后,周曼芊很希望自己也能患上梦游症。即使只有一次,也是好的。她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这样想。也许,如果她也有梦游的话,她和姜言中会更接近一些。那就好比你爱上一个人之后,你发现原来你们小时候曾经住在同一条街上。 也许,你们从前已经相遇过许多次了。彼此的感觉,好像又亲密一些,大家还可以一起回味从前在那条街上的生活。
她就是很想有梦游症。姜言中已经远去了,能够再次亲近他的唯一方法,也许就是回到他六岁的那一年去,跟他一起患上梦游症。可是,这个希望毕竟太渺茫了。小孩子患上梦游症,有可能是中枢神经系统发育末完全。成年人之中,很少人会有梦游症。她可以在梦里思念他千百回,却没可能走进他梦游的世界里。
她回到家里,放下公事包,泡了一杯咖啡。她本来不爱喝咖啡,现在也只是偶然才喝一杯;或许不能说是喝,她只是喜欢嗅着咖啡的香味。那股香味,常常能把她带回去从前那些美好的时光里。
姜言中一个人坐在这家Starbucks 里,叫了一杯expresso。
“今天很冷呢!”韩纯忆来到的时候说。
“要喝杯咖啡吗?”
“我不大喝咖啡的,就陪你喝一杯Caffclatte吧。”
“是的,喝咖啡不是甚么好习惯。”姜言中低着头说。
“为甚么你今天好像特别忧郁似的?是跟天气有关吗?”
“是跟你的收入有关。”姜言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交给地,“你看,你的版税收入比我的薪水还要高,真令人妒忌!”
韩纯忆看了看支票,笑笑说:“如果赚不到钱,还有甚么动力去写作?”
“喜欢写作的人,不是不计较收入的吗…”
“谁说的?张爱玲拿到第一次投稿的奖金,不是用来买书,也不是用来买笔,而是买了一支口红。我写小说,也是为了生活享受。”
“你常常把自己说得很现实,你根本不是那么现实的人。”
“是吗?”韩纯忆不置可否。
“你的小说写到哪里?赶得及明年出版吗?”
“我在搜集一些关于梦游症的资料。”
“梦游症?”
“小说里其中一个角色是有梦游症的。”
“你为甚么不来问我?”
“问你?”
“我小时候有梦游症。”
“快点说来听听。”
“这要从六岁那一年开始说起——”他呷了一口咖啡说。
王莉美第三次来到周曼芊的诊所。这一次、她终于说出心底话。她有外遇。她的梦游症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这位太太努力隐藏心里的罪恶,那个罪恶却凶狠地操纵着她的身体,梦游是她良心的叹息。她不能原谅自己背叛丈夫,却又没法离开情人。
“为甚么你可以同时爱着两个男人?”周曼丰问她。
王莉美笑了笑:“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丈夫和情人,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这就是地为甚么同时爱着他们的原因。这个答案,是如此理所当然。
那一刻,周曼芊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很笨。她该问自己,她又为甚么只能爱着一个男人呢?她惨然地笑了。
离开诊所的时候,王莉美指着她桌上的传呼机,说:
“现在已经很少人用传呼机了,而且你的传呼机还像掌心那么大。”
“是的,我这一部是古董。”周曼芊笑笑说。
这一部传呼机,她一直舍不得换掉。即使是去了美国读书的时候,她还是托范玫因为她缴付传呼台的台费,保留着这个传呼号码。也许、不知道哪一天?姜言中会想起她。那么,当他用以前地号码找她,还是可以找到。
留着一个号码,不过是为了守候—个人。
那天晚上,姜言中说他想要过一些一个人的日子,他没说那段日子要有多长,只是她也没想到已经有那么长了。她一直盼望他过完了一个人的日子,便会回到地身边。
姜言中已经喝到第三杯expresso了。
“十二岁之后,我的梦游症也消失了。”他说。
“那么,你十二岁之后的事呢?”韩纯忆问。
“那时我刚刚开始发育,你不是想知道详细情形吧?”他打趣地说。
“我从来没听过你的情史。”
姜言中笑了笑:“我才不会这么笨。我告诉了你,岂不是变成你的小说题材?”
“难道你没有被人爱过,也没有爱过别人吗?”
“没用的,我不会告诉你。我不相信女作家。”
“那算了吧、反正你的恋爱经验也不会很丰富,”
“为甚么这样说?”
“你是个表面潇洒,内心柔弱的男人。我有说错吗?”
韩纯忆怎么会这样了解他呢;他有点尴尬。
“你想再要一杯咖啡吗?”姜言中问。
“好的,我还想谈下去呢。”韩纯忆托着头说。
现在坐在诊所里的男人,名叫梁景湖。他的女儿梁舒盈是东区医院的护十,周曼芊在那里待过一段日子,跟她是旧同事。几个星期前,这位还有一年便退休的教师穿上死去的太太的裙子,打扮成女人在路上徘徊,被警察逮住了。粱舒盈希望周曼芊可以跟他谈谈,她答应了。上一次,梁景湖是和儿子一起来的,他甚么也不肯说。今天,他没有预约,自己—个人跑来。
梁景湖哀伤地思念着逝世的太太。那天晚上,他身上穿着的裙子,还有假发,高跟鞋和皮包都是亡妻的。虽然这种做法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他太思念地了。穿上太太的衣服回去他从前每天送她上班的路上,彷佛也能够唤回那些美好的岁月。
“我是不是有病?”梁景湖一边说一边流泪。
“不,你没有病。”
“我以后也不会这样做了,我不想失去我的儿女。”梁景湖说。
每一个人都会用尽方法去跟自己所爱的人更接近一些。这位可怜的男教师,穿上亡妻的衣服,让妻子在他身上复活,那样他便可以再次抚摸她,再次牵着她的手陪她走一遍他们从前常常走的那段路。周曼芊想梦游一回,却比穿上旧情人的衣服要艰难许多。
开车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了,周曼芊脱下大衣,趴在床上,把护照和机票从状边的抽屉里拿出来。明天,她要起程去美国罗省参加一个研讨会。刚才跟范玫因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她昏昏地睡着了。
她觉得很冷,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天台的地上。她手中拿着家里的钥匙,身上穿着昨晚临睡时穿着的衣服,左睑擦伤了,还在淌血。她为甚么会在这里呢?
她跑到大堂找管理员。
“周小姐,早。”管理员跟地打招呼。
“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看见我?”
“是啊!我半夜三点多钟巡逻的时候看到你在天台。”
“我在天台干甚么?”
管理员搔搔头,说:“是的,我也奇怪,天气这么冷,你站在那里不怕着凉吗?
但昨天晚上的星星很漂亮,漫天都是。你靠着栏杆,看着天空,我想你是到天台去看星星吧。“
“我的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当然是睁着的。”
“那谢谢你。”
“周小姐,你脸上有血。”
周曼芊摸摸自己那张几乎冻僵了的脸,笑着说:“不要紧。”
不管是甚么原因,她梦游了。她半夜里模模糊糊地爬起来,拿了钥匙开门,然后走上天台,在那里看星星。第二天早上,当寒冷的北风把她吹醒时,她躺在地上,对所发生的事完全没有记忆。她和姜言中一起梦游了。就像姜言中六岁邪年一样,她也是去了天台。如果可以,她想再睡一次,再梦游一回,那么,就可以更靠近他一些。
第二天,周曼芊怀着快乐的心情登上飞往罗省的班机,梦游的后遗症,是她着凉了,患上重感冒。但她很乐意有这个病。身上的感冒是梦游的延续,让她还可以沉醉在那唯一一次的梦游襄。
几天之后,她从罗省回来。当她去领回行李的时候,她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行李输送带的旁边。那个背影很熟悉,是他吗?男人回望过来,真的是姜言中。他也看到她了,腼觍地跟她点了点头。
“你也是从温哥华回来的吗?”姜言中问。
“不,我是从罗省回来的。”
姜言中看到她的鼻子红红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感冒吗?”
“是的,是重感冒。已经好多了。”
“有没有去看医生?”
“吃过药了。”
姜言中不知道说些甚么好。“哪一件行李是你的?”他终于说。
“还没有出来。”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问姜言中:
“你还是一个人吗?”
他微笑点了点头。
她看见她那个皮箱从输送带转出来。
“我的行李出来了。”
“是哪一个?”姜言中问。
“灰色的那一个,上面有鸽子的。”
“我看到了。”
姜言中替她把那个皮箱拿下来。
“谢谢你。”
“要我替你拿出去吗?”
“不用了。”她提起皮箱。
“再见。”她回头跟他微笑挥手。
天黑了,姜言中已经喝到第十一杯expresso,他有点醉了。
“你想不想听—个关于背影的故事?”他问韩纯忆。
“是未自清的那篇《背影》吗?”
“不。是另一个背影。”
“嗯。”韩纯忆点了点头。
“男人跟一个女人一起七年了。他很爱她、日子也过得很甜蜜。一天、他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也在逃避和迁就,他根本不喜欢这种生活,不是不爱她,而是他发现他正在一点一点的失去自己。一天晚上、他终于告诉她,他想一个人过日子。第二天,女人提着一个皮箱离去。他坐在书桌前面里着她的背影。那个皮箱或许重了一些,她的肩膀微微地向一边倾斜。她回头跟他说:”你打电话给我吧。“他答应了,却没有实践诺言。许多年后,他跟她重遇。这一天,她也是提着那个皮箱。这一次,那个皮箱太重了,她的肩膀重重地向一边倾斜。这些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离开她是对的。既然他不享受那种生活,他不想骗她。早点分手,她还可以上爱另一个人。然而,重逢的这一天,当他再一次看到她提着皮箱离开的背影,他很内疚。他曾经是多么的差劲,为了自由,辜负了一个爱他的女人。”
“那个男人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己,重建厂自己的生活吗?”
“找到了。但是,当然难免会有点寂寞。”
“也许,她已经找到了爱她的人。”韩纯忆说。
“是的。她那天的笑容还是像从前一样甜美。”
今天晚上,周曼芊跟范玫因在一家意大利餐厅里吃饭,她点了一杯expresso。
“那天我跟方志安在Starbucks ,见到一个人,很像姜言中,当我回头再看,已经不见了他。”菹玫因说。
“是吗?”周曼芊悠悠地说。
“你还在等他吗?”范玫因问。
“不等了。”
“是甚么时候开始不等的?你不再思念他吗?”
“思念,也是会过期的。”
“喔,是的。”
“你呢?还是每天早上打电话叫邵重侠起床吗?”
“没有了。”
“为甚么?”
范玫因笑了笑:“依恋,也是会过期的。”
“那方志安呢?”
“他老早就过期了。”
“有没有永不过期的东西?”
“有的。古董。”范玫因说。
“你听过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吗…”周曼丰说。
“甚么故事?”
“一个高僧,晚年在一道宏伟的山门上,看到一只弱不禁风的蝴蝶摇摇摆摆就飞过去了。那一刹,他顿悟了人生的轻盈与沉重。我们以为自己爱得死去活来,没法放弃;可是,就一个微小的关节眼,你会突然清醒过来。”
“可惜,等那个关节眼,不知道要等到甚么时候呢!”范玫因说,“只怕等到自己都过期了,也还等不到那一天。”
午夜时分,收音机里播放着夏心桔主持的 Channcl A。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产恋上一个已婚的男人。她说,她会用一生去守候他。
“你也无非是想他最终会选择你吧?如果没有终成眷属的盼望,又怎会用一生去守候?”
“守候是对爱情的奉献,不需要有结果。”那个女孩温柔而坚定地说。
周曼芊坐在收音机旁边的摇摇椅上,昏黄的灯下,她把自己那双冰冷的脚放进两只羊毛袜子里。现在,她觉得暖好多了。重逢的情景,她曾经在梦里想过千百回。这些年来,她一直守候着这个男人,盼望他有一天会回到她身边。再见的时候,她会告诉姜言中:“我的电话号码还是跟以前一样。”她永远等他。然而,在机场碰到他的时候,她心里很平静。
也许,因为她已经梦游过了,她的守候业已完成。
重逢的一刻,亲密的感觉更比不上她走进姜言中梦游的世界里,和他体验同一种经历,宛若他们年少曾经住在同一条街上。在还没有相爱之前,已经相遇过千百遍了。她也是时候给自己自由了,那只蝴蝶已经飞过了山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