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晴朗的早晨,凯文来找我借钱买烟。天已入秋,可他穿着一件晃里晃当四处漏风的大背心。他坐到我办公室门边的椅子上,眼神发直地盯着我问,“美人,怎么样啊?”我扫他一眼,应付说,“忙啊忙啊忙啊!”他不走,我只好从电脑上抬起头,“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他发怔说,“我很郁闷,还没人要我。”我漫不经心地安慰说,“别急,这种光景,需要点时间。”然后我不再理他。他离开,转了一圈又回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借我五块钱买盒烟。”我看看他,心想他不是毒瘾犯了吧,然后冷漠地说,“对不起,我没有。”他懊丧地低声嘟囔了一句走开了。
两年前公司接受一个项目,承当作为政府补助金受领人的财务代理。这些人,因为各种五花八门的原因,接受政府补助,为了让这笔政府补助金用在正当渠道,比如付房租水电各类账单食物而不是买醉吸毒,对于特定人群,这笔钱每月并不寄到补助金的受领人手中,而是寄到代理人手中,再由代理人把各种账单按计划支付掉。每月剩余的零花钱,一星期一次分发给受领人。凯文就是跟着他的补助金开始到我们公司来的。他成了一个噪音极大的常客。
凯文的年龄大约在50左右,是你在街上步行看见了要远远绕开走,车子从他身边开过要摇上车窗的那种人。他的脸上有一种凶狠麻木的表情。按他自己的说法,自从1968年接二连三发生了一系列的家庭悲剧之后,他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亲人了,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凯文痛恨这种自己的钱被别人操纵的安排,但是又无可奈何。他的身体和精神充满了被贫困生活和酒精大麻严重摧残的痕迹。
不到领钱的日子,他也常常到我们办公室门前晃,没事就坐在停车场边的树荫下发呆。有时阳光暖暖地晒着,他无所事事地坐在阴影里,辨不出他究竟是在承受空虚的折磨还是在享受无所挂碍的悠闲。光阴从一棵树的阴影移到另一棵树的时候,他在树荫下,我关在大盒子一样的小房间里,每天面对小盒子一样的电脑屏幕。
2.
凯文进我办公室来,站在门边看着我也不说话,盯得我发毛。我把目光迎向他,他没头没脑地说,“你很美,你的脸。你结婚了吗?我想跟你出去。”我冷淡地说, “早结婚了,孩子都一大把了。”我那时其实刚离婚,日子过得一地鸡毛。但是凯文落魄不堪,虚情假意的平等,其实像块易碎的玻璃片,一经试探就被撞得稀里哗 啦碎了一地。
我在四十岁的时候,突然有种极度衰老的感觉。那时我有了一幢房子,一份工作,两部汽车,还有一个家。但是,我已经失去了爱情和青春。我在家里的话越来越少,我定时做饭洗衣,越来越像一架机器,综合了洗碗机洗衣机面包机的各种功能。我其实在生活的其他方面已经跟凯文一样贫穷,但是我高傲地不肯承认,他的示爱让我感到愤怒,虽然我的生活已经越来越像一只失去水份的干苹果。
我的白发知己对我说,你在经历中年危机,没有什么不正常。我认识我的白发知己差不多有一百年了,他总是一副笃定而莫测高深的样子,我觉得我还没出生就认识了他,我们神交几十年,彼此无需多言就能心领神会。我相信再过一百年之后,当我们白发苍苍说话牙齿漏风的时候,他会返回到孩童时的天真,用手指点着我的头跟我说,哈哈哈哈哈!我说过那些你曾经觉得过不去的坎儿它不过是生活里的一道皱纹吧,怎么就能把人绊倒呢!那时,我会无比崇拜爱慕地望着他,我们都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成了圣人!按照白发知己的幽默,我们是剩人,剩下的人!
凯文这辈子有没有结过婚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婚姻好比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岁数会生病会衰老,而生病的原因也会五花八门。每个人都有治病的特殊方式,像是服用不同的药。那些病过存活下来的,多半精神已去,只留下躯壳。病后新生活的方式变得莫名其妙,有的夫妻开始不用话语交流,他们使用文字,互相在家里留便条,以此避免争吵的痛苦。另一些夫妻,过着合作社一样的日子,一起搭伙做饭养孩子,精神上完全不搭界。相亲相爱的亲密,变得像水果短暂的保鲜期一样珍贵。
所以,我鄙视凯文的爱意,其实不在于凯文是不是生活中的失败者,而是对于人类婚姻制度的彻底失望。
3.
那天晚上,我坐在夜色里吹风。风掠过,树梢摇晃,月亮就起了毛边儿。小虫在草丛中鸣叫,我在想凯文的那一支香烟。
白天,我冷冰冰地拒绝了凯文找我借钱买烟。我的钱夹里其实有20块现金,但是我跟同事约好了要一起出去吃午饭。我其实可以给他5块钱,但是我不能开这个头。他每个月买食物的零花钱估计也都被他变成一缕一缕的轻烟烧掉了。我听见他一遍一遍地问其他人,但是被一一拒绝。凯文焦躁不安地转来转去,对于一支香烟的渴望折磨得他坐立不安。当他第四次找人借钱遭到拒绝之后,他走了出去。隔着玻璃窗,我愧疚地看着他。他在停车场里徘徊,然后突然跑 向路边。他拦住了一辆刚要启动的汽车,隔着车窗跟里面的人说话,然后那人摇开车窗,递给他一支香烟。
凯文对于一支香烟的强烈欲望,恰如我对于失去的激情的刻骨怀念。在别人都看不出什么不正常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那个正常的生活轨道。虽然我已经不再年轻,但是我不想再那么生活下去了。那种死水一样的日子折磨我,跟烟瘾折磨凯文一样。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我不想等到我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懊悔我的一生被我行尸走肉一样地浪费掉了,羞愧地看到我的存在只有过各种机器的功能,唯独缺乏生命的激情。
但是,所有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认为我的痛苦是中年危机的症状之一,并且安慰我说,大家都差不多。他们不理解我就象我不理解凯文的烟瘾。但是,凯文比我幸运,他的愿望容易满足,我的愿望却很难落到一个实处。激情是种什么东西呢?但是不管怎样,我的确厌倦了关在不同尺寸的盒子里做各种机器的生活!在家里我跟面包机洗碗机差不多,在办公室里又变成了计算器打印机。
4.
凯文被打死的新闻被登在报纸头条的时候,我正奇怪他怎么安静了那么多天不来。凯文是在傍晚的时候在一条不良街区的转角处被人打死的。他在街上走,朝着一个加油站的方向,兜里揣着10块钱,他大概是想去加油站买包香烟。但是在还没到加油站的小店之前,他被人按倒在地。凯文破口大骂,拼命想挣扎起来护住被抢走的10块钱,但是他的动静太大,抢他的人怕招来警察,索性一下让他彻底闭了嘴。据说凯文死的时候,一只眼睛里还嵌着一块碎石子。
那天晚上,我混乱地做着各种奇怪的梦,睡眠又浅又乱。我梦见我的白发知己站在一条河边,我跟他隔着深深的河水,他悲悯地看着我,头一点一点地对我说,你还没有长大啊!我刚要争辩,突然惊醒。我想起我们曾经一起看过的书,他那时嘲笑我说,你只喜欢看那些表面的温馨,却不敢面对生活里血淋淋的真相。
凯文的消失,像是一滴被阳光蒸发掉的水珠,很快就没了痕迹。一个1968年就失去所有亲人的孤儿,如果进了天堂,他还能不能认出他的亲人们呢?他终于不再孤单了,天堂里一定也不再有一支香烟的诱惑。
天气越来越冷,日子变得干涩起来。我依然生活在各种盒子里,模糊地寻找着生活的激情,我的日子空荡而自由。有一天下班的时候,我给车加了油,然后突然想起什么,我走进加油站的小店,跟栗色头发的女孩说,请你给我拿一盒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