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鑫涛: 天才,奇才,鬼才——冯冯的故事

心等虚空─毁我不嗔,赞我不喜。心等无量─慈悲喜舍,如如不动。心等平等─广大包容,平等无二。心等真如─上下十方,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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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奇才,鬼才
——冯冯的故事



皇冠出版社创办人:平鑫涛


假装我们在看电影——

银幕上出现新公园入口大门的特写,镜头PAN过去,对街有三、四家小吃店,大都卖锅贴、煎包、面点,都很小很简陋,只有两、三张小桌子,炉灶就在门口,老板或伙计都在忙着。

一个十五岁的年轻人,满脸疲态地出现在店门口,一再徘徊,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向一家店的老板说,『你们需要打工的吗?我是逃难来的,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吃住,不要工资。』
『去、去、去,我们哪请得起人,哪有地方供给吃住!』
他走向另一家,被打扰的店家说,『我们开救济啊?』

他再走向另一家,有个胖胖的老板正全神贯注在打算盘。他站了半天,老板连头都没有抬起,他鼓勇说出了求职的请求。老板还是没有抬头,却丢出了一个二毛钱的硬币,丢在地上。年轻人脸涨红了,他觉得这个动作比用言词拒绝更觉难堪。虽然已经两整天没有吃过东西,饿得荒,他是知识青年不是乞丐,至少有尊严,不能受侮辱。他愤愤的转过身去,昂然地向新公园走去。才走了几步,步伐放慢了。二毛钱至少可以买一大把花生米,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了啊!不知道那二毛钱还在不在地上吗?会不会被人捡走了?管他的,去捡了吧!

他回头走了几步,又犹疑起来。怎么能丢得起这个脸,我不是乞丐啊!于是,下定了决心向新公园走去。了不起再去灌自来水。他曾在火车站待了两天,有长凳可以睡,厕所里有自来水可灌,但老被警察赶来赶去,又有很凶的流浪汉,不敢再待下去。

新公园有水池,但水池的水实在太脏了。哪儿有自来水呢?他走啊走的,走进了博物馆,建筑真宏伟!门前有罗马式的石柱,又有大理石的台阶。在台阶上躺一下吧,实在太饿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又很困,就在台阶上合上了眼睛。好舒服,这不是我的宫殿吗?

他被冷醒了!天气不太冷,但衣服太单薄了。他听到了水声,至少再灌些水吧。看到前面好象有个水池,池中有个雕像喷着水,这水一定是洁净可口的。他想爬起来,全身软绵绵的,手脚却不听使唤。这个台阶怎么那么高啊?他勉强爬起来,爬下了平台,向水声走去,才一、二步,就摔倒了。他觉得再也爬不起来……

这是哪一部电影?后来呢?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真的有人想把它拍成电影,但没有拍成。
故事中的年轻人,叫『冯冯』,这是他后来写作时的笔名,他成名后,大家只记得他叫『冯冯』,不记得他的真名,连我也不记得。

年轻的冯冯那天没有倒毙在博物馆。他想起一个朋友的名字,好象是个牧师,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不知道牧师的地址,但也许到教堂可以问得到。他又打起精神,走访了几座教堂,结果当然是大失所望。

更饿、更累的冯冯,想回到博物馆的大理石台阶上休息。这是他的宫殿啊。但经过新公园前的那几家小吃店,飘来面点的香味,实在走不动了。有一家店内老板曾经拒绝过他,但还算比较和气的,他再度提出要求。

『你怎么又回来了呢?』老板虽这么说,却动了恻隐之心。他也挨过饿,知道挨饿的滋味。他叫伙计做一碗咸菜肉丝面。『啊,咸菜肉丝面唉!』冯冯高兴得几乎疯了。

就这样,他白天在店里打工,店太小,没地方供他往。他有他的宫殿。晚上,他回到大理石的台阶上睡。

民国五十二年的某个下午,有个年轻人到我家。他长得方脸大眼,皮肤白晰,举止斯文。背上背了一个小布口袋,袋里装着鼓鼓的东西。

他说他叫冯冯。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他说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题名『微曦』,四本一套,超过一百万字。说着就把好几叠厚厚的稿子从布袋中拿出来。

一百万字。好象很少有作家写那么长的小说,那时候,大多作家都很清苦,写中、短篇,稿费可以应急。写百万字,耗费经年累月,谁熬得了这艰苦的漫漫岁月。何况,即使写完了,也不容易找到刊物发表。出版单行本更难了。出版业不景气,谁肯大投资出版这样的『钜着』,卖不掉怎么办?何况,『冯冯』,谁知道是谁啊,默默无闻,如何销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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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天才,奇才,鬼才——冯冯的故事

我那时身兼数职,非常忙碌,阅读百万字小说,是极大负担,但我怎能辜负这位年轻人的热忱与期望。人的时间,往往有很大弹性,我还是努力凑出了时间,压缩了本来就很短促的睡眠与休息时间,读完全书。

故事从他童年开始,战乱连连,母子俩的颠沛流离,从大陆到香港,再来到台湾的生活实录,也可以说是这一代中国年轻人的惨痛血泪。冯冯事母至孝,描述亲情间的互动,也感人至深。

我决定先在《皇冠》分四期刊出后,出版单行本,全书一千五百页,分四册。以当年《皇冠》的经济实力,出版这样的『钜着』,有些胆大妄为,但出版后,出版界为之震惊。

《微曦》出乎意外的畅销。各种赞扬,声震四方。冯冯因此而荣膺国际青年商会举办的首屈『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奖』,又得了很多文艺奖,菲律宾中华日报选为一九六三年最佳小说。不仅是他的作品受到肯定,他个人的奋斗,更引为青年的楷模。

冯冯终于苦尽甘来,名至实归。

冯冯的成功,归功于他的努力。面临命运的苦难,始终没有被击倒,反而愈战愈勇。

他很感激我的重用《微曦》,使他破茧而出。以当时的出版环境,大概很少有人如此『大胆』,敢出版一部没没无闻新人的作品。但从另一角度来看,他未尝不是为《皇冠》带来了福报,对当年的文坛而言,也提供了很大的贡献。作为一编辑,如果一部优秀的作品放在眼前,不知道赏识,不知道珍惜,非但是一种『失职』,甚至可说是一种『罪过』。

《微曦》是他的自传小说。他从小就命运凄苦,经过『九百多天的流浪生活』后,才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公余努力写作,到处投稿,到处碰壁。第一篇采用他文稿的,却是《皇冠》,因此,他辛辛苦苦写好《微曦》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投送《皇冠》。

冯冯是一位『天才』。因为战乱,使他没有读完中学,自修苦学,非但有深厚的国学根基,并且通晓十国语言。有人怀疑他是否夸大其词。以他的年龄而言,怎么可能学会多国的语文,何况他根本没有出过国,也未正式学习过。我曾介绍他到联合报担任社长王惕吾的英文秘书,胜任愉快。他以法文撰写的二篇小说,曾荣膺一九六二及六三年奥国举办的世界最佳小说奖,足证他外文能力的卓越。也许他天生具有不同凡响的语文才华。有一次他对我说,欧洲很多国家的语文,有很多同根同源,学会了一种,触类旁通,比较容易学会另一种。

我更可以说冯冯是个『奇才』,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象都能轻轻松松的做到。比如他很会折纸,他为一家书局出版折纸书,洋洋大观,可以折出几百种花样。

最使我不解的,他突发奇想:他要写一首交响乐曲。我绝对绝对不相信他能作曲,他没有学过任何乐器,也不曾听说他对音乐有过狂热,即使像莫扎特、贝多芬这样的旷世奇才,莫不全心浸循音乐,才有此成就。冯冯凭什么能作曲,何况是繁复无比的交响曲。

冯冯因居家狭小、嘈杂,常常到我家便餐,饭后就钻进一个空着的小房间,埋头作他的交响曲。

一直到他移居加拿大,我没有看过他作的曲。出国后,他又经过了一番挣扎,才慢慢安定下,又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给《皇冠》出版,他写信来说他最热衷的还是他的交响曲。当然,姑妄听之。

后来,通讯渐少。他笃信佛教,整个人生有了极大的改变。他写信来说他不再写小说,而勤于写作佛学方面的书,由台湾的一家佛学出版社出版。之后,他的信也就愈来愈少了。

有传说他已修行到某一种境界,也有人说他已修到了『天眼通』,能看到千里以外的人和事,绘声绘形,煞有其事。

许多年以前,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说可能回到台湾一行,很高兴又可以见面话旧。电话中互叙近况后,忍不住问他是不是真的有『天眼通』?
他没有回答这问题,也许根本没有听清楚这个问题,而是平静地说,『台湾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吗?你都穿短袖衬衫了。』初春的天气,应该还有凉意,但那一年好象跳过了春天,已经很炎热了。屋里开着冷气,我穿著短袖的衬衫。

当时我没有体会出他话中的含义,电话挂断后突然意识到他是不是正用隐喻的方式,回答了我的问题。难道是他的『天眼通』,看到我穿的短袖衬衫。
也许这是根本不相干的联想,是我神经过敏穿凿附会。基本上我不相信有『天眼通』的说法,但也无法证明它的不存在,所以也无排斥它的存在?
这位多年至交真的已修行成果了吗?真的有『天眼通』吗?他的交响乐完成了吗?

冯冯真的回来了。一大批信徒跟着他回来。他说他只有很短的时间来我家小坐。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刻下多少痕迹,但年轻时那种生气勃勃,甚至带点顽皮的神色不复存在,而是平和中略带肃穆。似乎不太热衷于话旧,彼此的谈话虽不致陌生,却也没有太亲切。

他邀请我们参加他的音乐会,演奏他的交响曲。

我和琼瑶都去了。阵容壮大的乐队,人数众多的合唱团。不像一般中国佛教音乐的单纯简朴,而是气势澎湃的交响史诗。

我们绝对不相信他真的可能写出交响曲,甚至认为这是冯冯荒谬的幻想,他用事实证明了他做到了。不会任何乐器,没有学过乐理、作曲,居然写出这样组构繁复的交响曲。全中国有多少作曲家,写出过多少交响曲?即使在国外,近代的交响乐作品也不多见,乐坛还是盛行演奏他们的『文化遗产』。

比起他的十国语言、写作等等,他交响曲的完成,更使人觉得不可思议。

冯冯,他是天才,还是奇才,还是鬼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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