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错了被窝的新娘(6)
润涛阎
(六)
易县到底有多远?那时我没有地图可看。又去问大学问家潘柱,他说那是燕山与太行山交界处,他没去过,估计200里开外。他说他见过的卖大柿子的都是在冰封三尺以后,软软的大柿子要是不冻透,装在筐里一颠,那还不成了大柿子粥?
可我觉得应该是在这个时候去,否则老天爷干嘛让我在这个时候遇见那个案子?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再考虑到“风萧萧兮易水寒”那里的山风很大,一旦下雪就封山了,寒冬腊月不可能进出那里的。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是在晚秋去那里在大柿子还没熟透、大雪还未封山的时候就把大柿子倒出来,放在家里,等熟透了,严冬来了,再把冻成冰块的大柿子驮到集市上去卖。潘柱听了,想了想便点头认同。
思考着去那里至少要有一个同伴,可以互相照顾。我无所事事地闲逛着,懒洋洋地四处走动,碰到了一位哥们,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去倒卖蓖麻籽。那年头我们大家都搞不清楚蓖麻籽有何用场,反正那个东东比花生都贵。虽然听说蓖麻油可以制作润滑油,但为何蓖麻油可以,花生油、菜子油就不可以?蓖麻那个东西产量很高,而且什么贫瘠土壤都有收成。所以,那时北方种蓖麻的特多,依然满足不了国家的需要。本地收购价不低,社员们房前屋后路边池塘边都种上蓖麻。我们县可以完成上面给的指标,但北京郊区各县基本上完不成上面给的指标,他们要种蔬菜,蔬菜的指标也够他们忙活的。完不成指标,就得出异价到市场上购买了。
听了哥们的唠叨,我立刻决定跟他去倒卖蓖麻籽。在本地收购后骑车到北京郊区县卖给那里的县收购站,也就是那里的社员们交公粮的地方。这个买卖比较安全,被公安局的发现也不会被没收。那玩意黑不溜秋的,光光滑滑的他们不知道是干啥用的。
哥们看我跟他走了很高兴,我讲出了另一个更大的计划:卖掉蓖麻籽后,不空手回来,而是去到北京西南方的河北省保定地区的易县去购买大柿子,回到本县出售。
走后门用玉米换了全国通用粮票,我们算是日夜兼程,感激晚秋凉爽的风为我们擦汗。
蹬自行车蹬了一夜,天亮到了北京的南苑。那里的蓖麻籽收购价最高。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我们看到收购站前排队很长,有点着急。哪知道收购站的人员看到我们不是那些几斤的散户,而是每人两大筐,便让我们直接到最前边过称。拿到了钱,我俩累得两眼昏花。但口袋里有了钱,就什么都不怕了。我拿出全国通用粮票和现金到饭馆4毛钱买了一碗红烧肉,又买了8两大米饭。他也照猫画虎,虽然看得出他有点舍不得。我们猛搓了一顿。吃饱喝足后,便起身朝西方偏南奔去。手里没有地图,全靠我们极强的方向感,按照那年头文革语言来说就是:大方向是正确的就行。
晚秋的北京郊区到处都是麦田,有的麦苗已经长出来了。到了中午时分,我们车兜里的水壶已经空空如也。口干舌燥,煞是难忍。突然间看到前边路边上一口机井在灌溉麦田。4吋直径的水龙头把雪白的水哗哗地喷到垄沟里,流向了远方。
到了井边,我俩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水龙头跟前,一边一个,我俩大口大口地喝着清澈甘甜的井水。喝了一气又一气。我们的汗水早把衣服包括上衣和长裤浸透了。
在正午的阳光下晚秋的山风不仅凉爽,也柔和,不仅带走了蹬自行车浑身散发出来的燥热,也带走了疲劳与忧虑,还把清爽与惬意白白送给了我们。这秋天,就是我们爽快的洞房;这山风,就是我们温柔的新娘。享受着大自然的诗情画意,使我们在十分劳累的时刻,仍然能找到乐趣。我们有了洞房,有了新娘,手里还有了点钱,很是得意。更重要的是对我们有着极大诱惑力的大柿子赚钱的前景。想到新娘,杨柳青那个旅店里那个案子里的那些人和事又浮现在眼前。到底那个新郎咋样了的疑问,不自觉地又在脑海里出现。
晚上在路边的一家小旅店住下了。第二天又是秋高气爽,燕山山脉虽然不是陡峭嶙峋,但风景秀丽。老鹰在空中翱翔,展示着对底层世界不屑一顾的傲慢;山风依势旋转,窥测着前进的方向,把无力舞东风的小草刮得抬不起头来。我们虽然与小草为伍,但如能插上翅膀,就是翱翔的鹰。我们的身体处在最底层,我们的心在高空。不能上大学,倒点小买卖赚钱糊口,娶个媳妇,也能结束打一辈子光棍的恐惧。
我们不知道到了哪里,但看到了山村里挂满了黄里透红大柿子的柿子树。不管它是不是易县,有大柿子买就成,我们拐进了一个小路。
一位老伯看到我们自行车后面空空的两个花筐便猜测出我们是倒卖大柿子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请问二位小同志,是不是买大柿子的?”老伯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彬彬有礼地对我们喊话。“您这里是易县吗?”我立刻反问到。
“来来来,进院进院!”老伯一听说是要到易县,就肯定是倒卖大柿子的了。老伯憨厚的面容让我们很放心。老伯告诉我们,在易县大山里,大柿子每斤只有八分钱,由于当地到处都是大柿子,根本卖不掉。去平原,一来没有长途蹬自行车的锻炼二来害怕被公安局的人没收,很少有人敢干的。只能靠像我们这样的远途而来的外地人,能卖点钱,买盐、火柴、布料。这可是一年的盼头啊。从他的话语中我们感到他看到我们如同看到了救命恩人一样,不亚于座山雕见到了联络图。我们很高兴,大柿子在我们那里大平原,每斤两毛八。一斤能赚两毛,一百斤就是20快钱。到过年的时候再卖,能卖到每斤三毛八,那就是30块。
老伯把我们引进院后,老大娘从屋里出来了。根据他们的建议,我们装满了四筐比较硬的大柿子。每筐按50斤算,二百斤16块钱。老伯给我们洗干净了一些软的不能再软的鲜红色的大柿子,我们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老伯告诉我们他有三个女儿都出嫁了,一个儿子当兵去了,还没媳妇呢。我们询问是否能在他家住一夜,饭钱和住宿费好说。这比把钱花在旅店对双方都好。老伯一听高兴了,按照村里招待工作队的习惯,每天吃住的伙食费是3毛钱。我们提出由于我们体力消耗大,吃窝头一人顶仨人,所以,我们每人出一块钱。老伯说那太多了。我们告诉他,住旅店外加饭馆,一块钱还不够呢。老伯说饭馆是细粮,我们只有粗粮,窝头咸菜,一块钱有点多。我们说就这么定了。但提出要求:让老伯到大队部开个自产证介绍信,就用他的名字。这样,万一路上碰上公安局的我们不怕,甚至我们可以在路上找旅店过夜。
晚上老大娘用大铁锅给熬的玉米面粥,那个香啊,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俩每人喝了5碗。吃完饭,我们开始聊天。我问及是否听说县里有位新婚夫妇去天津旅行结婚发生了新娘卧轨的事。老伯说,他们这大山里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县城里的事。我就把旅店发生的故事讲给了他们。唏嘘一阵后,大家就睡了。我俩在西屋,那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用的。老两口在东屋。其实东屋和西屋都各自有两间,中间是厨房。这是外面用石头和砖砌成的5间房。
喝了一肚子粥,可到了后半夜就感觉到肚子太饿了。第二天一早,我俩知道粥再好喝也不能喝了,要吃窝头,否则,没法蹬车子。
每人吃了八个窝头,吃的老大娘眼睛都看傻了,不仅仅是心疼窝头,也害怕我们吃的太多撑坏了肚子。我们又给了他们5毛钱,放在了饭桌上,老伯推搡了半天才收下。
大伯盼望我们再次去那里,他家好几棵大柿子树,如果把大柿子都能卖掉,他们的日子就改善了许多。看得出来,老伯也是位好客之人。
告别了主人,吃得饱饱的我俩骑车往回返,一路上高高兴兴。能有赚钱的机会,就有了娶上个大胖媳妇的资本了,吃苦受累算什么?
骑车到了一个山脚下,那是个比较繁华的地方,估计至少是个公社所在地。我们没穿过去,要尽量离繁华的地方远点,人多的地方,公安局的便衣就时常出没。这是一座小桥,桥下面的水不深,但非常清澈。把车子靠在桥栏上,我俩一边深呼吸把体内的热量放出来,一边四处张望着,如同战场上时刻观察敌情一般。
突然间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个衣衫佝偻的汉子,他目光时而呆滞,时而放光;两个鼻管里塞着说蝌蚪已不像蝌蚪、说蛤蟆还不像蛤蟆的老蝌蚪小蛤蟆,惊奇的是这两个小东西竟然大小一致,颜色相同。脑袋把汉子的鼻子涨得大大的,四只蛤蟆腿加上快退化完了的一截蝌蚪尾巴在汉子上嘴唇上用力地蹬趥着。
常在江湖走,能碰到各种各样的骗子和劫匪。劫匪常常用各种充愣装傻的方式、装神弄鬼的把戏把你吓得魂不守舍后突然袭击,打劫你。我俩立刻各自机警地把手朝车兜里伸去,那里有与劫匪拼命的杀猪的快刀。
装神弄鬼的汉子对我们的举动不屑一顾,这倒使我们感到莫名其妙,按常理劫匪对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敏感。我们此时有了两个判断:除了劫匪外,不排除他就是个真的精神病患者,但对他防备的心理无法松懈。
突然间他“当当呛当当呛”喊了起来,然后卯足了力气非常动情地唱起了京剧《智取威虎山》片段,把李勇奇模仿地惟妙惟肖:“自-古-来,兵匪一家欺压百姓”
由于他鼻音用力过猛,两只小蛤蟆从鼻孔里给推了出来。没有了两个小蛤蟆,我才把焦距移开他的鼻子而看到了他的整个脸。我惊奇地发现他还是个小伙子。定睛一看,立刻发现他就是那位新郎!
他长得特殊的地方在于他过度的“醏芦脸”就是额头窄,下巴宽。虽然此时的他污头垢面,但原来的他那脸部轮廓清晰可见。我立刻惊呆了!这个世界也太小了点?此时我真想跟他聊聊,得知他是怎么疯掉的。可跟一个疯子谈论他疯的过程,要是他能说清楚,那他还算疯子吗?
精神错乱了的他没有认出我来,继续专心致志地唱他的样板戏。争取到了自由的那两只小蛤蟆无目的的乱蹦着,也不知它们是否能找到桥下面的河。同伴给我使眼色,我同意了他的建议,便蹬车走开了。
天快黑的时候已经走出山区并在大平原走了一段路了,离家还有不到一半的路,我们胜利在望。考虑到实在没有力气了,便找旅店过夜,明天就可到家了。我们有自产证,心里比较踏实,虽然自产证上写的名字不是我的,而是大伯的。反正那年头没有身份证做对照。
在路边找到了一家小旅店,值班的是位大妈。递过自产证介绍信,便看着大妈的脸色。她仔仔细细看了自产证,也许是口音的缘故,她怀疑起了我们。我俩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听她说:“你们登记吧,把表填上,房间没问题。”虽然她那么说,但我们还是感觉到入了虎口似的,她那张鸡蛋里挑骨头的脸色让人无法放心。后悔没有咬咬牙走下去,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边的地里睡上一觉。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自行车是比不上汽车轮子的。她要是一起疑,报告了公安局,那肯定是把事情搞砸了。到这份上唯一的选择是听天由命。
填完了表,我们跟她去把自行车和货物放入存放处。大妈锁好了车库的门,便领我们去看房间。我们着急地去了外面的厕所。回来后才知道,大妈给公安局打过电话了。我们刚进房间,公安局的就来了,看来本地公安局近在咫尺。公安局的四个人没有问我们的自产证,直接去了车库把我们的四筐大柿子抬到他们的吉普车上。一个胖子走到旅店里边告诉我们:“你们搞投机倒把,我们对你们宽大处理,没收。以后再发现,那就不客气了!”我立刻说我们有自产证,不是投机倒把。他听后没说一句话,对我的话不屑一顾,抬腿就走了。
我和同伴没有憎恶那几个公安局的,而是对报案的老大妈恨之入骨。公安局的并没有给她留下哪怕一个大柿子,她这是何苦来着?除非那个胖子是她丈夫,否则,这不是犯傻吗?也许凭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原理,她早吃习惯了倒卖大柿子的。我俩有跟她玩命的冲动,但一想到两条年轻的命换一条老太太的命太不值得了。做买卖的人要计算每件事划算不划算,也想到了表哥谆谆告诫的话语。
我俩愤怒地骑上车,背靠着晚霞,朝东方奔驰而去。这时我有了强烈的赶快到家的欲望,想家的心情十分强烈。没有了货物,空车就跟飞起来一样。算了算,我们这次卖蓖麻籽每人赚的12块钱差不多给搭进去了,还好,算是5天白受累,没亏钱,虽然没赚到钱。
要是没有侥幸心理去住旅店,而是在路边上睡一夜那该多好?悔恨自己做错了事。
路上回忆着为何去倒卖大柿子的原因,必然想到那个案子的点点滴滴。看着我俩疲惫不堪的狼狈样,眼前晃动着曾经的新郎现在的精神病患者的前后极大反差的神情,觉得跟他比起来,我们还是幸运的。
此时新娘钻错被窝故事的后半部分基本上能还原出来了。显然,看到新娘卧轨身首异处的时候,如果此时新郎精神还没有崩溃的话,在公检法的审讯过程中,尤其是涉及到他逼新娘自杀的言论,他无法承担心理上的自责,痛苦到了无法承担的地步了。他的大脑最终选择了一个逃避痛苦的途径---精神错乱。
所以,我当时认为精神错乱是大脑的主动行为。当大脑感到无法摆脱痛苦的时候,来个精神错乱,就可让大脑彻底摆脱痛苦的煎熬。有的人大脑里没有这种靠精神错乱来摆脱无法忍受的痛苦,就只好走自杀的路了。
看到高唱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的新郎已经从痛苦中走了出来,脱离了残酷的现实,此时十分沮丧的我打从心眼里为他祝福,为他高兴。
天亮前到了家,很想哭一顿。对老天爷也开始怀疑了。刹住了车,便抬右腿下车,这才发现虽然右腿还可以继续蹬车,但迈腿下车已经不可能了。长途蹬车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到时候下不来车。我赶紧双脚脚尖着地,然后让屁股从车座上前移到大梁上,颤抖的双脚便可着地了。根据经验,这样站立几分钟后便可抬右腿,完成下车的程序。
突然间,“咯-哏-哏儿”大公鸡打鸣了。虽然每天破晓都被它的叫声喊醒,但从来没有听到过它如此洪亮的叫声。我的车子距离鸡窝只有一米远,这么近距离听到它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叫,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如果我的大柿子没有被没收,我会一到家就大喊妈妈的,让放心不下的她也高兴一下。可现在这个结局,自己做错了事,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哪还好意思声张?大公鸡打鸣过后,妈妈还会再次入睡的。
老家有“人生三大美事”的说法:“天明觉、饭后烟、娶了媳妇头三天。”
“天明觉”说的就是起早贪黑的农民,被大公鸡打鸣叫醒后不起床,继续来个回笼觉。这一觉醒来后,感觉如同进了一次天堂般美妙。此时的我很想进屋睡一个天明觉,但这样可就毁掉了全家的天明觉,得不偿失。便坐在院子里抽起了旱烟。
“饭后烟”说的是抽旱烟的老农民,把旱烟叶晒干再炒到焦黄,搓成碎末。捏一小捏放入长方形的烟纸中卷成喇叭形。咸菜就窝头都限量的年代,吃不上辣椒油,饭后吸上一口旱烟,喉咙里的麻辣感觉就跟吃过了香辣面一样美妙绝伦。而在饥饿加极度困乏的此时,我抽了几口就感觉到喝醉了酒一般,头脑晕乎乎的,觉得天地在转。
这人生第三大美事“娶了媳妇头三天”说的是像我这样的光棍汉娶上了媳妇当新郎官的感受。这个,没有体验,只是那位把小蛤蟆塞入鼻孔的新郎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他那“自古来,兵匪一家欺压百姓”的唱腔令人恐怖,更感觉到耳边大公鸡打鸣声的悦耳动听。能听到公鸡叫,活着也有活着的好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