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由于有不少性描写,自问世以来备受争议。如何看待书中的性描写?《金瓶梅》究竟是不是“淫书”?这是所有《金瓶梅》的读者和研究者都无法回避的问题。“金学”专家、复旦大学教授黄霖先生曾经说过:“尽管姓‘黄’,却未曾戴着黄色眼镜来读《金瓶梅》;倒是想:长期被人看作‘不正经’的《金瓶梅》,何时能使普天下都承认它名副其实地姓‘金’,而不是姓‘黄’。”这段极富风趣幽默的话语表达了所有严肃的学者对这一严肃的问题所持的观点及期望:《金瓶梅》姓“金”不姓“黄”!
为了让更多的人认识“《金瓶梅》姓‘金’不姓‘黄’”这一点,笔者试从性描写的几个方面对此作以具体解读。
性描写出现的文化背景
《金瓶梅词话》中大量出现的性描写与明代中后期心学思潮的兴起对程朱理学的冲击以及人欲解放洪流的到来有关。在这个被黄宗羲先生称之为“天崩地解”的时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糜相高,有关“性”的活动和话语就趋于频繁甚至于泛滥。同时,明代中后期道教房中术的流行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性描写对于情节塑造及人物形象刻画所起的作用。《金瓶梅》中的一些性描写有助于交代故事情节。例如,大家都知道潘金莲曾养雪狮子猫吓死官哥,但雪狮子猫在书中是怎么出场的,一般读者不大了解。实际上,在五十一回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性活动里面,雪狮子猫第一次出现,在床头一扑一抓的。如果删掉的话,其来历就不甚清楚了。
另外,一些性描写场面也有助于刻画人物性格。如西门庆与如意儿在性活动时那段关于“是谁的老婆”的对话就着力表现了西门庆非法的占有欲,在占有其他男人的女人的同时还要提起这个男人的名字,从而得到极度的满足感,形象地表现了一个自我膨胀、贪欲成性的“暴发户”的典型特征。
性描写的分类及叙事策略
《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是有分类和层次的,在叙述策略上也有讲究。除去正常的性活动外,有两对人物的偷情活动值得我们关注:一是西门庆与林太太,一是潘金莲与陈经济。林太太是王招宣的遗孀,西门庆与其在招宣府有三次幽会,一进门,就看见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个大字及“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的对联一副。就是在这个彰显道德节操的地方,西门庆与林太太偷情。讽刺如此绝妙,旨在表现一个贵夫人沦落到了被一个暴发户玩弄的地步,同时也讽刺了贵族的虚伪及封建的伦常道德的衰落。
潘金莲与女婿陈经济的偷情则是反讽叙事。《金瓶梅词话》中有两回,即第八十二回和第八十三回以描写潘金莲和陈经济的偷情故事为主。我曾做过统计和分析,总共有六次约会,完全以《西厢记》的情节为蓝本,是对《西厢记》的整体性袭用。我们知道,《西厢记》中崔、张相恋是个美好的爱情故事,而潘金莲和陈经济两个是偷情,严格说是乱伦。作者为什么要用两回的篇幅给“奸情”披上一件真情故事的外衣呢?
我以为,除了客观的描写以外(也就是说经济和金莲的奸情中也确实不乏真情之处),作者的用意不在表彰而在调侃。我们在观看由作者导演,由陈经济、潘金莲、庞春梅扮演的《西厢记》时总感觉滑稽。作者还故意用一反常态的事例来增强这种滑稽和讽刺的氛围。例如,潘金莲非常渴望给西门庆生个孩子,为此她不惜吃药、拜佛,但就是不能如愿。可是,在与陈经济为数不多的偷情过程中却怀孕了。该有的时候没有;不该有的时候又有了,还要吃药堕胎,如此描写可谓达到了反讽的极致。 性描写所反映的女性生存状况
《金瓶梅》中以性来反映女性的生存状况,意义重大。围绕西门庆的性活动而写的几个女性各不相同,大致有以下几种类型:一种是为爱而性,如李瓶儿、韩爱姐。第二种,是为性而性,如林太太。第三种,是为财而性,或者为地位而性的,这种人包括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李桂姐等。而潘金莲是兼有三者,既为爱,也为财、为地位,当然也为性,她是一个综合的复杂体。通过这些妇人和西门庆的交往,我认为,这不能说是女性在解放,而要说,女性在解放的道路上还要走得更远,她们的路还很漫长。
性描写所折射出的作者的态度。在《金瓶梅》的性描写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对性的态度是矛盾的,既崇拜,又恐惧,基本上是痛恨的。因此,书中好色好淫的人物都是以非正常的死亡结局,就是沿着纵欲—死亡这个模式来安排人物。
性描写及人物结局所反映出的作品主旨。《金瓶梅》的主旨问题非常复杂,到现在没有统一的说法。从小说结尾出现的“闲月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这首诗中我们不难发现,作者是把西门庆、陈经济及金、瓶、梅三位女性统统打入“奸夫”、“淫妇”的序列里,极尽能事地描写他们的贪淫及最终所导致的死亡。只有吴月娘和孟玉楼两位因没有丝毫的淫荡气而得到了善终。显然,作者是用惩恶劝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模式来统领和总结全书。所以说,戒淫劝善,当是《金瓶梅》主旨的一个重要方面。纵欲者必然会戕害自身,只有恢复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个人和社会才能走向正常。从这个意义上讲,《金瓶梅》作者的观念是比较保守的,符合正统的儒家思想氛围。
《金瓶梅》与艳情小说的关系
鲁迅先生对此曾有精辟的论述:“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在此,鲁迅先生已经把《金瓶梅》与一般的艳情小说作了明确的区别,我只作两句说明:如果《金瓶梅》删掉了近两万字,还有九十多万字描写社会生活;删掉四千多字,即可以公开发行,像艳情小说《肉蒲团》和《如意君传》等,如果把艳情的描写删完以后,就什么都没了。
因此,我认为,尽管《金瓶梅》有较多的性描写而造成了一定的阅读障碍,但我们不能在泼脏水的时候把孩子也一起泼掉。《金瓶梅》姓“金”不姓“黄”,它不是艳情小说,更不是“淫”书,而是一部通过描绘世情给人以警示的“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