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广州
提到广州,老石就会用手指住我,说:都是她把我给带坏的。
第一次见到老石,他刚从白云机场下飞机,由公司的小秘书陪着来办公室报到。
这个老外,穿一件灿黄色西装外套,满身旅途的风尘,一个鼻头尖尖的大鼻子烟囱一样地挺立在脸上。整个人又高又瘦,站在窗户跟前,硬把光线挡掉一半。当时我心想:怎么还有这么丑的鬼佬啊!
有一天周末晚上,我和别人吃完饭,到办公室去取个东西,不想碰见老石一个人坐在电脑跟前,正就着瓶啤酒啃一个长面包。我随便跟他聊了几句,他说广州很好,可是他还是有点想家。那天灯光照在他的大鼻子上,投下一道影子,把他的长脸映衬得相当柔和。他的蓝眼睛在淡淡的眉毛下面影影幢幢地闪着,有一种儿童的天真和羞涩,很让我动心。
我说广州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老石可能没想到这个平时冷冷的中国女人突然变得这么热情,犹豫了一小会儿。我看出来他的心思,问他要不要再叫多一个同事,人多热闹。
后来我们和另外一个年轻的德国同事阿明,一起去了小山吧。泡小山吧,是老石“学坏”的第一步。
那是1994年,中国刚刚取消了兑换券,广州黄埔开发区的外国工厂一天天多起来,星级酒店和办公楼里,老外早已经不是什么稀奇货色了,除了大酒店自己的酒吧和的士高,环市路一带的的私人小酒吧也一间间地冒了出来。
小山吧坐落在花园酒店对面,友谊商店旁边,占尽了地利人和,生意好得不得了。店主是个军队出生的中年人,很有后台,否则也没有胆子在这样的地方做酒吧生意。小山吧不大,挤挤攘攘地刚放得下十几张桌子,除了各种酒水,也出卖一些好象罗送汤,厨师沙拉一类大路西餐。
那时候广州做洋人生意的鸡妹妹们的主要活动场所还多限于各大酒店,据说她们的活动路线是:九点以后在花园,没收成十二点以后去中国,到半夜还两手空空就只有上街站岗或者回家睡觉。
花园酒店的酒吧,由于周围小酒吧的竞争,晚上经常是冷冷清清,偶尔进去一个外国男人,马上围过来一堆佳丽,公司男同事去过两次,吃不消,都不敢再去。中国大酒店地下的“cat walk” 的士高,越晚生意越红火,不过那里出入的女人除了做皮肉生意,也有伙同黑帮骗钱夹皮包的,常住中国的鬼佬们多有风闻,不大去。那里做的大部分是一年两季广交会的生意。另外其他酒店,比如华美达的的士高,我去过一次,看见一个妹妹手拿一本书,专门找外国男人教授英语。据一个住在那里的鬼佬说,有一次刚刚坐定,有一个小姐走上来,开口就问:How much?
比起这些地方来,小山吧当时还比较纯洁,里面进进出出的年轻女人虽多,大部分不过是些“钓鬼佬”的良家少女,其中很多是本地人,坐在吧台前,买一杯生啤,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酒保聊天,酒吧里的动静都收在眼睛余光之中。这些女孩子,有些过几天不见,已经不坐吧台,换成后面的台座,身边陪着一个鬼佬。再过几天,却也许又回到吧台前面去了。她们有时候也结伴前来,叽叽喳喳地夸张地大声调笑。我好几次看见一个斯文苗条的年轻女孩子坐在角落里写字,左手夹着一根烟,台面上一大堆书。后来又看见她和一个很老的鬼佬在一起,字不写了,书也不见了,烟还在抽,只不过换了右手。
和老石去了两次小山吧,我的钱包受不了。我那时候是个很高傲自尊的女人,对于外国同事尤其如此,每次有人不经我同意代付酒钱,我就会跟别人翻脸。小山吧生啤当时二十块钱一杯,是花园酒店的一半,我的工资每月不过三千人民币,要付房租水电,还要买衣服坐的士,二十块钱一杯的啤酒,实在不敢多喝。所以我就带他们到我经常去的“One Love”。
One Love是个的士高,开在陵园西路一座破旧的老房子里,里面也没怎么装修,随便搭了个吧台,摆了几张桌子椅子,中间空出一块地方来供人蹦跳。后来生意太好,老板娘把二楼收拾出来,做成一间露天酒吧。One Love最早是个大学生和外国留学生聚集的地方,像我们这样毕业不久,囊中羞涩的人也比较多,我在那里经常碰到以前的同学,同专业不同级的,同级不同专业的,不同级也不同专业的。除了这些人,还不时有些西皮和穷艺术人出入,有一次我问一个长头发的小姐旁边那把椅子是否没人,差点挨揍,原来那人是个先生,以为我讽刺他。
我有段时间周末没人约,就和一群孤男寡女去那里打发时间,看人给人看。晚上十点去,早上六点钟回来,去的时候是一群人,回来的时候是另一群人,有时候也只有我一个人,其他的,给人碰上或者碰上人,中途离开,不打招呼,我们心知肚明,也不去追究。回来的人数超过三个的话,我们就挤一辆的士随便找一家开了门的餐馆去喝早茶。喝完早茶回家扪头大睡,一个周末就打发掉了。
老石对One Love记忆最深的是那里的厕所,说里面红红白白,实在是恐怖。有一次他在如厕的时候,旁边小便的男人问他:Are you gay?
厕所尽管臭,并不影响跳舞的人的疯狂,深夜以后,舞厅里灯光更暗,放出缠绵的曲子来,众人就开始贴面。角落里一群人用一张纸卷出一支烟来,一人一口地递下去。
One Love开始时是女士免票,男士门票五块一张,广州生啤只要五块一杯。后来男女门票均免,不过啤酒也涨了价。涨价的原因是许多鬼佬慕名而来,鬼佬来了,作鬼佬生意的妹妹们也跟着来了。
据行家说,广州最早做鬼佬生意的妹妹最漂亮,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好多在花园酒店大堂出入的高级鸡都是大学毕业,英语讲得溜溜棒,模样气质均属一流。到九十年代以后,这些先驱者大多金盘洗手,有的挣得盘满钵满,有的嫁得金龟夫婿,还有的改行下海经商。新一代的鸡妹妹虽然也在大酒店打风,不过层次已经差了一大截。
老石胆子大了,也自己和同事朋友去One Love。有一回阿明得意地告诉我,他在那里认识了一个越南美女。我后来见过这个女孩子,原来她是湖南人,湖南美女转籍越南,到底是因为音乐声音太大,还是因为湖南美女的英文太糟,无法考证。湖南美女和阿明好了一段时间,最后看他无意婚娶,就嫁到加拿大去了。老石大概也在那里认识了几个红颜知己,有段时间老是有人抄着洋泾浜的英语打电话来找他,他一边接电话,一边偷看我,满脸不自在。其实那时我跟他还什么都没有,谁愿意找他,我才无所谓呢。
One Love后来可能得罪了哪方贵人,有天晚上被警察搜查,报纸上说抓了一车没有证件的可疑男女,酒吧也被勒令关闭,那时候,我和老石已经出双入对,换到大象堡去蹲点了。
大象堡大概96年才开张,就开在小山吧旁边,据说老板后台也不小,不然没有胆子跟小山吧抢生意。事实上,大象堡开张不久,就把小山吧的生意抢走了一大半。原因之一是大象堡比小山吧大不少,内部装修也够品位,老板专门找了个音乐学院的学生放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的老摇滚,或者当季的榜上歌,不仅鬼子们觉得很有归宿感,不少摩登青年也愿意去那里会会朋友。原因之二却是因为小山吧里后来做皮肉生意的鸡妹妹太多,名声坏了,最后变成老男人花钱解闷的地方。
老石愿意去大象堡的原因之一,是因为那里卖加士伯扎啤,他后来跟我说,即使在德国,加士伯也算是很好的啤酒,虽然它是丹麦产的——这话出自一个德国人之口,可见这啤酒真的不错。另一个同事阿明也爱喝加士伯,却是因为上海美女安娜,安娜那时在加士伯广州公司做事,后来成了阿明的太太。
除了去大象堡,我们有时候也到假日酒店去坐坐,那里成年有菲律宾band演唱,老石最不能忘怀的是一个叫简妮的女歌手。简妮黝黑丰满,唱起“I will always love you”来,颇有Whitney Houston 的韵味,,每次老石去,简妮一定点名为他唱这首歌。后来我陪老石去的次数多了,简妮再点老石的名唱这首歌的时候,就指着老石和我说:just for him, not for her。这件事,老石一直得意至今。
我和老石结婚以后,广州的酒吧越来越多,one love的老板娘重出江湖,又在环市西路和一个法国人一起开了一间酒吧,我以前的德国同事也从公司辞职,和巴西女朋友经营起墨西哥餐馆加酒吧来,其他的还有美国回来的华侨开的美式酒吧Cathrine’s bar也红火过一阵子。我和老石有时候一天晚上连赶好几间酒吧,可是老石没有了以前彻夜坐吧的兴致,他说,吧里莫名其妙的女人越来越多,以前那些清纯可人的恺西和西西丽亚们都不见了。其实我倒觉得主要原因是他有太太陪在身边,新的恺西和西西丽亚们对他不大上心而已。
去年老石陪我回中国,路过广州,小山吧和大象堡还在老地方。我们坐在大象堡的吧台边,那个女酒保居然还是五年前离开时的旧人,拉住我不停问长问短,告诉我现在广州白人鬼佬少了,多的是印度人和黑人,广州夜生活的中心也转移到黄埔东路一带,所以大象堡生意越拉越冷清。而且,现在嫁老外也不时髦了,以前常来这里钓老外的某女及某某女,听说早已经下海经商,成了大款。
我笑了一笑,我和老石在中国的日子里,这样的话,直接的和不直接的,我听得太多了,早已经学会不去追究言底之意,而且到了我这把年纪,也炼就了避重就轻的本领。所以我说:谁叫我把人家纯洁的欧洲男孩子教坏了,罪过太大,没有办法,只好以身相许,拿一辈子时间来赎罪了。
20.11.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