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部长与我
冯冯
硬说移民部长与我有什么交情,那可是妄语。佛教基本五戒之中,禁止妄语,我不敢胡吹乱说加拿大的移民部长是「我的朋友」,更不敢拿这题目来唬人。说实话,冯冯虽也薄有文名,但也还不至于名动公卿。没来由硬说冯冯出名到连加拿大的移民部长也来拍肩膀,可是,这话也非自卑。外国皇帝、外国总统或部长都有会见过,大人物于我毫无希奇,帝力于我何有哉。咱一介寒士,向来就不愿沾上大人物的边,也不是故作清高,只是怕受拘束而已。
咱这副德性,头发乱蓬蓬,身穿破旧夹克、开窗子牛仔裤,不修边幅的。大人物见到即起戒惧,又怎会来与咱论及交情呢?
加拿大的部长纵然不搭官架子,多少也还有一些大英帝国的馀晖心理,并不是很亲民的,不会上我家来串门子,咱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拜会大官,不说别的,光是叫咱穿西装、打领带就受不了。西装褂子倒也罢了,那条领带象牵狗似地活受洋罪。
可是偏偏就会碰上那一位加拿大移民部长,做了点头之交的朋友,也只能说是阴差理错的缘份吧。
第一次会见加拿大移民部长杰克.尼古逊,是二十二年前,在一九六五年的冬天,在大雪中,我抵达加拿大,又是深夜,在船上的套户内收拾行李,望见窗外的茫茫大雪,又惊奇又担忧,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举目无亲,上了岸怎么办?
那是一艘美国著名的「S」线客货船, 船长阚保斯将我安置在贵宾套房,气派豪华的套房实在与我这穷小子不相称,可是船长从未见过中国作家,把咱错认了是海明威,招待得无微不至,还拍发电报给加拿大移民部办事处,说是船上来了一位大作家。
咱再也意想不到会有那么多人上船来迎接,一群洋人新闻记者、电视摄影记者闯进了套房,问我这,问我那,同时,船长又领着两位洋人进来:「冯先生,加拿大移民部长尼古逊先生亲自来迎接你!」
咱可吓了一大中跳!咱是何许人?怎么惊动到移民部长亲自深夜来迎接?
可是,面前这位高大的中年洋人已经伸出手来握我:「我是杰克.尼古逊,加拿大联邦政府移民部长,特别来欢迎第一位莅临加拿大的中国名作家。」
一九六五年,那时候从来未有中国作家到加拿大来,难怪加拿大把咱当作稀客了。咱穷小子住在豪华套房内,这叫做 「头等贵宾套房」(MASTER VIP SUITE)。谁知道咱身边只有不到十美元金?移民部长一瞧,这小子住得那么气派,不是大作家吗?那知道,全是船长的特别礼遇?谁住得起那么豪华的套房?
杰克.尼古逊部长从此与我认识,但二十年来,也没有什么来往,他做他的部长,我做我的穷作家,不过总是有些缘份,好几次碰上了面,多半是一些社交场合,彼时我还未摒绝应酬,偶然了应邀赴会的。每次在些中西名流宴会上遇到尼古逊部长,彼此也都有些交谈,他的记忆非常之好,喜欢对名流宾客述说我刚到加拿大的情形。
「这位小朋友呀!」他总是笑着对他周围的名流说,一面喝着香槟酒:「他刚来的时候,是住在轮船上的总统套房,年纪那么轻,十六、七岁的模样,我听说来了个出名的中国作家,哪知是个小孩子?我诧异得很,看他年龄那么小,不像是个国际知名的得奖作家,看他的人住在总统套房,莫非是一位王子?气度派头都有不错呀!」
部长的幽默逗得名流们大笑,什么王子?什么大作家?咱只不过是一个穷作家罢了。经历过多少的辛酸?才有今天的温饱的穷小子啊!
那一年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尼古逊参加大选,他的政党失败了,他本来有望成为党魁继任人,又说不定会当选为加拿大的新总理首相,至是好梦都成空。他下台之后,恢复从政以前的老行业,挂牌做大律师,专办移民案子。由于他曾经在一九六0年初期至一九七0年中叶做过几任移民部长,移民局很多官员都跟过他,因此,大家都很买他的帐,什么难办的移民案子,只要找他出面没有办不通的。
七0年代末期的香港危机期间,很多香港人争先恐后的移居加拿大,不少素未谋面的读者或朋友叫我帮忙,我哪能帮什么?一律都介绍给这位退休的移民部长就是了,由于不时带朋友去见他,见面机会就多了些,下了台的部长威风架子也没有全消除得尽。要求见这位出名的大律师也不是容易见得著的,很多人都只见到他的助理而已。可是,每次我打电话去约见,他都亲自接答:「冯冯么?好极!我愿意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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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移民部长与我(冯冯)
每次带朋友去他的巨型办公室见他,他都笑着握我的手,然后像老祖父般环抱我的肩膀:「你怎么长不大的,永远是这么年轻?彼得潘!」(童话中的小飞侠名叫彼得潘,咱英文名字叫彼得。因此,他叫咱彼得潘。)
「我呢!唉!老了」他高大的身体越来越胖,引起了我为他担忧,他说:「我认识你十多年,你还是小孩样子,我却老了!」
部长收费是很贵的,这样大名头地位的大律师,办一件移民案子没有在一万加币以下的,视案情而定,有些案子听说收费五万元也是常事,可是,他有时候也不收钱,这位律师的心地真是好的,从他帮助我的一个贫穷的朋友办案,不受分文的事实来看他,我就觉得这个人并不是唯利是图。
我的华侨朋友年将九十的很穷,年老、失业、多病,极盼能够在天年内得见他身陷大陆的独生子一面,但是,多次的申请,两边都不准。Y老伯在加拿大拿不出父子关系证明,儿子在大陆申请不到出国许可证,这位老伯对我哭得老泪纵横的,求我想法子,我别无他法,只好带他去见尼古逊。
「好!」部长一口答应:「我尽力帮助你的朋友!」
Y老伯的心愿终于达成了,他的儿子来到加拿大,分离六十多年的父子终于见到面,在机场相拥痛哭,感动了多少人!
尼古逊部长没收他们半个铜板,为了此案,他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加拿大移民部上下的官员是买他帐的,可是,对中国大陆就得施一点外交压力,部长找什么关系没告诉我,可是,我看见那份档案文件厚达一尺,就可想象出来他费了多少心血了,Y老伯父子都跪下来向他叩谢,不能算是过分恭敬。
「部长,你为什么这样好,不收钱呢?」我问。
「彼得潘!」部长笑问我:「为什么你常常帮助人呢?是你的宗教信仰使然吗?」
「是的,部长,」我仍称他为部长:「我是个佛教徒,佛教以布施济苦度厄为首善!」
「好孩子!」他说「你做得对!我们基督教也是主张施予的,我们彼此有相通之处。」
这个部长真正与我相知的开始,我不再视他为点头之交,像Y老伯父子的案子,别的大律师收费十万元亦不算过多,可是,部长竟没收半个铜板!也没有发布新闻!这个人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
觉得总欠负他一份情,而且,也对他产生了敬爱,就不禁关心起他的健康来了。
「部长!」我激动的冲口而出:您是个好人,好撒玛利亚人!请多保重!部长!您可知道?您可能会在半年之内突然中风?您必须保重啊!小心啊!您已经中风过两次了!」
部长呆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的病史的?」他惊诧地问:「你怎知我有过中风?」
「部长,你的一条脑血管塞住了,经过手术治好了,」我说着,指给他看手术的位置:「可是,部长,看来还会再溢血,另我外一条小小的脑微血管也快爆了!您小心啊!」
部长脸色苍白:「孩子!你真的看得见?我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人!」
「我说的错了吗?」
「一些也没错!」他说:「可是,你说的另一条微血管就不知道对不对,医生还未告诉我有这种情形。」
「但愿我说错了也罢!」我知道他最多只能活半处,我望着叹息:「部长,无论如何,您得保重!」
「怎样保重呢?」
「我知道您已经在服用医生开的降血压药,但那是不够的,」我说:「您必须还要改为素食才行!」
「素食?」他露出一个幽默的忍俊不禁的微笑,好象是老祖父听到小孩子的天真儿语。
「是的,全部素食!」我说:「我愿意提供全套的素食疗方给您参考取。」
「彼得潘!」他笑道:「我只知道你是一个有名的作家,没听说你是一个医疗学家,素食么?我又不是你们佛教和尚!」
「素食是最健康的,部长!不一定是非得佛教比丘才必须吃素食!人人都应该吃素食才对!素食也是慈悲心的实践,间接推动戒杀生。」
「素食营养不够,」他笑道:「人不是牛马,不能单靠素食生活。圣经旧约说得明白,上帝把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中游的都赐给人做食物,显然是上帝的意旨,叫人类吃平衡的营养,上帝创造动物是给人做食物的,人杀动物以取肉食,既是承上帝的意旨,就不算是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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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移民部长与我(冯冯)
部长与我之间的观念完全无法沟通,在他繁忙时间内多谈也不甚适宜,我只好告辞,临别我仍然企图再作一次努力,以挽救他的生命。
「部长,我仍然希望您接受我的建议,您可以打电话找我,我将尽我所知奉告素食食疗良方。」
「谢谢了!」他和我握别,笑道:「我会列入考虑!」
我知道他不会接受的,也不会打电话来,像他那样在富贵名利中打滚的人,虽然不再做部长,但来往的还是那些大官富豪,无夕不 饮,香槟酒、鸡尾洒、威士忌、白兰地…烤肉、烤鸭、山珍海味、咖啡、雪茄…这样的酬酢人生又有何意义呢?部长与我无亲无故,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可是,佛子我就是见到路上横卧的一条蚯蚓也要救它一命啊!何况是一个人,这是一个在任内放宽入境限制,收容了很多难民的好部长,又更何况他救助过我的朋友,使他们父子团聚!
过了些时候,大约三个月吧,我打电话去给部长,问候他,我大吃一惊,因为从电话中,我看见他已经行动不便,坐在轮椅内了。
部长!是我!」我心很难过:「您怎么了?坐在轮椅内?您的另一条脑血管…?」
「是的,彼得潘!他微弱无力的说:「孩子,你的预言不幸成为事实了!我又再患了脑血管栓塞,刚从医院出来不久,我已经半身不遂了,恐怕活不久了。」
「部长,不要惊慌!」我说:「您还是有希望复元的!只要您实行素食,彻底的全部素食医生怎么说?没有教您吃素食么?」
「没有,」他说:「你上次的劝告,我很心领,我也跟医生商量了。可是我的家庭医生说叫我别随便轻信不是学医科出身的人,他说营养学是专门学问,不是可以随便乱说的。」
「但是,部长。。。我要建议的素食食疗,也都是从医学新发现知识来的,我愿意帮助您。」
「心领了!」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衰弱:「彼得潘,你是个好孩子!我仍然觉得你仍是个小孩子,我谢谢你,现在我必须挂线了,护士来崔我服药,再见吧!」
「再见!部长!祝您康复!」我听到他挂线,我心中很难过,我知道彼此不可能再见面了,我知道他活不了两个月。
尼古逊部长在一个月之后溘然长世,死于脑血管栓塞与心脏病并发,英文报上与电视上都报导了这段新闻,几天之后,电视上又映出部长的丧礼,场面当然是隆重的,映出他的铜棺徐徐降下到墓穴去,牧师的祷文「尘归尘,土归土」,反映出人生不可摆脱的命运,可没能对他有任何帮助!
佛陀说人生、老、病、死之痛苦谁也避免不了,可是,倘若部长肯听从我的素食建议,他可能复健,还能多活好些时候,多为社会做一些事,为什么他那么固执呢?为什么他至死不悟地坚持上帝赐赏动物的肉给他吃?为什么他迷信医生给他的减血压药片?却不肯相信素食治疗?
佛陀教人茹素,非唯出于慈悲之心,不忍杀生,不忍动物因人爱吃肉而被屠杀,而且也是为了吃素是保健长寿之道,可以脱出疾病之苦,世人为什么总是不明白呢?像部长那样的人太多了,一提起吃素就有鄙夷的心理和态度,有人点也点他不醒悟,这一类无明的人们,不听良言规劝,终于不免上手术台开刀,割这割那,脑血管、心脏、肾脏、胆结石、肠癌、胃癌……这情形不跟猪、羊、牛、马被屠宰之苦相近似么?倘若不信肉食杀生的来世之报应,也应不能忽视这些现世的开刀报应罢?能说这些开刀痛苦不是肉食的现世报么?部长的最后几天都是在脑部开刀和心脏手术的痛楚之下受苦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