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和绘画
人类在种植捕猎的同时思想也在活动,也生产精神产品。于是就有了文字和图案,然后发展成写作和绘画以及音乐等等,最后形成了文学艺术。
写作和绘画都是一种感性的创作,依靠的是感觉和视觉。创作者需要很大的空间,当然这是指在思维和想象的层面,也许实际上创作者身居的只是斗室,转身的空间都有限。当年毕加索就曾蜷缩在巴黎的地下室,形成所谓"蓝色"的创作时期;马克吐温曾居无定所,那些脍炙人口的历险故事就是在旅途中写出来的。
创作需要心灵的空间。有的时候心灵空间和生存空间成正比,有的时候则成反比。其实只有充实的心灵空间,才是创作的至要保证。
当然,假如拥有一间乡间别墅,或者有一栋隐庐在山腰,最好南面还有一座山可以遥望,坐在里面创作,无论是写作还是绘画,都会促使灵感的生发,像乳母的奶汁泊泊流淌,对于思路的开放灵感的喷涌一定有益。蒙田就是坐在自己乡间的贵族古堡里,对着森林河流静谧风光远避人世写出了几大卷随笔,甚至有闲心对仰慕的伯爵夫人怎样养育孩子也饶舌不休,许多人生的至理名言就这样诞生了,开创了现代随笔的文风。
用笔是可以征战的,甚至征服世界的。
中世纪之前,征服世界的主要手段是刀剑和火药,古希腊的诸神好像主要是在调情和偷情,即使是战争也像是儿童的游戏,充满了天真,连阴谋看起来也和阳谋一样正大光明。结束中世纪当然是靠了航海和贸易的扩张,但文字和绘画做了禁欲的鼓吹,心灵自由了,便有了文学艺术的昌盛。
巴尔扎克夸口:拿破仑用剑开创的事业,他可以用笔来完成——和阿基米德的:给我一个杠杆,我可以撬动地球的名言一样的牛。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已经成为人类历史上的丰碑,它们达到的高度、精度、纯度、广度都令后人直须仰视,叹为观止。假如这是人类新时代初生时期朝气蓬勃的声势所致,那么辉煌的局面发展到后来终于停格、崩溃于个性的无限扩张上。
写作和绘画始终是人类精神寄托的最直接、最大众化的表现欲望和形式。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框定了表现的内容,文字的组合排列和色彩形状的排列组合有不同的走向。
一般来讲,码字比刷笔要艰辛的多。
从创作的角度来讲,五千个常用汉字(还不算无数个生僻艰涩字眼)、26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单词,甚至那些像一连串蝌蚪在游走的阿拉伯字母,其实都已经是成型的带有指定意义的符号;而颜色是无形的,甚至是无意义的,那些绿色代表生命、红色代表激情、黑色代表死亡其实是诗人和政治家的臆想,结果成了世俗的约定;线条块面原本就存在大自然里的,画面是空白的,只是随着颜色的堆砌中途任意改变方向和尺寸。
要把有形有意的符号排列出优美或者至少是合谐的组合,所谓琅琅上口,还要符合语法,完整表达出创作者的意念,那和天马行空其实有本质的不同。可以这样认为,在技术层面上,几千个汉字就是列兵,写作者把一个师的列兵操纵成方阵、纵队、当然主要是八卦阵,先是冲锋,然后倒退,忽而左冲右突,忽而故设谜障,奇兵突降,让阅读者的心情随着文字的各列组合而时起时伏,掉泪悲愤或者嬉笑怒骂。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历史上许多秀才诗人,精通八股熟娴音律,写得一手好文章,一旦施征疆场剿匪戡乱也很有武功。看来摆练文字的兵阵和真刀实枪打仗有相同之处。那些大师级的作家其实是方面军统帅。依次排列是师长旅长的干干,网络作家大概就是排长连长的级别吧,虽然现在很红火,但军衔并不高。
绘画最早的功用是描绘现实,简单说,就是要像,忠实于原形。先民在岩洞里留下许多岩画,造型抽象生动,其实那时的人思维简单,眼光直截心地单纯,看物抓重点,绘物不加粉饰,反而留下天真写照。后人惊为天才之作,一经操作和模仿马上变样了。以前的画家画人体时没有模特,也没有照相术,他们就到停尸间翻看死尸,像肉贩子翻咸肉,了解人体结构。后来流行人体模特儿了,再后来有了照片,画家方便多了,所以米开朗琪罗的那些人物风姿能几百年不倒,生动依然。
绘画从本质上讲,其实和风水先生干的事源出一辙。什么布局、平衡,视点和留白,对比和谐,完全是一样的语言系统和创作思路。风水先生拿大自然来作画,作品是穴位和宝地;画家的作品就是留在帆布和纸张上的色彩和线条块面,等同于一幅风水图;风水先生是先拿钱再出作品,大多数画家是先画好了再兜售------区别仅此而已。
早期的艺术家的创作态度都是严肃和现实的,后人惊叹于那时画家的写实功力。人类智慧和思想的大开放时期才气喷薄而出,蒙娜丽萨把人类的优美和成熟智慧留在了含颦微笑之中,无可超越。从那时期的绘画作品里人们可以感受到艺术家们神闲气定的心境,没有丝毫的浮躁气息。后来的印象派拿光和色彩做实验,也是一种创作的革新,孜孜不倦创造出一片绚丽天地。之后绘画流派纷呈,有点像江湖买药,占据山头各自吆喝,世人也纷纷驻足观看目不暇给,犹如看街头卖艺。梵高和高更应该是最后几个认真看待绘画的艺术家,不过高更最后似乎醒悟了,跑到太平洋的大溪地岛做土著,过着酋长般的生活,这从他那个时期的画里可以看出来。只有梵高还在认真抓阄,要和命运一博,结果精神受创,眼睛里火星四冒,思绪混乱,画出来的画面像燃烧的火,小笔触像片片刀锋,一如断裂的思维。他的作品在20世纪后期才热门起来,因为后世的人们也已经变得疯狂了,才感觉出梵高原来是个疯狂的天才,是祖宗级人物啊。达利应是20世纪最后一个天才,他的那些诡谲怪诞的画作,是人类想象力的奇异发挥,他的一生似乎就是精彩的行为艺术展览。
这期间出现了毕加索。他是把绘画艺术带入玩家意境的第一人。他在巴黎地下室里蜗居,和洗衣女厮混,他想必知道梵高的故事,而且他的父亲就是个三流画家,明白认真的结果就是发疯,至少也是贫穷,于是带着玩世不恭的态度画画和做人,整个儿一大玩家,结果玩出名声,玩出花样。他把废弃的自行车把和坐垫做成牛头(照片),结果成为装置艺术的开山作品,他的才气横溢是做玩家的资本,后世人有样学样想做玩家,但缺才气,所以画虎类犬,搞得烽火四起江河日下乱象众生惨不忍睹。
毕加索和马蒂斯在晚年眼力不济,腿力不健,都是坐在轮椅上,拿着一根长竹竿,前面绑着画笔,沾点颜料作画,那样子和钓鱼无异,悠闲的很,钓几下,歇一歇,抽抽板烟斗,还时不时和情人聊天调情,和经纪人谈斤拈两。那样的作品后人也同样认为是天才之作。
国内已逝大画家朱屺瞻,作品生前生后都抢手,他的荷花最有名,点睛之笔是那几条筋筋攀攀,苍老精到,作伪画者就是画不像那几笔,被人一瞧就看出破绽。原因是朱屺老用一枝用了几十年只剩下两三根秃毛的秃笔描筋,功力自然不在话下的,但工具也是独当一面的因素。此笔就叫"金不换"。
刘海粟做人狷傲,画却一般,但黄山却画的蛮有气派,原因也是用秃了一层毛的秃笔作画,画出山脉和松树的遒劲和苍老。可以说每个画家基本都有自己作画的诀窍,所谓江湖秘诀,尤其是现在不讲功力偏重效果的年代,技术的含量和比重就大大提高了,追求哗众取宠的效果。
回过头来再说写作。写作的创新最显著的就是意识流的介入。最有名的作品当属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那是一部佶屈聱牙的作品,和马克思的《资本论》有得一拼,《资本论》还能凭着信仰去读它,许多革命人士都是在牢狱里读完它的;读《尤利西斯》有点如受刑的感觉,我试图读它,三次尝试,不过几页便作罢了。此书只有文学史上的意义而绝无阅读的快感。之后还有什么新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等等,意义差不多。
人类有喜欢听故事的癖好和天性,小说就是讲故事,就是论说文也是在讲一个道理,都是有头有尾,跌宕起伏。写作者排演文字兵阵,就是要把读者引进来,并且绕得出去。写作有什么技巧吗?无非是叙述的顺序、人称变幻,可以变化的范围很狭窄,它的用具也无非是纸笔,现在是滑鼠了。《尤利西斯》明显的特点是过于借重了意识流这个新兴的技巧,忽略了阅读常规,把它看作是意识流小说的技术范本似乎更合适。在书店里,在电视上,人们可以看到教授绘画的书籍和节目,洋洋洒洒,教人画画也是一个很好的职业,但是,有什么教人如何写作的教材和职业吗?大学文科有写作的科目,那是一种基本的训练,其实生活是写作最好的老师。鲁迅曾拒绝写教人写作的文章,而当代国内大师余秋雨却大言不惭地教人如何写作。大师级别看来不可同日而语了。
绘画呢,它不是讲故事,只是表达一个既定的场景、情节(如宗教题材的画作),或者一个意念,许多意思要由画之外的东西来引述,而这类任务往往要由文字来担当。尤其是当代绘画和行为艺术,加进许多原素,譬如阴毛月经纸、破铜烂铁黄沙石子钢筋水泥烂纸板和避孕套,世人多看不懂,画家和艺术家需要说一大套理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所以大多数现代派、表现主义等等等等画家艺术家,都是十足的演说家,口才甚好;没有了语言文字的支撑,其实就和疯子无异了。一加注释,疯子便等同于天才,至少也是有才了。这里就有一个显著的例子。一个现代派艺术家,拿他的粪便和精液作精美包装,十分走红,作品纷纷被收藏。艺术家和经纪人自然有一套说法,让世人把这些糟粕视为珍宝,我怀疑那里面有什么艺术的因素,即使古根汉艺术博物馆开过个展又怎样呢?
人类已经习惯了统称文学艺术,及写作绘画。在早期,写作和绘画确是一对兄弟姐妹,都源于现实,区别只在于表现手段上,一个偏重于智慧,一个偏重于才气;一个是思考深究的结果,一个是灵敏观察的结果,两者并驾齐驱,都带来赏心悦目的效果。一个人会思维会讲话,实质上就具备了写作的条件,表达欲是天生的;但不一定就具备了绘画的本事,画画当然有天赋因素,但技术的训练不可或缺,只是训练不必非得到学府深造。许多有名的画家出于自修;猩猩和大象稍加训练都可以作画,其实就是颜料的堆砌而已。但目前还没有除了人之外的生物可以写作的例子。
写作和绘画分道扬镳已久,甚至歧路深深,不可同日而语。它们的走向也大为不同。写作依然在很大程度上是青灯枯卷的劳作,是一件需要认真付出的事情,它自然也需要市场操作,但作品本身的成色社会和读者会有相对客观公正的评价,因为阅读其实就带有审阅的意味;而绘画艺术作品,尤其是那些抽象作品,需要二次阅读——文字的介绍,其实已经和原作精神脱节了,所以完全市场化甚至政治化,和本身价值脱节;经常举办的艺术拍卖会,就是市场化的明证。前几年深圳方面举办过什么文稿拍卖会,结果不了了之。假如文稿可以拍卖赚钱,苏斯比拍卖公司还会拱手让深圳先尝鲜?笑话!在这方面,毕加索等先辈已经做出了范例,榜样在前,后人只有模仿、"超越"了,这也是世界越来越疯狂的一个缩影罢了。
文字既是一种兵阵,对于写作者来说,也可以说是一个城堡,他躲在文字的城堡里搬弄文字是非,缔造文字风流,编造荒诞情节,他完全可以躲避实际社会的一切,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卡夫卡是这方面的一个成功例子。写作也是投入成本最低的一个行当,只要纸张和一枝笔,秃不秃完全不所谓,只要写得出字就好,当然这还要看写作者对成功的企盼心,假如不急功近利长期坚守,那么躲在城堡里的寂寞也就成为一帖清醒的良药了。挥洒自如的投入成本相对要高一些,那些颜料画布都需要花钱购置,油画颜料还贵得出奇,尽管质量同样好的没话说;还需要足够的空间安放那些等待订单出售的画;人配衣裳马配鞍,画自然得配镜框,等等。写作容易导致人孤僻,而绘画容易导致人怪诞;成功的作家往往对人类人生失去信心,所以自杀的作家不少,且都是达到顶峰的大师级;而成功的画家往往轻狂自妄,越活越有滋味,老而弥坚。有听说过大画家自杀的吗(梵高是个例外)?尤其在现在的社会。作家和画家的人格、行事作风不一样,那是由观察生活的角度以及对待生活的态度决定的。作家对于人生社会的了解是演绎深化的,从个别推衍出普世,所以他(她)必定心怀悲悯;画家的眼光永远是从普遍中提炼拔高,形成个别,他不能悲天悯人,最多是自怜自艾,如八大山人,而要嘻嘻哈哈甚至玩世不恭,那是创造美的画面的精神基础。那种苦行僧似的画家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
写作和绘画,都是带来并传播快感和美感的工作。我的一位画家朋友,左手写字,右手画画,何其潇洒!集两种技能在身,又何其有幸!精神自由心灵开放是人生的真谛,那么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和绘画是个人近乎完美的职业,从事这两者都需要心灵和精神的空间。写作和绘画,就是争得自由的一个手段吧,或许就是自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