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痕

1.

春天来的悄无声息。树还没有绿,残雪也未化尽,但是午后的阳光却热度不同,空气里颤动着燥热不安,冬季沉睡之后的苏醒又挟带着无言的迷离慵懒。小雨有时会断断续续整天地下,地面湿漉漉地反着光,使阴郁也变得有些情意绵绵。

我住的地方,在雨雪天气里局部地拍在照片上,是一幅灰白色调的碳笔画,朋友看了就说,很有些小国寡民的味道。

时光流转,也悄无声息,唯有变化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一年前,我清早一个人在小火车站的老旧大厅里等车,多少有些孤单寂寥无所事事,只有打量大厅里寥寥可数的三四个人。红色圆顶的小车站修建在哈德逊河边,我后来在一部电影里看到类似的远景,觉得那个外景就是在这里拍的。那个电影讲述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的情爱错乱,她奔波在纽约和纽约市郊的小火车里,内心充满矛盾。小车站的红屋顶,哈德逊河宽阔的水域,横空跨越河面的大铁桥,两岸起伏的山脉,还有远远隐蔽在山坡丛林里的白色小屋,无处不在地诉说着时光的安祥和宁静。岁月静好!岁月静好,波澜起伏的,只是人的内心。

我随身带着一本图书馆借到的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银灰色车体的小火车沿着河岸南行,铁轨紧挨着河沿儿,两岸都是枯枝败叶,河面漂满了浮冰。靠近岸边的冰层一段一段碎裂开,在太阳底下慢慢融化一点一点变得透明,冰层里隐隐透出的淡绿色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像是一堆一堆锐利的碎玻璃,勾起我似曾相识的记忆,仿佛很遥远的年代里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

错过了上班的高峰,车厢里没有几个人。我捡一张朝向河岸的座椅,把书拿出来。在到达纽约中央车站之前,我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以为可以读掉很大一部分内容,可是事实总是超出想象,我只读了三两页。火车摇摇晃晃,给我一种久违的感觉,想起以前假期曾经在火车上晃荡着几十个小时由学校返回家。不到二十年吧,可是感觉像是前生的事了,我的生活从我离别中国的那一年就断裂开了,两个时间段曾经总是连接不上。那种感觉打扰我,让我无法专注别人的故事。虽然是三月,那天因为外面寒冷,车窗看上去蒙着水汽,用手去摸,又没有。窗外的景物一一掠过,一成不变,除了河水就是灌木,间或有些残败的建筑,接近城市的路段看得到被高楼和天桥分割的天空。我的思绪缥缥缈缈,无从把过去和眼前的光景联系起来,不能想象跨过二十年的时间,会在纽约,在一个我们没有共同记忆的城市里与往日相会。

事情来得突然,苍老只在转身之间。二十年过去,当年大家自学校分别,告别象牙塔里做梦清谈的日子,然后怀着简单的想法走向生活。只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生活是什么,生活与渴望生活的初衷有多么远!

青春年少的时候,同学之间并没有过多亲密的接触,那个时代的人好像人人矜持保守,大家一同上课,也一起唱歌喝酒,但是却远远地互相观望不肯走近。没有多少爱情故事,竟也没觉得青春过得有多荒芜。花前月下,我们把时间都消磨在说笑闲聊空想里了。学校里泛滥着无数的新思潮,大家传递着新书新诗,深更半夜追随着高尔泰,秦大河,总有些让人灵魂激动不安的讲座。男生逃课的空闲醉酒打架,骑着自行车四处交流诗歌,大谈西部文学。连女朋友还没一个,就开始以沧桑的语气写 "致我的妻子",写"墨绿色的友情",写"致莱蒙托夫"。然后在冬天的夜晚,一伙人相约着说说笑笑去吃几毛钱一碗的牛肉面,走长长一段路,顺便买几只冻梨,再兴高采烈热气腾腾地回去。春天的时候,一百多人一起上山种树,休息时在黄土坡上围成一圈,分食已经揉碎的面包,互相挖苦取笑。没有故事的年代,成就的是一首抒情诗,回想起来,心里惦念的,不是只有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个又迷醉又不安的大意象。没有跟哪一个人约会,我们约会的其实是自己的青春。

2.

我走在纽约的街头,走在都市的边缘。我和这个城市总是擦肩而过,并不参与它的狂欢。冷冰冰的水泥森林里,天空变成了一条一条的细线,一派冷淡高贵的帝国气质。行人步履匆匆,街头拐角随处都见得到警察。三月的风,嗖嗖的没有暖意,我觉得自己像一条游动在海底的鱼,随着人流浮荡,耳边是辨不清方向的四季风。我不住在这个城市,城市的风景让我感到荒凉,这个城市里没有我的任何牵挂。对于我,它大而空荡,又冷淡得让我无法亲近。夜晚会是美而柔和的吧,那时灯光闪烁,狭窄街道上的车灯汇成发散向四面八方的流线,象珠宝一样镶在城市的轮廓,夜色会遮盖陈旧肮脏,重新展示经过修饰的美丽。纽约,这里有一流的艺术家,富有的商人,怀揣梦想的淘金者,无家可归的人,流浪的街头艺人,吸毒者抢劫犯 ....。它无所不包,从最好的到最糟的,各种肤色的人毫无禁忌地讲着各种不同的语言。人们衣衫随意,可是整座城市却充斥着金币的味道。敞篷游览车在大街上缓缓而过,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大大咧咧的美国人,衣冠楚楚的商人政客,特立独行的自由艺术家,纽约收集所有可能存在的种类。

时间尚早,我在酒店的大厅找了一个对着大门的沙发坐下来,我对面的一个金发女人像是在一边等人一边办公,小矮桌上摊着文件电脑,她抬头对我笑笑,又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那个酒店大堂就像一个小型广场,对着正门有一幕水帘,然后是一组一组的沙发,一侧是服务前台,礼品店,另一侧像是有个酒吧,白天空寂无人。大厅里人来人往,尽管都很安静,但是却给人一种无声的喧闹感觉。旋转大门吞吞吐吐送进送出高矮胖瘦不同性别年龄的人,看久了感觉像是在看魔术。然后,两个中年的中国人沿着半层台阶走了上来。

仍然很年轻,但是眼角眉梢还是有了些时间的痕迹。谁说岁月无痕?日子哪里是白白流走的呢?即使清风吹过水面,也会留下波痕。那一瞬间,我想其实我们都在错锷之中打量对方,多年多年以后突然相见,虽然相识却不再熟悉。两棵曾经嫩芽满枝的小树,如今已经变得质地坚实,或隐或现的甚至还有伤痕。芳华已逝,鲜艳的华表已褪作无色的平淡,幼稚与成熟,有了本质的不同,无法言说欣喜与感伤。

没有时间一起喝酒叙旧,短短几个小时,好像万般头绪无从说起。我急急赶来相见的,并不仅仅是这一个人。二十年前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那一刻一起回来。能够想起来的,一个一个数过去,发现虽然我离得最远,知道的也不比他少很多。不由得心里感谢网络时代的便利,让我们失散的同学朋友变得天涯咫尺。时代的变化,好像跟人开了一个大玩笑,没有故事的时代的人们,彼此有着纯洁的牵挂,而这个有无数自由无数缠绵的年头,人们却常常在阅人无数之后,什么记忆思念都没有。新时代的游戏规则,好像谁把心交出去谁就出局。

我们在第五大道上闲逛,这个都市,我在它身边生活了十六年之后,第一次有了一点跟我的心情相关的温馨记忆,虽然只有几个小时。在那几个小时里,我重新回到二十年前的日子,面对二十年前的旧友。中间丢失的那些环节,变得一点都不重要了。

我不熟悉纽约,我是这个城市的陌生人。我不知道哪里可以喝到好酒,哪里有个有情调的咖啡屋,好像这些也并不重要。时间短促,一切都显得慌里慌张,一半的时间在街头闲逛说话,一半时间在中央车站大厅说话等车。中央车站大厅往返的都是这个城市的过客,灯光昏黄似在梦境。谁也不知道,夜行客车载着多少离情别绪。

回程的火车上,塞满了下班往回家赶的人。一个中年女人走到我身边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当然,"我往靠窗的方向挪挪。她一身西服套裙,看样子刚下班,我问,"回家?"她点头笑笑,然后问,"你呢?"我一身便装,不像上班也不像游客。我说,"来会朋友,现在回家。"然后我转向车窗,在窗玻璃上看见自己模糊的脸,那张脸看起来非常平静。那个女人一定想不到,我相会的朋友来自千万里之外一个她不熟悉的国度,来自我不能忘怀的前半生。

生活在继续,人们各自前行,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和心情,就像那列夜行客车。

不想无知 发表评论于
我们好像不远。poughkeepsie.
娅米 发表评论于
回南北方:

谢谢你喜欢,过誉了!欢迎多交流。
南北方 发表评论于
您的文章打动我心。喜欢,羡慕,我想说,想得深,文字好,难得一见,文学城里佼佼者。这两天读了您的所有,不止一遍,这是我个人的读书习惯,对喜欢的。许多地方,我感觉是知音的语言。十分感谢。
娅米 发表评论于
谢谢新朋友来访!
大漠长河 发表评论于
二十来年前,上中学时,也在黄土坡上种过树,每年都去种。哪些曾经稚嫩的树苗,现在该长成参天大树了吧。

第一次来这里作客,已被你的文字深深吸引。问好。
酸豆汁 发表评论于
你这个才叫人惊艳呢!

海明威说当个好作家先要有个不幸的童年,要我说,想写出好的散文,必得有娅米这样细腻敏感灵动的心绪……
过耳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娅米的评论:
是,呵呵,现在我们这里他们这么大的孩子都流行长发,比我头发还长
娅米 发表评论于
这是块老豆腐了。耳朵,你头像上是你家俩帅哥吗?
过耳风 发表评论于
很美,很忧郁
有点“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的味道。
我跟你一样,对一个地方的感情永远需要一定的人物来联系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