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大街上哄哄闹闹。有着十几年历史的菜场仿佛巨大的辐射源,吞吐着人流,即便在大型超市横扫一切的今天,依然生命力强大。菜贩的叫卖声,鞋底粘上的泥泞,若有若无的怪味道,都会叫人觉得,那是最热闹的一张生活画卷。
司年在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堆里找到了自己那辆油漆褪了一半的车,又把帆布环保袋放在兜筐里,然后哼着莫名其妙想起的一首歌儿,慢悠悠的往回骑。时不时还要留心那条长长的裙子会不会被卷到车轮里。淡紫色,她第一眼看到这裙,就觉得像是一捧绽开的紫罗兰,不过比起花来还要清雅许多,欢喜莫名,于是咬咬牙买了下来。
转过路口的时候,她停下等红灯。一只脚撑在地上,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腿和一双白色的帆布鞋,手指轻轻在车把上打着节拍。
隔了一条街,静静停着一辆很普通的黑色轿车。驾驶座半开了车窗,露出一张男人的脸。
这一天春光明媚,天气柔顺得像是少女芳香柔软的长发。可是那些亮美的春丝,一点也照不进那辆车里。
那个男人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点点的收紧,指节苍白而用力。他的肤色白皙,脸颊因为消瘦而微微下陷,显得鼻梁如刀锋般淬厉挺拔。那双眼睛,算不上大,却如同锋锐的刀刃,因为专注而闪烁着微光,凝视着少女良久,仿佛要把那个瘦削的身影雕刻在记忆的最深处。
司年慢慢的骑过来。最后,她的自行车和他的车,擦肩而过。男人的鼻尖依稀嗅到淡淡芳香——或许也只是错觉罢了,可是他却有了欣喜的感觉,仿佛她在那一刻,触手可得。
他仿佛天生适合隐匿在暗色之中,自始至终,司年哼着歌,全无察觉。
红灯跳到了绿灯,少女微微弓了弓腰,用力踩了脚踏,然后如清风般离去。他看到她纤细的腰,忽然眼神有些怔忡,仿佛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夜晚,黑夜中的爱欲纠缠。
或许是因为那些回忆,薄如蝉翼而显得有些苍白的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话。可最后,男人还是懒懒的靠回了车座上,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准备离开。
其实他开车一丝不苟,又仿佛全力以赴。截然相反的方向,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最后留在脑海里的,也不过是翩翩如灵蝶般的几段回忆。男人微侧着头,苍白有力的手指摁在按钮上,关上了车窗。他扯了扯领口,低低咒骂了一句:“妈的,这车的空调怎么回事。”
其实他清楚得很,在这里,别无选择,要低调普通才好。
路有些堵,有几分钟几乎寸步难行。这个男人,在几分钟的空隙里,闭着眼睛,显得英俊温文,不经意的轻声说:“下次不会来了。”
不知是在梦呓,还是自言自语。
他无数次的说过这句话。
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依然回来,掐准了时间,就这样沉默的看着一个人。她从远处过来,掠过他身边,再离开,前后不过几秒钟,运气好些,像今天这样遇上红灯,再多上二十多秒。
他的眼神明明如饥似渴,像是在燃烧,表情却又强自忍耐,默不作声。
司年的晚饭很简单,炒了碗青菜肉丝当作浇头,煎了一个蛋黄呈流质的荷包蛋,又满心欢喜的下了一碗细面条。今天在财务处结了上个月的工资,整整有五千多,比自己预计的多了好些。不过也听到做计调的朋友李燕略带挖苦的语气:“小姐,你这钱可是拿病换来的。上个月你比别人几乎多接了一半的团队,我看看你,就知道为什么人家把导游叫做吃青春饭了。”自己当时不在意的笑笑,又咳嗽几声:“工作难找啊!我不拼命,谁给我饭吃?”
她和她们都不一样,人家再不济,总还有父母亲戚,一点不像自己,那真是“茕茕孑立”。这世上,永远只有她一个人,因为是个女孩,一出生就是弃婴。父母对她而言也早就是简单的称谓而已。
她收拾完,又洗了碗,急急忙忙的开了电脑。
这个算得上简陋的小家里,或许唯一值钱的家当就是那台已经有些破旧的二手电脑了。休息的那几天,她像很多女孩子一样,没日没夜的趴在电脑前看小说。
生活已经这么枯燥,唯有小说里才能在自己的想象里添上几分鲜亮的色彩。
二手电脑的配置并不好,开机很慢,司年有些着急。又因为天气热,电扇开了慢档,哗啦啦的扫着,愈发觉得有些心焦。第一件事去看自己惯常去的文学网站,点击那篇文,扫一眼,更新还是停留在第二十四章上,时间是三年前的某日。
还是淡淡的失望。
读者的耐心开始渐渐耗尽,从最开始积极的留言请求作者回来,再到砸砖痛骂作者的不负责任,总而言之,这个笔名叫做“苏楚”的人,再也没往自己的故事里添上一笔半画。
司年第一次读是在两个月前,尽管下边无数人提示后来者入坑小心,可她还是点开了。一发不可收拾,那天读了整整半个通宵。她常常想,能写出这样一篇文的,该是怎样一个冰雪通透的女子。
苏楚讲了一个年轻画家的爱情。她的笔下,那个女画家,也叫苏楚。
文笔很美,前边的铺垫漫长却不叫人厌倦,娓娓道来的语气很柔顺。苏楚和爱人游历了各种地方,秀美的南方,广阔的西部,她写意山水,眼中的风光美景无限,而在她的爱人眼中,只有她自己,才是最美的一抹笔触。
故事是倒叙的,画家回忆起自己和爱人的初识,她进了从未去过的酒吧,要了一杯苏打水,然后缓缓啜饮。最后她觉得没劲了,也许因为气质很纯良,也许因为喝的饮料很逊,总之没有一个人来搭话。正准备走人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一个抱着装饰用的棕榈树、醉得神志不清的男人。
戛然而止了,就是这样。
甚至没有说,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后来叫她刻骨铭心的男人。也有可能他只是扮演路人甲的角色,俗套的调戏画家。下一刻,一直隐藏不露的英俊男人会从黑色中慢慢的现身,打发了旁人,然后温柔的执起她的手,吻在她的手背。
更新日期停在了三年前的某一日,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凝冻,再也不愿向前迈进。
画家的旅行,神秘的男人,都像是谜语,在揭开前那一刹那,出题人从容的跑开了。
其实这小说可能也不是真的写得那么好,可是偏偏因为停在了那一刻。气氛被塑造得如此暧昧,留给人无限的遐想,倒真是叫人觉得与众不同。于是不断的吸引人掉进坑里,那些后来的人,也摔得无怨无悔。
可它就是这么停滞了,三年时间,它尚未完结,也很可能就这么下去,一直都是未完结。
司年关上电脑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因为有三天时间休息,所以她有些肆无忌惮,不必担心早起时的困倦和总是晚点的公车。她靠在枕头上,脑子里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各种小说情节,最后沉沉入睡。
早上十点多,四季旅行社打来了电话,通知她第二天天带团,顺便来旅行社拿相关资料。司年还没睡醒,嗯嗯了几声,才回过神来:“我么?我这三天休息啊。”电话那边接待员笑了笑:“小司,你来了再说吧。”
虽然因为生计的原因,她一直努力的赚钱。可是刚拿到的工资反倒叫她有些懈怠了,提不起精神再重新出发。磨磨蹭蹭到了下午才赶到旅行社,李燕一见她,放下手里的工作,抿着嘴笑:“运气不错嘛。”
她还不明所以,去找业务经理,最后经理说:“客人只有三个,但是看得出来头不小,定金给得也爽快,你自己要注意啊。”
司年正在看手里的客户资料,很简单,只给了姓名和性别。最后一看线路,有些发懵:“可是我没带过西北的路线啊。”
经理也有些无奈,拍拍她的肩膀:“小司,我们也没办法。那个客人一进来,说完路线,就看到墙上一排照片,然后随意点了一个,就是你。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她从经理室出来,正好看到墙上的自己。很多证件照会把人照得丑,可她偏不,拍出来生动可爱,就像这张。
蝴蝶领结,白色衬衣,黑色的小西服,头发整整齐齐的绑成一束,微笑,眼角轻弯如新月,眸子黑白分明如水。
正好李燕换班,她们拉着手一起出去,李燕一脸夸张得给她形容她明天就要面对的客人:“那个女人真是太有气场了。一下车这么进来的时候,接待厅里都没声音了,就看着她不说话。”
“哦,多大年纪啊?”
“蛮年轻的,看上去比我们大上一两岁的样子。漂亮,气质又好,真像女王一样。她就这么扫了眼墙上的优秀导游名单,就点了你。”
说得司年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会是个中年妇女,拿着名牌包,眼都不眨就付了丰厚的定金。于是倒愈发好奇起来。
“哎,总之,我觉得你带这趟,有钱人给的小费肯定不会少。而且又轻松,才三个人。”
司年倒不那么乐观:“那可不一定。有些客人,越有钱毛病越多。你看看,去西北还不去敦煌新疆线,偏偏去安西,那是什么地方啊?”
岔路口,李燕冲她摇手告别:“安啦!服务行业,谁都没办法。”
其实这次的任务还真是不难,因为三人团,所以不必费心在旅游大巴里活络气氛,也不用唱歌玩游戏。客户的要求也很简单,他们只要求订好房间和车子,有导游陪着大概是为了放心,连特殊条件都没有。
司年查了资料,才知道原来安西的榆林窟是敦煌莫高窟的姊妹窟,只是因为地处偏远,远不及莫高窟这般着名。这样看来,有钱人的品位还真是独到。她不再多想,一切准备就绪,简单理了理东西,早早的睡下了。
第二天按照惯例提前三十分钟到达机场,在约好的地方等着客人,司年又简单看了看手里的资料,翻来覆去的看三个人的资料,一边默记客人的名字。
晨光慢慢渗入候机厅,弧形的穹顶,简洁抽象的设计,光线折射到各个角落。这个空旷的世界仿佛就是银色的,冷色调。周围有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司年感受着适宜人体的温度调控,现代社会的快节奏一览无遗。
她抬腕看看时间,又四处张望,不防有人轻轻拍了自己的肩膀:“你好,是司小姐么?”
她忙回头,是个年轻男人,几乎称得上高大魁梧,脸却长得像个稚气了些,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叫人生出好感来。
“你好。你是哪位?”
他笑得阳光灿烂:“陈晨。跟我来吧。”
不远处坐着一男一女,司年望过去,才知道李燕没骗她,那个倾身和身边同伴讲话的女人,年轻,高贵,美丽。所处的世界现代感这么强,她却优美如同上古女神。因为在讲话,形状美好的唇让旁人看在眼里,都似玫瑰慢慢绽放。
司年几乎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女人,然后问陈晨:“那是章殊章小姐?”
陈晨点头,又说:“她旁边是林先生。”
她“哦”了一声,默念了一遍那个名字:林季常。
恰在那一瞬,原本背对自己的男人侧了侧身,下巴轻轻的扬着,似乎在赞许章殊的话。那种气质,即便穷尽了司年的脑中的词汇,只怕也无法形容。如果说容貌的出众是上天眷顾的缘故,可是倨而凌下的清贵优雅,自然而然的骄傲优越,矛盾又和谐,低调却奢华,难言的气质尽汇在他身上,就不得不叫人心生嫉妒了。
章殊很快见到了他们,站了起来,笑容温和,早早就伸出手来:“司小姐,你好。”又不经意间掠过了身边的男人,眼神中莫名璀璨。
司年和她握手:“章小姐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司年吧,很高兴为你们服务。”
她是由衷的在笑,因为眼前的女子,显然并没有给自己居高临下的傲气,和蔼如同对待朋友。她又很快的转向林季常,他依然坐着,修长的腿优雅的屈着,一动不动,连脸都隐了一半,仿佛她的到来和他无关。
司年微一踌躇,还没开口,他却很快站起来,身量整整高了她一个头,然后淡声说:“走吧。”目光亦不是望向她的,像是对了透明穹顶外的蓝天在自语,手斜插了口袋,径直往前走了。
司年错愕,如果说章殊像极了女神,那么这个男人一定就是奥林匹斯山巅的众神之王。这样的两人,还真是闪耀夺目。
章殊拍拍她的肩膀,低声笑说:“别介意,老板就是这个脾气。对谁都这样,尤其是……”话还没说完,自动自觉的转换成了一声假假的咳嗽,然后招呼陈晨:“来,帮司小姐拿行李,走吧。”
司年忙推说不用,脑子一转,觉得林季常真是冷淡——可是自己却并不讨厌这种气质,隐隐约约竟然还有些喜欢。毕竟,有着这么英俊的脸,又有谁能讨厌得起来呢?
飞机是去敦煌的,大多是游客,还有清一色戴着旅行社帽子的团队,因此显得有些嘈杂。司年小心的核对票据,等一切都忙完了,才无所事事起来。她身侧坐了陈晨,此刻他倒没闲着,目光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四处飘移。
刚才找座位的时候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本来应该司年坐在林季常旁边,她站在过道上略一犹豫,就没动。而章殊探过头看了看她的座位,然后抿着嘴笑:“坐呀,傻站着干嘛?”林季常头也不抬,语调沉沉:“章殊,你坐过来。”
司年松了口气,忙和章殊换了位子,如释重负的坐在陈晨身边。
前边的座位若有若无的传来女人的声音:“你这个人……何苦……”
至于那个男人有没有回答,司年因为塞上了耳机,倒没有听见了。
翡海到敦煌,三个小时的时间。到了有当地的旅行社来接机,也就是说有地陪,司年觉得轻松。下机的时候脚步轻快,她走在前面寻找接机人,扑面而来的西北气息干燥而粗犷,让自己觉得新鲜,丝毫没有注意自己身后的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似在灼烧。
找到了地陪,他们一起登上了一辆商务车。地陪小黄是敦煌当地人,他对于这三人不在敦煌玩上两三天,却要赶去安西表示不解。像是自家的珍宝被忽视了,总有些负气,拉着司年嘀咕了几声。其实司年也没来过这里,也知道莫高窟和鸣沙山盛名在外,有些惋惜。
窗外飞驰的景象,壮阔延绵的沙山,黑沉残破的山体,在司年脑海中飞快的掠过,下一秒,又被更惊艳的景观所取代。鸣沙山,莫高窟,司年不由怅然,至少这次是没时间去了。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林季常的声音在下一刻就传来,虽然冰冷,但也礼貌周全:“司小姐,我想在敦煌呆一天,麻烦你把日程改一改。”
她有些欣喜的转过头去,可是那个男人依然低着头,似乎在把玩什么东西,并且在说了这句话后,又陷入了沉默。
还是章殊最后说:“那么就这样吧,我们在敦煌住一晚,明天去安西。”
这种贵宾团的待遇,自然是说什么是什么。司年忙着和总社联系,又敲定了行程。恰好到了宾馆,当地最好的一家。他们四个人,出手阔绰的要了四间房。
司年住在章殊隔壁,去敲她的门:“章小姐,你们是要去莫高窟和鸣沙山么?我去安排时间。”
章殊眯起了明亮秀丽的眼睛,想了想:“你去问问林先生吧,我也不清楚老板怎么想的。”
司年只得应了一声,又去敲林季常的门。
他隔了很久才来开门,已经换了件T恤,随意的往门边一靠,英俊得叫司年窒息。这种情况下,自己依然神志清明,连续完整的说出话来,司年不禁暗暗佩服自己。
他安静的听完她的来意,目光落在地上厚实柔软的红色地毯上,然后说:“你要去么?”
这句话……问的可真是不伦不类。司年还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有些尴尬的再解释一遍。他并没有打断她,最后才说:“哦,我还有些事。你问问他们去不去。不用等我了。”
司年看了一眼,他的桌上还杂乱的堆着手提和纸张,日理万机的样子,于是不好再打扰下去,匆匆告辞。厚重的红木门在身后“咔”的一声锁住,她在走廊上走着,忽然有些晕眩,大概是住了太多的宾馆,这样的情景如此熟悉,竟然叫人恍惚起来。
再去问章殊和陈晨,竟没有一个人表示愿意出去,宁愿在宾馆呆着。章殊还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小司,你要是呆着无聊,就自己出去转转啊!不用管我们。”
她目瞪口呆的回到自己房间,然后开始怀疑,自己带的是什么样的客人啊!真是古怪到了极点。
这么好的标间,一个人住着,也未免太奢侈,又太冷清了。于是还是决定出去转转。
敦煌小城干净素整,寞落千年的丝绸古道,重新在这里焕发出生机。因为时间紧,她只来得及去了趟莫高窟看看,回到小城的时候,已经五点多。因为还要安排晚饭,司年有些着急,只在经过路边小摊的时候停了停。
西北日照时间长,六七点才吃完饭,她回去的不算晚。手里提了一大袋杏子和饮料,司年挨个去敲门。
分到最后就是林季常的房间,司年看了看“请勿打扰”的灯亮着,犹豫着转身离开。没走出几步就被喊住了:“有事么?”
她忙转身,举举手里的东西,呵呵笑着:“林先生,我买了些敦煌的特产,李广杏和杏皮水,想来拿给你尝尝。他们说,没吃过这个,就不算来过敦煌。”
她的声音很快活,又热心,他不由自主的抬起了眼睛。那一瞬间,她猝不及防的见到这双眼睛。幽暗的走廊上,他的眼睛不算大,可是很亮很亮,可亮到了极处,像是星魂,却又归于平淡,仿佛要把她的心神一点点的吸坠下去。
两人都像是在失态,静默了很久,他才缓缓的伸手给她,接过了那个袋子,然后说:“进来坐坐?”
导游随便进异性客人的房间是大忌。可是或许是因为窗外灿烂的阳光替她壮了胆,或许是他的声音不容抗拒,总之,她还是昏昏沉沉的走了进去。
桌上的电脑还在闪烁着屏保,衬衣随意的扔在了床上。走进来的时候,司年才发现闯进一个年轻男人的房间是多么不合适。此刻坐立难安,而他坐在椅子上,闲闲问她:“敦煌怎么样?”
她点点头:“刚去了莫高窟。很……伟大。”
她形容不来那种踏入洞窟瞬间产生的圣洁感,又想到苏楚笔下的那个瑰丽世界,忽然觉得羡慕,怎么人家的妙笔就能这么生花呢?
这么一分神,白皙的脸上淡淡卷起了红晕,像是有桃花飞落,溶进了颊上,清丽不失明艳。司年尚不自知,可是林季常的目光片刻间似乎燃烧了起来,几秒之后,又在她回神望向自己的时候恢复了平静。
司年很快站起来,提了袋子:“我去帮您洗洗杏子吧。”
他微微颔首而笑:“谢谢你。”
杏子不大,软软的,洗的时候要小心。司年生怕自己一用力,就会有金黄如蜜的汁水流出来。最后拿出来放在林季常面前,善意的笑:“林先生,你尝尝。”
他的手指修长,轻轻的捏起一枚,像在端详:“李广杏,是李广亲自种下的么?”
她在他面前坐下,莞尔:“传说是的。”
这么美好的笑颜,林季常却觉得烦躁起来,扔下了杏子,转身立在窗前。
真是喜怒无常的人,上一刻还温和的和自己说笑,下一刻就突然发作,变得缄默深沉。司年不知怎么,却并不觉得害怕,或者厌烦。相反,她拿起了手边的吸管,一手扶住那个塑料杯,又轻又快的戳了下去。“啵”的一声,像是戳破了小小的气泡,有种清爽的东西在空气里散发开。
身后有椅子挪动的声响,林季常没有回头,只听到她说:“林先生,把杏皮水喝了吧,冰镇的比较好喝。”
司年轻快的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说:“还有半个小时吃晚饭。要是您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林季常还站在窗口边,目光却移向茶几上那杯已经戳开的饮料上,然后不经意的说:“你吃了这些杏子没有?”
她点点头:“房间里还有很多。”
“那就尽量吃完。这种杏子,过不了夜。”
她有些愕然,不过还是顺从的点点头,谢谢他的提醒,然后轻轻掩上门。
这种娇贵的水果,如蜜的滋味,生命却这样短,从来过不了夜。就像一些事,总是黯淡地蜷曲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黑夜如此漫长,只怕在醒来的一刹那,所有的东西,都会腐烂,消散如烟。
吃饭的时候章殊和司年一起坐,又谢她:“小司,你买的杏子真好吃。”
司年说了句不客气,又望望林季常,他恍若不闻,安静的喝了口茶。
章殊笑眯眯的问他:“老板,你觉得呢?”
他照例没回答,只是站起来,神色匆匆:“你们吃,我先走了。”陈晨连忙跟着站起来,随着他一起离去。
章殊给司年夹菜,说:“他们走了,我们多吃点。”
司年看着陈晨的饭碗,他到的最晚,这么大块头的人,其实只吃了没几口就走了,有些担心:“小陈吃这么少?”
章殊笑,颈边的一串珠子柔和的映着她如雪肌肤:“他是保镖呀,寸步不离老板。”
司年听她的口气像在开玩笑,不知该说什么。她却开始一口口喝汤,不说话了。
“章小姐,你来我们旅行社的时候,明知道我不跑西北线路,为什么要选我?”司年知道当时经理给她推荐了好几个优秀导游,可这位客人就是执着,淡淡的说:“我又不是找技术员,再优秀也没用,就要她了。”
章殊眨眨眼睛,似乎有些头疼,明眸中蕴含了笑意:“小司,我是个爱讲眼缘的人。那天照片上见了你,就很喜欢,至于别的,倒没多想。”
司年“哦”了一声,又点点头:“谢谢你信任我。”
章殊半晌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语气里竟然有些微叹,像在缅怀什么,最后说:“真是个傻孩子。”
敦煌到安西,两个小时的车程。司机是个年轻女孩子,开着商务车,一问才知道是安西本地人。司年和林季常坐了居中一排,这一路上,林季常脸色阴郁,沉默的可怕。她不敢和他靠得太近,刻意挤在了一边。
有阳光斜斜从窗外射进来,正好落在她的脸上。西北的光线是真的厉害,即便隔了玻璃,还是灼热的让肌肤隐隐发疼。司年试着挪了挪身子,总是避不开。幸好她也不是娇惯的人。而林季常却不经意的坐直身子,离开了椅背,恰好替她遮去那抹光线。那光打在他的身侧,他的脸半明半暗,神情深邃,却又恍若不觉。
司年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小心的觑了觑他的脸色,倒也正常,像是坐累了要直直腰板,于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车里的阴凉,暗暗的开心。
快到了安西,司机频频接起了电话,说着西北味的普通话,可是语气有些娇嗔,大约是在和男朋友说话。
车里没人说话,人人都听的见电话里的声音,是个男声:“我和你一道去好不好?你不是开了七人座的车么?”
“我在接客人呢。你别吵,光顾着玩,你不开车拉客人了?”
……
很久才挂了电话,司机有些为难的看了看司年:“导游,我有个朋友也要一道去坐车去玩玩,你说可以么?”
民风太淳朴的地方,因为没有被商业的脚步洗染,连提出的请求都那么可爱爽直。司年倒是理解热恋之中小情侣的想法,可她别无办法,才想拒绝,林季常却抢先了一步问她:“你男朋友自己开车?”
小姑娘羞涩的点点头:“他的车小,是出租车。”
他点点头,双手交叠在膝上,依然坐得笔直:“你让他把车开来,我想租他的车子。”
既不用担心荒废了生意,又可以和恋人一起去玩,实在是两全其美的结果。司机把车停下来,忙着打电话让男朋友开车过来。
他们在车里等着,林季常静静的转过头对司年说:“我想自己开车过去。”
司年不明白什么意思,楞楞的看着他。
他一字一句的说:“我想自己开车,能请你和我一起么?”
“可是,你不认识路呀。”
他转过头,望向车外陌生的小镇,谁也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表情:“跟着这辆车走,你坐我的车。”
章殊轮流打量这两人,微微缓了缓僵硬的气氛:“小司,林先生很喜欢这里,你坐他的车,给他讲讲风俗神话什么的。”
她“噢”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另一辆车开来,司机下了车,见到女朋友,眉开眼笑,亲热的挽着手上车,还带了很多水果分给客人。司年默不作声跟着林季常下车,脚才跨出一半,之前的女司机喊住她,硬是递给她一个西瓜:“你们去车里吃,很甜呢。”她捧着道谢,一转眼林季常并没有等她,已经坐进绿色的出租车里,于是急急的跟上钻进副驾驶座。
车外还是燥热的,出租车虽然普通,可是总开足了空调,一下子荫爽舒缓下来。司年捧着西瓜,问他:“要吃一点么?你渴不渴?”
他摇头,不知在想什么,目光透着几分琢磨不透的神色。
前边的车子扬起了黄色烟尘上路,他也很快跟上,顺着一条颠簸的小道往前方开去。副驾驶座的阳光更强烈,几乎全照在她身上,连避让的地方都没有。他忽然脱下了外套,扔给她:“披在身上。”
司年怎么好意思,于是推辞:“那怎么行?这点太阳没什么,我有擦防晒霜。”
他目光看着前方,却说:“不会过敏么?”
李燕就是那种一晒太阳就会过敏的人,司年知道这种病,于是笑笑:“当导游天天在外面跑,晒点太阳再正常不过了,怎么能过敏?”
他低低的“哦”一声,嘴角一抿,淡极的弧度:“女孩子,还是别晒黑的好,听话,披上吧。”陡然间柔和的气氛,让他的善意听起来像是哥哥对妹妹的呵护,司年不再推辞,把他的外套盖在了身上。对她来说很大的衣服,恰好遮住了全身。
真是穷山恶水的地方,两边的土山并不高,支楞了骨架,却显出几分凌厉的狰狞。仿佛上古的恶龙,亮出獠牙之后葬身于此,化为了两侧的山岩。而他们行进在这种道路上,车子又一般,颠来倒去的把人颠得迷迷糊糊。
她听到林季常问她:“你来过敦煌么?”
坚毅冷酷的男子,在问她的时候,带了一份小心翼翼,声音就有些小。司年不得不再问了一遍:“您说什么?”
他重复问题的时候就显得从容多了。司年听清楚了,就说:“没有。不过来之前看过一些书,一直挺向往的。”她生怕他会问是什么书,于是轻轻带过一笔,不再多说。
林季常果然皱眉问:“什么书?”
司年总不好说是网络言情小说,于是随口应付了几句:“就是旅游画册和一些洞窟画册。”他“哦”了一声。
前边的车停了下来,啪的扬起了一道尘烟,像是土黄色的烟花绽放。林季常跟着停车,然后司年跳下来,手里还抓着他的外套,连声问:“出什么事了?”
车子出了点小故障,需要维修一下,林季常皱眉看着,说:“你们抓紧,我和小司先过去。”
按惯例,出了事故的时候,导游不能擅自离开大多数人。可现在情况又不同,林季常随口的一句吩咐,他们似乎全无意见,只有陈晨走上前一步,低声问:“林先生,还是我和你们一起吧?”
他想都不想:“不用,你们修好就赶上来。”
陈晨还有些犹豫,章殊笑着拉住她:“没事,就一条道,不会出事的。”
绿色的小车绕开堵在小路中的那辆车,缓缓的向前驶去。路程不远,据说一直沿着这条土路往前就到了。司年时不时的往后张望,林季常淡淡看她一眼,说:“不用担心,他们很快能赶上来。”
“林先生,您去过敦煌么?”
他点点头:“几年前去过。”手指太用力的抓着方向盘,因而苍白,没有血色。
“那这里呢?”
路已经快到尽头,可见山势意犹未尽般低缓下去,前方大概会是一望无际的苍茫戈壁。
他忽然刹车,倏然转身对着她,如刀锋般的目光转化成为了点点滴滴流水般的柔情:“我一直没忘记这里,一直记得回来。”
司年被吓得往后一靠,头咚的撞在车上,说话都结巴起来:“林先生……”
呵,自己这是怎么了?他苦笑着伸手敲了敲额角,然后叹口气,“没什么,来这里是和朋友的一个约定。对不起,刚才失态了。”
司年傻傻的看着他。刚才他说的话,语气那么柔缓,像是无限愧疚,又像是柔情四溢,连冷酷的眉宇间都柔和下来。那么他的这个朋友……应该是个女孩子吧?想到这里,自己轻轻笑了起来,竟然想起了书里读到过的那些男主角。
他边开车边问:“你笑什么?”
“林先生,你相信世上有白马王子么?”
他忍不住侧脸去看她,心底微叹,到底还是带了几分相似的,连此刻的神态都几乎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睛,嫣红的嘴唇专注的抿着,在等他的回答。
司年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可她才转开脸,就听见林季常柔声反问:“你说呢?”
她快活的看着他,声音轻快,又因为羞涩,有些低:“我想,是有的吧。”
他沉默。那时候,那个人对自己笑得眉目嫣然若花绽开,然后把头抵在自己肩膀,说:“喂,你不就是么?”
终于出了那条狭路。
司年沉默的注视着那样壮观的场景,仿佛天地都为之一震。
那是最辽远而广阔的戈壁吧。粗犷悍烈,棘草不生,像是一个上古的战场,因为幽魂洄游而积满了天地间的郁气。然而唯有中间的一道巨大裂痕,如同战神亲自手持巨大的战斧,那猛烈的一劈,终于在世间砸开了一道峡谷。
然而,无法想象,在这样的极苦之地,在峡谷的中央,竟然生出了那么多灵动的翠绿,以不可阻遏的生命力,汩汩的往外流动。黄褐的泥土,青绿的榆林,透蓝的天空,三种完整的色调如此错综在这天地之间,让身处其中的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觉得自己芥小如尘。
司年屏息看了很久,听到林季常说:“我们下去看看罢。”
她一愕:“不等他们了么?”
“他们到了,自然会过来。”
其实司年也不愿意在车里呆下去了,因为太阳的暴晒,即便开了空调,车里还是觉得有些闷热起来。她轻快的抱着西瓜下车,搭了手帘,然后微微笑着:“走吧,那边。”
峡谷底部是湍急而清澈的榆水,榆树林如碧玺般的华盖,将水的浅蓝衬出了几分苍白。两边的山崖上开凿了佛龛,不及莫高窟的密集,却自有磊落疏达的气质。
他们顺着台阶往下走,司年忽然想到,那篇文里,女画家走到了敦煌,却因为种种缘故,最后并没有来到这里,言下大憾。她小心的看着脚下略有松动的石阶,默默的想着,三年了,也不知道那个作者,有没有来一次这里,看看这样叫人觉得震撼的场景。
他们坐在了榆林下的石凳上,四周寂静,仿佛就他们两个客人。因为层层树木遮挡了阳光,很是清凉。司年站起来:“我去洗下西瓜,你渴不渴?”
不等他的回答,她就走到水边,试探性的掬了一捧水。回头冲着他笑:“林先生,这水很清,你要不要洗洗手?”她的笑丝毫不比这纯澈的水逊色,像是最高超的艺术家用材质上等的水晶雕刻而成的。发梢在她的肩胛处有一下没一下的扫过,而白色的T恤因为她弯下腰,若隐若现的露出了纤细而白皙的腰间肌肤。
林季常静静的移开目光,又望向那条河水,仿佛冰凉的水,可以浇熄眼中点点蹿燃起的火焰。
司年捧着西瓜,洗完才有些犯愁,湿漉漉的拿着叹气:“没有水果刀呀!”
林季常淡淡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去:“给我。”
她小心的把水果递给他。少女的指尖无意间触到林季常的手背,像是一点小小的冰晶在他肌肤上融化,他并不觉得冷,心底却莫名的轻轻战栗。
他掂了掂西瓜,然后就这么随便的往石桌上一砸。瓜很好,轻轻“咔”的一声,裂成了好几瓣。鲜红的果肉,如同娇艳的玫瑰汁,在石桌粗燥的纹理上蔓延开。林季常拿了一瓣递给司年:“吃吧。”
因为是磕开的,裂痕错杂,司年拿在手里,沾了一手的汁水。他们都觉得有些渴了,西瓜也不大,很快就吃完。司年有些好笑的看着这个气宇华贵的男人,洁白的衬衣上还沾了点点红色的果汁,于是递纸巾给他。
他并不急着擦拭,微微往后一靠。他衣服上那些汁水如同绽放的红莲,鲜亮的在司年眼前一晃,她忽然觉得刺目,连唇都不自觉的抿紧了。
林季常极敏感的看了她一眼,站起来扶住她的肩,低声问:“怎么了?”
司年忙退后一步,让开他的手臂,说了句“没什么”。又手脚麻利的收拾好石桌上狼藉的果皮,去洗了洗手。
林季常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遥望着两边的山峡,背影挺拓。
她忽然很想问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约定,可以让这个男人一路西行,来到这样的地方,连背影都无声的透露着流年沧桑。
仿佛窥见了她的心事一般,他转过头来,轻描淡写的说:“如果我的朋友还在,想必也会喜欢这样的场景。”他的目光如此深浓幽邈,如此浓烈纯黑,像是要将她最细微的表情收纳在眼神之中。
司年有些不自然的避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是啊,很漂亮。”
他招了招手:“走吧,我们去看看。”
他们在售票处等了很久。有个工作人员慢悠悠的从偏门出来,慵懒的打着哈欠,告诉他们:“你们是今天最早来这里的客人,也可能是仅有的两个客人。”司年犹豫了一下,问林季常:“要不要等章小姐她们一起进去?”
林季常漫不经心的挥挥手:“不等了。”
他们又等导游,先前的工作人员冲着山壁那边大吼了一声,隐隐约约听到那边有回音,他向两人笑笑:“不好意思,讲解员在对面修复石窟,两位稍等一下。”
对面的石窟是不对外开放的。远远望过去,仿佛一个个小小的吸光的黑洞,又像是人的幽黑双目,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司年因为无聊,顺口问林季常:“林先生,您对这些石窟壁画有研究么?”
他皱了皱眉,片刻后,露出漂亮至极的笑容:“一窍不通。”
她还没接话,终于看到讲解员从小桥上快步走来,喜上眉梢,像是孩子等来了盼望已久的礼物:“来了。”
林季常看着她孩子气的表情,忍不住微笑。
洞口等着讲解员开锁的瞬间,司年却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仿佛已经等待千年。千年的时光倏然而逝,只留下这怔忡的一瞬,让她恍惚而觉得那么不真实。
林季常站在她身后,见她立着不动,亦像是陷入沉思。他比她更早的醒转,手有意无意的一带,像似扶在她的腰间,缓声提醒:“进去吧。”
司年并没注意到他的手,茫然“噢”了一声,提脚就跨进去。
室外的盛春之意,刹那间消融开,他们在进入的一刻,彻骨的冰凉寒意。司年恍然大悟,难怪讲解员穿得这么厚实。然而随即,脑海中被另一种感觉所充斥着——
历史附着沉淀下的时光,终于还是将这里,和外部的世界隔离开。佛法的世界,静穆得叫人由心底生出仰慕之情。
因为光线无法射入的缘故,司年一进门,就觉得漆黑一片。讲解员还来不及提醒他们小心台阶,她已经被脚下的石柱绊了一下,眼看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地上栽去,腰间那双手却稳稳的把她拉住,扣在原地。
她终于从恍惚的世界中回来,满脸通红的向林季常道谢。他放开她,并没看着她,淡淡说了声:“小心。”
司年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有夜盲症唉。真对不起。”
他笑了笑,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仿佛更加明亮,锐利逼人。
真正踏入了一个难以用言语描述的世界。
仅有的光线就是讲解员手里的那支电筒。圆圆的光斑在窟龛里来回晃动,勾勒出奇异的弧线。用颜料画出的小佛像,繁密的在岩壁上端坐。那么多尊佛像,俯瞰芸芸众生,个个面目端和,眉眼间可见慈悲之态。
木骨泥塑的佛像,虽是死物,却在古代工匠的创作下,又生出了别样的风骨之态。虽是低目垂眉,不理外世,可偏生那肌骨,那表情,仿佛已经能在闭目塞耳的姿态下,通晓了众生的疾苦。
司年紧跟着讲解员,目光随着那点光亮,几乎目不暇接。林季常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站在洞窟的一隅,似乎对讲解员所说的无动于衷。后来进入下一个洞窟之前,司年悄悄问他:“林先生,您不喜欢这个讲解员么?”
他一愕,摇头:“没有。”
司年像是放下心来,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我看您好像没有在听,是么?”
他不答,却问:“你很喜欢么?”
司年甚是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懂,就是觉得很好。话说回来,我也该谢谢你们,如果章小姐没有选我带团,只怕我也不能来这样的地方。”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那一瞬间,男人的脸上却如风云万变,复杂的掠过了种种神色,最后冷静如常,语气淡然:“哦,喜欢就好。”
讲解员见他们在门口说了很久,忽然对司年笑着说:“小姐,你男朋友是陪你来的吧?”
司年“啊”了一声,忙不迭的解释:“不是的。我是导游。这是我的客人。”她的手胡乱摆一下,又恰好碰到他的手臂,听到他短促的轻轻一笑。幸好黑暗中看不清脸色,可是那么冰冷入骨的洞窟中,她依然觉得自己脸上热得散发出了热气。
他们要参观的洞窟分为普通和特殊两种。最后一个普通窟是一座大佛。讲解员指着墙壁上一排排的题字,笑着说:“据说这个大佛最是灵验,两位有什么心愿,不妨在这里拜一拜。”
其实司年还真是没什么愿望。比如人人都要求的心愿:家人安健平安,于她也是可有可无的。她无所事事的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又问林季常:“林先生,您不妨试试啊。”
“我?”他的目光之中忽然划过凌厉至极的神色,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大佛,薄唇抿紧,“我很早以前就不信这个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阴厉的气息拂开在他的周围,这个迷雾重重的男人,像是第一次对着司年露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因为和这个所处的佛国世界格格不入,于是更叫司年心惊。她没再说什么,随着他脚步匆匆的离开大殿。
特窟的价格不菲,讲解员也介绍的特别详细。林季常此刻似乎有了些兴趣,低低问了句:“水月观音?”
水月观音像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之一。因为这一尊观音一心观水,描摹的场景多与水中之月有关,于是被称为水月观音。其余的化身,如送子观音、千手观音,也都是与之相对应的分身。
讲解员小心的推开2窟的门,边说:“以前常有中央美院的学生来这里临摹这幅壁画上的线条,一坐就是一整天。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人哪,复制得再像,却怎么也找不出这样的感觉了。”
轻轻的一点光亮,投在了古老的洞窟壁上。
这就是水月观音么?
画中的观音脸若满月,微微倾斜着身子,衣袂像是被微风带起,飘逸出尘。似在和旁人低语,又似倾听,笔笔灵动万端。菩萨的目光淡淡望向了石桌上的净瓶,瓶上是嫩枝一缕,仿佛世间最娇弱纯真的绿色,在那一刹那,吸引了无上慈悲的目光。水中月,人间事,像是以至高无上的灵力,堪透了冥冥之间的万物联系。
壁画色彩因为年代的久远而有些褪去,又因为氧化的缘故,附上了沉沉的黑褐色。色彩明丽再不复见,可古代画匠的一笔一画,依然叫人看到了皓风清月之下,佛法的柔雅光辉,和人心中最和美的信仰。
司年凝视良久,全神贯注的看着,似乎将一切都忘却了。她只看着观音,却觉得万象精妙,生出无限感慨。竟想到了自己的生活,那样单调而平板,可是总有些东西,叫她隐隐觉得神妙,仿佛活一生却历万世。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好像见过这样的菩萨。那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让她觉得不安,却又像是蛰伏已久,隔了深厚的冰层,底下却汩汩的有无限活意。
讲解员见她这样发呆,正想去拍拍她肩膀,可是林季常却做了个手势,示意别去惊动她。讲解员善意的点点头,把手电筒留给林季常,自己去洞口候着。脚步很轻,没有惊动任何人。林季常接过,那个淡淡浅黄的光圈微微一晃,划出一道弧线,最后定定的照在了那幅壁画上。
而司年就这么站着,忽然从心底想到了两句话:水月镜像,岂有生灭?她甚至不知道这句话是从哪里突然钻出来的。要不是因为某本小说里提到的?要不,真的是冥冥中有缘法?这八个字,又像箴语,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圆灵水镜,红莲绽开,生灭之间,其实也不过一瞬。
有人轮回数世,有人不过须臾。
他站在她身后,替她照着那尊观音,耐心至极。而司年也没察觉出此刻的两人独处,直到身后呼吸绵长,有些温热,轻轻触及在自己的颈间。司年仓惶回头,才见到自己和林季常之间的距离这么近,她的脸,几乎擦着他的胸口。黑暗静谧的空间,司年敏锐的觉得这个男人对待自己,总是有若有如无、不为人知的亲昵。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她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忙后退,几乎撞上保护壁画的围栏,因为踢到玻璃,咔的轻响。
下一刻,他的声音很突兀,冷冷逼来:“你这么怕我?”
啪的一声,电筒掉在地上,滚到了角落了。瞬间,黑暗袭来。
自己的肩胛被抓住,又被生生的扳过半个身子,司年开始觉得害怕,眼角余光瞥到观音菩萨,绝美的笑容中其实是带了哀凉的,仿佛感慨世间难以脱离情债因缘的男女。
他的目光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将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僵持了多久,司年怯怯的说了句:“林先生?”
理智一丝丝的回到了自己脑海里,林季常手中的力道放缓,最后放开她,不发一言,转身大步离开了。
司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因为冷,或者是害怕,瑟瑟发抖。她想,刚才他抓着自己的时候,是不是把自己当作了别人?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好似下一秒自己就要消失,无奈又充满绝望。他的故事,应该会很动人吧……
司年站着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强自镇定,捡起了地上的电筒,走了出去。
讲解员的声音很愉快:“好了,今天的讲解到此为止,两位还可以在峡谷里四处逛逛。”
林季常斜倚着栈道上的栏杆,明锐的目光垂着,望向地面,依旧不发一言。司年对讲解员道了谢,有些不安的站在他身边,又觉得不妥,尴尬的看着他:“林先生,还要在走走么?”
她的态度刻意更温柔了一些,其实有些可怜这个男人——刚才的一瞬间,他肯定想起了很悲伤的往事吧?
他依然优雅的斜倚着,语气又轻又淡:“里边太冷,先陪我在这里晒晒太阳。”
她“哦”了一声,站着一动不动,连手里的遮阳伞都没打开。
时光在这里静默,只有栈道下,清澈的榆水,从远处的祁连雪山下奔腾流过,再远去到莫名的地方。
章殊他们终于到了。她站在下边,其实早就看到了那两个人,在阳光下面对面站着,亲密的像是老友重逢。她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们数眼,制止了陈晨想要去喊他们的企图,笑容明艳:“别打搅他们。”
他们往下走的时候,司年小心翼翼的问他:“林先生,我是不是和你的朋友长得有些像?”心底又有些忐忑不安,仿佛这个问题太过唐突。
林季常却笑了笑,不以为意,可是内心深处,却远不如外表那么镇定。他想,像么?他想说:“很像。”可是到了最后,那么简单的两个字,他说不出口,于是一字一句的说:“怎么会?!”
司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安心的冲他笑了笑。她笑起来很美。那种美丽,像是亘古流传下来的,会让人觉得心绪安宁,会在瞬间的一刻跨入永久。林季常刻意的避开了目光,仿佛她的笑里有他想要回避的怅然。
他淡淡的招呼他们:“你们到了?”
司年看到他们,很有些不好意思:“章小姐,我这就给你们去买票。”
章殊拦住她:“不用。你们看完了就好,这就回去吧?”
林季常依然朝出口出去,仿佛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司年“哦”了一声,一起往外走。
章殊拍拍她肩膀,问:“怎么样?好看么?”
为什么人人都问她好不好看?她是导游,而他们才是客人啊!司年勉强笑了笑:“挺好的。”
出了峡谷,偌大的停车场里,仅有的两辆车分外醒目。林季常走到出租车边,对章殊说:“你过来。”章殊心领神会,对司年笑笑:“你坐另一辆吧。”
林季常的记性极好,已经不需要商务车在前领路,开在了前边。他皱着眉,脸色沉郁,仿佛这一趟外出旅游不是为了散心,倒像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章殊伸手遮了遮眼光,抱怨说:“出来一趟,倒是晒黑不少。”
他并不理会,语气平淡:“你可以选择不来。”
章殊夸张的装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老板,这是我的工作啊。”又调侃着说,“难道身边没有我,你不会稍微感到一点点不方便?”
她的老板确实是没什么幽默细胞的,章殊终于收敛了笑脸:“好吧。说正事。你离开的几天,顾恒波好像去过石峰。”
他把着方向盘,不动神色的问:“好像?”
“对不起,是肯定去过。”她换了一个词,“你知道,他嗅到了风声,不会眼看着这么好的投资机会而不去争取。更何况,你不在石峰。”
这个优雅美丽的女人,此刻语气却有些尖锐,恨恨的说:“他以为瞒得过我么?”
他这时候倒学会开玩笑了:“你知道有本小说么?写的是谢晓峰和他的妻子。”
古龙先生的《三少爷的剑》,谢晓峰和慕容秋荻,本该是江湖上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因为丈夫的风流花心,他聪明美丽的妻子,从此成为他一生的死敌。
章殊毫不犹豫的反击:“你什么时候开始看武侠小说?嗯?老板,这几天你让我刮目相看。”
林季常的脸色沉下来,哼了一声,不再开口了。
“这么关键的几天,人人看着你的动静,你偏偏一个人跑来了这种地方。别人还以为你故弄玄虚呢。不过你我心底都清楚,你这是为了什么。”
“至于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恕我眼拙,还真是看不出来。有人越来越困惑,有人……”她毫不畏惧的看了他一眼,“却似乎心情越来越差。这笔买卖,划不来。”
林季常狠狠的一个刹车,章殊下意识的往后一眼,后边的商务车也随之刹住,不知所措的等待。
章殊并不畏惧他的怒火,反而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慢悠悠的说:
“林季常,我以朋友的身份劝告你。要么,破釜沉舟;要么,一刀两断。至于你目前的做法……对你而言,或许连试探都不是。可是对别人来说,未必承受得起。”
她说完,看了他愈加阴桀的神色,爽快的下车:“你慢慢想去吧,我坐后面的车。”
他们要在安西住一晚,第二天才离开。因为林季常要去邮局,车子稍稍绕了些路。司年陪着他挑选明信片。不大的邮局,工作人员热心的向他推荐一整套榆林纪念的首日封。他看了一眼,眼光却停留在玻璃柜台的角落。
只有一片薄薄的硬纸板,陈旧的泛着淡黄,甚至边角有些蜷曲着。林季常沉默的看了一会,手指不自觉的去抚那个微微翘起的角落。工作人员不失时机的说:“要是买今年这一套新的,这张老版的可以免费赠送给您。”
司年“噗”的一声笑出来,这么一张破烂老旧的明信片,还真好意思当赠品呢?
他也莞尔,轻轻的挑起了唇角,又对工作人员说:“我都买了。”
司年有些羡慕他手里的一叠明信片,他应该会有不少亲朋好友吧?而外出旅游还记得给家人朋友寄明信片,可见他也不是如外表一样冷酷。
林季常似乎独独钟爱那张旧的,一直捏在手里,若有所思。
其实那张真是普通,只是绘了莫高窟前九重楼的素描,又因为年代久远,真要寄出去,还得加付邮资。司年递了一支笔给他,他接过,就靠着那张塑料桌子,微微弯下腰开始写字。写得很快,落笔之际似乎并不需要思考。
司年听到明信片掉落在信箱底部的声音,闷闷的一声响,像是从很久很久之前传来,却直到此刻才听见。
原来他也不过就写了一张,手里的一叠就显得有些浪费。司年陪着他往外走,一边说:“其实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寄明信片给自己,留个邮戳纪念一下。”
他弯起了眉宇,浅笑着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给自己寄的?”
司年一愣,对啊,她怎么知道的?可是看看他寄信的姿态,分明又有悄然无声的寂寞,只是他连一丝遮掩的都不屑,仿佛并不惧让旁人看透。于是有一瞬间就突然明了,那张薄纸,他不会寄给任何人。
林季常并没等她的答案,走得比她略快半个身位。他手里犹捏着的那张旧旧的明信片,在阳光下,遽然褪色,边角的脆黄,似乎一触即破。
一路开过去,随处可见风力发电用的白色风车。司年坐在车里不觉得,一下车,几乎被大风吹得身子一歪。林季常微微留神看了她一眼,嘴角带了笑意。
夕阳如同大火过后的余烈灰烬,艳艳烧进了眸子里。他轻轻仰着头,风势猛烈,他却立着,岿然不动如同山岩。他忽然想起了章殊的话,“可是对别人来说,未必承受得起”。她说得一点没错,这句话,真像附着在自己身上的恶毒诅咒。他试过努力摆脱,可是到了现在,他早就放弃挣扎,心甘情愿的,随波逐流。
司年领了房卡分给他们,进房之后第一件事是去看门后贴的安全通道。这是导游常识,她已经养成习惯了,虽然有些未雨绸缪,可是总是要以防万一。
晚饭照例是三人吃的,林季常在房间里没有出来。章殊边吃饭边和司年聊天:“小司,我们老板有些喜怒无常,要是有惹到你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
司年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林先生很好。”
章殊压低了声音:“没事,大家都是给他打工的。有啥不满的,对着我不用隐瞒。”
司年仔细想了想,他确实是喜怒无常,可是感觉得出来,对自己挺好的,于是低头一笑:“林先生虽然不爱说话,可是人挺好的。”
章殊抿唇一笑,忽然觉得自己那番话多少也有些过分了。这样看来,他虽然阴阳怪气了些,至少……也没让人觉得反感。
司年关了电视,迷迷糊糊的翻个身,准备睡觉。可经过一天的奔波,反倒觉得眠浅,又因为第二天就要回去,想着想着,就更不容易睡着。这个团,还真是处处透着古怪。她的头埋在被子里,却闻到一股怪味道,又使劲嗅了嗅,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因为这不是被子的味道。
分明是什么被烧着了,有烟灰的呛人,也有塑料的怪味道。她第一反应是跳起来,抓起了床边放着的包,里面还放着回程的机票和乱七八糟的单据,然后赤着脚跑出去敲门。
走廊上已经是浓烟滚滚,看来是真的着火了。
司年慌乱间不记得具体哪个房间住着哪个人,只知道他们的房间是连在一块儿的。于是挨个的敲。章殊,陈晨,那么最后一个房间是林季常。他们一个个出来,唯独林季常的房间,半敞着门,并没有人在。司年看了一眼,他的笔记本还在桌上,于是跑进去收起来,又冲出了房间。
此刻走廊上一片嘈杂,更多的人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到处乱窜。烟雾越来越浓烈,几乎看不清人的脸了,司年告诉自己镇静,尽量闭住呼吸,默默回想那幅安全通道的示意图。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可以清晰的回忆出安全出口的位置了。司年认准了方向,刚要往左边走,忽然听到似乎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烟熏的人睁不开眼睛,司年也不能确认自己听清楚了没有。她咬咬牙,准备往那里走去,忽然角落里响起了孩子的声音,低低哭喊着找妈妈,充满了恐惧。
她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确认无疑,是在安全出口的方向。应该是章殊他们,她稍微放下心,在没被烟气醺倒之前,俯身拉住了孩子,拔腿就往那个方向跑去。
林季常脸色铁青,他站在楼下,在人群中反复寻找,哪里找得到司年?此刻他早失却了平时的镇静,英俊的脸上狰狞恐怖,嘶吼着声音:“你不是说她已经下来了么?人呢?”
章殊和陈晨死死的拖住他,一边说:“再找找。她肯定没事。”
林季常反手推开章殊,另一只手一格,挣开了陈晨的钳制,逆着人流的方向,向酒店快步走去。陈晨一愣,下意识的去追。
可是他却停住了。
司年狼狈的抱着一台电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孩,从偏门里跑出来。她的样子不算好,走出门外,后怕似的回望了酒店,然后很认真的蹲下放下小孩,似乎在安慰他。
片刻之后,喧闹的人流中有一对夫妇跑了过去,抱住了那个小孩,不断的对司年道谢。司年有些不知所措的抹了抹脸,然后笑笑,吐吐舌头跑开了。
她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四处张望。可是看热闹的人那么多,从酒店逃出的人那么多,总也找不到林季常他们。
林季常看着她,大概是急匆匆跑出来的,就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睡裙,长发被风吹得四处飞舞,整个人纤弱得像是冰雪做的。他一步步的走过去,看得见她突出的肩胛骨,雪白如素雪的肌肤上,却有淡淡一道疤痕。
他走到她身边,她恰好转了过来,见到他,快活的几乎跳起来,笑得像是天边雨过天晴,彩虹道道:“林先生,你没事么?太好了!章小姐他们呢?”
他一言不发。
司年想起了什么,把手里的电脑递给她:“我刚才去你的房间找你,你不在,就顺便把你电脑带出来了。”语气那样诚恳,他听不出一丝邀功的味道,似乎她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然而林季常没有接电脑,却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腕,语气平静,可眼神却近乎狂乱:“电脑重要,还是你自己重要?”
她应该不知道,在他发现着火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丢开一切去找她——然而浓烟的遮掩,人群的慌乱,他们或许在走廊上错失彼此。他近乎失控的喊她名字,直到楼梯口遇到了章殊,她很肯定的说:“司年没事,是她来喊我的,她自己应该下去了。”
他在楼下寻找了那么久,却没有她的身影,他要冲回去继续寻找,却又被拦住。就在刚才,他被两个人死死抓住的时候,无意识的看到自己住的那一层,火光冲天。
过往的一幕幕如同流水,滑过自己的心间,一样的烈火,一样的绝望,难道……还是一样的宿命?
司年觉得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疼得自己倒吸凉气,轻轻“哎呦”一声,几乎拿不住那台电脑。人群在不停的骚动,却唯有他们两人,静止站在原地,面对面。她困惑不解,而他深藏不露。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她按照职业道德,先通知客人有危险,自己最后一个走;后来又在走廊边找到一个走失的孩子,于是带着他一起出来。在这次意外事故中,司年在心底悄悄给自己打了满分。
消防车拉着警报,很快就开了过来,可是因为火势大,风力疾,似乎那几个水柱并不起什么作用。只是呼啦呼啦的扯出一道道浓烟,在夜间弥散。
外界的沧桑变幻似乎和林季常无关,他用力的握住她的手,不愿放开,仿佛只要自己轻轻松手,她就会再次被火焰吞没。
司年艰难的吞了口唾沫,又冷又怕,声音都开始发抖:“林先生,你……放开我。”
他知道自己在失态,可是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咬牙切齿的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保护自己?”
他早就失去意态闲然的样子了,看上去那么暴躁,像是被激怒的恶龙,这些他心里都知道。可是有什么关系?他想问这句话,很久很久了。
司年有些困惑的想,自己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啊……她的手臂上一层层的泛起鸡皮疙瘩,可这些身体的不适,哪里及得上这个男人的眼神可怕?他的眼神里失去了克制,仿佛正在燃烧的火焰,要把所有的一切焚烧殆尽。
终于还是被他这副样子吓住了,他的眼睛都是赤红的,那些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如刀锋搬的薄唇里撕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狠厉和怨毒。她下意识的去看走过来的章殊和陈晨,可是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像是被他的气势慑住,再也不敢靠近了。
然而最后让林季常惊醒的,却只是眼前的少女打了个哆嗦,然后重重的打了个喷嚏。他这才如梦初醒,见到她那件单薄的睡裙,因为宽大而质地细薄,被风吹着,贴着身体,显出秀美玲珑的身段。他慢慢放开她,把自己外套脱下,遮在她身上。
所有的怒火、不甘和暴躁,这一刻却转化为担心。她那么瘦弱的身子,被浓烟熏了那么久,又在冷风中站了那么久,会不会撑不住?
她的手还直直的伸着,他看见那一圈乌青,良久说不出话来。而她的眼神,却是真的被吓到了,眼眶都是莹润的,簌簌发抖。
他只能暂且压住了声音,问她:“有没有受伤?”
她不答,目光哪里敢再看着他,只能望向章殊。
章殊叹口气,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电脑,递给了陈晨,又揽住她的肩,低声抚慰。
林季常走开,听到身后轻轻的呜咽声,像极了受足委屈的小姑娘。他忍不住沉下了脸,却不肯承认自己心底的后悔。其实……到底是不一样的啊。那个人……哪里会这么哭呢,如果还是她,她会毫不退缩的和自己对视,然后狠狠的逼退自己。
这一分神的时间,陈晨已经走在自己身边,低声说:“老板,这场火……”
他随意的笑了笑,眼神中毫无温度:“回去再说。”
当地政府临时安排他们去另一处地方休息。因为房间有些紧张,就两人一间。司年正要向旅行社报告这个事故,章殊站在她身边,却轻轻制止了她:“小司,既然都没什么事,还是不要再说的好。”
司年有些疑惑的望着她。章殊却恍若不觉,依然微笑着:“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不想回去之后还要不断接到旅行社的询问电话。”
“可是,你们的衣服什么的都被烧没了……是可以拿保险金的。”
“你不是把老板的电脑抢出来了么? 别的都无所谓啊。”
司年想,他们大概是嫌麻烦。虽然自己这样做不合规矩,不过既然没出事,明天也可以按时返回,也不用计较了。
“刚才,他没吓到你吧?”
司年能说什么,虽然心有余悸,也只能摇摇头。
章殊递给司年一杯温水,“好了,喝口水就睡吧,今天不早了。”
章殊退出房间的时候,看看梦中的那个小姑娘睡得死沉死沉,忽然起了些歉意。她径直去敲隔壁的门,在床上坐下,然后问:“老板,你说……是不是他干的?”
林季常的衬衣微微敞着领口,仿佛清介公子,嘴角一丝冷笑,语气却很轻松:“你们未免把他也看得太神通广大了。”
“可是……我们这趟是在翡海定的路线……”章殊还有些迟疑,“不管怎么样,回去还是查查的好。”
末了,她话锋一转,语音里透着几分妩媚:“老板,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林季常没说话,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手里的茶杯。
“呃……我给她吃了点药……可以睡八小时那种。你去看看,她应该不会醒过来。”
话音未落,林季常已经长身立起,目光也清冷下来:“谁让你这么做的?”
章殊却不害怕,咯咯笑着:“小姑娘被你吓得够呛。我不给她吃药,只怕今晚都睡不着觉。”
她殷勤的替他开门,笑嘻嘻的说:“老板,那么今晚我们就换房间了。”
他轻轻推门进去,生怕脚步一重会吵醒她。又不敢开灯,只能站在窗台边,微微拉开了窗帘,露出几道缝隙,照进了淡淡的白月光。
月华很轻,落在他的脸上,如同轻柔的羽毛,拂去了他的伪装。男人闭着眼睛,他竭力隐忍的东西,一层层的在剥落。他似乎害怕睁开眼睛的刹那,所有的悲伤……和欲望,喷薄而出。
林季常慢慢转过身,趁着那淡淡的月色,去看熟睡中的司年。她的睡相很乖,紧紧的抱着被子,脸颊有近乎透明的白皙,像是抱着玩具睡觉的孩子。他知道自己有些贪婪,看了很久,可还是忍不住,合衣躺下,伸手轻轻的从她颈下穿过,又微微用力,她就这么毫无知觉的翻了身,靠在了自己怀里。
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腰,可以让他们的身体贴合得更近一些。此刻怀中的温软,忽然让他有些无措——仿佛他的克制和隐忍,他不为人知的注视和沉默,都是那么愚蠢和可笑。这种感觉如此幸福的让他绝望,那么他当初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这些离开?
无措又慢慢的转变为渴望拥有,他不受控制的轻轻吻上去,脸颊、鼻尖、额头、嘴唇……
这个吻越来越燥热,司年在梦中,只是觉得温暖,她微微仰起头,仿佛要承受更多扑面而来的阳光和好闻的气息。
这个小小而不自觉的动作,让他更加的热切,一只手已经轻轻的滑进她的睡衣里边,肆意的流连在年轻而美好的身体上。
司年无意识的轻轻避让了脸上痒痒的触感,或许是因为梦境美好,身子轻轻动了动,然后修长的腿更紧的贴近了他。
此刻的意乱情迷,几乎让一切都不可控制的发展下去。可他的指尖,还是触到了什么东西。细细长长,仿佛就是一条水草,或者冰冷的小蛇,缠绕在她的背脊上。
他悚然心惊,终于僵直了身子,慢慢冷却心底和身上的温度。眼神依然凝视着她,可以看到她在睡梦中明媚而不知所以的微笑,恰似因为刚才的亲热而害羞和躲闪的少女神情。他停下所有的动作,默默的注视,仿佛在看遥远的回忆。
彼此的身体,熟悉却陌生。他想起那些夜晚,也是在这样的怀抱中,那个人……她曾经痛苦却热烈的承受,最后,自己泥潭深陷,再也不能抽身。
以那一段短短的欢愉,换回了数年的煎熬辗转,究竟是值得,或者不值?
司年早上醒转的时候,房间就自己一人,章殊已经出门了。她看看时间,想不到自己睡了这么久,一坐起来还有些晕眩。
中午赶回敦煌,下午的飞机。
他们在安西随便吃了些东西,隔了一晚见到林季常,司年竭力镇定的对他打招呼。他似乎没睡好,眼圈下淡淡的青色,衬衣都有些皱了,却无损他的风度。
他却越发的沉寂了,仿佛昨晚在火灾之后对她的所有情绪,全部消融了。回去敦煌的车上,独自靠着椅背,像在闭目养神。而陈晨则寸步不离他,精亮的目光看得司年心惊胆战。登机的那一刻,她没有回头。满心的疲惫,只想快点回家。想起不用再面对这样特殊的客人,不用因为揣测别人的想法而感到疲倦,一时间由衷的欢喜起来。
林季常已经坐了下来,沉沉的抬起了眸子,把她此刻的表情扫在了眼里。他似笑非笑的阖上眼睛,此刻和昨晚重叠起来,竟然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幻境。
飞机降落在翡海,他们就在机场告别。章殊再三的向她道谢,司年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三天时间,他们玩得并不好,甚至还遭遇了一场火灾。虽然不是她的错,可是也觉得对方太客气了。
她把一个信封塞在司年手里,微笑着说:“小司,一点点小意思,就算是谢谢你这几天的热情关照。”
司年不肯收,她也不愿拿回去,就这么僵持住了。林季常站在一边,似乎有些不耐烦,伸手过去,将那个信封抽出来了,直接塞在司年手里,淡声说:“拿着吧。”语气中有莫大的威严,不容抗拒。
司年看着他的手指间,夹着那个信封,一时间也不敢再推辞了。
直到分手告别,他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一个人远离着人群,白衣黑裤。就像是在三天前机场初见,他也是这样,有着冰凉而陌生的气息,甚至不愿意分出哪怕一点精力来打量别人。
章殊对她说再见,又转头招呼林季常:“你不和小司说个再见?”
司年浅浅的微笑,声音有些羞涩的愉悦:“林先生,那么,再见了。”
章殊不怀好意的看着他,笑得像狐狸一样狡黠:“再见了么?林先生?”
林季常不辨喜怒的看着窗外,仿佛失去了听觉。
“老板,你也任性过了。现在,能不能好好指示下我,我们这是回石峰呢,还是去见见顾恒波?”
说到了这些事,林季常像是变了一个人,目光锋锐如利刃,淡淡的说:“来都来了,当然要去见见。不过,你要和我一起去?”
章殊扬了扬下巴,似笑非笑:“我为什么不去?!”
司年打开信封,里边是一张银行卡,附着密码纸。她有些好奇,以前也收过小费,倒从来没有收过银行卡。于是在去旅行社的路上,插进取款机查了查金额。这一看,半天没缓过来,呆呆的看着机器上那个数目,张口结舌。
这……也太多了吧?足够她用上一两年了。她有些不安,早知道是那么多钱,当初就不该收下的。她到了旅行社,做完扫尾工作,又问同事:“有章小姐的联系方式么?”
她拿了那个号码,拨过去却无人接听。于是又发短信过去。半天没反应。司年钱包里的那张卡,沉甸甸的。她想,这趟外出,还真够特别的。
顾氏集团,会客室。
章殊拿着手机,冲林季常一挥:“小姑娘真逗,非要把钱还回来。”
他像是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会儿,才理解她说的是谁,微微一笑,却兀自转了话题:“你说……顾恒波是不敢见你,还是不敢见我?”
话音未落,门已经被推开了。
顾恒波朗声招呼:“呦,稀客啊,怠慢了怠慢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子,他一脸随意的指了指她向两人介绍:“我秘书,小邵。”
林季常站起来,和他握握手,笑道:“顾先生挑选秘书的眼光一向不错。”
顾恒波说:“你也不错。是吧,章小姐?”
章殊面无表情,目光如冰似雪,像是没看见这个人,仔细看着林季常的反应,不发一言。
顾恒波的注意力大半倒是放在了章殊身上,上下打量着她,星眸剑眉,熠熠生辉:“最近忙什么?气色不大好的样子。”
章殊没好气的看了林季常一眼:“跟着他随处晃去了,昨晚还差点没被烧死,你想我气色能有多好?”
顾恒波依然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却一凛,轻轻咳嗽一声。
“烧死?林季常,据我所知,以前那些事儿,你都洗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咱们都是正经生意人,做的事业光明正大,你还到处树敌?”
“你一个人出事不要紧……至于她……”他指了指章殊,“虽然目前我们还没结婚的打算,可她到底也算是我的未婚妻,麻烦你不要让她出事。”
章殊刻意坐得离林季常近一些,眼波尽带妩媚:“我和他在一起,总比和你在一起有安全感的多。”
林季常没理会这两人的明枪暗箭,站起来,气势凌人,简单的说:“你去石峰了。”
顾恒波皱眉:“怎么?就算是寻常走访生意,去趟石峰也不算什么吧?倒是那个姓王的,阴阳怪气,损得很。”
林季常神态自若:“听过那句话没有?彼之毒药,我之蜜糖。不过,这次来找你,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件事。关北酒店,你有兴趣加一分股么?”
章殊唰的站起来,急声说:“我不同意,老板……”
林季常顺势指了指她:“并且,因为有她在,我想,我们双方的沟通会更有效。”
顾恒波哈哈大笑:“老实说,我对台湾人还真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是你介绍的,我愿意听听介绍。章小姐,你可以和小邵联系。她会随时向我汇报。”
章殊脸都气白了,恶狠狠的瞪着他,高傲的转开了脸。顾恒波身边的小秘书倒是宠辱不惊的样子,乖乖坐着,既不吭声,也没表情,倒像是花瓶摆设。
顾恒波送他们离开,然后转过脸淡淡的说:“去查查,他们前几天去哪里了。”
小邵点点头,心领神会。
章殊在气急的时候往往更是艳如春花,语气却不依不挠,非要人解释清楚不可:“老板,你为什么要找上他?”
“第一,他已经知道我们接下去会有大动作,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就把直接扯进来。第二,台湾那边的事,过去不是我在经手,我经验不足。如果是三方制衡,互相难免顾忌些。而且,有人冷眼旁观,总是能让人更清醒。”
他慢慢的整理袖口,最后说:“其实这些也无所谓。如果说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走过来、四面受敌的话,那么勉强能算作朋友的,真是不多。”
章殊嗤的一声笑,鄙夷的意思一览无遗。她那么了解这两个人,如果说他们都有朋友,恐怕这个世界也算得上大同了:“算了吧。朋友?你们这种人,上一秒称兄道弟,下一秒就能见刀子。少来这套。”
即便她说得毫不留情,可是林季常却没有丝毫不悦,声音悦耳低沉:“章小姐,没有几个老板会允许下属这么说话。”
“得了吧。”她不耐烦的敲敲椅背吩咐陈晨,“先去关南。”又没好气的看了林季常一眼:“不知道中什么邪了,居然陪着你到处发疯。”
陈晨不安的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这个素日里气质优雅的章助理,今天像是吞了火药,竟然还接二连三的冲老板发脾气。
“就去关南吧。”林季常吩咐了一声,“那边人还没走,等着呢。”
关南是石峰最大的酒店。要是有导游领着游客从石峰最繁华的大道经过,总会指着这座建筑物说:“这是我们石峰最高的建筑。各位请看,是不是像一把宝剑?”的确,这座高大的建筑外形很有特色,远远望去,像是一把利刃出鞘,锐气尽扬。
又有人说,本来风水先生看过地形,说是建筑太过锋芒毕露不好,会损了财气。不过动工前,刚刚当了总经理的林季常却简单的说:“我看没什么不好。”就这么一锤定音了。因为他不信这些,于是也就没什么负担。而事实证明,生意也一直很好,从不见萧条的时候。这倒更显出这年轻人魄力来了。
窗外有淡淡的雾气遮掩,所有一切都是若隐若现。过去,可以选择遗忘;将来,从来不曾奢望。只有当下,才是最可把握的。比如,他可以把手放在光线下,仔细的看,连最细致的掌纹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林先生也对手相感兴趣?”
林季常站起迎接,唇上的笑比云还轻飘:“王先生,幸会。”
王先生是典型的台湾口音,长得也儒气,微微颔首:“等了两日,林先生果然是大忙人。”他边说边走上前来,和林季常面对面坐着:“以前和令兄一起合作,一直很愉快。这次,我们怀着这么大的诚意而来,希望结果能令双方都满意。”
林季常收敛了笑意,点头说:“关北酒店从筹划到现在,我们投下的精力已是无数了,不管是我哥,还是我,谁也不希望出意外。”
王先生狭长的眼睛中滑过一丝光亮,不经意问道:“如今林先生全面接管了林氏家族的产业,不让乃兄,年轻有为啊。”
林季常的表情说不上谦虚,语气倒是清淡:“林氏还是这个林氏,换人与否,不会影响别的。”
王先生赞许的点点头:“那是最好了。”
他本来已经安排下晚上的节目,王先生却连连摆手,半开玩笑:“你们年轻人喜欢的那些,我本就福薄,玩玩那些,岂不都折完了?”只敲定了接下去几日的洽谈时间,带了人就回去了。
林季常目送他离开,眼神中似有什么凝固住,转头对章殊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老狐狸。什么事没做过,居然还说福薄福浅,我听着就泛酸。”
林季常笑笑:“总之留份心。如今顾恒波也参与这个项目,不管怎么说,你在当中权衡,该藏的还是得藏起来。”
章殊点点头,似乎在沉吟:“那你说……他老是提起你哥,是怎么回事?”
林季常拿了外衣站起来,无意再谈:“这我倒不怕。要是他们暗中有联系,他反倒不会多提。既然不避讳的说起了,反倒坦荡些。”
章殊拍拍手站起来:“好了,已经四五天没回家了,你这没事我就走了。”
林季常点点头,淡声说:“辛苦了。”他的椅子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因为椅背太宽大,那黑色的阴影彻底的笼罩住了他的身子。章殊忽然有些不放心:“我叫司机来,你回家么?”
明明在那里的男人,却又似乎彻底的和虚无融为一体,连熟悉的声音都带了陌生的倦意:“不用,你走吧。”
车子一路往城北驶去。因为只有他独自一人,半开着窗,音乐声震耳欲聋,像是随时能把车顶掀翻。
路开始变得狭小,又崎岖不平,两边全是原野,因为是春天,绿油油的一片,像是在褐色的大地上铺上了绒绒的地毯,叫人觉得身心一松。他的速度却不慢反快,仿佛要迫不及待的奔向路的尽头伫立着的小屋。
车子就随便的往路边一停。林季常下车,推开奶白色的栅栏,见到那幢充满着英伦风情的小屋的同时,像是变了一个人,眉目刹那间柔软下来。其实自己也不过就是个懦弱的人。这里的一切都是凭着记忆造起来的,也只隐约记得壁炉有多大,房间布置成什么样子,因为即便是原先那套被毁去的小宅,他住得时间也不多。他能回忆起的,也就是这样了。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三天的旅行,也或许是因为他急切的想要那些回忆,才独自赶回来,就这么靠在松软的沙发上,放任着片刻的软弱。
其实这幢房子是全新的,又因为少有人住,他静静的躺着,鼻间还能闻到新漆淡淡的刺鼻味道。
还有这城市最后一丝的阳光,慢慢扫在他的脸上,深灰色的西装外套上,客厅最中央的地毯上。他知道这一瞬间的温暖会倏然即逝,仿佛从指尖溜走。然后是无边的黑夜,他恐惧的睡眠,里边有一场熊熊燃起的大火,吞噬了一切。
“我站在城市的中央,身后就是反弹琵琶的飞天塑像,意态端美,衣袂仙飘。那枚琵琶,简单的负在她的背后,却流淌出了沙漠上最华美的音律。”
因为已经去过了西部,司年再读这篇文章,觉得又更喜欢了一分,那个作者像是把自己心底要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又是钦佩又是讶异。
那位贵宾,林季常,对于她来说,不啻于生活中多了一点有趣的回忆。她本就稍显单薄的人生阅历上,也就有些可供回忆的人物了。
司年靠在床上想了想,自己这小半辈子的生活,也只有苍白两个字可以形容了。大概唯一很有些惊心动魄的,就是自己之前的小小事故。当时是在游轮上,后来船出了事,一船的游客,包括她,全都落水。因为在水里窒息时间过久,脑部缺氧,在医院躺了很久,最后康复出院。
不过还是有些后遗症。她总觉得自己的生活裂成了一块一块,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总之,就是拼凑不起来了。医生说那很正常,还安慰她:“这种情况,没完全性失忆就已经很不错了。”
司年想了想,也是。反正她也就一个普通人,过得就是最普通的生活,普通到没有任何特长,连考个导游资格都连续试了两次,因为总也记不住那些稀奇古怪需要死记硬背的答案。忽然抹去了一些东西,其实对生活毫无影响。比如,至少她还记得自己是哪个大学毕业的,班上还有哪些同学,而自己还欠着国家的助学贷款,每个月都要还上一笔钱。
脑子一下子又记起了自己还欠着钱这件事儿上。去了安西一趟,收到的钱不少,足足可以还了那笔贷款,还有不少盈余。可是她不敢动,总觉得无功不受禄,那笔钱,找机会还是要还给对方的。于是接到旅行社通知,说是要带顾氏集团的员工短途团的任务时,司年觉得开心,自食其力的劳动最光荣。
其实短途团是去城市附近的农家乐小村,根本没有可以让游客购买纪念品或者烧香火的地方。对于导游来说,算是一趟清水差事。拿不到任何回扣,基本上就是赚个辛苦费,有经验的老导游往往推脱不去。司年算是特例,这种团队对她来说,不会因为有意引导客人进神庙道观花香油钱而觉得隐隐愧疚,也就没有心理负担。只要时间可以,她都不会推。
虽然近初夏,可是因为这几天一直下雨,倒也凉爽,算是出游的好天气。
满满的一辆旅游大巴,司年拿了话筒在前面站着,面向所有人,正在鼓励大家一起玩击鼓传花。那朵花落在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手里,顿时一车的人开始起哄。司年就带着大家一起鼓掌,要求那个女生表演节目。
那人是老板面前正当红的人物,助理小邵。因为见惯了场面,她也不扭捏,拿了话筒就唱了首歌。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一车人玩得不亦乐乎。五十分钟的车程都嫌短。
到了小村,约了时间和地点,就分开活动了。
司年不是第一次来,小小的村落里,走得已经很是熟络。小径是大块青石板拼成的,缝隙中长出了青苔,绿绿的很是可爱。因为昨晚下过了春雨,石板显出了水灰色泽,纹理条条,十分的清新。她踏在上面,吹着乡间的微风,远处不知是梨花还是桃花,白色粉色,开出了一片。美景如斯,一点都不负古诗里说“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身后有人“哎呦”了一声,司年忙回头,就是刚才在车上唱歌的年轻女孩子,微微弯下腰,一只鞋子被踢在一边,看样子是不小心崴了脚。她连忙跑过去扶住:“小姐,你没事吧?”
小邵确实不小心踩到了碎石。她皱眉看了看掉落的鞋子,忍着火辣辣的疼说:“没事。”
司年替她扶起了鞋子,这才咋舌。这么细高的跟,如果自己穿着,只怕在平地上走着都会嫌吃力。反正她是穿不来的,又看看时间,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司年小心的搀着她:“我们还是去车里坐着吧,看这样子,你也走不了了。”
回到停车场,因为走得慢,扶着人又吃力,司年几乎出了一身大汗。她们在车里坐着,又把车窗打开,有微雨顺着风势飘进来,疏密不一的落在脸上,让人觉得清凉。
她们随便的聊聊工作,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可是人生际遇倒真是千差万别。司年有些感慨,怎么一样是人,偏偏有人可以年轻能干,比如小邵,比如章殊,自己却总是这样平庸的一无是处?
她微微斜了脸向外,有些发呆。素净的小脸上脂粉不沾,肌肤像是古代名窑烧制的瓷器,莹润清薄,又因为刚才出汗了,洇出了淡粉色。毕竟都是女孩子,小邵出神的看了她一眼,难免心里也起了比较的意思。
司年回过神,发觉她正在打量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又问:“邵小姐,你饿了么?我下去给你买些吃的?”
她很快去买了些吃的上来,茴香豆腐干,糯米糕,小心的分给小邵。
手里的豆腐干还是热腾腾的,透着茶香味,因为煮得透,掰开后连内里都是褐色。小邵拿了一块,也不急着吃,目光一闪,明艳照人:“司小姐,你打算一直这么干下去?做导游吃青春饭?”
司年有些尴尬,呵呵笑了笑。
小邵想了想,又随手从车前座的报纸上撕下了一条纸,快速的写下了一个邮箱和电话:“我的联系方式,记得给我发份你的简历。”
司年接了过来,不过说得有些犹豫:“邵小姐,你的好意我知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还是算了吧。”
小邵抿起唇笑了笑:“你对待客人耐心、热情、周到,这不是优点么?我听公关部说,他们正要招人,我看你就很合适啊。”
“呃……我也喝不来酒,而且……”
小邵轻轻笑了出来,细长的眉毛一挑:“谁说公关部就是陪人喝酒的?”她亲热的拢住司年的肩,“小司,你可以试试啊,年轻嘛,总要多点尝试的。”
司年最后往那个邮箱发简历的时候,一半是因为拂不过小邵的好意,另一半是因为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年轻嘛,总要多点尝试的。”发完就忘了,她也不指望对方能有什么回应,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简历没有丝毫值得别人惊艳的地方。因为记忆力不好,其中好些地方还是在同学帮助下填完的,显得磕磕巴巴,生涩不堪。这样称得上残破的经历,自然也就毫无期待可言。
小邵收到了邮件,第一时间转发给了顾恒波。年轻的老板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看着那张小小的一寸照,有些出神。他问:“这就是给林季常带团旅游的导游?”
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甚至可以说干净纯真,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是没有一点杂质。
小邵点点头:“下面怎么办?”
顾恒波没听到助理的话,目光又抬起来,缓缓的看着照片,似乎在竭力的回忆什么:“我怎么觉得有些面熟?”
小邵知道自己的老板聪明绝顶,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既然这么说,就一定见过司年,于是没有出声打扰,站在一边静静地等着。
“那天和旅行社接洽的时候,是不是她来的?”
小邵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不过顾恒波倒是因为想了起来而松了一口气:“应该就是她,我在走廊上遇到的。”他悠闲的靠回椅背,“就让她进来吧,你看着安排。”
正式接到通知的时候,司年吓了一跳。电话里的女声字正腔圆,语气是很客气甜美。直接给她报了待遇,就算是一个月的实习期工资也比自己干导游强。
李燕在一旁大惊小怪:“你干嘛不去啊?这么好的机会!”
司年转了转眸子,有些困惑:“很好么?”
“怎么不好?!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去啊!”她上下打量司年,很是艳羡,“你哪来的好运气?带团也能碰到贵人。”
司年没说话,心里却在说,是啊,都碰到两次贵人了,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一些。考虑再三,换个工作也好,反正实在不行的话,导游这份工作到哪儿都能干。于是咬牙办了离职手续,按照规定时间打算去顾氏报到。
头一次踏进这样的大厦,司年难免紧张的看了看自己身上略显的有些简单寒酸的打扮,忽然后悔自己怎么穿了一双帆布鞋就来了。她站在一边,看着人人衣着光鲜,步履中都带自信和都市特有的节奏,又觉得有些陌生。
办完手续,她从人事部离开,循着楼层指南又去公关部报到。同事带她到一个小隔间,桌子、电脑、便签、电话,就像是电视看到的那样的白领生活。
从整天在外面跑的小导游,到了如今,坐在恒温的办公室,对司年来说,不啻于新生活的开始。
也不知是同事刻意的照顾新人,或者工作本身不难。总之在头几天,她做的,真正的是实习生该做的事,比如进一步熟悉了复印机的用法,可以同时替四个同事泡茶水。当然,因为这些天顾氏忙着和石峰的某企业合作的事,也开始让她参与到一些宣传材料的建立工作上来。
顾氏因为持有股份,对关北酒店的建设十分上心。光是每天来往的关于酒店宣传性文字材料就很多,司年负责很多和外边印刷商的联系,还要做几次校对。虽然都是小事,又繁琐,她也不觉得辛苦,觉得至少也要对得起自己收的那份工资。
至于介绍她进来的小邵,司年也知道了,她是老板面前的大红人,是老板最亲密的助理,整个公司都在盛传他们的关系如何如何特殊。不过这些话也就是传言,她这样的小人物,因为无意间帮了小邵一把,就交了好运,估计人家在举手之劳后也就把这件事忘得很彻底了。
电脑滴的一声,又收到了最新的宣传材料。司年急忙打印出来,交给了同事,据说下午的会上要用。同事看了一眼,十指还在键盘上如飞:“你拿上去,十七层,助理室急用。”
司年又马不停蹄的冲到了十七楼,电梯门才打开,她踏出一步,犹豫着往右手边走去。身后另一部电梯的提示音一响,数人的脚步声交迭而出。司年手里握着那叠材料,避让在一边。
再不问世事,总要认识自家老板。顾恒波长得很帅,也难怪有女同事为他颠倒了,天生一双眼睛神采逼人。司年偶尔远远见到一次,他总是在微笑,谦良俊朗的大好才俊。
那群人从她身边走过,司年微微低下头,忽然又闻到熟悉的淡淡香气,她霍的抬头——是章殊,仪态优雅,漂亮的脸上带着礼仪性的微笑,走在顾恒波身边。
她倒没看见司年,轻轻皱着眉,似乎在和顾恒波低语着什么。
司年呆呆的看着他们走开,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小司?你在这里干嘛?”
司年忙把手里的资料给她,并且改了称呼:“邵小姐,这是你要的宣传资料。”
小邵微微抿了抿唇,像是在轻笑:“好,麻烦你了。”又多问了几句:“还适应么?真不好意思,这几天太忙,也没去找你。”
司年忙客气了一番,又当面感谢,最后小邵点点头,眼波流转间似笑非笑:“我先进去了。有事再找你。”
会议是在十点,章殊坐在会议室里,翻看手中的一叠资料。顾恒波还没来,双方人马在谈些细节问题,她坐着无聊,就站起来。
立刻有人过来:“章小姐,有事么?”
她问:“洗手间在哪里?”
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她站在窗台边,使劲的把玻璃窗一推,拂面而来屋外的清风,略略挟着些燥热,不过吹得很爽快。章殊拨了号码,耐心的贴在耳边。
林季常接到她的电话,有些惊异:“如果我没记错,现在是你的开会时间。”
章殊临时决定用调侃的口吻和他说话,于是低低笑了一声:“如果我猜得不错,你会觉得这件事比开会更重要。”
对方不以为然的一笑。
章殊继续笃定:“我见到了司年。就在这里。她……换工作了。”
电话挂了。
纤细雪白的指尖轻轻的在手机上敲打着,不过数秒之后,电话如预期般响起,章殊慢慢接起。
那边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仿佛笼罩在无边暗色中,林季常斟酌了很久:“他想干什么?”
“当然,也可能只是巧合。”章殊慢悠悠的说,“她好像看见我了。”
林季常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有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不过,我还是装作没看见她。老板,要是这趟你亲自来,应该会很精彩。”她言下很有些为他惋惜的样子。
林季常最后简单的说了句:“我知道了。”几个字符而已,却又有些莫名的清冷恨厉,仿佛被人触到了心中最不可触及的地方。
顾恒波一手插了口袋,慢慢从走廊那头踱来,看见章殊拿了电话,似乎还在轻声笑着,很是愉悦的样子。他慢下脚步,轻轻咳嗽一声。
总是这样,一见到他,这女人就没好脸色了,转身就要回到会议室去。
他加快脚步,走过她身边,低低说了句:“怎么?工作间隙还要和老板调情?”抬起的眼角尽是淡淡的讽刺。
章殊没理他,扬起了下巴,轻蔑的说了句:“龌龊。”
他不急不徐的拖住她的手:“记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不记得我是你未婚夫就算了,连刚才的女孩子都不记得了?旅游的时候差点陪着你们一起烧死的那个?”
章殊脸上还镇定如初,心里却咯噔一下:“什么?”
他的薄唇抿出灿烂的笑,轻轻吐出两个字:“司——年——”
顾恒波丢开她的手,从她身边走过,心情愉悦,嘴角的微笑也越发的英俊。他心里想起刚才在办公室自己和小邵的对话。其实还是自己先问的:“刚才递材料给你的女孩子是谁?”
小邵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倒像在开玩笑:“很漂亮?”
他欣赏下属无伤大雅的玩笑,眼角眉梢都很温和。
很少有女孩子还可以在模模糊糊的一眼间给他这样深刻的印象了。可是那个女生站在一边,曾经有一瞬间抬头看了章殊一眼,眸子黑白分明,温和秀美,这种难以言说的气质,让自己似曾相识。
只是章殊的反应更让自己好奇。就在刚才,她在见到那个女孩子时的神情——轻轻瞥了一眼,似乎有些紧张,然后若无其事的和自己谈笑。其实他心里知道,这个女人多么的善于伪装,她那不经意的一皱眉,足以说明心底已经起了惊涛骇浪。
“司年。林先生和章小姐的导游。”
他恍然大悟。愈来愈觉得有趣。
开会的时候章殊没怎么说话,似乎满怀心事。她难得如此不敬业,眼睛虽然看着手里的资料,只是已经良久了,连半页都没翻过。
远远的有男声传来:“章小姐,你在这一页停了这么久,是有意见?”
章殊收敛了心思,淡淡一笑,啪的合上眼前的文件夹,挑眉微笑:“这份资料很好,我没意见。不过,顾总,另外有些问题我想单独和你谈一谈。”
旁人知趣的退了出去。
顾恒波仿佛有些为难,语气里又有些觉得有趣:“章殊,你知道我的名声不大好……你这样,外面传出去可不好听。”
“最坏不过就是被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还怕什么?”章殊漫不经心的说,“我想和你说司年的事。”
他静待下文。
“她做过我的导游,我很喜欢她。这次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她的话没说完,顾恒波眼角一眯,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信息:“既然你喜欢她,不如我就安排她去石峰好了。”
章殊语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什么?”
顾恒波已经站起来了,似真似假:“看不出么?章小姐,我这是在讨好你啊。”
章殊看着这个从小就认识的男人走出门外,忽然觉得困惑。顾恒波,林季常……他们一群人,彼此愈发的深沉了,即便是自己,也难以看透一个个在卖什么关子。
司年被叫到助理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快下班了。小邵见到她,头一句话是:“去石峰工作,有没有没问题?”
“啊?”
小邵言简意赅:“我会过去石峰,处理一些顾氏在那里的业务。你当我的助理。怎么样?”
司年倒是无所谓,反正就她一个人,飘到哪里都可以。况且公司可以提供住处,生活成本上倒是划算得多。她只是有些疑惑,如今自己的工作勉强就算刚上手吧,他们对她倒是放心?
小邵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挑选助理是我的意见,我觉得你细心,应该没问题。你自己觉得呢?”
到目前为止,司年对于助手的工作,只停留在看的乱七八糟的娱乐新闻中看到的那些。比如帮明星打伞、送水之类的。好处倒是显而易见。在离开翡海的前几天,公司发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很小巧,适合女生用。周围还不算熟悉的同事一个个也很羡慕,大约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总而言之,她选择了换工作,看起来是个正确的的决定。
而章殊收到了顾氏传来的工作人员名单后,毫不意外的找到了司年的名字。她在自己的办公室苦笑了一下,想到又要面对林季常,忽然有些头疼。
其实那天从石峰回来,那么晚了,林季常还在办公室没走。
她知道他在等她,最后自己忍无可忍:“林季常,虽然我也不知道顾恒波的用意,可是有一点你要知道。我早说过了,是你先去撩拨这件事儿,最后还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世上没有谁是傻子。”
他回报给自己的只有沉默,连反驳或者讽刺都没有。
这样的反应,倒让章殊觉得怀疑,于是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还是……我理解错了?这根本就是你要的结果?”
林季常嘴角微弯,慢悠悠的拉了拉领口:“你指什么?”
除了那个人,她还能指什么?
他的目光轻轻一挑,似笑非笑:“去安西那一趟,是我冲动了。除此之外,章殊,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没有自制力了。”
她微微一笑,并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可最后还是要告诉他,真心实意的:“三年前的时候,我和你不熟,真可惜。”
林季常也轻轻笑起来:“怎么?”
“比如,看看你年少轻狂的时候。”她在淡薄的灯光中上下打量他,抿唇轻笑,“本来是真的难以想象。不过,现在,倒也可以理解了。”
年少轻狂的时候?林季常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有些冰凉,他几乎以为自己忘掉那段时光了,有夜夜笙歌,有急速生死,也有情之所钟。可到底还是错了——他不是忘了,只是刻意的不去记起罢了。
她又一次郑重其事的去了他的办公室。林季常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依然在奋笔疾书,最后闲闲抬头看她一眼,以无比清醒的口吻说:“你是不是太过关心我的私事了?”
“还有,如果我尽量顺其自然一些,会不会让你觉得满意?”
“我很满意。因为无论如何,恭喜你,关北开业那天,你总算能见到她了。不用辛辛苦苦的跑那么远去翡海,默不作声的去偷窥。”
啪的一声。
钢笔被重重的拍在了桌上,墨水四溅,狼藉不堪。
她头一次见到林季常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那双冷静睿利的眼睛几乎灌满了烈火,嘴角微微曲起:“你怎么知道的?”
她该怎么说?就说自己也是无意中见到的?无意间窥见了青涩少年飘渺不定的暗恋?最后勉强咳嗽了一声,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嘴快:“我……看见的。”
而林季常像是松了一口气,语气又低缓起来:“你一个人?”
直到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林季常宽大的椅子转过了一个角度,侧面迎上阳光,温暖和缓,却又散不开阴霾。被人撞破的尴尬还在其次,他只是,不希望再多一个人知道那些过往。他的世界,容不下一丝的失误和巧合。
石峰是和翡海截然不同的两个城市。如果说翡海连名字都带着一两分纤弱美丽的味道,那么石峰就像是充盈着阳刚之气的大男人了。据说在这个城市里,曾经一度有热血好汉组成帮派无数,又在规整后,历经了血雨腥风,最后慢慢消匿了身迹。然而那种铁马义气倒仿佛还留存下来,整个城市都透着一股爽利劲儿,连远眺的视野都分外的开阔。
顾氏在石峰也有一处不小的办事处。司年静下心来,发现自己也是处理文字的一把好手,因为她做事细致,又有耐心一整天对着电脑,有好几次小邵都摇头:“你以前怎么就做了户外的工作?”司年很快活的把这些当作了夸奖,工作也愈发努力。捕获工作的时间一多,自然属于私人的时间就少起来了。
以往每天都会去看看那些未完结的小说,如今三四天有时间去转一次就已经很不错了。依然揪心苏楚,可是路漫漫其修远,这样等待,其实一点希望都没有。她趴着把本本抱在怀里,忽然想起了今天接到的关南酒店传来的一份宣介资料。
当时自己一杯温水全倒翻在了桌上,幸好台式电脑的键盘防水,没出大乱子。可是眼神还是直勾勾的看着那张照片。
是林季常。正在酒店门口和某领导握手,因为身子微微欠着,显出了风度卓峻。她隔了照片,那么静态的死物,却又察觉出那份无可指摘的礼仪风度下的漫不经心和倨傲不凡。
其实见到了章殊的那次,她就有意留心,又悄悄打听了下,也就知道了如今林氏的大老板,就是自己接待过的那位脾气古怪的年轻男子。当时还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又因为心底知道他们本就是贵宾,也就没多大反应。
于是冲击远远及不上这一次。隔了这么久,她再次见到他。此刻,虽然是在照片上,却又叫她想起那趟旅行。英俊男子心底的柔软和秘密,而她,却因为他刻意的小小分享,隐隐约约的见证他的过去,既感慨,又有几分怅然。
关北酒店开张在即,顾恒波也从翡海赶了过来。就在小邵的办公室,司年泡了上好的白茶,小心翼翼的敲门。进去的时候顾恒波正亲昵的揽着小邵的肩膀,俯下去看着桌上的什么东西,见到她也不避讳,只是抬起了眼看她,又问小邵:“这就是你的助理?”语气中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倒像她是个玩具一样。
司年把茶放在他们面前,恍若未闻他的话,只说了句:“顾总,请喝茶。”转身就要走,身后小邵说了句:“是啊。她叫司年。”
顾恒波“哦”了一声,叫住她:“这些材料都是你整理的?”
司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资料,然后点点头:“其实也不全是。基本上都是关北传来的资料,我稍微整理了一下。”
顾恒波难得开口夸人,这次倒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很好。主次分明,理得不错。”
小邵笑着对司年眨眨眼睛,又对顾恒波说:“顾总最近缺助理了吧?”
顾恒波笑笑,他笑起来像是个年轻的大男生,就像是抱着篮球从操场上走过,神采飞扬:“那倒不是。”他又抬腕看看时间,微微眯起眼睛:“呦,时间到了。林总也快来了。”
话音未落,门已经被轻轻叩响了。
司年悄悄退到一边,然而听到“林总”两个字,心脏却轻轻一跳,极不韵律,像是舞步没有踩在鼓点上。
她觉得巧,倒也没想着要回避。
章殊穿着质感极好的珍珠色衬衣,乳白色浅浅的光泽,进门的刹那,她微微偏了偏头,笑得很愉悦:“哎,司年,你也在这里?”显得和她很亲热的样子,连声音都大了一些。
司年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章小姐,您好。”
章殊却是心思微妙,第一眼看到司年在这里,她能怎么办?
在她身后跨进来的男人,走路闲然如水,身姿却又挺拔如松,目光很自然的掠在司年的身上,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司年的笑容一僵。其实她也不知道心底的那种感觉为什么愈发强烈了,仿佛站在了火坑边,浑身都有些热,甚至脸颊都有了薄汗,不过还算是回神的弯起了眼角:“林先生,您好。”她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想走开了,顾恒波却往后一仰,有意无意的吩咐:“小司,这些材料再拿两份进来。”
司年哦了一声,轻轻的关上门。
林季常解开西服的那一粒纽扣,像是不满意温度一样,皱眉打量这间办公室。
章殊看了看墙上的那个温度控制器,默不作声的站起来,微微调低了些。
顾恒波原本甚是适意的表情一下子沉郁下来,语气根本算不上友好:“林季常,我不是在这里等着看你和我未婚妻表演这么心有灵犀的戏码的。”
林季常眉头皱的愈加深,很快却又释然,意有所指的看了眼章殊,不动声色。
章殊轻轻咳嗽一声,半站起来,递给顾恒波一封精美的请帖:“顾先生,这是关北开张的请帖。”
司年再度进去的时候,他们面对面坐着,只有林季常一个人在轻声说着什么,听到她的脚步声,也就止住了话题。司年递给章殊一本材料,又把第二本轻轻放在林季常面前。她的手指在呈红褐色的桌面上显得莹如白玉,就像是不久前自己在拍卖会上拿到的那件德化窑的白釉执壶,看上去素雪无暇,纤弱而脆美。他很少有分神的时候,即便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该让任何人看出一丝端倪,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想去握那只手。
然而只是微微冲动了下,他的指尖轻轻一动,最后平稳如常的翻开第一页,继续刚才的话题。
司年把零碎的工作做完,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她看了看小邵的办公室,门还紧闭着,也没人让她留下来,她拿了包准备下班。临走前又看了眼关北开业的一系列策划活动,满满凑凑,开张盛典上还有自己很喜欢的明星来献歌助兴。不过自己这种在边缘打工的小职员是没机会去的,那天又恰好轮到自己在公司值班。也就只能指望着到时候谁给一段视频,私下看看也就过了。
回关南的车上,林季常轻轻拨弄着袖口,听见章殊说:“后天的员工舞会,你要不要找女伴?”他有些讶异的看她一眼,眉梢那一挑,如同利刃出鞘:“你准备和谁一起去?”
她婉转一笑,风情万千:“顾恒波。”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轻轻一沉:“我不记得邀请了顾氏的员工。”
章殊摊手,笑得很狡黠:“这次是给关北开张办的,并不是我们一家。”
“我要是不答应呢?”
章殊的声音分外愉悦:“林先生,我从来不缺你那些薪水钱。所以,也不受人威胁。”她想了想,又善解人意的说:“不过没关系,舞会又不是重点。你说呢?”
关北酒店。
整个露天场地几乎成了明星粉丝团的排练场,到处是荧光闪烁的巨幅标语和尖叫声。红地毯上还有碎散的彩纸。又因为行程的紧凑,舞狮舞龙队从一旁退下没多久,更显出了几分喧闹。礼仪小姐将托盘递了上来,人人都在等那个风水大师测出的黄道吉时。
剪彩的一排贵宾中,最为显眼的自然是当红的明星了。谢菲一身银亮复古礼服,腰间轻轻缀着一条水粉色的钻石腰带,乌黑滑亮的发髻古典雅致,又有恰到好处的松顺,她站在一群男人中间,像是为这个刚硬的世界增添了几分柔媚。这样的瑰艳丽色,像是璨然骄阳,不断的射出摄人的光亮。而她的身侧,年轻的男人一手扶在丝带上,嘴角殊无笑意,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将一切情绪和热度都吸逸得无影无踪。章殊轻轻踏上一步提醒他:“老板,要笑。”
林季常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目光微微一侧,投向身边的另一个男子,做了一个先请的动作。
那个男人嘴角懒懒的带着笑,眼角的细淡皱痕如同最美的时光雕刻师轻轻刻下的痕迹。他微笑的环顾四周,又极有礼貌的倾下身子,听到礼仪小姐柔声说:“韩总,可以了。”
一节节的彩球终于断开,热烈的掌声,瞬间奏响的音乐,几乎冲上了这座耸入云霄的高楼顶层。
韩睿走在林季常身边,低声笑着:“很不错,正好让我来借鉴下经验。”他们身高相仿,并肩走着,气势上说不上互相克制,却又叫人看得出是截然不同的。
林季常淡淡笑了笑:“你肯来,就是给我面子了。”
他四顾,像是想起了什么:“顾恒波呢?不是说他也有份?”
“他临时有事。”林季常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其实心知肚明,顾恒波不愿意来,是因为他似乎更爱在背后坐享其成。
他的目光落在韩睿嘴角上,这个老朋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永远的带上了这样一抹笑,不知是心里有些茫然,还是刻意叫旁人身坠迷雾,辨不清喜怒。
而韩睿似乎也渐渐的分了心,他的目光缓缓的掠向不远的地方站着的女子,银色长裙,轻柔而优雅的在和别人谈话。他习惯性的莫名滑出笑意,微微驻足,轻声对林季常说:“失陪一会儿。”
其实这样的夜晚,在场的每个人都很熟悉,男女间彬彬有礼的交谈,穿插行走着的侍者。客人们被引到观景层去看焰火表演。章殊陪着林季常,嘴角微翘:“你怎么认识韩睿的?”
蓬的巨响,一朵极大的烟火,从最亮的高处慢慢的摇曳开,如同绽开的芍药丝瓣,带出丝状流华的光彩。
那么耀眼夺目的美,连朗朗星月也在一瞬间被夺去了光彩,只是却映不进林季常的眼底。暮霭沉沉,他语意无限萧索:“几年前吧,到处玩的时候。”
章殊恍然大悟,韩睿的俱乐部在这几个城市都大大的有名,这个圈子里,但凡是想去寻欢作乐,谁会不知道?然而今天这种场合,韩睿的出现,还是叫章殊吃惊不已。她忍不住,瞥了不远处那件银亮夺目的长裙。窈窕淑女的身边,伴着的男子挺拔俊朗,夺目至此的璧人,此刻正旁若无人的轻声谈笑。
章殊轻轻笑了出来:“看来,一个个都是深藏不露。”
“必要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也很不错。”
他微微仰起了脸,近乎沉默的维持这个姿势。看着一朵淡粉的牡丹描绘在近乎浓墨般的夜空中,略有些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了浅浅的色彩。唯有那双眸子,近乎清冷的望定了倏然而逝的绚丽,在周围一片惊艳的低呼声中,分外的明亮。
这个时刻,电脑还闪烁着光亮,司年从屏幕前好奇的抬起头,循着巨大的声响远眺。在城市的最尽头,近乎奢华绽开的那个亮眼的花球,像是将无数的淡粉色融进了这个世界。这样的被吵醒,更像是一份惊喜,让她在片刻后失神沉迷在这个短暂而令人惊叹的世界里。在华丽旖旎的线条如影子般消失之后,司年有短暂的失落,犹然带着抽身而出的眷恋。她想,这么美丽的焰火,这个城市中,一道看到的人,应该也会觉得幸福。
其实司年早就被通知了,第二天有一场晚会,除了一些往来的重要客户,凡是在关北开张上出了力的,都有份参加。而从同事那里听到的消息是,林氏办的晚会从来不会苛刻员工,最后必定派送出丰厚的礼品。也有说上一次的时候,最幸运的那个,抽中的大奖是一辆家庭轿车。
她对奖品倒没什么期待,只是因为要求正装出席,一时间很犯愁。她自然是没有礼服首饰的,就算现在手上已经略微宽裕了,勉强能买上一件了,也完全不会挑选。于是在和小邵说起的时候,表情很漫不经心:“那多麻烦呀,我不去好了。”
小邵有些吃惊:“你不去?”
自己斩钉截铁的说了不去的,又因为这个晚会,比平时下班时间早了不少,司年出了办公楼,很有些雀跃快活,准备去超市买些水果和零食。
楼下静静停了一辆车,就在自己走到窗边的时候,门打开了,章殊笑意盈盈的半探出身子,向她招手:“小司,下班了?”
司年微微弯下腰,问章殊:“你怎么在这里?”
她微微侧了头,语气像是忍俊不禁:“来接你啊,一起去晚会好了。”
司年微窘,她想说自己不去晚会,可是偏偏这句话在舌尖含着,就是吐不出来。
车子开动了,章殊和她坐得很近,显出了几分亲热:“我昨天订的一件礼服到了,结果试了一下,穿着不大好看。特意来找你的,那个,你介不介意的话,就去试试。真的,司年,我觉得那件衣服适合你。”
司年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章殊对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有着打心底的真诚和热切。好比像今天这样,自己不用费力就可以感知到她的好意。司年只能点点头,说了句:“谢谢你。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去,我也没有那些衣服首饰。”
章殊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小姑娘,没事。今晚是舞会也不是很正式的,大家玩个开心。”
司年大惊:“舞会?”
她悠悠的笑起来,目光斜斜的掠过窗外:“是啊,化妆舞会,会不会太童话一些了?”
司年看到那件礼服的时候,惊得连连摆手:“这怎么能穿?”
黑丝绒般的质感和色泽,胸前交叉的褶皱,细细的肩带绕过背后,恰好又遮住她背上的疤痕;下摆是高叉,露出了几乎是极限的大腿根部。
章殊拿起了裙摆,比了比颜色,抿着嘴笑:“你的肤色才衬得出这样子的黑色。来,别让我失望,试试。”
她终于还是磨不过,穿了上去,又有人替她挽起长发,连首饰都配好了。最后站在镜子前,引得旁人赞叹不已,即便是司年自己,也知道不能再推脱了。
因为真的是异常的美丽,几乎立刻褪去了原来的生涩,生出了一种妖娆的风情。只有眼神还是怯怯的,像是不敢置信看到的一切。镜中的女子,雪肤黑裙,那样柔美的身段,天生就该站得挺直,傲然的环视世界和裙下的匍匐者。这样的自己,因为太陌生,司年的眼神却更加迷惘,最后被带着上车的时候,她握着小巧的坤包,不自觉的去挡在胸前,又刻意的去整理裙摆。
章殊似笑非笑的看着,最后安慰她:“反正是要戴面具的,你怕什么?”她换好了礼服,艳丽如同太阳底下最绚烂的颜色,很衬她明艳逼人的气质。她又拿了一个面具递给她:“来,试试看。”
司年仔细的看了看,她本以为会是威尼斯狂欢面具的风格,张狂又有些歇斯底里的欢乐,其实并不是。面具做得很小巧,只遮住了上半部分的脸颊,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滑滑凉凉的,有些像是玉器。画师将紫色的藤纹不浅不淡的描摹在眼角,像是优雅而不失昳丽的花瓣,淡淡绽开在素白沧净的脸上。那样内敛而明净,完美的替她收敛了礼服性感的气质,
她轻轻扣上去,不大不小,倒像是专门为她订制而成的,倏然间如同凉水醒面,清冷如同月华濯在脸上。转身一看,已经找不到章殊了。走廊上有轻轻的风拂过,落在胸口和肩上,有些凉意。或许是衣服太过特殊了,她每走一步,总要看看大腿根侧,有没有露出大片的肌肤,脚上那双高跟鞋穿着比自己想象的要舒服很多,可是地面太过光亮如镜,她总是怕细细长长的跟会因为猛的一磕而断掉,于是步步艰难且又小心翼翼。
她踏进了大厅,环顾周围,壁上、穹顶的灯光此刻还璀璨如同星芒照耀夜空,而微微拱起那一处,一盏水晶吊灯为这个有些迷离闪烁的世界,提供了最奢华的光明和如淡色稠绢般的色调。而和这样的色调相对应的,是周围低低的谈笑声,轻声漫语,柔和的像是一阵烟雾,笼罩这个光彩流离的世界。
人人戴着面具。就像是章殊说的,这样的场合,有刻意的攀附和隐约的攀比——而最好的遮掩,无疑是脸上这薄薄一层的外壳。谁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是谁,你会和谁共舞。即便知道了正在攀谈的对方是谁,假若不喜欢,悄然离开,也不会失礼。
服务生们穿梭在其中,送上高脚杯中或浓或淡的液体,又或者是精致的食点。司年站在旁边看了一会,有些好奇,又有些不知所措。人人都是成群结伴的似乎在享受,似乎唯有她站在一边,孤单的有些觉得尴尬。她一边想着,一边往角落走去,直到有人递给她一个高脚杯。
其实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液体,浓浓的果香,或许还有些酒精,她抿了一口,低声谢了谢那个男人。那个人可能单纯到只是来搭讪,司年不喜欢他的面具,觉得有几分狰狞,还没说上三句话,灯光一暗,忽然有音乐声从四周慢慢涌了出来。
如同汩汩明澈的泉水将大地滋润,又像暖暖的阳光覆上了清冷一夜的世界。轻而缓的旋律一点点的在这个空间里,流进了每个人的耳中、脑海里。
而适才还沉默的舞池,几乎在刹那间被男女的舞步喧沸起来。柔美舒缓的旋律,款款绽开的裙裾,高贵流畅的舞步,那几对男女之中,唯有一对紧紧吸引了司年的目光。
她认出来了。即便没有那一袭红色的长裙,那个女子鬓角轻轻点缀的花朵、在面具的遮掩下无法抵挡的瑰魅,除了章殊,还会有谁?
只是不知道她身边的舞伴是谁,右手贴着她的腰部,姿态也是华贵而挺拔,摆荡和转身间,所谓男士在舞步中的“掌控”被诠释的干净完美。那人身高和林季常相仿,可是那种神态,却又截然不同。他拥着章殊慢舞,仿佛理所当然,又有些刻意的傲慢和疏离。隔了很远,连面具都看不出,可司年隐隐觉得,他们如此的贴合彼此,那样出色,即便周围拥簇着再多的人,他们依然是无可争议的聚焦之处。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舞池,身边的男人不失时机的向她邀舞,司年摇摇头,把喝空的酒杯放回托盘上,微笑:“对不起。”
她对这样陌生舞伴的恐惧,甚至胜似了对一窍不通的舞蹈的恐惧。这样坚决的回绝,没留半分余地,男人识相的转身就离开了。司年松了口气,灯光明灭间,往角落走去。
这一次,她坐了很久,一首首舞曲,一对对男女,在舞池间穿梭交替,她看得有些眼花缭乱。许是因为那杯饮尽的饮料,许是热情氤氲的现场,她的脸颊微红,白玉般的面具下,绯红如同唇色,清和中又有柔美。
直到自己的沉寂被一个男子俯下身的影子所打破,司年惊觉着抬头。那是一张镂空着银色花纹的金属面具,张扬着一丝刚硬,却又透着隐忍的肃黑。她微微往后一仰,其实避无可避,全是一种好闻的气息,像是薄荷,又像烟草,混在一起,就是奇异的叫人心折。
明明是能叫人清醒的味道,却又甘愿沉醉下去。
银白色的优雅里,那双透出的光亮的眸子,如同被清火慢慢点燃,沉默的看着她,然后缓缓的向司年伸出手去。
再简单不过的邀请。连一句话都没有。
司年像是着了魔,她几乎忘记自己不会跳舞,也不懂音乐和节拍。那一刹那,也忘了去追问这是谁,为什么会有这样吸引自己的气息,就这样,义无反顾的把自己的手放在那个人的手心。他的手心微凉,指节修长的覆住她的手,用力一拽,牵着她,避开人群,走向了舞池。
那是圆舞曲的结束。
灯光变幻,明暗闪烁不定,那一轮最大的光圈在人群中来回穿寻。低魅中露着暗中的疯狂和热情。
舞曲分明热烈起来,清晰的鼓点,独特的断音,一下下打在人们心底,却又矜持着透着优雅和自持,仿佛在冷眼旁观下面的狂欢盛幕。
他的右臂环上司年的腰,有一瞬间,似乎难以寻找倒适合的位置。她的衣料柔滑,而腰肢细软,他的手轻轻触到,却再也不敢靠近。于是微微蜷起了指尖,低头问她:“准备好了么?”
那个声音,仿佛天生为了她,等待了很久——司年终于幡然大悟,低声脱口而出:“林先生?”
银色华贵的面具,让他的笑看起来清俊而雅然,他并没有回答,只是说:“是探戈。”
贴的那么近,他滑下手臂,抬起她的左臂,放在自己身上,又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
她的无措和他的淡然,一目了然。
周围的人们已经开始舞动,而司年终于着急起来:“我……不会。”
不会?
被银色面具遮住的英俊的脸上滑过怔忡的表情,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们曾经在那幢小屋子里,一起看的那部电影。失明却风度翩翩的男人,和美丽纤细却失意的女人。
他犹记得台词,盲人这样向少女邀舞。
他说,你想学探戈么?
他说,即便跳错了,没关系,继续探戈。
噼啪的火星在壁炉里跳跃着,其实那点火焰说不上温暖,只是她喜欢,说这就是感觉。因为又抱着靠枕,又躺在他怀里,永远都不会觉得寒冷。画面一幅幅的闪过,盲人和少女的探戈终于结束,帕西诺的风度终于彻底迷倒了她。
彼时她扑在自己的肩上,喃喃的絮语,无限的向往:“我们一起跳,好么?”
于是,他刻意的再低下头去,几乎贴着她的耳畔,声音里有一种奇妙的醉人力量,竟然可以安抚下自己怀里几乎要落荒而逃的女子:“别担心,跟着我的脚步。”
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诉他,探戈的舞步中,男人要刚毅果敢,刻意的避开女伴的脸庞,那样的舞才叫人觉得韵味十足。可是面具之下,他毫不避讳,温柔的凝视共舞的女孩,仿佛那些因为紧张而不断的小动作都是如此可爱。
司年确实不会探戈,从一开始就踩错鼓点,看着林季常的舞步流畅而坚定,更是觉得慌乱不堪。他却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青涩而不满,音乐节奏加快的一刻,开玩笑的似的一手揽着她的腰,往外轻轻一送。司年觉得自己几乎要摔向地面的一刹那,那双手又及时的将她拉回来,重又贴近自己。
因为舞动带起的轻风,他忽然在这几乎没有间隙的互相靠近之中,淡淡分辨出了酒精的味道,从她的身上弥散开。于是皱眉,目光流连在她的唇侧。她嘴角的弧度总是很柔美,又带着浅浅翘起的弧度,今天化了妆,取了玫瑰花瓣的色泽,勾勒出比平时妩媚的唇形。他忍不住去贴近她的脸庞,耳鬓厮磨间,将她圈定在怀里,向更深远的舞池,向更繁闹的人群间流淌而去。
司年因为这个略带激烈的小动作,原本柔顺的鬓发散下了一络,有些蓬松,却慵懒的趴回他的肩上,因为觉得有趣,轻轻的笑出声音来。原本还有些紧张,竟然在片刻后消失殆尽了。他亦在银色的金属之后展眉而笑,轻轻触着她长裙的手也重新找到了位置,加重了力道,贴合在了她背部的曲线上。
或许真是因为他的舞步太娴熟,又高雅自信的掌控着节拍,司年跟着他的步子,轻松如游戏一般,找到了那种韵律。就连那快慢顿挫的节奏,也如同有了生命,可以在那瞬间被感知。
她的额头恰巧抵着他的脸颊,隔着面具,林季常的脸上一片冰凉,可是内心深处,却因为这一刻的拥抱,泛出了热度。他嘴角轻轻扬起,目光如星似钻,带起了她的手,看着她优雅而美丽的在自己身前旋转,另一只手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拨转。说不清是微醺,还是简单的回旋,甚至他在腰间的撩拨,这种种的缘由,那一刻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她只是觉得,这样的一支舞曲,自己有着前所未有的期待。
这么熟悉的感觉,她甚至可以感知他的手何时会轻轻一送,将自己推离开去,又在何时会用力的收紧,几乎面颊贴着面颊,再也不分彼此。而俯仰之间,一松一抱,司年的发丝已经散逸开去。顺滑的长发因为曾被盘卷起,此刻带了轻微的弧度,一半散落在他的手臂上。乌发如云,仿佛可以将着两个人和外边的世界隔离开,轻轻一嗅,随处都有怡然的味道。
舞曲太短,可又太长,或许这是最后一个高潮。最后的节拍终于敲响,褪去了和缓,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激烈,只剩简洁的韵动。
他的左手还握着她的右手,在另一只手放开她之前,忽然轻轻的低下头,眼神中一抹顽意,快速的亲吻在她的手背上。蜻蜓点水,蝶翼轻扫,那痒痒的触感,像是极细的电流,从司年的手背,瞬间就滑到了心底。亲密的感觉这样美好,以至于在一瞬间的离开后,骤然觉得寒冷而眷恋。司年的身体急速的往外回旋,脑海中一时间竟然全是酸楚,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靠近他。她抬起眉眼,去找他的眼睛。可是激烈的回旋错步中,或许他只是沉默的等待,又或许是急切的渴望,她看不真切。
音乐重新和缓下来。他也已经重新拉回司年,面对面的,几乎半抱着她,将她横置在自己的腿上,一只手自然的顺着她腿部的曲线往上,恰巧滑在了她的长裙分叉的地方。
周围轻轻的掌声,停下舞步的年轻男女们,彼此轻笑着,看着最后亲昵的姿态,又因为面具的阻挡,笑得微微肆意。
司年从舞曲中回到现实,终于低头看了看自己和他这样叫人遐想无限的姿势,他的手和自己裸露的肌肤相接触,热得几乎能将肌肤灼伤。她身子一动,白玉面具也无法遮挡此刻轻红欲漾的脸色。
林季常慢慢放开她,低低笑着,露出的那双眼睛中乌黑晶芒四射,扶着她的腰,让她站起来:“跳得不错。”
刚才那一曲舞……真的是自己踩的节奏和韵律,最后跳了出来?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司年觉得不可思议,随着他走回了舞池边,说:“谢谢你。”
他停下步子等她,最后轻轻点头:“不,你跳得很好。”他顿了顿,又说,“真的很好。”他还想说什么,可终究只是微微扬起了脸庞,侧影寂寞落拓。
他想起自己刚跨入会场的那一刻,目光毫不犹豫的就掠向了角落坐着的那个女孩:黑色长裙,白色面具,只有唇色樱红。她像是无法溶入这个环境,正带了少许的羞涩和好奇小心的窥望。
可其实,这样的容颜,这样的身姿,她难道不知道么?她本该在众人注目的地方飞扬舞步,如同莲花在人群寂黑的深处绽放,而不是漠然坐着,仿佛事不关己。
他忍不住,一步步的走向她,直到一曲舞毕。难道是因为太久没笑么?为什么和她说话的时候,连微笑都困难?太过酸涩的语气涌在了唇齿间,最后也不过说了句:“谢谢你陪我。”心底又淡淡的涌起了自嘲,谢来谢去,真的陌生至此了么?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可能再替她整理凌乱的长发——连这样都不可以,还剩下了什么?
司年的语气却一派天真:“好像你寂寞的时候,都是我在陪你呢。”她说的那样轻松,仿佛一切都是巧合,而于他,却不啻于讽刺——他寂寞的时候,不是向来有她陪着的么?
林季常觉得有些热,也许是身上的小燕尾服太严实了,也许是现场的气氛太热烈,甚至顾不上去回答她,他忍不住伸手去松颈间的领结。
确实也不用回答了,已经有人轻轻走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他回转了眼神,略微俯下身子,对司年说:“失陪了。”
音乐声已经彻底的消失了,人群重又喧杂,一波波的在往舞池外涌出来。灯光有些叫人捉摸不定的在忽闪,但是毫无疑问,是在一点点的亮起来。
腰间的余温还在,可司年的目光却随着那个快步离开的背影一点点的冷却下去。她看着他停下脚步,而那一刻,灯火通明,因为光线若有若无的牵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慢慢聚集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他似有些不耐烦,伸手摘下了面具。
他将银色的面具从脸上剥下,薄削的唇微微一抿,肤色又被闪亮的灯光一照,眸子更加的黑沉,像是沉甸甸的铁,又像觅食的鹰,只是在会场巡梭了一转,刹那间就寂静无声。
司年想,这么英俊的人,如果此刻能笑一笑,或许就不会如剑锋般凌厉的叫人害怕了,那该是多么的吸引人呵。可是他不会,就这么静静站着,轻轻的开口,将冰冷的声音传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想要将热烈的气氛浇熄,将适才的一曲探戈彻底的抹去。
他开口说了什么,恍恍惚惚的,司年全没听见,却唯独记得最后一句。因为那时候,周围全是一片轻轻的活跃的笑声,似乎那些笑声逐渐染上了那个男人的脸颊,他抬起嘴角,却抿着锋锐的唇线,淡淡的说:“把面具摘下来吧。总该让大家知道谁拿了大奖。”
说话间,人人摘下了面具。骄傲的孔雀,绚烂的蝴蝶,精致的小丑,全都消失了。依然是这个世界,不带一点神秘,互相间重新点头微笑。
可是,面具脱落的一瞬,却会自然而然的罩上另一层外壳,不知是悲哀,还是幸运。
司年怔怔的,有些木然的随着众人,轻轻的拿下面具。像是不透风的世界,忽然又微风吹过来,带起翩跹发丝,然后细细长长的发丝又迷进了眼中,她觉得隔了那么多人,可是林季常漫不经心的扫她一眼,然后远远的对自己轻笑,就像是探戈结束前印在手背上的那个吻,带了几分独属两人的作弄和亲密。
此刻,因为有人抽中了大奖,全场尖锐的口哨欢呼声,如焰火般的绽开,而光线是浓浓的暖橘色,仿佛人的心境,正在烈火中灼烧,迫不及待,热切而兴奋。
司年忽然就一个激灵,身子微微痉挛抽搐了一下。密集的人群,一张张晃过的脸庞,狰狞的面具,烟雾蒸腾的空间,她想起了在安西的那家酒店,也是这样叫人觉着窒息的气味,或者更遥远的,天生能敏感的察知这样的味道。
她真是觉得透不过气来,低了头,一步步的挪向门口,走得又急又快,这么大的会场,只觉得逼仄得容不下自己呼吸。
等到站在了酒店的门口,心情仿佛抹上了薄荷膏,舒缓清凉下来。司年细细的跟踏在水泥地上,滴答滴答的作响,她正要拦车,一辆银色的车子在自己面前停下来,车窗一下来,男人冲她一扬头,笑了笑:“上车,送你。”
顾恒波。
她没怎么挣扎,坐上副驾驶座,恭敬的有些不自在了:“谢谢您。”
他似乎没听见这样客套的话,一手抚着下巴,语气似乎有些不经意:“学过跳舞?”
司年“啊”了一声,连忙说:“没有。”
恰好一盏红灯,车子停了下来。顾恒波淡淡的转过脸看着她,有些扫兴的挑挑眉:“我不喜欢故作谦虚的人。”
这句话,这个表情,真是犀利,顿时叫司年张口结舌,言语不能。她默默的转过脸,身子因为瞬间的加速被往后一拉,更深的陷在座位上。
顾恒波笑了笑,缓了缓脸色,随意的问了句:“小司,我们以前见过么?”
司年很自然的说了句:“见过啊。不过顾总你应该没注意到我。”
她是在说自己进了公司之后,可是顾恒波又补充了一句:“不,那之前呢?我觉得你很面熟。”
那之前……司年有些心虚的想,难道自己又忘掉了什么?她坐在车里,没开空调,车窗开了条缝隙,风将长发往后撩拨,又仿佛能将往事积下的尘埃一一拂开。她听见自己的心微微一下不规律的搏动,就像是刚才在舞会,有什么东西轻轻触到了很深很深的心情里。
她抱歉的笑笑,最后带了一分敷衍的说:“顾总,我的记性不大好。”
顾恒波目光直视着前方,哦了一声,也没再追问,车子已经到了员工宿舍所在的社区。司年开了车门,转头对他说了句“谢谢”。
他轻忽的勾起一抹笑,点头说:“再见。”路边的灯光一层层的晕染进来,在他眼窝、鼻侧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显得高深莫测。他看着那个背影渐行渐远,一下一下的拨弄着手机,最后拨了一个号码。
关北的舞会已经结束,章殊找到林季常,皱眉问:“你派人送司年回去了么?”
他的眼色如常般微泠,轻轻缩起了瞳中的黑影:“怎么?你没让人送她回去?”
章殊耸了耸肩:“一结束我就让人找她,到处也没见到。可能她自己回去了。”她微微退开一步,歪着头看他,然后笑着说:“我以前真的不知道,你那么会跳舞。你记不记得有一次,那个谁主动请你跳舞,那时候你一本正经的说你不会——亏我还当真了。”
她还记得那一次,连细节都清清楚楚。也是一次晚宴。林季常坐在宽大的沙发上,黑色的西服,半斜着身子,带出几分慵懒和不耐烦。
是一个侍者带话来,声音很轻,章殊站在他身边,也听不见说了什么,只看到那个年轻的侍者微微侧开一个角度示意了一下。她顺着方向望去,是一个明艳媚人的少女,穿了淡黄色的长裙,衬得雪肤如玉,略微带着焦虑和期待,有意无意间望向这个坐着的年轻人。
她又回转了眼神去看林季常。他漆墨似的瞳子沉沉,连抬起都懒得,更遑论说要柔和的点头示意抱歉。他的手扶在自己的膝上,指节干净修长。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可那种倨傲和高贵,仿佛远古时代的王者,随时会有人匍匐着前来亲吻。最后,那个侍者开始有些不安的动了动身子,他看了一眼,苍白的薄唇终于动了动,说:“我不会跳舞。”
章殊直到现在都记得,那是怎样一种苍冷到内心深处的语调。她绝不会把这句话当做一种托辞,因为这句话仿佛是从他心底带出来的,没有一丝犹豫和牵强。
短促,却斩钉截铁。
侍者如释重负般走回去,她看到那位小姐失望的转过身子,快步离开了。那时候自己低声提醒他:“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而坐着的年轻人轻轻一笑,虽然还带着几分苍白,可依然英俊的足以勾起任何少女的注意。他的回答很冷静,像是过滤去了情感:“你觉得她的父亲会因为我没和他女儿跳舞,就取消了这样的合作?”
章殊将记忆中的他和眼前的他交叠在一起,忽然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多么美好的字眼。
领结下的衬衣印褶简洁华贵,林季常难得回答了她这样的问题,只是唇角的笑微弱,似有似无:“我答应过她,也不准备反悔。”
“哦?是么?”章殊陪着他缓步走到了室外,皎月的清辉落在发间的点缀的花朵上,她盈盈一笑,“可是,那分明是两个人了。你预备对哪一个忠诚至死?”
他愕然止住脚步,眉宇一点点的锁起,又一点点的舒展开。他替章殊拉开车门,让她先上车。他心头浮起一层淡淡的迷茫,目光遥遥的望向远方,无边的暗夜,连栉比的高楼都已经看不清了。
司年在前一天就接到通知,说要陪同着去应酬客户。她不知道怎么拒绝,也不知道所谓的应酬到底是要去干什么。悄悄问几个熟悉的同事,他们以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看着她笑:“都什么年代了啊?你以为找你去三陪?”
司年讪讪的笑了笑,终于放心了。下班的时候她和小邵一起坐车赶去关南酒店。小邵告诉她是几个外国客户,又说:“顾总点名要你去的,看样子他对你印象不错。”
司年一愣,想起舞会那天晚上,他送自己回来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不知为何,心底起了浅浅的不安。她追问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样的客人?”
小邵眸色中略微带了些狡黠:“香港客人。去了就知道了。”
司年去过关北几次,关南是头一次来。门童一看就是东南亚人,棕肤深眸,开车门的姿势很标准。司年向他轻轻一笑,他善意的回应,笑得极灿烂,露出一口漂亮洁白的牙齿。她们被领着去了餐厅。出乎意料,并不是一间间的包厢,电梯升了很久,叮的一声打开的时候,司年觉得眼熟——这个餐厅和那天举办舞会的场所这样相似,除开背景和陈设,她几乎以为到了同一个地方。
乐队在大厅的一隅,并不惹人注目,却让人无法忽略那低调营造出的柔和。空间如此开阔,以至于将中间那片场地作为舞池也不会叫人觉得局促。仅有的几个餐桌排放在特定的角度上,又因为灌木盆景和罗马柱的分割,隔着很远的距离,互相间保留了隐私,不会彼此影响。
虽不金碧辉煌,却因为刻意的疏朗和清冷,却足以叫人觉得奢华。
她们坐了一会,才看见有顾恒波引着另一个男士从门口走过来,因为在互相交谈,走得并不快。小邵示意司年一起站起来,那个客户看到两人,微笑着点点头,用并不标准的国语说:“让两位小姐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顾恒波正在介绍,这位马先生业余爱好就是舞蹈,还曾经获过国际大奖,这方面的成就似乎和他在生意上的天赋一样了不起。司年低头掩饰般的喝了口水,那种不安感,又要顺着清水浮出来。她看了一眼马先生,身材并不算高大,可是线条感很好,健硕而沉稳。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眼神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笑了笑:“我听顾先生说,司小姐的探戈跳得很好。”
司年愕在那里,听见顾恒波舒畅自如的接话:“是啊,这里环境不错,中央还有个舞池。”
司年背脊上密密出了一身的冷汗,因为衬衣是绸缎料子的,几乎贴在了身上,空调一吹,有些发凉。她几乎有一种被设计的感觉,手里的刀叉愈发的冰凉,一时间沉甸甸的使不出劲道。她几乎无法想象,如果没了那一晚上林季常耐心而温和的引导,这次真的要和陌生的客户一起跳舞,她该如何去应对。
用餐很愉快,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如此。司年是四个人中最年轻的,也就显得有些生涩,不过其余三人的轻声交谈也足以弥盖这小小的不足了。
服务生将主食的餐盘收走,叮叮框框的细微声音,她敏感的注意到整个大厅的灯光在一点点的暗下来,仿佛暗夜的慢慢降临。顾恒波示意一个侍者走近来,低低吩咐了什么。
司年手边的红茶一点点蕴泽着暗红的光泽,她顺着顾恒波的视线,看见那个侍者已经走向乐队。音乐在瞬间换了节奏,司年还记得这种韵动感,而马先生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敲击,表情似乎有些迷醉。
顾恒波心里知道,司年的舞步未必是最娴熟最有技巧的。可是那一晚,他在一旁看着,却始终觉得,一个漂亮女孩子对舞伴的依赖和信任,才是所有男人都爱的腔调。他信心十足的把她带出来,确实也在等待这一刻。
马先生的目光从乐队那里慢慢收回,正要开口,音乐声戛然而止,灯光突如其来的亮了起来。仿佛黑暗尽头的一束阳光,闪耀着光芒,驱散开靡靡的长夜。
林季常走过来的时候,四个人都站了起来。顾恒波微微眯起眼睛,视线随着他的脚步,遮去了一丝懊恼。服务生及时的添上一把椅子,他亦落座,语气里飘着一丝不满:“顾总来了这里,不打声招呼,真是太见外了。”
司年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是同事打来的。她尽量不发出声音的离席,走到一边去接电话。回来的时候神色匆匆的在小邵耳边说了句话,小邵犹豫了一会,点点头说:“那你先走吧。”原来是她负责的几份资料出了问题,临时送到了印刷厂才发现,同事急着找她回去修订。
司年一一和在场的人道别,马先生不无遗憾的说:“真可惜。”那双眼睛牢牢盯着司年白皙柔软的手,之前的风度仿佛伪装,此刻似暗夜中的狼,缓缓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林季常轻轻咳嗽一声,并没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只是目光幽邈深邃,望向了玻璃窗外的星空,仿佛能跨越时间的缚索,看透些什么。分明是望向远处,却叫人觉得他又将一切握在了掌心。
顾恒波脑中像是有细细的火花蹦起,啪的一声,点燃了一条悠远的绳索。隔了那么久,画面一点点的清晰起来,他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在酒吧的包厢里,幽暗的情调,点着蜡烛。有个少女扶着一个醉酒的男人跌跌撞撞的走进来,于是立刻一片起哄的声音。唯有林季常像是冷静的旁观者,嘴角的笑都不似在热烈的氛围中起哄,只是淡淡的看着。当时自己坐在林季常不远的沙发上,因为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意思,倒没注意进来的女孩子。
可他现在却完完全全记起来了。那个女孩,长发,微卷,妆容很精致,只是目光清冽。当时她环视了包厢一周,有一瞬间似乎困惑于周围的哄闹声,旋即放下了手边的男子,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化妆和不化妆有区别,今时和往日的气质也是迥异。
可那个女子,他敢肯定,就是司年。
这段回忆几乎让他低呼出声,可旋即心中微微一凛,记起了更棘手的一件事。看起来,林季常和司年之间的纠葛,比自己想象的要深远的多。眼前的男人郑重其事的赶来,再清楚不过的表明了他对司年的态度。那么,自己无意中惹上小麻烦了。
果然,林季常坐了没多久就走开了。顾恒波的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握着手机,缓缓的拨到一个名字上,似乎在沉吟,最后啪的一声合上了,微笑着马先生说:“今晚有空么?”
司年走到电梯口,服务生帮她摁了电梯,她因为刚才喝了些酒,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只想赶快出去吹吹冷风,匆匆忙忙看着一闪一闪的数字,只觉得有些晕眩。电梯门一打开,她正要跨进去,忽然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司小姐,麻烦你再等几分钟好么?”
是陈晨,也不算是陌生人了。司年急着回公司,就皱了皱眉,正要说话的时候,同事的电话又来了,说是资料已经弄好了。她哦了一声,一阵轻松,于是笑盈盈的问陈晨:“有什么事吗?”
回答是从背后传来的,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是我找你有事。”
电梯门正在以恒定的速率合上,林季常伸手出去用力一带,本来只有一道缝隙的门又缓缓打开。他先跨进一步,又回头:“过来。”
电梯在急速的下沉,耳膜有些不舒服,轻轻低鸣。
司年怔怔的看着他的侧脸,在他薄唇边找到了一丝隐约的无奈,小心翼翼压抑着的激烈。林季常的声音就在耳侧,可却又被奇妙的扭曲了:
“你知不知道那个姓马的是B2楼的常客?”
因为喝了些酒,司年脸颊边有蔷薇般的淡粉,她茫然的摇头,本来就有些娃娃脸,穿着这样正式的职业套装,反倒像一个精致的娃娃,正在好奇的探触外面的世界,显得很纯真而可爱。
林季常不说话了,有些高傲的别过嘴角,心底忍不住在叹气。是啊,她怎么会知道呢?恐怕她连B2是什么都不知道。
关南向来出名的,也有B2楼。最后他微微俯下身,音调轻轻上扬,说:“一般来说,关南的男性客户中,最爱去的,就是B2层。”
司年“啊”了一声,蔷薇的淡色一点点被臻韵成玫瑰红。被他这样一说,她心底又有些后怕,难不成上司真的打算卖了自己不成?她看着光滑剔亮的门,照出的自己身影,其实自己才色都湮然于众的平凡,哪来这么好的“运气”?
车子已经停妥在门口,门童递上了钥匙,他示意她上车。司年看了眼后视镜,几乎同时,一辆车也在身后跟了上来。她猜是小陈的车。
他忽然说了句:“以后学聪明点,这些应酬,能推就推。”
司年哦了一声,身子因为紧张而坐得笔直,她看看林季常,最后终究还忍不住:“林先生,我以前有段时间记性很不好,把很多事都忘了。”
他轻描淡写的看了眼绿灯:“是么?失忆?”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兴趣不大,过了路口,毫无阻碍的向市郊驶去,一边听司年讲话。或许是因为轻轻咬着牙齿,脸颊透出几分瘦削和坚毅,只有眼睛很亮,表明他此刻清晰的思路和态度。
“差不多是吧……林先生,我是不是以前认得你?”
她不止一次的产生过这样的疑问。有一次在办公室听到同事在闲聊,说起他的时候,都是高山仰止,又不敢接近的语气。她觉得很奇怪,因为自己印象里,他虽不爱说话,可总觉可亲,也从来不会产生惧意。而林季常对她的态度,又耐人寻味,她想,难道真的是自己忘了什么?
可是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终于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看了看几乎不认得的大道,终于问了一句:“林先生,这是哪里?”
他没答她,相反,加快了车速,也没转过头:“你继续说,失忆,然后呢?”
司年反倒闷闷的说不出话来了,低低“噢”了一声,“也没什么。”
而他却放缓了车速,车灯的光线强劲,远远的在漆黑的道路上射出两道光线,虽然看不到尽头,他却执着的望着,仿佛远眺的目光能拂去淡淡的清岚。
“明天你们休息么?”
司年胡乱点了点头。
他却笑了笑,像个孩子一样,因为笑容露出了半边洁白的牙齿:“那好,带你去我家看看。”
其实看这个场景,会叫人觉得刚出了狼窝,又掉进了虎穴。可是她坐在他身边,一点都不紧张,仿佛能感知到他的善意和坚持,司年没有反对,开玩笑的说:“是豪宅吗?”
他若有所思的摇摇头,这一刻,像是付出了无数的努力和勇气,目光落在她黑色微卷的长发上,勾漾出种种复杂的情绪:“你不是说过么?我寂寞的时候,都是你在身边,那么这次,就当再帮个忙吧。”
司年当然不相信他是真的寂寞,可还是乖巧的笑了笑,因为无法掩饰的羞怯,也许还有几分醉意,大着胆子说:“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位朋友。”
他很克制的笑,带着几分优雅,轻柔的看她一眼。司年大概是困了,已经半倚着车门闭上了眼睛。
极好的夜色,林季常如释重负,载着她驶向那个地方,一如宿命的轮回,而他只是一时间难以克制。
于是当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男人无端的起了几分恼怒。
他目光清冷,如同碎冰,语气强硬,:“你告诉他,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电话那头是章殊,几乎陪着小心:“我知道,不过这一次,他说真的不是有意的。那个……他毕竟也不知道……”
林季常重重哼了一声:“不是有意的,找那个姓马的一起吃饭。要是有意的,你说他会不会直接把她带到B2去?”
章殊被挂了电话,枯坐了一会,又怒气冲冲的拨电话给顾恒波,可语气几乎变了调子:“顾恒波,你以后有什么事冲我来行不行?你要人陪客就找我,别折腾那个小姑娘了行不行?”
顾恒波终于用毫不掩饰的不悦回她:“找人陪客?章殊,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从国外回来这几年不正陪着林季常么?”
互相都沉默良久,可谁也没有挂电话,章殊最后的声音很淡很凉,甚至不像是这样绚烂的女子的语气:“你在意么?我一直知道你不在意的。”
“好了,我知道了。以后那个女孩子,我碰都不碰,行了吧?”顾恒波忽然有些无措,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拿捏语气,说出来的话带了些赌气,“你去和林季常说,这次算我错了,行了?”
车子微微一顿,司年敏感的醒过来。
一派自然的风光,屋前路灯是奶白色的,不高,光线柔而远,正好照清楚脚下的小径。又有小虫轻轻的鸣叫声,一下一下的拂在人心上,明明很细微的声响,却叫人觉得嘹亮。就像此刻的月色,并不亮,比不上田园式的路灯,可是那种轻转流溢的光华,却能一下子慑进人的心底。
司年一手扶着门外那一圈小小的篱笆栅栏,身姿轻盈,因为略仰着头,一头如瀑的长发微卷着散落在背后,又被清风掠起了几丝。她喜欢这样的一幢小屋,或许屋里还有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是茵茵如碧的草地,有暖暖的阳光晒进来,而屋子里壁火烧得很旺盛。司年不知道这些画面是怎样一点点的出现的,可能是前一阵看的那部电影,英国女人炖着热水,因为失恋,捧着马克杯在壁火前瑟瑟发抖,可她分明连那部电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林季常在她身后站了一会,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随着她一道沉默,又忍不住想去握她瘦削的肩膀,最后轻轻触碰了一下,淡淡的说:“来,我们进去。”
他抬手开了灯,强光如同水银刹那间泄流于地,司年下意识的抬手去遮,却又蓦然怔住,那一切的陈设,真的像极自己想象的样子。只是窗帘拉得密实,她不知道,在那之后,是不是也藏匿着大片的风景,如诗如画。
客厅出乎意料的大,中间按惯常的样子,铺着地毯,围拢着沙发。沙发厚实的帆布料子,粗摸上去有些糙砺,可其实是柔软的。司年坐着,目光却在钻研壁炉,虽然是初夏,她却神往,若是严冬的时节,围炉夜话,该是何等温馨而暖意洋洋的一桩事。
林季常坐在她的对面,有一瞬间很想去摸摸她的脸颊,透着粉红,大概会想棉花糖一样软软的,若是融化了,黏黏的糖汁沾在手上,嘴角都是甜蜜的味道。他的语调却像清酒,平淡,却又莫名的暗扬着醺意:“明天我带你四周转转,周围的景色不错。”
司年并没和他多聊,早早的就在二楼一个房间睡下了。到了半夜,因为喝酒的缘故,嗓子燥热,又醒了过来,摸摸索索的去楼下找水喝。厨房里很干净,只有自己的身影长长拖在地上,手里握着的纯净水有些冰冷,指间全是润润的湿意。她喝了几口,忽然就觉得神志清明起来,她……这是在干什么?先是做了一回陪酒小姐,然后又稀里糊涂的到了单身男人的家里。这些想法无异于当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于是再也睡不着了。回到自己房间,开了灯,看看桌上搁着一台电脑,一时也想不到可以干什么,就伸手开了机。
电脑也已经老旧了,可见这里长久的没有人居住。司年操作起来却很熟悉,因为和她那台老旧的二手电脑是同一个时代的,连操作系统都还是98。她熟门熟路的试着连接网络,却总是不行。百无聊赖,顺手点开了一个分盘。
心跳几乎在一瞬间停滞下来,她想,自己应该没有看错。
一个文件夹。
苏楚的故事。
时间显示着,三年之前的那一日。
她去点文档,手一哆嗦,竟然点了两遍都没有打开。电脑运行的慢,她慢慢的等着,看着文档一点点的变长,终于心急的拖到了最后。
她望着那一页的文字,心跳在缓下来,可情绪却急速的翻滚沸腾——她想,那是网上连载未完的部分。
几乎同时,她想,男主角的名字,是叫穆和梓。
穆,木。
和,禾。
梓,子。
双木为林,禾子为季。
Love is blind (by 苏楚)
宿舍就剩我一个人,因为刚刚考试结束,室友们一个比一个走得快。而我按照惯例,会留在学校过年,孤零零一个人,其实也算不上有多凄惨。楼管阿姨在挨个登记留校同学的名单,到时候大家聚在食堂,校长会发红包,送新年礼物。就像《哈利波特》里主角留在霍格沃茨过圣诞那样,只是没有大大的爆竹,只要一拉开就会有巨大的爆炸声和令人尖叫的礼物。
这一天,我过得普普通通,此刻坐在空空荡荡的食堂里吃着米线。距离冰冷的夜还有整整八个小时,我决定趁着日头还在,去街上逛逛。
这个决定,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不过就是驱寒的方式之一。可是后来想起来,这个临时兴起的念头,足足影响了我的一生。
街上人不多,可能因为是工作日的关系,闲逛的人更少。我翻了翻钱包,这个月还有不少余钱的,其实也多亏了画廊的刘姐,我的画都是业余涂抹的,虽然用心,可是行家看到了,多半还是会觉得有很多不足。可是刘姐却通通买了下来,她说她喜欢这样想象力肆意、色彩热烈奔放的情绪在画布上绽放。因为偶尔写文,有稿费,还有奖学金和贷款,负担自己的生活,绰绰有余。我不想收她的钱。可是她比我更固执,所以我就存起来,或许哪天要急用,也或许哪天,我再不用担心生活的时候,可以完完整整的还给她。
夕阳西下,暮色如同浓稠的黑巧克力酱,沉凉的席卷而来。我有些茫然的站在街上,回学校?还是继续走走?不远的地方,是一家酒吧,有一堵巨大而气势恢弘的黑墙,前边停了一长溜的车,有车童在前前后后迎客,忙碌,却又有条不紊。我一时的好奇,就走近去看看。
最终让我踏进去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新店开张,写着优惠折扣;也许是最近一直想画一张有着奢靡而黑艳浓丽气息的画——而在我的印象里,酒吧无疑可以让我寻到这样的感觉。
一旁是透明的玻璃,几乎可以当作镜子用。我看了一眼自己,因为出来逛街,还特意化了妆。或许,在暧昧黯淡的灯光中,这样的眼妆还不够深,不够叫人觉得印象深刻,不过算了,我暗暗握拳鼓励自己,不起眼才可以偷偷坐在角落里观察。
我终于还是挎着包,独自一个人,努力镇静着,踏进了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坐下之后,有了时间仔细的打量,才发现这个酒吧和自己想象的不大一样。很安静。可是酒吧不是应该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么?摇摆的年轻身躯,闪烁的五彩灯光,声嘶力竭的DJ。也有可能是时间没到,我抬腕看了看表,忽然有些没了耐心。
我的画,何必非要像中世纪的贵夫人那样,勒着腰围,闻着嗅盐,在奢华和虚荣中显摆着内心的虚无?于是抿了一口饮料,我站起来,打算去卫生间,然后离开。目前为止,这一晚的经历毫无意义。足够叫我铭记的,只有昂贵的价格。
走廊两边是包厢,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棵装饰用的棕榈树,似乎力气不支,也像是喝醉了酒站不起来。等我从卫生间出来,他还在,一动不动。我往四周看了看,一个服务生都没有。
“先生,你没事吧?”
他微微抬起了脸,看得出来,年纪不大不小,闭了眼睛,满脸通红。他没说话,指了指走廊最尽头的那个包厢。我想,他的意思是让我帮忙扶他进去?
男人的身体死沉,我一边艰难的走着,忽然想起来,我直接去那个包厢喊个人出来,岂不是更方便?
门终于被推开了,我一时间难以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直觉告诉我,有很多人,男男女女,搂着的,抱着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冲动,想把这一切都细细的描摹下来,如同绽放的黑色大丽花,有着叫人避无可避的绝望美丽。
于是几乎顾不上身边的男人已经自己站了起来,我的目光,从最角落开始搜寻,想用最短的时间,把这一切的记在脑子里。
依稀还听到有人在起哄:“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还真的骗进来一个漂亮妹妹啊老蒋,有你的。”还有哄笑声,不怀好意的,有些猥琐的……我隐约的知道了大概是这群人在玩的游戏,而我不幸成了无辜被卷入的路人,可是没关系,他们拿我当有趣,我拿他们当素材。我站在那里,还有十几秒的时间,足够我记下来。
直到目光移到了沙发的中央,那里有一双很凛冽很清明的眸子,和所有人靡靡的状态都不一样。我想,那双眼睛属于一个年轻人,锐利,桀骜,还有刻意带出的几分醉意。我眨了眨眼睛,清楚的看到他也在仔细的看着我。他的气质几乎和黑暗融为了一体,手里持着酒杯,遥遥的举起,向我轻轻示意。
而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我不争气的发现自己呆不下去了,心脏不受控制的跳了起来,很快,很有力,就像此刻年轻的活力和勇气。于是咬了咬牙,转身推开了门,一口气跑到了外面。
夜辉烂漫,和以前一模一样星空,还有如丝雾般的浮云。我呵出一口又一口的寒气,凝结成雾,白白的,像是可以拢在手里的棉花糖。
我想,我可真荒唐。
我一步一晃的走回学校。可是才离开那条植满了梧桐树的大道,就在现代得近乎荒芜的高楼大厦下边,我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他咖啡色的大衣在寒冬时节看起来分外的温暖,修长的身躯半倚着车子,在不远的地方微笑。
他的眼睛很专注,微微闪着光亮,他在对我笑。
我没有慌乱到左右环顾,也没刻意掩饰此刻的好奇和淡淡的尴尬,只是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长发被身后的风掠起,大概有几丝飞进了嘴角,痒痒的,滑滑的。
他站直了身子,一步步的向我走来。眼神像是在端详我,可嘴角的笑又有几分疏离。我想起了自己一度很喜欢读的希腊神话,众神之王宙斯,驭着闪电,气势凌然而卓绝。
他站在我的面前,伸出手来,却一下子收敛起了那种气质,温和的微笑,然后说:“你好,我是穆和梓。”
我握住他的手,终于看清他的五官,脸颊削瘦,鼻梁如刀锋般淬厉挺拔,英俊逼人。
走过他的车子的时候,他并没有邀请我坐车,只说:“抱歉,为了赶上你,我开了车出来。可是,苏小姐,你应该想要走走的吧?”
我不置可否的耸耸肩,希望他是个善于交谈的人,不然就只能冷场了。回学校的路还很远,既然不好拒绝这么有礼貌的提议,我只能希望不要太过尴尬。我不惧和陌生人交谈,可是也从未抱有期待,因为第一次的交谈,充满了彼此的试探和刻意的回避。
交谈很愉快。我喜欢诚恳的态度,而他的第一句话是:“刚才在酒吧,是他们开的玩笑,没有刻意针对你。”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寒风从身侧呼啸而过,而我敏感的察觉到他移了移身子,激旋的风力立刻消失了大半。
我摇摇头:“没什么。”
在我并不多的人生阅历中,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子。他认真的倾听我的话,一点点的小事似乎都能引起他的兴趣。虽然他不懂绘画,也不懂写作,可他微微向我俯下身来,不时恰到好处的打断我,并且问一些让我觉得愉悦的问题。
最后到了校门口,他停下脚步,我等着他向我道别。他个子比我高了大半个头,侧过了身影,过了一会,递给我薄薄一片纸样的东西。我以为是名片,可是借着灯光看了看,并不是。长长的一串号码,虽然只是数字,笔迹却流畅而有力,写在了一块手帕上。他笑笑:“照理应该是我向你要电话的。可是我把手机在车上,真抱歉。”
手帕传情么?真像是戏文。我忍住了笑,“哦”了一声,一只手去捂了捂冻得像是冰块的脸颊:“好的,谢谢你。”
他看着我,也笑了起来,又轻松自如的对我说:“苏小姐,你会联系我的,对不对?”
这不像绅士的提问方式。
可我知道,他不是在让我难堪,进而难以回答,只是想确认。
他的眉毛好看的轻轻一挑:“如果你不会,那么也没关系,我可以记你的号码。只不过,我总觉得,第一步要男士主动比较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说,如果我主动联系了他,那只是在善意的回应他的邀请罢了,并不是不矜持。
长发散落在肩头,因为愈刮愈烈的风,已经如水藻般纠缠飞舞了。我微笑的看着他轻轻抿着的、形状优美的唇:“我会的。”
转身离开,走出了十几米远,看见保安正好奇的看着我,我的心头忽然热了热,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依然站在那里,狂风嘶吼着,可是年轻男人的身影不动,岿然如俊秀的山峰。他也看见了我,伸手轻轻挥了挥。那么远,我却敢肯定,他一定在笑。
我加快了脚步,一手却翻出了手机,编写短信:你好,我是苏楚。又在灯光下展开了那条手帕,按照那个号码,一个一个的输入进去。发送成功。
回到寝室,那面简陋的立地镜里,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长长的开襟灰色毛衣,凌乱的长发,目光有些闪烁,脸颊的红晕甚似了轻轻抹上的胭脂淡彩。
我听到了心动的声音,越来越响。
第二天我去刘姐的画廊帮忙。画廊是在一条小弄堂口,偶尔会有踏板车经过,我在里边轻轻擦拭画框,总是莫名的有一种满足感。里屋还搁着一幅还没开始落笔的画,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把那个人画进去。
我已经把握住了一直想找的感觉,不画进去,是保险的选择。可是如果冒险画进去,如果画得好,那么那双眼睛,应该可以穿透了油墨和画布,在虚无的环境里,如刀般切开审视者的内心,锋锐无匹。可是,以我的笔力,我没有把握。
就因为这个,我迟疑着,无法完成构图。手边的电话一跳一跳的亮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可在我心里,一点都不陌生,我知道是他的电话。
穆和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的沙哑,他问我在哪里,有没有空。因为刚才浸了水,手有些冰凉,却正好抚在脸上,冷却下一下子沸起的温度。我心底有些遗憾,因为今天刘姐不在,我要在这里看店,自然也没时间出去。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笑:“在打工?”
算是吧。
“那我能不能来看看你?”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拖拉。
这一点,和我认识的男生都不一样。他们会委婉的表达对我的好感,然后小心翼翼的看我的反应。有时候想想,我是孤儿,而他们有天生的骄傲和相对应的稚嫩,于是也说不上喜欢或者讨厌。我不是故作深沉,可是对一个读《哈利波特》能对伏地魔产生强烈同情的人来说,我会觉得,自己像他们的姐姐。
我不想影响画廊的生意,还是拒绝了
画廊是八点关门。我收拾好一切,最后关上大灯,一边摸出手机给刘姐打电话,一边踮起脚尖去够那扇卷帘门。一只手拉下来有点吃力,我试着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腾出另一只手去帮忙。
这扇门总是有些紧,是该找人上油了,以前好几次要我和刘姐两个人才能拉上。电话正好在这个时候接通,我听见电话里刘姐喂了一声,忽然有些手忙脚乱,本来已经拉下一截的门哗的一声,又缩了回去。我顾不上电话,又想拽回来——
忽然觉得手上压力一轻,那扇门呼啦一声,迅疾的被拉下来了。我连忙去握住那支要滑下去的手机,百忙之中回头看了一眼。穆和梓悠闲的插着口袋,耐心的微笑,在等我。我挂了电话,嘴角不由自主露出的淡笑:“谢谢你。”
我都没有问他怎么知道这里。好像电话里我提到过一次画廊的名字,他有心,能找到,也不算奇怪。我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开始,对他就有莫名的好感。后来我一直在想,终于勉强算是找到了一个答案。
我从来没有真的看透过他。与其说是吸引,毋宁说是好奇。
我热爱绘画,也喜欢写作,那些都需要敏锐的感知,我很容易可以在一个行人匆匆的脸色上找到感觉。可是对着他,清楚明白的看见他的五官,他的微笑,他的风度,可是从没有一刻,我可以很有把握的宣称看清了他的情绪。
他也从来没有刻意掩饰起良好的家世和无法叫人忽视的财富。可那些东西,我想,因为不在意,所以他是不在乎去掩饰的。他总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陪我,好比他更爱和我一起散步,而不是开车兜风。他陪我看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画展,更多的时候,他在迁就我的时间。
我把这些碎片整理了一下。我猜,他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因为衣食无忧,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用来玩。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酒吧里。可更叫我困惑的是,他又分明不是那样爱玩的人。熟悉之后,他的话其实不多,会不时的沉默。约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那天那样多的朋友,总是两个人。吃饭,散步,我说去肃穆的博物馆,他从来不会反对。
而在相识后的第十四天,他送我到校门口,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拉住了我的手。
越来越冷的冬天,他的手第一次主动握住我的,像是在文火上的暖酒。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由他握着,没有挣开。
他一点点的靠近我,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像是疲倦,又很小心的拢住我。他的风衣对我来说,算是很大了,若是敞开,大约可以把我严实的包裹进去。
他唇角的气息像是冬日里的春葩悄悄绽开,我听见他轻轻咳嗽一声,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努力的在他怀里扬起脸,目光专注的看着他的眼睛——这句话,我希望可以看着他说出来。
无星之夜,可是还有年轻男人的眼睛,亮得像是钻石,却比钻石多了一分灵动的活气。他像是知道我的心意,微微放松了力道,然后一字一句的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红色玫瑰在黑色天鹅绒的掩映下吐出了芬芳,露珠沿着花瓣如珠帘般滴落,在高贵丝滑的丝绒上轻轻的滚动。
我没看见那神秘的黑色,没看见即将蒸发的露珠,却只见到那抹嫣红,像是情人炽热的唇。
他也知道的,我不会拒绝,于是重又抚着我的背,气息平稳,如同万年沉寂的大海,不露出丝毫波动的痕迹。
是的,我没有拒绝。
后来的日子里,他从来不会开车来接我,至少不会再学校附近出现。有一次我赶到与他约定的地点,其实是在正门往左拐的一条小路上,不用走多远,人很少。他微笑着替我理了理长发,又捏我鼻子,笑得像是孩子:“怎么这么晚?”
我老老实实的说找不到。他正在给车子掉头,然后忽然就停下了动作,认真的看着我:“苏楚,我不是觉得我们在一起见不得人。可是,我开车去接你,不大好。你是我女朋友,我不想你被人说闲话。”说完若有所思的轻轻叩着方向盘,然后嘴角轻轻扬起来:“如果你不在乎,那我也无所谓。”
其实他不说,我真的没注意过这个问题。我想了想,最后有些意兴阑珊的说:“无所谓吧。就这样也很好。”
他轻柔的向我探出手来,随便摸摸我的头,本来已经有些整齐的长发顷刻间又凌乱了:“怎么了?不开心了?”
我并没有不开心,相反,我想,我是个不会表达情绪的人。别人对我好,我心里感激,可是不知道怎么回报,才会显出一副落寞的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的手还在我的耳侧,我的头稍稍一歪,滑进他的掌心,在那里轻轻一吻。那一瞬间,嗅到了皮革的味道,烟草的味道,可是,最多的,是暖暖的味道。
他一愣,旋即笑了起来,那只手滑倒我的脑后,带了力道,往他的方向一扣。他的唇很薄,柔软的和我的相触。我张大了眼睛,俊秀笔挺的鼻梁就挨着我的脸,足以叫我惊艳,而心里却有很欢快的小鸟在吟唱,恍如仙境。这个吻很轻很浅,就像是被蝴蝶的翅翼扫了扫,可是蝴蝶却停在了那里良久,没有离开。
他的气息越来越暖,近乎炽热了,我觉得自己也是。最后那只蝴蝶轻轻的往一侧一偏,在我的脸颊上又摩挲了良久。他正视我,眼睛眨了眨,笑容淡极:“我真的喜欢你。”
刘姐回来之后,我总算彻底的放假了。而我确实也想要放假,每天一早爬起来,一路赶去,冻得瑟瑟缩缩,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于是第二天我睡到了中午,第一个念头是去哪个食堂吃午饭。
只能说,当我在第一食堂吃着已经结成了肉冻的排骨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到,五个小时之后,晚饭是在西宁的小吃街上解决的。我对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小火锅,辣的几乎流下眼泪,而手边的羊腿骨,蘸了孜然,有些呛鼻。我好奇的抬头看看穆和梓,他坐在嘈挤的塑料棚下,看着我吃,然后递给我饮料,像是看着有趣的玩具。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订好了机票。如果要想起来,那么是在前几天,市博物馆搞了一个佛教雕刻展,我边看边说了句:“真想去敦煌去看看。”
就这样,他扣着我的时间,直接把我拉到了西北。我看着机票上的西宁,有些疑惑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去那里?”
他揽着我的肩,小心的替我拉好那条长长的围巾,然后轻松的笑了笑:“反正是去了,顺道去看看青海湖。最后一站去敦煌。”
坐在飞机上,他闭着眼睛在休息,可是握着我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我悄悄的看着他,眼眶的轮廓有些深,睫毛很长,顺着轻缓的呼吸声在不为人知的颤动。这么柔和的英俊侧脸,却偏偏轻皱着眉,眉梢有斜出的锋锐。
我的目光无意识的停留着,可其实心思还是在构思那副被我改了又改的画上,突然就替那双眼睛找到了位置。
泯然于众的昏暗中,那双眼睛,透着和宿醉截然相反的清醒,自上而下的旁观这个世界。彷佛神祗。
他的唇轻轻一动,修长的指往上拂到我的手腕,仿佛因为累,不愿睁开眼睛,沉沉说了句:“看够了没有?”
我轻轻笑了笑,扭头看窗外。流云一片片的吹过了机翼。错落,又不失精致纤美。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我惊诧于这么短的时间里,互相之间可以这样熟悉,就像此刻的近在咫尺。
可是那时,我完全忘了,我们是在流云之上,三万英尺的高空。我以为自己在飞翔,可是这样的飞翔,和被囚禁又有什么区别?
我热爱这样的旅行,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放声大笑,一起追逐太阳的影子。
在这个时节,北方高原的寒冷只让人觉得过瘾,我坐在小店里喝着纯净的酸奶,简陋的小瓶,没有一丝工业的气息,醇厚甘甜,稠得在舌尖辗转。虽然喝下去冻得发抖,可我还是喝了两杯,然后裹着厚厚的羽绒衣心满意足。他体贴的帮我暖手,我疑惑的看着他——他永远是一件大衣,似乎天生是不怕冷的。
越野车在日月山下停下。一路上就我们两个人,形单影只,有些可怜。不断的有当地的农户拿着军用的棉大衣向我们兜售,一口咬定山上的风很大很大。我有些担心的看看他,可他没有一丝在意的样子,反过来问我:“你冷不冷?”
我摇头,于是一路上行。他揽着我的腰,微微仰头四顾。山风吹起他的头发,我看见了他的脸,下颌线条方正且坚定,仿佛不会因为任何事而折损一丝弧度。他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因为风而眯起眼睛,目光好像冷冷的投向了另一个世界,我全然陌生的世界。
我在心里慢慢描述他的时候,穆和梓忽然停下脚步,身子微侧,然后俯下头,语气亲昵、却不像开玩笑:“为什么偷偷观察我?”
我失笑,情人之间,如果说偷偷“看”岂不是比“观察”有趣的多?
他的大衣没有扣起,又因为身子背着风,向前敞开,恰好罩住我的身子。我的双手从他的大衣里边环绕过去,抱住他的腰。他的毛衣柔软,有暖暖的温度,让我贪恋,不愿放开。他的身子有一瞬间僵直起来,可随即用力的回抱住我。
那一刻,我在想,为什么自己的眼睛有些酸?难道是被风吹得么?可是又醒悟过来,我躲在这样一个怀抱里,连发丝都安静的蜷曲着,哪来的风?
嗯,二十多年来,这样一个怀抱,这样安心的味道,我终于寻到了。
“观察你?因为想让你当我的模特啊。”我半开着玩笑,拖着他的手走进路边的庙宇。
经幡在风中烈烈作响,屋檐低矮,看不清里边供奉了什么菩萨。
有工作人员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旋即热情的走过来。他用一口西北味的普通话劝说我们去里屋找一位高僧,据说得了那位僧人的祈祷,从此万事大顺,再没有坎坷。
我一直想笑,一本正经的想看他继续忽悠,手里捏了一片他给的符咒,据说需要请大师祈福后再烧掉。最后穆和梓问我:“要不要去?”
我点点头,笑的很灿烂:“为什么不去?”
他温柔的牵着我的手,掀开厚实的毡步,走进后堂。
佛祖不该是爱清净的么?庙宇里会有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对于众生来说,忽近忽远。可是这里,昏暗的油灯,写满经文的黄色符咒,浓浓的酥油味道。
一个中年僧人坐着,面目模糊不清。我想,真是装神弄鬼。
他只是抬起眼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站起来,双手合十,低低说了句什么。
出来的时候,穆和梓的指尖夹着那张经符,而工作人员一脸期待的等着,立刻说:“先生,我们这里的香火费是一次50元。”
真是明目张胆的揩油啊!我拦住他:“你还真想去烧不成?”他甩开我的手,声音低沉:“你刚才没听见那个人说的?”
我一愕,如果这世上真有未卜先知的事,那还要保险公司干什么?况且那人根本没提起我手里那张据说能“免灾避祸”的符令。可是……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提,我的心底才会有一丝不安吧?
我站在青天白日之下,阳光苍白,却又想起了那个僧人站在我的面前,仔细的端详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慢慢的说:“你很好,一世二生。”
我一头雾水,抬眼望了望穆和梓,他也有些不解,这算是好话还是坏话?可是僧人叹了口气,又转身坐下,看样子是重又入定了。
他走到了那个巨大的香炉前,没人替我挡住狂风,长发疯狂的飞舞着,遮住我的视线。我迷迷糊糊的看着他用修长的身躯,背对着风吹来的方向,小心的拢起一捧火,然后点燃了那张黄色的、旧旧的纸。看样子,他是认定了那人说的不是好话,情愿当个冤大头,替我消财免灾了。
走出了那间小小的庙宇,我们各自保持沉默。
已经看得见日月山的山腰间文成公主的塑像,白玉的颜色,发髻端庄,衣襟轻轻的被风带起,远眺着中原的方向,眷恋中又有无限的隐忍。
我想屏住呼吸,可是偏偏被凉风呛到了,咳嗽得天昏地暗,眼泪汪汪。他有些担心的看着我,声音没被愈来愈像巨龙咆哮的风声吞噬:“要不我们不上去了?风太大了。”
高原反应让我的心脏跳得像是擂动的战鼓,可是我不愿意就这么离开。
日月山本身是农、牧的分界线。在我的想象里,会有大片的绿,大片的黄。可是费劲了力气爬到了山顶,我才想起来,现在是冬天,其实两边都是一样,灰茫茫的一片,寒冷像是巨大而厚实的外壳,尘封住了一切活力。
没有失望,只是心情灰郁。从那个不知名的寺庙带出来的情绪一直还在,我想要不在意,却偏偏钻了牛角尖,在想“一世二生”的意思。
他伸手抬起我的脸,像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别板着脸。”然后就吻住我,是想用吻让我忘记么?
我迷迷糊糊的想:哦,他成功了。
他封住了我的口舌,那种窒息感,让我觉得高原反应其实不过是小菜一碟。我不知道他要这样拥吻到什么时候,可是我能感知到他的专心致志,也并不打算打断他。他没有放过我的每一处气息,细致而绵长。
外头是无止尽的罡风,可是我爱他这样,像是在用温暖的体温,一点点的填满我。
一圈兜回来,连青海湖都去了。没有大片金黄绚烂的油菜花,似海的大湖被冻得结结实实,像是一大块冰冻疙瘩,游人稀少。大概是当地牧民小孩,自得其乐的在湖面上滑来滑去,摔倒了再爬起来,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我在湖边站了一会,脚踩在砾石上,隔了厚实的靴子,还是有些生硬的硌脚。风寒冽得几乎能把耳朵割掉,我把绒帽往下拉了拉,找了块石头坐下,从背包里掏出了纸和笔,勉强用冻僵的手开始快速的勾勒。
那个男人衣角被风掀起,不惧严寒。他的脸很好画,线条仿佛天生是为了画家手中的笔而生,那简单的几笔,就看得出冷漠和骄傲。最后我犹豫的放下笔。画里的人,没有五官,空白一片,我懊丧的承认,我画不出来。
是因为他融进了我心里么?有太多的感情,反而难以着笔了?
我摇摇头,画不出来就算了。至少,现在,他是我的。和这个相比,拥有一张画,该是多么的单薄和可笑?
晚上的飞机去敦煌。
马上就是除夕了。我忍不住问他:“你不回家过年么?”
他的神情在瞬间变得很古怪,我认识了他这样久,唯有此刻察觉出了一些异样。他本来在翻着飞机上的杂志,又慢慢的放了下去,沉吟了一会,只说:“你不喜欢么?”
如今我已经很熟悉他说话的方式,如果遇上了不想说的话题,他很轻巧的就可以把话题带向另一个方向。我没有追问,因为他自始至终没有对我提起过他的家人。
到了敦煌,我们依旧住两个房间。睡得很迟了,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我站在阳台上看寂静的小城,街道上覆着雪,几乎没有人走动。唯有阳光依然耀眼,茫茫一片被反射回来,眼前一片亮光。
这天就是除夕。
所有的商店紧闭着大门,我们仿佛步入一个空城。车窗外金黄色沙山一掠而过,又浅浅披了雪色白纱。我想起了一袭白纱的圣女,金黄的长发, 眼神空灵如同此刻的天空。在这个小小的城市中,有一种虔诚的味道。
我们从一个洞窟出来,又钻进另一个洞窟。我看得很仔细,而他默不作声,心思深沉。
涅磐窟里,光线昏暗。我看着佛陀背后或哭或笑的弟子,有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角落里立着一面镜子,手电的灯光微微一扫,我看见了身后的男人,他没有看着大佛,却看着我的背影。在那一瞬,目光和我的,在镜中交错,像是幻影,虚幻,又复杂的惊心动魄。
眼前是一尊数十米高的弥勒,指尖微翘、手背圆润,眼如润珠,俯瞰着尘世。我不是佛教徒。可是许愿却是每个人都爱做的事。
我拉着他和我一起许愿。通光孔的光线,让他的肤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眨了眨秀长明亮的眼睛,低声问我:“许了什么愿望?”
若是灵验了,就要回来还愿。真是麻烦。我叹口气,这样想来,又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了。我捕捉到他唇角的笑,他看着我,然后微微眯起眼睛:“好吧,我也许一个,以后一起来还愿。”我看着他双手合十,指尖碰到了俊挺的鼻梁,不过数秒,已经放了下来,对我一笑:“好了。”
我觉得他不诚心,可是他摸了摸我的脸颊:“相信我,没有比我更诚心的了。”他浅笑起来没有一点锋锐的样子,像是天边的皎月。
我去开门的时候,看了看空空荡荡的走廊,忽然生出几分凄凉。偌大的宾馆,住下的人少得可怜。人们会愿意去海边的岛屿避寒,谁会赶到这样地方,抱着几盆饺子,开着空调,忍受着干燥空气对水分的剥蚀?
我算是个寂寞的人,他难道也是么?
我心不在焉的给塑料杯装的饮料插吸管,一下,两下,都滑了开去。吸管折出一道淡淡的浅痕。再也插不进去了。他皱眉看我一眼:“这么冷的天,还喝冰冻饮料。”可还是接过来,替我戳开,又关照我:“少喝一点。”
我喝着澄黄得近乎褐色的液体,喉间甘甜得近乎刺激,没有吃上新鲜的杏子,还是有些遗憾。就像站在严冬,却在遥想盛夏的璀璨光景,总有不可触及的美感。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低沉而古怪的声响,以固定的频率敲击着桌面。他本来坐在我的身侧,站了起来:“我去接电话。”
他去了阳台,轻轻一带,似乎没来得及顾上自己只穿了衬衣,而屋外的气温足以让人关节僵硬。
我抱着膝盖,窗外暗沉一片,找不到他的身影,唯有橘色的一点火星倏然亮起。
我推开门,他早就挂了电话,一手扶了栏杆,指间夹了燃着的烟。
他不会像我这样迟钝,一早敏感的知道我的出现,甚至在我想要悄悄的抱住他的时候,转过身来揽住我的身子。
只用了一只手,从我的肩侧,一直环绕到腰间,紧紧的将我贴在他怀里。另一只手垂着,夹着那支烟,明明灭灭,有清冽的香气袅袅的散在寒气中。我贪恋此刻清散的烟草味道——事实上,以往他抽烟的时候,会站在我的下风向。他总是在无意间让我了解到男人该有的风度。
他的胸膛像是冰冻住的结实岩块,声音有些绵长,像是望不到尽头的沙山:“你抽过烟没有?”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那支残烟,然后将烟随意的一掐,顺手抬起我的脸。
重重的吻下来,刻意而恶劣的,在我微微张开唇齿的刹那,浓烈而强悍的气息,一下子灌进我的喉间。我想咳嗽,可是他一点点辗转的啃噬我的唇,似在替我化去那颓丧却撩人的窒息感。
仅仅在数秒之后,那辛辣的味道已经不见了,奇妙的甘醇,带了涩意,反而更有回味的余地。他没去理会在扶栏上振动的手机,在我耳边低声呢喃:“外面太冷,我们进去。”他的手抚在我的后颈,玉石般的冰凉,可是声音却很愉悦,似乎接完那个电话,焕然而生的霸气,令他如神祗般掌控住了万事万物。包括我的情绪。
我预感到他想要干什么。因为在亲吻里,品尝出了另一种味道。他没有去压抑的、顷刻间就已经弥散出来的情欲。我的脚几乎已经悬空,只有脚尖还微微触着地,像是借力,其实身上已经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的气息温温的,水汽触到我的肌肤的时候,已经如凝霜般,有些刺寒。耳垂轻轻微痛,我强忍住不舒适的感觉,咬着下唇,静默着由他动作。他已经把门带上,手顺着我的脖子,慢慢从肩膀的地方往下探,冰冷,却又叫人战栗。而唇贴着我的脖子,我想起了电影里的吸血鬼,苍白脆弱的贵族,在情人纤细的脖子上,无比眷恋的露出森白的尖牙。
阳台的门瞬间将冰凉的空气阻隔在外面,我听见他轻轻的喘息,因为忍耐,或者迫切,英俊的脸几乎埋在了我的身上。灯光说不上昏暗,可我却在他的额角发现了薄汗。不适感愈来愈强烈,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屋里比屋外亮堂得多,壁灯、顶灯、台灯全都开着。我在这样的光明之中,发现他也略带惊愕的停下了动作,手指慢慢抚上我的脸,像是在钻研什么:“怎么回事?”
我不是在抗拒,对于相爱的两个人,我以为有些事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现在,我的确不好受,连他的抚摸都像是沙砾在一点点的在肌肤上擦噬,有些痒,又有些疼。
他慢慢放开我,皱眉看着,离我很近,我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有火焰一点点的熄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深海般的沉静。我从他怀里挣开,看看镜子里,惊骇向来白皙的皮肤上起的红斑。
是我太不注意了么?冬天的阳光总是比夏天叫人生出亲切感,那么暖,仿佛就是小小的一拢火,让人心甘情愿、不要任何滞碍的追逐。我没有墨镜,没有帽子,连防晒油都没有,就这么来了这里,心甘情愿的让自己和阳光赤裸接触。
他们说肤色白的人更容易被晒伤,我只能选择相信。可是天边那些阳光,纯白,脆弱,清新的像是微风,看起来如此无害而可爱,终于还是在我的脸上、颈边留下了烙痕。
穆和梓看着我在镜子里打量自己,似乎感到很有趣:“我第一次见到有女人快被毁容了还满不在乎。”
谁说我不在乎了?其实我很懊丧,因为明天本可以去安西的榆林窟。我对于那里的期待,胜似莫高窟。因为少有人烟的地方,总是会有更完蕴的灵气。我不止一次的在画廊里见过着名的水月观音临摹图,端庄飘逸之气,每看一次,便愈发叫人迷醉其中。可是被晒成这副模样,大概是忍受不了这一路上的曝晒了。
他仔细的听着我的抱怨,然后俯下身来,丝毫不介意我看上去有些可怕的肌肤,亲昵的吻在耳垂上,说:“下次再来。”
我扬起嘴角,看他的表情,嘴角噙了笑:“假如我没晒伤,明天也去不了,对不对?”
他一愣,然后点头:“是。家里出了点事。我需要明天赶回去。”
我打开电视,八点,整点报时,春晚开始。我惊诧的抬起头,看着窗外大朵大朵绽开的烟花。原来这样冰清素冷的小城,也会这样大肆热烈的庆祝新的一年。
可是这样热闹,反倒又叫人觉得冷清。譬如烟火一闪即逝,譬如人生如露,倒是只有那些佛像和窟龛,屹立了千年之久,笑看风云。
他像是知道我的心事,低低的叹了口气:“真可惜。”语气暧昧的像是黑暗之中的一团暗橘色火星,随时可以大片的引燃世界。我当然分辨的出来,他可惜的,和我可惜的,并不是一样东西。
刚才他抱着我的时候,我不觉得羞涩,可是此刻,却倔强得避开了他的眼神,不知如何是好。或许这样的行为有些孩子气的幼稚,他轻笑着看着电视里花枝招展的女主持,然后把头放在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扣着我的手指,有意无意的轻轻摩挲,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下次再来。”
能再来一次,当然好。我希望是初夏的时候,不算很热,可是也不用拖上厚厚的大衣。可以戴着墨镜,可以买街边小摊上花花绿绿的遮阳帽,然后一起坐在骆驼上,彼此拥抱着,翻过巨大的沙山。
于是刹那间,我又不叹惋了。如果愉快的记忆在此刻肆意绽放如盛年之花,又为什么要花时间哀悼不可知的未来呢?
不过一夜的时间,我的皮肤好了很多。回到熟悉的城市,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下飞机的时候脚步还有些沉沉,穆和梓如绅士般替我开车门,他的手扶在车门上,做了个请的动作,优雅的像是在邀请我跳舞。我笑了笑,正要说话,却看见他的目光往后一扫,忽然凝出了利刃般的莹淬色泽,我微微心惊,不由自主的向后看去。
他的手扶着我的肩膀,轻柔又恰到好处的将我塞进车里,随后自己坐进来,吩咐司机开车。
司机将车子发动,我忍不住,往后面看去,没什么特别,就是机场惯常的样子。可是他的脸色却不像寻常,拨了电话,只是简单的说:“我们在路口换乘。”我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他却自若的握住我的手,淡淡的说:“这车是我朋友的,我们到前面路口换辆车。”
车速极快,所有的景色都一掠而过,成为模糊的光影,又像是没有对好焦距的相片。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车子开到地段繁华的路口,他的目光微微一抬,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角,然后示意我下车。
前边黑色车子的司机很快的下车,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带起轻轻一阵凉风,我只知道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只是迅速的换了车,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银色的车子,忍不住说:“我们的东西还在车里。”
此刻穆和梓意态闲然的靠在了椅背上,一手抚额:“没事,一会他们会送来。”
我嗯了一声,闭目靠在椅背上,身体因为车子迅速的转弯而偏向他的身侧。他伸手拦住我的肩,带了力道,我觉得隐隐生疼。
巧合的红灯,频繁的转弯,繁华的道路,巨大的车流。我猜到了什么。他的长睫甚至没有颤动,显出了平稳如水的冷静,却始终沉默。我心底有些不安。
司机开这车,停在一幢郊区的小洋房外边。他携着我的手下车,我被绕得有些恶心,脸色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进门的一刹那,窗帘开着,落地窗占了半边墙壁。天色阴霾,如铅絮般的天空几乎压到了地平线的尽头。仿佛将生气抑制在浅浅的土层之中,随时会有惊浪蓬勃而起。
大片的原野,枯草遍及,却没有丝毫颓然之气,仿佛落寞的老者,深知一岁一枯荣的天道,只是宁静的等待。
这么大的空地,空旷而寂寥,却只有这样一幢小房,我觉得奢侈。
他从后环住我的腰,低低的说:“春天的时候,这一片很漂亮。”
我想象的出来,也愿意等到那个时候,看看百花烂漫,蜂蝶散舞,春光媚人。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壁炉是假的。我蹲下看了半天,才懊丧的转头问他:“这算什么?鸡肋么?”
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东西。好比这样,摆在你面前,却天生触之而不可得,连厌弃的机会都不给你。
他本背对着我,因为电话的倏然响起,简单的笑了笑:“我叫人来改成可以用的。”
他踱去另一间房接电话,我打开了电视,随手抱了一个靠枕。
电视里一片忙乱,大年初一,记者正在现场采访车祸。警车、救护车的灯光在暗暮的傍晚闪亮着,我看见一辆翻下了高速的银色小车。钢铁扭曲,还有燃烧的黑褐色痕迹。镜头又转向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然后有人急匆匆的推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在镜头里一闪而逝。
似乎有热血涌上了脑海,可是心口那一片又是冰凉。我记得那块车牌,还有那个和我擦肩而过的年轻人。
我的手指陷入抱枕柔滑而温暖的布料之间,空调暖得叫人觉得窒息。我看着他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脚步轻缓,看了一眼电视,脚步微一踌躇,然而只是顿了顿,轻描淡写的说:“我出去一下。你好好休息。”
我无意识的望着窗外的荒原,忽然觉得踏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无数的人在来来回回,只有我有一个人,驻足在原点,无措的张望。我一无所知,却又不甘心,想从仅有的迷离线索里,剥析出真相。
等到他回来,时钟已经指在了凌晨两点开外。他脸色看起来不好,可是眼睛却亮得耀眼,开灯的刹那,漫不经心的扫过我,有些意外的笑了笑:“很晚了。”
明明开着暖气,可是我的手脚冰凉。我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慢慢的浮起了淡淡的一丝红晕,然后慢慢的说:“我明天想回学校。”
他坐在我身边,那股外边带来的寒意并没有消去,语气轻薄的像是入喉冰水:“你不是说下学期你们实习么?”
“是啊,可是我还要回学校拿些东西。”
他拖着我的手起来,然后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这几天在这里陪我,好不好?缺了什么我让人去买。”
我默不作声,手轻轻一挣,可却被握得更加紧,他回头看我一眼,莫名的叫我心惊。可是凌厉也只是一闪而现,他以柔和的语气舒缓了我的不安:“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英俊的眉宇里有些不耐,仿佛我是无理取闹的幼童。
这才是真实的他么?惶然间在夜色中掀开了遮掩的斗篷,悄悄露出了之前从未想到的一面。我闭了闭眼睛,声线很平和,仿佛不曾有过抵牾:“我要画笔、颜料。”他点头,微笑,目光清透一如此刻屋外的月光:“好。”
依然是我熟悉的宠溺的味道,可是此刻我发现自己无法咀嚼出甜蜜了,我低了头,鞋子在地板轻轻敲击出陈旧的声音,像是从时间的深处缓缓流淌而来。我推开房门,他下意识的放开手,指尖互相分开的那一刹那,忽然微微叹了口气:“你答应我,这几天不要离开我。”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似是有些不放心,又加重了语气:“嗯?”
我点点头,其实脑海中昏昏沉沉,睡意一阵阵的袭来,多少化去了心中的不安。转身的刹那,我忽然有些灰心,他此刻呈现给我的,错综复杂,远远甚似了一场单纯的爱恋。
月华若水,我悄悄掀起了窗帘,门口停了两辆车,我分明看见有人掩在黑暗之中,脚步如猫,警惕而敏捷。夜是黑色的,浓稠如墨汁,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沉默而坚毅,就像在暗黑中守护着什么,这样一座小小的房子,又仿佛固若金汤的城池。我重重的躺回了床上,记忆力里还有西部辽阔而自由的气息,可是现在仿佛被缚住了手脚,再也闻不到了。
第二天立刻有人送来了一切我想要的东西。我拉开窗帘,让阳光满满的铺进整个客厅,温暖的像是这个世界开满了烈烈的向日葵。我想起曾经有一个夜晚,无意间撞上的那双眼睛,像是巧合,可又像宿命,于是此刻我坐在这里,细细的描摹。
画得累了,就丢开纸笔去,随便的坐在地上,在一大堆靠枕之间发呆。连空气都是死气沉沉的,我住在这样漂亮的房子里,拖着长长的影子,却几乎难以见到他的身影。阳光正好扫在我的眼睛上,我阖上眼,裹紧身上的毯子,毫无预警的沉入睡眠之中。
心里像是有小兽在缓缓的爬动,我没有睁开眼睛,却察觉得到脸的一侧,有人轻柔的呼吸。他低低的笑出声来:“吵醒你了?”
我翻个身,想继续睡觉,他不依不挠的扳住我的肩膀,不轻不重的吻我。胡茬很扎人,我不得不睁开眼,只看见他的脸颊贴着我的,领口松开着,慵懒又叫人迷恋。
我睁开眼的时候,他的气息已经倏然远去,只看见背影,坐在沙发之前,对着我的画,语气中饶有兴味:“你在画我?”
我坐起来,有些出神的看着那副画,暗沉的色调,如星的双眸,是的,我在画他。可我不知道是自己感觉出了问题,或者只是因为心境的沉郁,我从来没有一刻可以真切的抓住璀璨的内里。它在远处对我闪烁,我踮起脚尖,却够不着那抹光辉。
他忽然转过头来:“这个周末我有几个朋友来这里玩,我介绍你们认识。”我愕然,没有回话。他像是知道我的心事,执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心满意足,仿佛呢喃:“很快就好了,相信我。”
他是在向我承诺么?最近这样的生活,我过得乏味,却连和他争辩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手指浅浅的顺着我的眉,一直抚到了脸颊,最后说:“我们把客厅里的沙发全都挪开,这里可以做一个很好的舞池。”
阳光金灿灿的在他唇角跳跃,愉悦而明亮,而他的对我说话的语气,俨然我是这里的女主人。
我说:“好。新年舞会,很喜庆。”
我对舞会的认知来自学校,朴素的可爱。有亮晶晶的挂纸,大盘的瓜子和水果,然后有人跑到台上自告奋勇的唱歌,最后不大的舞池像是下满饺子的热锅,闹闹的挤成一团,大家一起笑得不亦乐乎。
于是在说起的时候,他沉墨般的眸子轻轻一动,像是有笑意一点点的泛出来:“你喜欢那样?那我让人这样布置。”
我不客气的抓了一大把瓜子过来,然后示意他噤声:“开始了。”
其实边看电影边吃瓜子的习惯很不好,可是最后,指间的瓜子落了一地,我来不及去一个个耐心的磕开,迫不及待的抓住他的手:“你会不会探戈?”
他颇为无趣的摇摇头,我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不是有钱人都会这些东西的么?”他笑着摇头:“我是粗人。”
我忍住笑,装出可怜兮兮的声音:“你去学好不好?”
他的头仰靠在沙发上,舒适而悠闲的闭上眼睛,语气不像是敷衍,像是允诺了孩子一样新奇的玩具:“好。”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忽然浮现起那样的画面。他拥着我起舞,舞曲并不舒缓,略带了激烈,而他天生适合这样的舞步,强劲有力的掌控,英俊坚毅的侧脸,只是简单的想想,却叫人向往。
他说只是见几个朋友,可是到了傍晚的时候,一辆接一辆的车子在门口停下。我在二楼的窗口看到,年轻人们携着女伴,络绎不绝的敲响大门。我听到门口的声音,回头,他一身正装,却斜倚着门口,眼角尽是淡淡笑意,目光似润着蒙蒙漾的水,然后对我伸出手来。
其实那一刻,我却反而不想下楼了。我独自呆了这么久,忽然有些害怕和人群接触。他见我不动,于是走过来,牵了我的手,微笑道:“走吧。”
他一一的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我从没见过那些人,于是努力的记住那些名字。而他们似乎对我也很好奇,有几个看起来似乎和穆和梓很熟悉的,也毫不客气的拍着他肩膀开玩笑:“我说你前些天怎么不出来玩?原来如此啊。”又和我打招呼:“第一次见面,嫂子,以后多关照啊。”
穆和梓并不尴尬,他半挡在我的身前,替我接下一波波的攻势,一本正经的点头:“是啊,亡羊补牢,也不算晚。”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不经意的提起,“前几天我们出去玩了一趟,我怕她太累,不然早就请你们来了。”
一片恍然大悟的声音,有人在说:“你这是金屋藏娇,就算喊我们来,我们也不会不知趣。”
我惊惑间抬头看着他,一点都不明白此刻他怎么忽然这样高调,似乎极愿意将如何对我的感情公诸于世。而他毫不在意,
我想悄悄的放开他的手,他低头看我一眼,顺着我的意将手放开,却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去那里看看。”目光中有溢满的自信,是对他自己的,自然也有对我的。他那样子的人,即便孤傲,却也相信在庸庸的人群中,自己必然是一切的主宰。
我浅浅的追随着他的挺拔的背影,而注意力下一秒却被转移开。正如我不必担心冷场,就在他牵着我的手下来的时候,我可以从那些年轻人眼中读到和年龄不相称的心机和会意。那些他们带来的女孩子,或羞涩或直接的走到我的身边,然后低声谈笑。
话题也无非是年轻女孩子们爱说的话。我注意到其中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子,穿着小黑裙,妆容雅淡,处处透了精致。她站在我身边,并不会主动说话,可是眼中的好奇,却是清透入底。
她的身侧很冷清,或许是因为不善于交际,只是微微笑着,然后倾听。
我寻思着要不要主动去找她说话,忽然听到叮叮几声清脆的敲响。
穆和梓,他手里拿着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然后用银勺轻轻的敲响杯壁——一种古老悠长却优雅的方法——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人群安静下来,他慢步走到我身边,姿态高贵,说出的那番话,却全是关于我。他的语气平静,却丝毫不影响周围的人理解到他的深情款款,以至于我事后仔细的回想,竟找不出半分他在撒谎的痕迹。
他说:“请你们来,其实也就图个热闹。不过还有件事,介绍我女朋友给你们认识。苏楚。”他揽了我的肩膀,单纯的笑,“以后出去玩得少了,各位也别和我生疏,怎么样也算从此金盆洗手。”
我看到他那些朋友起劲的吹口哨,不时有人称好,而那些女孩子,毫无意外的开始对着自己的男友咬耳朵。一张张脸,不论妖冶清纯,却只有一种表情,在垂眸而眼波流转之间,有薄纱掩饰起的羡慕。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连笑容都有些僵硬——这个party,算是他给我的新年礼物?一转眼,却看见房门被推开,那边立了一个中年男人,黑色的风衣并没有脱去,因为隐蔽在暗色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几乎同时,穆和梓也见到他了,我察觉出肩膀上他的手微微一滞,旋即说:“言尽于此。各位继续玩。”
然后他俯下身,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语气缠绵:“你也好好玩。”
楼梯相较于热闹的客厅来说不算赤裸裸的透明。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他们一前一后的走上楼梯。那个男人的步伐,仿佛虎啸于林的兽王,有暴戾和强悍,却又隐藏在世俗的狡猾之中。我定了定神,轻轻提了裙裾,脚步微快,悄悄的离开人群。
如果此刻的我,知道即将听到的事情如此残酷,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我想,谁也回答不出来。
而我也不过因为一时的好奇,至此,或许我早该相信了所谓的宿命。
穆和梓应该不会知道,我房间的那个露台离他的书房这样近。而其实就是在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因为露台的门却开着,我可以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
他书房的门关得紧实,我若无其事的走过,推开自己的房门,然后开窗,站在了窗帘后面。
世界这么安静,我可以听见寒风拂过的声音。而一墙之隔,男人的声音清冽,我听到的那一瞬间,却仿佛是时间静止,时空骤缩,心跳忽然就这样猛跳起来。
我听见他称呼那个中年人“周叔叔”,似乎极为尊敬的样子。而那个男人的声音嘶哑,仿佛有烈酒入喉,低低笑着:“你选女人的眼光倒不输给你父亲。”他话锋一转,桀桀怪笑,“上次那个从医院出来没有?腿保不住了?”
穆和梓的声音依然云淡风轻,听不出喜怒:“周叔叔怕是太关心我了,连这些都知道。”
“我们这批老家伙,个个没你爹强,生出的儿子也不象话。不过我今天既然来了,你也该知道我们的态度了。你哥哥心狠,手段毒,放在我们出来闯的年头倒是很合适。不过现在……光是靠着这些,只怕是不管用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我屏住呼吸,听见楼下隐约有靡靡柔美的音乐传来。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像你这样沉得住气的。听说你前几天出去了?”
我默默的听着,心口一阵阵的发紧,等待的一秒,其实瞬息万变,如果此刻捂上耳朵走开,也来得及。可是双脚却还是牢牢的钉在了原地,我扬起了头,咬着唇,沉默的等待。
“是,我必须出去。说好听点,那叫韬光养晦;说难听些……是他太傻,真以为我在花前月下么?”
男人哈哈大笑的声音,刺耳尖锐,我忍不住皱眉,心跳像是在深海沉浮,慢慢的平缓下去。
“不过你玩的很真。之前天天去泡吧,后来又找了女朋友去外面风流快活,我几乎被你骗了。”
我听不出穆和梓有半分自矜,只是淡然如水的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天天花天酒地不划算,还不如找个借口出去躲一阵。”
窗帘是花边镂空的,我一只手抓着,不知不觉,竟然将食指抠了进去,轻轻一扯,撕拉一声,布帛碎裂的声音。我将碎布紧紧攥在手里,指甲几乎将掌心刺破。
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都不想去理会——原来这就是泥潭深陷么?可笑的是,我这个别人口中的“花前月下”,此刻却独自躲在深暗之中,亲眼看到所有的美好,如浮光掠影,背后却是断壁残骸,狼藉遍地。
我不想再听了。
我从来不愿意将我们的相识归于为所谓的酒吧艳遇。明明那是在最寒冷的冬夜,年轻的男子在大街上和我相识,他从不炫耀他的外貌和财富。他和我一起出游,一路上风度妥帖,我以为这只是因为他爱我,就如我爱他一样。
原来不是的。
所以我一直看不懂他。
他这样的男人,有着骄傲的眼神,挺直的背影,深邃的双眸——我真是幼稚,竟然从没有怀疑过,他会为一个女人而停留。我想起他从前,他从来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今天,却那么高调,刻意渲染这一场绚烂的感情盛事……原来一切,也离不开他的掌握。韬光养晦,我不过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裸露的肩部、手臂一阵阵的起了鸡皮疙瘩,我只是看着这样舒适的房间,回忆起那些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过往,忽然觉得恶心。我厌恶早上那布置得无比精致的早餐,厌恶壁炉里燃起的那捧看似温暖的火,厌恶身上光滑而修美的礼服。而闭上眼,全是认识他之前的生活,暖气总是不足的寝室,食堂里带着焦味的蔬菜,我自由自在的穿行在这个城市,而不会禁闭在这里,心情随着一个人而渐渐的扭转到尘埃里。
我不知坐了多久,再站起来的时候,脚下的地毯柔缓。我对着落地镜补妆。唇膏顺着唇形一点点的往下勾勒,我的手却在发抖。又抚平鬓发,深呼吸,手指轻轻勾上了门把,恰好看见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
我看见穆和梓从房间里出来,见到我,眉眼仿佛沐着暖意,情绪极好的向我伸出手来,连声音都分外魅惑好听:“你在房间里干什么?”
我懒懒的答应一声,心底一阵阵的抽紧。瞄了一眼时间,呵,前后不过十多分钟,可于我,却不啻于走完了一生一世。
我自动自觉的去握他的手,指间扣着指间,彼此贴合的不留一点缝隙,他的手这样暖,又反手握着我的,微扬下巴示意我:“我们去跳舞?”
唇角的笑依然可以鲜亮如同桃花瓣,我摇摇头,近乎撒娇的挽了他的胳膊:“你陪我出去走走。”他一怔,眼神宛转如同流光,最后还是点点头:“花园里?”
出门的时候,他转身吩咐阿姨去拿件大衣,我站在门口,有细雨随着冷风一点点的飘在肩上,深入骨髓的冰凉,如同锉下的冰屑,可以顺着毛孔,钻进肌肤的里层,连血液都一再的冻结。
阿姨着急,就顺手把他的西装拿来了,又拿了一把伞过来,递在他手里,临走前还仔细的看我一眼,忍不住叮嘱:“当心着凉。”
他把衣服展开,披在我的肩头,又结实的替我拢了拢,才说:“走吧。”
冬夜的气息十分清凉,吸到鼻子里,会叫人其觉得像在鼻下抹了厚厚一层薄荷膏。他打着伞,和我一起,踩着脚下的泥泞,似乎乐在其中。
我忽然停住脚步,踮起脚尖,双手揽住他的脖子,低低的说:“我想回学校。”
他一动不动的站着,却冷冷地抛出一句话来:“不行。”
我几乎忍不住,想以最卑微的姿态将一切心事都袒露在他面前,告诉他此刻我的慌乱和疑惑,可是我终究慢慢松开手,强迫自己抬起目光,然后安静的说:“我真希望你是为了我好。把我困在这里,怕我和你的前任一样躺在医院里,残疾?还是怎么样?”
那件衣服倏然从肩上滑落,他极缓极缓的抬起了我的下巴:“谁告诉你的?”
我看着他薄削的唇,侧过头,不忍听到更多难堪的话语。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加力,掰过我的脸,却良久的沉默,只是看着我。
如果不是刻意补过唇妆,只怕此刻我的唇色已经雪白如纸。眼角冰凉,有雨滴轻轻飘在了脸颊上。很好,此刻我不想哭,那种液体顺着脸颊轻轻而下的感觉,多少缓解了此刻我紧绷的情绪,竟让我有余力笑出来:“这么说,是真的了?”
他慢慢的松开手,瞳孔中有我的影子,一层层的和真实的容颜重叠,然后忽然揽我入怀,低声说:“我爱你。”
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心酸,如同被煎熬了百遍千遍,我的声音不再是像自己的,微微颤抖,拼劲了最后一丝力气,像是奢求,却还是说了出来:“证明给我看。”
他一言不发,我惶恐,无法清楚的分辨他究竟是否在微笑,然后有阴影笼罩下来,他面无表情,靠近我,开始吻我。他以高傲的姿态,强迫我的迎合,在我喘不过气的时候,又些微的离开我,低低的喘息问我:“这样够不够?”
我木然站着,由他亲吻。他的手指插进我的发间,用力的让我更贴近他,发丝早已散乱,可我不在乎了。他自始至终的,依然对我沉默。我想,那就是默认。
很久很久之后,我的手已经被薄雾冻得冰凉麻木,他依然没有放开我——直到我拼命的挣了挣,双唇几乎已经红肿,嘶哑的问了一句:“我还要配合你多久?”
他的目光一黯,仿佛陨落的星子一般,将一缕乱发夹在我的脑后,低声说了句:“我会向你解释清楚,但是,你给我时间。”
这一次,他任由我推开他,站在我的身后,沉默如同此刻的夜色。
我重新挽起他的手,走进屋里的时候,抬起眉眼看他,知道自己平静的超出他的预料。而他的朋友一个个凑上来,不怀好意的看着我们,一边对着他挤眉弄眼:“呦,这么有情调啊,外面冰天雪地,年轻人心里倒是热情似火。”
我看着他唇边还有残落的口红印记,残败褪色,仿佛枯萎的花瓣,索性伸出手替他擦了擦。他不避不让,微微俯下身,目光如同濯濯清水,就这么看着我,没有泛起一丝波澜。我替他擦完,又理了理头发,微笑着颔首说:“我去那边,你们慢聊。”
此刻我俨然这里的女主人,我坐在她们之间,随便的说些什么,轻而易举可以成为焦点。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我叫她小林,她倒不是谁的女伴,大约是和穆和梓从小就认识的。她远远的对穆和梓打招呼,然后快活的对我说:“我下次能不能再来找你玩?”
这一晚,她是唯一可以让我觉得心情愉快而呼吸顺畅的人,我微笑着答应她。
舞会在凌晨结束的时候,我看着人们纷纷的告别,竟从心底起了惆怅,一丝丝,一络络,像是扬起的烟尘,永远也无法驱散开去。我看着最后一个男子的背影从视线消失,终于不必再站在他的身侧,于是转身离开。
这样的夜晚,注定失眠。我走到阿姨还没撤下的桌边,倒了一杯红酒,拿了一个不知是谁用过的酒杯,慢慢的一杯,斟满,灌下,直到那半瓶酒点滴不剩。
他依然站在门口,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只在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抓住我的手腕,双目中似有烈焰:“不够的话,我书房里还有。”
我轻巧的挣开:“你以为我是借酒消愁?”
轻轻上扬的语调,满不在乎,竭尽全力的嘲笑和戏谑——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可是我没有骗他,我不是借酒消愁,只是害怕噩梦。
我开了灯,倚在床头,那副破了的窗帘落了半截下来,有奶白色的光束从那里透进来,像是银光雾水,一点点的弥盖过床头仅有的那盏橘黄色的小灯。而看起来的清净冷清,丝毫不能阻挡此刻我身上的热意。唯有被褥的面料滑凉如水,我将身子舒展了些,脸颊微微挪了挪,埋进软绵却厚实的被子之间,然而也不过片刻舒适,我懊丧的发现,这个世界越来越热,望出去,连月银如水中都浅浅抹上一层玫瑰色。
我听见门把转动的声音,他的脚步声轻如鬼魅,在我的身边坐下,我听见叮咚的轻轻撞击声,然后他伸出手,把我从床上捞起来。
我闷声去开灯,然后做出了困倦的样子问他:“你怎么来了?”
房间里是水晶吊灯,唰的一下,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一时间又忍不住闭了闭眼睛。等到睁开的时候,才见到他持了酒杯,半杯液体,暗玫色冽滟着色调,一下一下,在水晶杯壁上画出一道道波痕。他递给我,我的手伸在一半,却又放了下去:“我不想喝。”
他将手收回去,自己饮了一大口,似是有些颓然,目光却斜斜望着我,无声的诡谲。我亦无言,几乎看着他将那瓶酒一口口的全数喝下。我不知道他的酒量,可是那眼神依然清明如常,仿佛文人雅客在月下小酌。
后来发生的事,即便穷尽了我所有的逻辑和智慧,也无法理清因果。
我只记得我抱膝坐在他身侧,忽然伸手关了所有的灯。蓦然到来的黑暗,即便是狼王,只怕也有片刻的失神和无措。
我侧过身子,靠近他,用尽了所有柔软的心意吻他。我闭上眼睛,环上他的颈,半跪着努力靠近他。而他像是不明所以,一愣之后,终于回抱住我。
最初的缠绵,随之而来的却是激烈的喘息,他索性一把抱起我放在膝上,手指用力,微微抓痛了我的长发。
我的手不安分的试图解开他的扣子,他一把扣住我,低低喘息着,似乎在极力控制:“为什么?”
我不语,咬着嘴唇,另一只手从他的衬衣下滑进去,抚上他光裸而结实的背:“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不回答,用手指抬起我的下颌,迫着我看他,笑:“丫头,诱惑不是你这样玩的。”说着温柔至极的吻上我的唇畔,仿佛觉得有趣,声音呢喃,“好了,晚安。”
他要将我抱在一边,我的脚触到冰凉的被面,却像是触到无限哀伤,我几乎踉跄着站起来环住他的腰。他迟疑着将手覆在我的手臂上,我将脸孔埋在他的背上,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挪动分毫。
时间滴滴答答的在流逝,他在彼此的僵持中半转过身子:“你想清楚了?”
我无言,只是点头,发丝和他的衣料轻轻摩挲,像是有细细的电流,恍似静电,从我和他之间,急速的飞驰而过。我扬起脸,醉了酒,可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却越发的清晰:我这样取悦他,他会让我走么?
他重重的压倒我,身子在仰倒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绝望,仿佛身如枯叶,坠入的是万丈深渊。
他知道我的不安和紧张,动作愈发舒缓,带着热度的指尖忽然触到我的胸口,我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然后低低的说:“你要的,我都给你。”
我将下一句话含在舌尖,犹疑着要不要说出来的时候,他却忽然停下了动作,撑起了手臂,冷冷的看着我:“你可以把下一句话说出来。”
我以为他会离开,可是下一秒,他仿佛换了个人,我的睡衣在半褪半解之间被狠狠的撕了下来。他腾出一只手开了灯,微微眯起眼睛,另一只手扶在我的腰侧,似乎有意叫我难堪,一点点的俯下身来,从我的颈下开始啃噬。
我勉强伸出手去够那个开关,可又被他轻而易举的死死摁住在身侧,他的目光仿佛冥冥中的幽火,语调不缓不急:“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因为亮着灯,我看得见他赤裸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脸上带着汗水的湿湿潮意。他带给我撕裂的痛楚,而我咬着牙忍受,没有丝毫的愉悦。
后悔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我连想都没想过。我给他我所仅有的东西,并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这是欠他的。他曾经给我的一切,其实我一点都没有忘记。或许有一天,那些过往,轻轻飘散开去,那么也是很好的一件事。
他还躺在我的身侧,一手依然牢牢的拢着我的肩,可我已经想到了曲终人散的那一刻。我不可控制的看着他英俊的、沉睡着的侧脸,忽然觉得悲凉,微一侧身,膝盖轻轻碰到他的身子,又忍不住痛得蜷起身子。他敏感的动了动,闭了眼睛:“怎么了?”
我不语,撑起酸软的身子,看见膝盖上那一块红肿,像是瘀血 ,又像是擦破了皮。我想不出是什么时候弄伤的,支着下巴坐了一会儿,重新躺了回去。
那一晚,睡得很好,没有噩梦。
我越来越习惯一个人呆着这样的屋里,看着膝盖上的那块红肿慢慢溃烂,几乎深可见骨,又痒又疼,才知道这就是冻伤。它慢慢的转成褐色,又变成两块硬痂,摸上去很不舒服。而他只在晚上出现,那些允诺我的解释,再也没有提起。他似乎更喜欢在深夜的时候走进我的房间,和我的身体纠缠,动作并不粗野,可是我却能读出刻意抑制下的狂躁,让我一阵阵的颤抖。
我在白天一遍遍的看《闪灵》,一个被困在宾馆里的作家,一个封闭的近乎自残的世界,似乎只有手中的钢斧,在劈开妻子、幼儿的瞬间,才有喧泄而出的畅爽感觉。
我看着如潮的血浪淹没镜头,令人作呕的妖浊粘稠,于是转开目光。那幅画静静的搁在客厅,我再也没有拾起笔,远远的望去,晦暗的色调,竟觉得鬼影幢幢。
可究竟谁是鬼?
我躲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看着囚笼外阳光耀眼而烂漫,春天挪着脚步悄悄到来。一转头,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噙着笑,很苍白的颜色。
短短的两个月,是什么把我变成这样?又是什么把我们变成这样?
文档已经拉到了最下侧,鼠标上的滚珠一遍遍的往下滑动,可是它终于还是静止了。
司年看着最后一行字,身子忽然微微发抖,一只手无意识的去抚摸膝盖上那淡淡的两块疤痕。她不记得什么时候留下的,此刻在电脑荧幕的轻光下看去,像是夜枭的眼睛,在雪白的肌肤上,烁烁可怖。
此刻司年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呼吸中有一种近乎痉挛的痛苦,手指依然抚摸着那两块微微凸起的疤痕,而思绪却依然浸润在这个叫人窒息的故事里,一时间竟然忘了身处何地。
房间的顶灯唰的亮了起来,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却没有回头,下意识的去关闭窗口。
林季常站在她身后,神色复杂的去握住她的点击鼠标的右手,良久,才说:“你都看到了?”
司年身子忍不住微微一缩,最后将头抵在膝上,露出一截纤细的后颈,声音闷着,才问了句:“这是谁写的?……后来,怎么样了?”
她坐的是转椅,林季常轻而易举的将椅子转了半圈,双臂撑着扶手,俯下头去看着她:“她……”
只说了半个词,可这个词,却让自己觉得不妥,于是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神色复杂的笑了笑:“你相信这些么?她写的东西?”
司年惊愕的抬头看着他,而林季常往后轻轻一退,坐在了床上,手臂轻轻一拂,语气似怒似哀:“你相信你自己写的东西么?司年?”
他的手恰恰抓住她的,她的指尖柔软而纤滑,他静静的转开视线:“比如,故事里的女人会画画,可其实,你不会。司年,你很会写故事。”
司年惊惧得不能自己,身子往后一仰,将手轻轻的抽离他灼热的掌心,心思都辗转仿佛进入了荒芜的死地,
林季常身子倚在床边,似是萧风暮雨中修长的雪松,只有嗓音因为疲累带了几分嘶哑:“我曾经发誓让你彻底的离开我……我努力了,可我做不到,对不起……”
他抬起眼看着坐在宽大的座椅上拘谨而纤弱的身影,忽然笑了笑,抚着额,语气说不出的纠结:“那个时候,当我看到你写的小说的时候,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夜风从窗户里悄悄地钻进来,温柔的拥揽坐着的一对男女,窗帘像是海边的白色波浪,一层层的撩在人心上。这幅情景,却让林季常微微出神,仿佛重历那个夜晚,海风带着咸咸的味道在病房里弥漫,而自己坐在沙发上,手里是一叠打印的文稿。他看几页,又忍不住看看依旧昏迷不醒她——年轻的少女肤色几乎和洁白的被褥一个色儿,像是天使背后的长翼上的柔羽。
他一点点的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慢慢的开始讲述。
“我父亲,以前是石峰最有名的一个人物。只要是道上的,只怕没有不知道他名字的。我的母亲,就是因为一次火拼中受了惊吓,早产生下了我,然后身体一直不好,很早就去世了。我还有一个哥哥,是父亲在外边的私生子,我们不一起长大,关系也说不上好。父亲一去世,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他留下的那些东西,帮派、地盘、纷争,都是我哥在经手。我回来,说实在的,是因为大部分家业是留给我的。可我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我希望把他留下的那些产业,逐一的合法化。说简单点,想要把手洗干净。可我哥的想法和我完全不同。”
林季常顿了顿,毫不意外的看到司年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轻轻抬了抬手,似乎想去安慰她,可转瞬目光又冷静下来,毫无波澜的续道:
“他是我父亲的在外边的私生子,脾气很像我父亲,暴躁、鲁莽。在他逐渐管事的几年里,地盘扩张得越来越大,可是整个家族却眼睁睁的看着这样一块肥肉,偏偏吞不下去。我一回来,他就防着我,后来吵了几次,索性翻脸了。”
他叙述的云淡风轻,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可司年却觉得哪里不对,她沉默了良久,慢慢的说:“这些事……”她指了指那台电脑,“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一样的容颜,眸子黑白分明,唇角微翘仿佛蝶翼的弧度——林季常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可彼时的她,和如今坐在自己眼前的她,又有哪点相似?
那个时候,她敢爱敢恨,林季常抚着手臂上那道长长的淡色疤痕,忽然记起他们后来无数次的争吵,她就这么拿着小小的水果刀,毫不留情在他手臂上一划,淡蓝的衬衣上溅满了鲜血。而此刻,只要自己微微靠近,司年的目光就羞怯的后退,如同掌中瑟瑟发抖的宠物白兔。
这样的认知一时间让林季常觉得困扰,最后只是抿去了笑意,淡淡的开口:“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你。”
“为了不让他起疑心,我几乎有半年时间,日夜泡在酒吧里,花天酒地。可是渐渐的,我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想要换种方式。反正都是伪装,换个方式也不错,比如让别人以为我迷上了哪个女人。”
他的声音里渐渐有了温度,仿佛是在嘲笑彼时自己的幼稚、和对感情的懵懂。
“司年,如果当时不是你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或许我也会找一个其他的女孩子,慢慢的演完这场戏。可是既然遇到了你,一切更顺理成章,我甚至不用分神去演,我带你出去旅游,固然是因为当时我不能留在石峰——可是也有大半的原因,是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出去。”
“后来你听到了我和周全的谈话,多少知道了我的动机和背景——你认定我利用你,我一直没有向你解释。那时候我如履薄冰,稍有一步走错,就会输得很彻底,我只想着过了这段时间,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没想到的是,就差了一晚,就再也来不及了。”
那天在林氏企业内部的会议中,几乎所有的董事,以出奇一致的态度提议林季常为关北酒店的总负责人。这家酒店的预算中计划投入惊人的精力和物力,可以想见,无论谁掌握了控制权,几乎就可以掌控大半个林氏。林季飞觉得措手不及,而随后在投票中,毫无悬念的,林季常完成了对兄长的交替。
直到此刻,这个在会议上一面未露的年轻人,这个一直在兄长面前韬光养晦的弟弟,缓缓的推开了厚重的大门,极端优雅的在对面落座,看着惊怒交加的兄长,目光凛冽全是逼人寒意。
林季飞终于看出了这是一场预先演练好的阴谋,他只是怀疑,林季常究竟是怎么怎么做到这一步的——就在前天,他把整片西区的控制权交给周全的时候,那只狡猾的老狐狸信誓旦旦的向他保证了忠诚。而此刻,周全屈身去向他的弟弟握手祝贺,仿佛匍匐在猎人身边的走犬。
其实他早该嗅出其他的味道的。与会所有的人都带了随从,黑衣,默不作声的立满了走廊,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可能会翻脸。林季飞站起来,一言不发,在走过林季常身边的时候,因为用力,指节发出了咔嚓的声音。而林季常淡淡抬头看他一眼,嘴角的弧度不曾偏离一丝一毫。
半日之内,林季飞的所有亲信全部被替换,而林氏集团宣布关北酒店的选址定在翡海,彻底的要和石峰划清关系。林季飞所剩下的,就是在石峰盘踞着的一些势力。事实上,脱离了整个林氏家族,这些势力也就变得单薄而不堪一击了。
这一天来得不算快,可是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也只有林季常心里清楚,为了这一天,他究竟等待了多久。而他能取胜的关键,就像周全那天在书房里对他说的那样:“我们手里的东西,迟早也是儿子孙子的,他们无一例外的选择你,看来我们也没有办法了。”
是的,没有人愿意躲躲藏藏着掩身在暗处,他只是恰好和那些年轻人的想法一样。他允诺他们,五年之内将一切翻身放在阳光之下。不会再有赌坊和黑话,不会再有枪械和斗殴,相比起喋血的老一代,他们更愿意温文尔雅的享受现代文明下的诡谑狡诈。
“就是那天晚上,我想回来告诉你,再过几天,我把外边的事情肃清干净,你就可以出门——我不必再关着你,或者担心别人对你不利。可是我没想到,那一晚上,家里就出了事。”
司年坐在他对面,目光有好奇,也有焦虑,仿佛黑色的玛瑙,直欲滴出晶芒来。他口口声声说的是“你”,这让她觉得别扭,因为即便他这样缓缓道来,自己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感应。这个故事这样漫长而令人焦灼,她却觉得,只是一个故事。
林季常还记得那场大火。
屋子里的人被困得死死的,没有人出来,他咬牙切齿的记得这些日子她几乎都靠着安眠药入睡。屋子灼热得像是炉窖,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空气间,有几乎逼得人闭气的古怪味道,鞋底踩在木质的地板上,炙热直接沿着双脚往上,能将血肉烤熟。
他摸索到她的房间,握住门锁,几乎听的见“滋”的声音,如烙铁烙在掌心。烟雾刺得人眼睛睁不开,身后脚步声纷乱,偏偏门又打不开,他知道身后那些人影中,随时可能有人将子弹或者匕首插在自己身上,然而此刻却什么也顾不上了——
门被踹开,近乎赤色的房间中,他看得见一具软软的身躯摔在床边的地板上,她的长发散乱,身子还在微微抽搐。而林季常在那一刻,起码知道了她暂时还活着,那种如临深渊的情绪终于在片刻间落地,她。
他跪在她的身边,去探她的呼吸,而背后疾风一闪,有尖锐的声音从耳侧擦过,转瞬子弹击在墙上,粉末碎屑四溅。
第二颗子弹又从身侧擦过,他一时顾不上其他,只能合身覆在司年身上。
司年忽然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显然一时间并不了解这样的状况——而林季常揽着她慢慢挪向角落,她只看得到他线条绷紧的下颌,近在身侧的熟悉气息和火焰的味道混合着,第一感觉竟不是害怕,只是茫然,迷迷糊糊的伸手去抱住他,头痛欲裂,低声问了句:“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他永远也来不及回答她了。
那颗子弹准确无误的找到了两人的方位,而司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翻身起来,子弹斜斜掠过她肩膀的一侧,微转了方向,射进了床边。
林季常看着她因为吃痛而踅眉,身子向前一倾,那蓬小小的血色鲜花,在自己眼前绽开,最后印染在雪白的睡裙上。
他咬牙放下她,向那个浓烟中的人影扑去。手肘重重击在那人的胸口,另一只手向一侧一格,力道用得狠辣,准确无误的击中关节。听的见“咔”的一声,然后是枪支落地的声音,那人摔倒在地。林季常还来不及去拾起那支枪,门重又被踹开——对方似乎发现了他的方位,接二连三的有人闯进来。
就算是林季飞亲自过来,只怕也会咂舌,这个素来温文雅致的年轻人竟会有这样凶悍的一面,一手狠狠的踩碎入侵者的手腕,而另一手夺来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切断另一人的喉管,鲜血在哄热的环境中泼洒而出,黏稠得像是暗红的酱汁。
房间里床边的蕾丝帷幕开始着火,落在了地上,覆上司年的身体,而他仅隔一步之遥,却抽不出身。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被布帷包裹着的身体,火苗飞速的窜烧,那是他最绝望的一刻,忽然觉得那些权势争斗不过是孩童的游戏,而自己直到此刻,才发现了究竟什么才是珍宝。
飞身扑过去的时候,林季常才觉得可笑。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凉薄的人,可是此刻痛快淋漓的心情,竟是来自一瞬间决定同生同死的轻松。
他听见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涌入,战靴重重的踏在了战场上,泥浆和着鲜血四溅。几颗子弹失去了精准度,胡乱的打在了天花板上,接着是人倒地的声响。
他抓起燃烧了一半的帷布,火焰趁势舔舐自己的手臂,像是辣椒水泼过伤口。已经有人挤到林季常身侧,急声催促他快出去。他将手臂轻轻的放在她的颈下,尽量不去看她背后狼藉的血污,又轻轻一用力,将她身子托起来,弯腰从疯狂席卷的火海中一路往外。楼梯早就不稳,踩上去嘎吱的声音叫人心底发虚,林季常就着火光看司年被火烧去了一截的长发,枯焦着蜷缩在一边,瞬时的心如死水。
耀眼的熊熊烈火在原野上绽开如同鲜花怒放,有一种独特的美丽。他怀里揽着昏迷不醒的司年,回头看见这样美丽的一幕,异常冷静的在想,假如她死了,那么他必然会让自己活下去,直到这一把火将所有的一切焚烧殆尽。
没有人死去。
病房开着空调,嗡嗡的吹拂起发丝,林季常轻轻抚额,锐利的眼神微微冰封,有些不可思议的宁静。他坐在洁白的病房里,看着一滴滴的药水顺着塑料管滑落,嘴角一动,却怎样也无法凝成一丝笑意。
他的手臂亦缠着厚厚的纱布,可他拿着一把精巧的剪子,一根根的替她剪去那些枯乱的发丝,于是她的头发看上去长短层次不齐,有些俏皮的翘在那里,他用手指用力的抚平,目光也一点点的柔软下来。手里还攥着一些碎发,忽然想起隔壁的病房就躺了一个女孩子,也是年轻漂亮,自己初来这里结识的,算是之前自己的女伴。也算是林季飞给自己的下马威,于是出了些小小的事故,躺在这里已经整整半年了。
他没有时间关注别人的命运,只是在庆幸司年没死,只是因为在烈火中窒息了太久而昏迷——虽然医生一再保证她会醒来。
外边的世界已然换了新颜,他并没有让复仇的怒火脱离自己的控制,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交替。掌心的那些碎发仿佛新长出的芒草尖,刺着手心,手掌一翻,仿佛黑色的雨丝,飘飘扬扬的落下去。那只手无意识的摩挲她的脸颊,可是林季常望向外面黑黝的世界,有不可遏制的残酷从心底钻出来,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或许他一直以来,都太过客气谦让了。
夜半的时候,清脆的敲门声让人警醒。章殊手中夹了一叠纸,蹑着脚步走了进来。
她看上去脸色不好,有些尴尬的陪着他坐了一会,犹豫着开口:“那个……那个房子我已经派人去整理了。”
他眉宇神色未动,似是懒得应答,最后才说:“你来干什么?”
章殊咬咬牙,将手里的一叠纸递给他:“我知道司年之前一直在写小说。就让人把那台电脑的硬盘恢复了,你看看吧。”
她退开一步,嘴角动了动,又叹了口气:“是我亲自打印的,对不起,稍微看了几眼。”
白纸还泛着墨香味,字体有些小,光线微弱,读起来就有些吃力。他每翻上一页,便不由自主的看一眼司年。那些苍白中透着沉郁和压抑的文字,竟是她一字一字写出来的,他觉得难以置信。他一直知道她爱自己,比如在火焰中替自己挡的那一枪,比如她热烈的回忆起他们的初识——可原来这一切似极了火山喷发,自己正在逼她飞速的消磨热情,而徒留下绝望的尘埃。
司年静静的睡着,转眼已是阳光灿灿的春天了。因为没有晒到太阳,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护士仔细的替她将长发洗干净,空气中有洗发水淡淡的果香味道,柔软纤长的发丝漆黑如同文人雅客案前的浓墨。这个季节蝴蝶还在蛹中,可是护士忽然停了下来,白色的毛巾犹然擦着她的脸侧,却分明看到病人纤长而微翘的睫毛轻缓的扫了一扫,然后又是一扫,最后睁开眼睛的时候,漆黑的眸子似乎有着重生般亮丽的晶莹光芒。
她毫不迟疑,摁下了墙边的呼叫器。
林季常接到电话的时候,一时有些茫然,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去医院了。每每车子开进了停车场,巨大的昏暗和梦魇,仿佛不可知的力量将自己笼罩。他的手扶在车门上,却总是没有勇气推开。他害怕看着她躺在病床上,睡颜晶莹剔透,纯洁像带着光环的天使。可是自己却用尽了力气要将她拖入地狱。多么惨烈,于是在那之后,只剩下了退缩和怯懦。
看到医生在门口等着,他竟不由自主的松口气,仿佛这个阻碍可以让暂时延缓纷乱的心情。
而医生接下去说的话,显然是斟酌了很久,他终于啼笑皆非的听说了“失忆”这个词。而医生为难的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最好不要再刺激到她,她现在……很混乱。”
几个护士都围在病床边,测体征,换药水,静谧得叫人觉得温暖。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护士正在给她背后的伤口换药,烧伤和枪伤,让雪白的肌肤看上去有些狰狞,而那些药一层层的敷上去,他看见那个纤弱的背影正在轻轻颤抖,仿佛在强忍着痛楚。
最后她半侧过身子,终于发现了床边一直站着的男人。她没法动得很厉害,目光像是孩子一样的看着他,似乎不习惯将背裸露给男人看到,有些羞怯,低低的问了一句:“是医生么?”
没有人回答她。
护士们各忙各的,似乎没人听见她在说话。而司年抿了抿唇,觉得疲累,于是又沉沉的闭上眼睛。
他在无意识中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什么东西,哗啦啦的一片器械不稳的声音,却又清清脆脆,像是撞击在心里。
所有相关不,不相关的,慢慢的浮了起来,像是尘埃,在透明的阳光下,活泼的起舞。
她曾经触目惊心的写道:“我躲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看着囚笼外阳光耀眼而烂漫”;辽远而神秘的西部,一座不起眼的小寺庙里,云游的和尚目光慈悲,看着她良久,只是说了四个字——“一世二生”。
他和她,到了今天这个局面,究竟谁欠了谁?
原本想好的解释,此刻全然的落空了。他自认为在命悬一线时可以冷静如狼,而群敌环伺时亦可以举重若轻,可现在,情况又一点点的复杂起来。她若是一直失忆,该怎么办?她若是记起来了,又该怎么解释?而自己攥着这份忐忑不安,又该等待多久?
司年还是虚弱,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仿佛初生的婴儿。医生的意见是转到邻市的一个海滨疗养院,或许有助于病人的恢复。当天下午,司年就被送到了那里。而她一路如同失去知觉般沉沉睡着。
林季常并没有陪着她一起去。他站在楼层的顶端,看着不远处繁闹的工地,那是关南酒店的选址。不时传出的打桩声,忙碌的人群来来回回,欣欣向荣,就像自己对整个家族,有着重生般的期待。
只是这种程度的忙碌,就足以在大半的时间里,忘却一些东西。林季常觉得满意,而林季飞也在昨天低调的搭乘飞机去了国外——他有一瞬间并不想这样轻易了结这件事,可是末了,还是轻描淡写的说了句“知道了”。
对于自己来说,司年没有死;而对于林季飞来说,林氏已经易主。
孰胜孰败,已经不用再去言说。
再见到司年的时候,是在海滩边。林季常孤身一人,立在延绵海岸线上。最浓烈馥郁的春季,他想起了那幢被烧毁的别墅,此刻原野上花朵如星子般烁烁绽开,耀得人不敢直视。
她亦是一个人,正弯腰蹲着,仔细的在沙砾间寻找着什么。
他一步步的向她走过去,在数米之外停下。他想,那种感觉竟然是害怕,可又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是怕她认出自己,还是怕她认不出自己?
可其实,终归是一样。这两种结局,不见得这个会比另一个更好一些。
纤细的手指像是工艺品,她在这样充满童趣的金褐色的海滩上仔细寻找,然后握住一片小小的扇贝,拂去了表面上的褐色泥土,仿佛得了珍宝。
她慢慢的抬起头,唇角滑出浅浅的弧度,明艳的美丽在瞬间绽开,似乎有纯净的天使在她身侧打亮了柔和的光芒。
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男人。司年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有些羞怯的转过身,赤着脚,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离开。
林季常立在原地,目光没有追随而去,却望向碧蓝色的大海,那里像是一块巨大的翡翠。倾城的美丽,却易碎。
结局停在这里,他们隔了数年,相对坐着。他对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讲述他们之间所有的故事。英俊的男人,唇间仔细的倾吐心间的温柔,于是连那个故事也一并显得迷人。司年听到最后,竟然有那么一瞬间,耳边仿佛听到海鸥的叫声,辽远的传来,就像他恰到好处的抿起唇,目光掠起了浅浅的心事。
“所以游艇的事故,那些医疗保险金,都不是真的。”
林季常温和的笑了笑:“是啊,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会比较好。对我来说,那也不是难事。”
他替她天衣无缝的掩藏起过往,而仿佛对应,她被烈火融去了锋芒毕露的性格。
这段过往,如果不是一方的执念和无法放弃,只怕就会这样,再也没人提起,像是一汪春水,最后潺潺的在汪洋中悄无声息的消逝。
章殊皱起眉头,颇为不悦的停下了汇报,向前探了探身子:“老板……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林季常抬了抬手指,又微微阖了眼睛,示意他在听着。
黑色的衬衣显得他肤色近乎苍白,眼下有浓浓的青影,像是烙印的魔咒。章殊啪的合上了文件夹,仔细的看着他,然后淡淡的说:“你这副样子,倒像是私生活不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纵欲过度?”
他终于微微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像个孩子一样:“是么?”
“那你介不介意和我说说,昨晚怎么样了?”
林季常但笑不语,潜台词似乎是:“我知道你会问。”
章殊对于他的意义,他其实并不是很清楚。有时候很像妹妹,可更多的时候,他总会觉得,这个女人会自不量力的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着自己,仿佛通晓一切的女神。
他既无意说,章殊靠回椅背,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她骗了我,然后偷偷逃出去?”
其实那段往事,知晓的并不是只有那两个当事人。章殊第一次见到司年,是在那个新年的派对上。她看见他们俩,他当众高调的宣布自己对这个女伴的珍视。她觉得那个女孩子和一般人比起来,有些清冷,可是眼底深处分明是灼热的。许是这种反差,让自己忍不住想去靠近。
自己的父亲和林季常的父亲算是老兄弟,她和林季常并不陌生,自然也耳闻他素来的行径,这样一幕花花公子转性的画面,岂不叫人感动?于是对他身边那个女生愈加好奇。而司年对自己似乎也另眼相看,在场这么多的女孩子,独独自己被单独邀请,约好了下次再来的时间。
章殊还记得那天,如同整个世界都被冻住,嘶嘶的往外冒着寒气。她在自己的公寓里,靴子、围巾、绒帽、口罩、大衣,几乎不让自己有一寸裸露的肌肤。林季常派人来接她,她下车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子立在门口,远远的向自己招手。
这样的寒风,自己畏缩得恨不得裹成粽子,可是司年站在那里,穿了V领的海蓝色薄毛衣,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高贵如同天鹅的姿态。司年见到自己的打扮,有一瞬间眼里露出清澈的笑意,仿佛期待已久。她请自己喝茶,又拿出了糕点,她们坐着聊天,很快自己就开始瞌睡,最后只记得司年带自己去了二楼,然后说:“这是我的房间,你好好休息,不要客气。”
最后章殊是被粗暴的摇醒的。
林季常近乎凶狠的抓着她,目光中全是怒意:“司年呢?”
这一觉睡得有些奇怪,漆黑色,一丝梦都没散佚出来,醒来了也觉得头疼,章殊其实只穿了一件很薄的背心,被一个年轻男人这样抓着,难免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他几乎一把把自己甩在了床上,怒气冲冲的走了。
她遍寻自己的衣服,却又没有,最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拿了衣服给她,她便换上,被悄悄地送出了门。
路过客厅的时候,自己忍不住惊吓了一跳,分明看见司年穿了自己的衣服,下巴被林季常狠狠的抬起来,男人的声音带了无可奈何的暴躁和凶狠:“你以为你这样逃得出去?”
她却并不惧怕,只是轻轻易易的撇开了眼神,看到章殊,目光中有些歉意,沉默而苍白的一笑。
那是章殊最后一次见到的司年。从那以后,病床上的她,或者是如今的她,都不再是那个带了神秘的华美气息的女子了。
她笑,珍珠色精美的指甲贴在脸颊上,意有所指:“我在榆林的时候迷倒她一次,也算是报复了。你说,要是一切重来……她会不会还像那时候一样反抗,然后逃跑?”
有细却强烈的光芒破尘而出,林季常抬了抬眸子,似乎被激起了内心深处的某一点触动:“你想说什么?”
章殊轻轻咳嗽了一声,耸了耸肩:“我想,我们遇到了一些小麻烦。关北这部分的追加投资中是台湾方面王先生负责的。这次他们似乎犯了点小小的错误……转账做得不仔细,追加投资里,至少有三分之二,是从石峰的一个账户里转去台湾,再从那边过来的。”
“所以,我顺便查了查,王先生这几年风生水起,出国度假似乎首选地都是意大利。”
意大利,黑手党的发源地。西西里岛上有一群以荣耀和权力为毕生信念的男人们,黑衣,背着猎枪,随时会凶悍的对着侵入自己地盘的敌人发出致命的一击。那一年林季飞出国去了那里,当时林季常听到那个消息,淡淡的说:“那个地方适合他去。”
他的手指拨弄着钢笔,轻轻一旋,那支笔打着旋向桌子边缘滑去。
思索了片刻,他唇角一勾:“他如今在石峰还剩下多少产业?”
“说不上多,可是足够应付台湾方面对关北的投资。”
“很好,那就是说……我的哥哥,终究还是耐不住寂寞回来了?”
“我一直以为,你对他,太宽容了。”
是,当年他确实可以下手更狠一些。可是最后还是放弃了。对这个哥哥,他并没有多少感情,在司年被送入医院治疗的时候,有一刹那,他甚至动过杀机。可最后,到底还是放了他一马。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是仁慈,那大约是一种萧索的心意,无可为,无不可为,仅此而已。
章殊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复又把她喊住:“顾恒波和那边的股份加起来,再拉拢些散户,就超过了林氏的持股。”
章殊怔了怔,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眼睛,说了句:“对啊。”
“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去找顾恒波,他说对方的条件开得太苛刻,没法接受?是我重新又找他,劝他入股。”
章殊慢慢的转过身,继续听他说下去。
“现在看来,似乎是欲擒故纵。还真有一个圈套,就等着我跨进去,岌岌可危。”
章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声音最后却哑了下去,最后曼妙一笑:“我了解了,老板,辞职信我自己会递上来。”
林季常坐在那里,因为穿了黑衣,连俊美的轮廓都显得分外深沉,脸上则是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情。
章殊嫣然一笑:“老板,我知道你也不是不信任我。可是我不想折磨自己。我不会背叛你,可是我爱他。与其两边难做,不如就此退出好了。至于你们俩,斗得天翻地覆,就看各自造化了。”
有一瞬间林季常嘴角抿出了淡淡的笑意,似乎想说什么,可分明又不是挽留,最后颔首:“是,有些东西,本来就不该让女人参与进来。”
章殊走后,他独坐着,午后有特有的静谧,阳光如蜜如澄。这样的时光,很容易让人想起些什么。其实这三年时间,他常常不住的问自己,为什么可以煎熬着克制自己不去找她。他曾经以为那是因为惶恐,可其实并不是的。他见到她,会有天然的亲近,可心底却觉得有不真实的空洞,仿佛哪里缺了一块,再也拼凑不起来。即便昨晚,他对着她,讲述了整整一夜,亲自将那幅裂片补了上去。他在她的眼里,读到了动容——可那种动容是如此的若即若离,仿佛她只是在唏嘘旁人的往事。
时间慢慢流淌着,不刻意为谁停留,他不是当年的他,她亦不是。完整的情感,却只有自己留存了一份。仔细想起来,不免失笑,计较这点得失心境的时候,不免还带了些孩子气。
他缓缓的收起思绪,拨了章殊的电话:“离职之前,替我再做一件事。”
司年手里捧着一本书,盘腿坐在沙发上,空调的风吹在肩胛下侧,酸酸的很不舒服。她伸手去探了探了那里,触摸到了一条细细长长的疤痕,微微凸起。再往下,仿佛是华美的丝绸被勾出了一缕缕的丝线,真实而丑陋的烧伤。再度触摸上去,已经没有丝毫疼痛,人总是健忘的,连当时换药时能从昏迷中疼醒的感觉都三三两两忘得差不多了。
她又想起了林季常给她描述的那个炼狱般的场景,手就停在了那里,一时间静默着,直到有更冰凉的触感落在了颈下。司年仓惶着往后看了一眼,身子微微向前一倾,不自觉的要躲开他的触摸。
林季常的目光稍稍黯淡,他收拢指尖,低下头看着她:“一整天都做什么了?”
司年并不习惯和他太过亲密,听到他这样的语气,微微有些不习惯,于是把注意力放回了书上,闷声说:“看了看书。”
他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探出手去,接过她手里的那本书,在茶几上轻轻合拢,安静的说:“司年,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本来也有些话,想了一整天,打算找时间对他说的。这样一来,不由得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说:“什么?”
“抱歉。最近我生意上出了些麻烦。我需要给你找个地方住下来,确保你的安全。”
司年的嘴唇苍白,或许只是想起了那个故事,莫名的害怕。
他似是知道她的害怕,轻轻笑起来,有一缕阳光在他唇角温暖的晕染开,司年听见自己的心跳快了几拍。
“要限制你的自由,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可是我向你保证,只是很短的时间。”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唇纹,仿佛花瓣上细细的经脉,隔了很久,终于问他:“为什么?”
林季常想笑,头脑在那一刻几乎要毫不犹豫的说出这样简单的答案,可是第一个字落在唇上,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其实很久之前,他就用力的抱住她,然后对她说:“我爱你。”
可惜,她还是忘了。
石峰。顾氏集团。
王先生抽了一支雪茄递给顾恒波:“试试,发酵六年的。”
顾恒波坐着,并没有伸手去接:“我不抽,谢谢。”
王先生点点头:“也好,抽一支少一支,现在要找五年以上的也不容易。”开始有微末的烟气味道散开,他的目光却在冉冉而起的烟雾后边愈来愈亮,“听说一会林季常要来找你。”
“所以我在等你离开,除非你愿意留下来,关南的股东会议改在这里开,我也没意见。”
他呵呵的笑起来:“顾先生,看得出来,你不喜欢和我打交道。不过,幸好,你是标准的商人。合作愉快。”
顾恒波连笑都不曾露出半分,亦站起来,他比王先生略高了些,视线微微向下:“不,具体的说,是我不喜欢你背后的人。”
“是,你现在借给我们的,将来拿回来的时候,一本万利。”
顾恒波终于笑了出来:“是啊,这招欲擒故纵,也由不得林季常不信了。谁会相信林季飞会有这手?壮士断腕?拼着把林氏一半基业不要了,也要把弟弟拖下来。”
王先生轻轻颔首,似乎有些感慨:“仇恨这个东西,和烟丝一样,也是发酵的时间越长,越发香醇的。”
电话进来,短短一句话,顾恒波点头:“他来了。”他目送王先生离开,又等了一会,站起来笑:“稀客。”
林季常走近他身侧,淡淡的说:“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
顾恒波踅眉,旋即舒展开唇角:“我说得不准确,应该是在石峰我们见面机会不多。”他似是意有所指,眸色浓得能滴出墨来,其中又隐隐透着锐利的芒刺。
林季常倒是无动于衷:“我以为人人都知道我厌恶这个地方。”
此时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林季常颇不耐烦的看了一眼,片刻后,向顾恒波颔首说了句:“抱歉。”他似乎并不避讳有人在场……只是略略转开身子,语气轻柔:“怎么了?”
只讲了两三句话,他就挂上了电话。回过身子,顾恒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然后静静的说:“我有个想法。”
林季常示意他说完,最后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你觉得我会同意?”
顾恒波冷眼看着,淡然一笑:“不会。但这是个好主意,我总想说出来试试。”
大隐隐于市。司年头一个念头就是这样。
林季常将她送到了翡海市中心的一幢高层住宅里。不远的地方,就可见关南气势如虹的大楼。日暮相接的时分,她在阳台上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繁华若韶光,忽明忽暗的透着隐约的脆弱。
她的手扶着栏杆,视线微微有些恍惚,其实心里还有最要紧的话没有对林季常说,可是那番话,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身后的门轻轻一响,她不由自主的回头,浅浅一笑:“你怎么来了?”
司年笑起来并没有酒窝,可偏偏看起来精致可爱得像个娃娃,淡淡的温柔。
“刚从石峰回来,过来看看你,怕你太无聊。”他在她身边站着,窗外斜阳如残血,“你要真的想出去,我会让人陪着你。可是这几天暂时还不行。”
司年看起来很平静,如波澜不惊的涓涓水流:“噢,其实没什么,我一个人呆着也很好。”她有些孩子气的笑了笑,“就是今天有些想去对面街上买些东西。”
林季常伸手去抚了抚她的头,低声笑着说:“你让陈晨去给你买。”
这一次司年没有避开,她微微扬起头看着他。
地平线的尽头,轻柔的雾中,已经升起了这个夜晚第一颗星子。柔美的一点星光,并不张扬,幽暗的夜色中,会给茫然的夜行人指明方向。
“如果你那么爱我,过去的三年为什么不来找我?”
“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又为什么要重新告诉我这一切?”
仿佛这是困扰她很久的问题,她的语气丝毫都不激烈,相反,却不深不浅的流进了哀伤,这样问他,让他避无可避。
林季常静默了数秒,语气不见迫切,轻缓的问她:“你还不愿意原谅我,是么?”
司年向后退了一步,恰好避开他气息笼罩的范围,笑容轻透而明快,她喃喃的说:“你真的错了……其实一直以来想不明白的,只是你而已。”
她微微笑着,却说不出的疏离,又有不自觉的漠然:“是你心底不肯承认吧?其实你应该很清楚的知道,如今的我,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文字了。我看到那篇文,听到你讲的故事,心情复杂,可是对我来说,那就是别人的故事。我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你不来找我,是因为你知道我几乎变了一个人,你只是在怕自己失望。”
“至于现在,我想更好理解,我和她,只是长得一模一样……你爱她太深,是希望找一个人分享那段回忆么?可是,抱歉,即便到了现在,我依然找不到一点点回忆。”
“林先生,你问我是不是还没有原谅我……你难道不是问错了么?我不知道三年前的自己会不会原谅你……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却带了斩钉截铁般的决心,对于林季常来说,却不啻于当头的棒喝。他仔细的听她说完,目光中有亮光闪过,仿佛擦拭过后的利刃,却不知是狠狠切入了谁的内心深处。他想要开口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旁观她独自一人清淡而闲适的生活,想起自己曾经的那些心底挣扎,其实真的骗不了自己,早在榆林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分明是两个人。现在的她,再也找不到最初吸引自己的激烈情感和敏锐触觉。淡泊而柔和,似有似无的羞怯——他早就知道了,可是却偏偏不愿去相信,直到她亲口说出来。
他是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全部记起来么?可是记起来了又怎么样?变了就是变了。好比如今她会乖巧的打来电话问自己可不可以出门,而以前她想尽了办法,不顾一切的要逃离自己的控制。
林季常抿着唇,不受控制般点燃了一支烟。或许还在抵触她灵透的感觉,或许只是想掩饰起心底的无限怅然,他怔怔的去看她的表情。因为说了那么多的话,她咬着唇,唯有脸颊还染着晕红,而双手握拳,叠在身侧,执着的回望自己,不安的等待自己的反应。
感觉这样脆弱,或许细密像指间的轻沙,又或者轻巧如同明媚春光,转瞬就会全部滑走了。
石峰。
一幢普通的排屋。二楼的露台上并排放着两张躺椅。然而只有一个男人躺着,他伸出一只手,遮了遮正毒晒着的太阳,仿佛此刻是在沙滩上,语气有些倦怠:“拿些冰水来。”
男人穿着宽大的T恤,肌肤是古铜色的,精壮,结实,仿佛蓄势待发的豹子。他拿起身边的杯子,里边的冰块轻轻敲击着杯壁,有细微的叮咚作响。他似是听倦了另一个男人的说话,皱了皱浓眉:“好了,老王。他知道就知道吧。其实,如果这次他没有察觉,我倒会失望……我弟弟,也不算是个寻常人物。三年前那次,我输得心服口服。”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喉间蓦然而至的清凉仿佛能让人觉得战栗,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样的痛苦最难熬?嗯?”
对方没有接话,只是小心的看了他一眼。
“毫无希望,慢慢的等死。”
他将杯子重重的放回玻璃茶几上,喀的一声,仿佛清脆的爆破。
林季飞站起来,身材魁梧而高大,气势却阴冷而桀毒,他双手拢在胸前,用目光轻轻扫过着眼前的一大片陌生而错综的城市,却又力道千钧:“我现在只是很期待,什么时候可以和我的弟弟见一面。见面礼,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了。”
王先生随着他一道点头,似在附和:“顾恒波那边,我们已经谈妥了。他确实是个商人,协议里我们占不到一点便宜……”
林季飞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他声音暴躁,像是屠猎之前的嗜血兴奋:“我不在乎。这几年在国外倒是教会了我一些别的东西。最有意思的,其实是报仇的感觉……至于其他的……”他微微动了动手腕,“关南我没兴趣。那一套东西林季常喜欢,我他妈沾了手都觉得脏。”
他扬起了下巴,线条粗犷而坚硬。远处乌云迅速的密集起来,聚成淡淡的水墨色彩,然而作为画纸的天幕却依然单薄,仿佛即将会被巨大的暴风雨冲击得支离破碎。
起居室里分明还留着淡淡的烟草味道,烟缸里那支烟斜斜的被掐灭了,留下一圈不显眼的褶皱。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只有沙发的最尽头,司年一动不动的坐着。
林季常的反应和她想象的几乎一样。他安静的坐了一会,并没有正眼看着她,注意力似乎放在了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她进不去,也触不到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只能等待。
那一点星红散去的时候,年轻的男人站起来,一言不发的往门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外衣还搭在椅子上。走过玄关的时候依然没有驻足留下,然后是重重的一记关门声。她察觉到他的怒气。可是他连怒气都像是无主的野马,并不知道该向谁发泄。
司年用手支住下颔,一点点加快的心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了。说出这番话,心里泛起的,竟是难以捉摸的酸涩。而这种酸涩,细细的品尝之下,更像是不愿承认的嫉妒。
多么可笑!
嫉妒的对象是自己么?是过去的自己?是苍白脆弱的纸上的那个苏楚?还是那个存在电脑的硬盘里、由字符组成的那段过去?
她想起了旅游的时候,自己曾经天真的去想象这样一位年轻高贵的男子,必然心底藏着一段美丽宛转的过往,所以才这样一路追寻、缅怀过去。
原来他这样费劲了心思,想要找回的,不过是自己脑海里那几段掠过的空白。
然而这丝毫不能让自己欣喜,沉重的失望坠在心间,像是符咒,司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象着无数文字在指间流露出来,仿佛最美的舞蹈家展示自己独一无二的天分。这样想着,又觉得恼恨起来,恨他就这样又搅乱了自己的生活,亦恨这个世界弄人,给她两段生生裂开的人生,自己仿佛站在山涧的一头,遥看着雾岚茫茫的另一端,不知所措。
她轻轻吸一口气,手边的书依然倒扣在桌面上。她努力凝起精神,让视线聚焦在那本书的扉页上。然而墨黑色的字晃了很久,却依然读不进去。窗外灯火明灭,她记得来在顾氏工作的那几天,听人说过这附近有一家蛋糕店,烘培的糕点出了名的好吃。
司年想了想,对着镜子梳理了头发,扎起了马尾,然后出门。
其实那一层就住了她一户人家。出了门口,就有人拦住了她。她丝毫不意外此刻受到的阻拦,只挑了挑眉梢,安静的说:“我想出去买些东西。”
陈晨没有多话,只是说:“对不起。”
司年立在那里没动:“怎么样我才能出去?”
“除非林先生……”
司年轻轻的笑了,语调轻柔,一个字一个字的脆脆如玉珠落地:“那么,你打电话问他。”
她在一旁静静的等了片刻,走廊里光线阴暗,她看着陈晨拘谨的拨了那个电话,语气恭敬,最后点点头,说了句:“好的。”
“林先生说,您出去可以,可是我们必须跟着你,可以么?”
司年点点头,一言不发的绕过他的身子,摁下了电梯。她一手扶了冰凉的扶栏,用力的抓紧。
林季常那样一个叫人琢磨不透的人,她竟然隐约间窥见了他的内心,其实一样敏感而脆弱,并不像外表那么强硬。他有自己的骄傲和自负。刚才自己的话必然带给他突如其然的疏离和陌生感。那么现在,他又怎么可能依然一厢情愿的将自己困在原地?
司年的指尖扶着冰凉的金属,温度一点点的暖起来。可是那点凉意,却仿佛钻进了心中,轻轻的四处撞击,却始终发散不出去。
这么热的天气,寻到蛋糕店花了大半个小时,幸好起司蛋糕的色泽看起来如蜜般漂亮,大概能不虚此行。司年弯腰看了一会,又回头问:“你也吃一些吧?”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陈晨坐了旁边的一桌。她的目光望向街上,对面还站了一个人,半靠着电线杆,目光却是低调中带着警惕的,仿佛是蹑着脚步的猫。其实她知道,不止这两个人,或许转角处还有潜伏在暗中没有露面的,只是自己懒得去找。她怔怔的想到,是不是跟着自己的人越多,他在外边的麻烦就越大?
店员端上了冰摩卡和切好的蛋糕,漂亮而精致。软软的一勺挖进糕点中,就像是切进了蜜糖般的酱汁当中,司年又用吸管搅了搅饮料,啜饮了一口,苦涩中带了浓浓的奶味。她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说:“我还想去超市逛逛。”
陈晨提了剩下的蛋糕,走在她身后,到了超市门口,大概正好是下班的时候,来往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他看上去有些紧张,寸步不离的跟在了司年身边,低声说了句:“要不下次再出来吧?”
司年不答,反倒加快了脚步,像是溜进了汪洋中的一尾小鱼,眨眼就进了大卖场。
陈晨心中大急,顺着她的步子往前挤了几步,忽然被人拦住了。他条件反射的一甩手腕,轻而易举的把那人往身边一带,就要往里走。
“哎,你干吗呢!把吃的存在服务台再进去!”
超市的工作人员在他身后大声喊了出来,所有的人的目光聚焦在这个年轻人身上。陈晨尴尬的停下脚步,目光往后一掠,示意身后的同伴跟上,心中咒骂了一声,快步走向服务台。
暮色将这个城市浓浓的包裹起来,林季常握着手里的电话,极缓的重复了一遍:“你们几个人跟着她?”又低低的冷笑起来,“四个人跟着,人还是丢了?”
电话啪的被甩在了厚实的桌面上,他一手扶着桌子的边角,低低的喘气,似在懊恼,又似极度的愤怒。他承认在接到陈晨电话的时候,头脑轰的一声全乱了。仅仅是之前片刻的不忍心,答应了让她出去,竟然就是这样的后果。
他站了几分钟,大脑像是停止了工作,白茫茫的一片,直到意识慢慢的恢复,才重新拿起了电话:“让他们继续找。”顿了顿,又说,“安排车子,我要去见顾恒波。”
手中的那支铅笔,轻轻的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
夏风带了暑气,骚动人心。
林季常步出关南,径直走向往常自己坐的车子,司机似乎等了很久,恭敬的替他拉开车门,又返回自己的驾驶座,亮了亮车前灯,驶向了石峰的方向。
而就在后边,一辆接一辆的车子从一旁跟上。仿佛仿佛黑色的蛟龙,潜行在深海之渊。引擎低低的怒吼着,如同巨龙的咆哮,又似翻腾的波浪,正追随着龙神,一路逶迤行向上古的战场。
石峰的市郊,本是这个城市最安静的一隅,却接二连三的被汽车轰鸣声打破。
林季常手里把玩着一把勃朗宁,枪身算得上小巧,捏在手里,却有奇妙的安全感。他想起了很久之前,母亲去世的前几天,家中正被父亲的对头寻仇,于是屋子周围全是保镖。而自己枕头下就是这一把经典款式的勃朗宁,尚显稚嫩的手轻轻一探,会触到冰冷的金属。
那把枪是父亲给的,他甚至没教会年幼的儿子怎样使用这样的枪械就匆匆出门。
他一遍遍的拆卸,安装,对着虚拟瞄准,仿佛是游戏。偶尔几次回头,就看见母亲站在自己的身后,目光中有自己看不懂的沉哀。
在那之后,有一晚的枪战,有尖锐的子弹声滑破了寂静,仿佛撕裂耳膜。当时自己吓得忘记了枕下的枪支,躲进母亲怀里。其实母亲的怀抱很小,却很温暖,她抱着儿子一动不动,仿佛是在云霄飞车前安慰胆怯的孩子。
或许是在这一刻,又或者是在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对父亲带给自己的生活生出了厌倦。
此刻他坐在车里,握着冰凉的枪支,习惯性的将弹匣扣上,咔的一声,仿佛心跳。
车子停下来,他低低对司机说了句话,独自一个人下车。
咚咚的敲门声。
单调,甚至缓慢。
片刻之后,有人来应门,林季常清晰的看到了门缝中的那一道光亮。
门甫一打开,他一言不发,脚步声显得沉重而厚实。
客厅里有一对男女,林季常一手扣了枪,步子越来越急,狠狠的抓起沙发上男人的领口,另一只手迅速的用枪管支住他的下巴,语调狠厉:“她人呢?”
顾恒波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有章殊尖叫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
林季常手上用力了几分,几乎将枪口戳进了他的喉结处,重复了一遍:“司年呢?”
这股力道逼得顾恒波不得不抬头仰视着他,他嘶哑着声音,似乎含了无限的怒意:“你他妈发什么神经!”
两人几乎贴着脸,林季常手指压在保险杆上,凛冽如刀锋般的唇动了动:“我说过,你拿什么去取信那边我都没意见,除了她。”
顾恒波几乎在一瞬间领悟了他的来意,脸色沉下来,不甘的挣了挣,似乎不可置信:“司年被劫走了?”他的眉宇轻轻一皱,心里知道麻烦大了,玩笑也大了。
下午的时候,他见到林季常,确实对他提起过这件事。当时自己说了个想法,假装劫了司年,一方面取信林季飞;另一方面,既然知道林季常有软肋,倒不如由自己接手,既可以做戏给对方看,也替林季常省了麻烦事。这本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可是林季常淡笑不语,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他想想也就算了,没有多说。
哪知道这当口,偏偏人不见了。
一切倒好像是自己安排了,生生的撞到他的枪口下,有苦难言。
顾恒波余光望向了门外,幢幢的黑影,想必围了不少的人,一时间竟然语拙起来,连解释都觉得吃力,末了长叹一声:“我没动她,信不信由你。”
林季常只是挑了挑眉毛,语调很轻,似笑非笑:“你最好说实话。门外还有二十几把突击步枪等你试试。”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有细长的枪管抵在玻璃窗上,轻轻的声响。
章殊捂住了嘴巴,呆呆的看着林季常:“你疯了么?”
林季常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你出去。”
几乎同时,顾恒波也扭过头吼了一声:“你让她出去。”
章殊咬了咬牙,抓了手机跑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男人,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然而气氛仿佛是绷到了极致的弦,只要再加一点点的力道,丝线就会断裂开来。
“我没抓她,不然今晚这里不会没有丝毫防备。”顾恒波似乎找到了切入点,气息渐渐平静下来,“你想想,我不会这么傻。”
回应他的只是林季常毫无感情的声音,充满嘲讽:“顾先生,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玩无间?这一套,你比我清楚。”
顾恒波几乎语塞,他看了林季常半晌,声音暴怒:“你他妈把我当成什么人?你女人被劫走了,不去找林季飞,到我这里来浪费时间!”
林季常手中的枪微微离开了寸许,他目光有暗色的锋刃一闪而过,轻轻笑了笑,反倒优雅如同握人生死的神祗:“下一个就是他。”
嘭的一声,门又被狠狠的撞开,章殊抓着手里的电话,几乎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狠命的按下了扬声器:“林季常,你听着,司年好好的。”
电话那头是个柔和的女声,似乎有些疑惑的在问:“章小姐?你在听么?”
章殊答应一声:“司年,你自己和林季常说,你在哪里?”
那边顿了顿,声音平静:“刚回家,怎么了?”几乎同一时刻,门外有人进来,走到林季常身边,低低的说了句话。
林季常举着枪的手轻轻的停滞在半空中,片刻的失神,心境却仿佛在那场烈火之后,失而复得的寻回了珍宝,一时间疲倦、空茫,通通淹没了自己。
趁着这一刻,顾恒波眼中滑过一丝恼怒,举手一格,重重的击在林季常的手腕上,那支枪啪的一声落在沙发上。而林季常一惊,想要反击的时候,下巴上已经挨了一记狠狠的勾拳。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翻了茶几,上下牙齿重重的一磕,几乎能吐出血水来,他咬牙,反手去格顾恒波此刻追击而来的拳头。
这场打斗无声,却激烈。谁都没有手下留情,出手狠辣而果断。最后林季常将手肘撞在顾恒波的胸口,而对方的勾拳第三次击在自己的左颊上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同时慢慢松开了手。
客厅里一片狼藉。水晶台灯碎了一地,沙发和茶几也被撞翻,章殊在一旁看着,目光清冷,仿佛身处事外,只在最后才冷冷插了句话:“这么说,你们背着我,达成了什么协定?枉我做了小人,既觉得对不起未婚夫,又觉得对不起原先的老板?”
顾恒波看着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倒是林季常,此刻抚着手上被玻璃划出的伤口,淡淡的说:“误会一场。”
这一句话又成功的勾起了身后男人的怒气,他狠狠的一拳追击过来,一边骂到:“滚你他妈的误会。随便就抄了几十支枪闯进来,要不要我也给你误会一次试试看!”
林季常截住了他的拳头,掌心用力,不闲不淡的看了章殊一眼。
章殊看了看遍体鳞伤的两个人,竟然不由自主的笑了出来,然后摇摇头:“你等等再走,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她急匆匆的去取急救盒,留下两个人,互相间松开了手。
顾恒波喃喃自语:“我昏了头,才选了个疯子合作。”又咒骂了一声,去揉肿起的手腕。
林季常此刻似乎没心情再和他争执,低头拿起沙发上那支勃朗宁,眼神似乎厌恶,又似决然:“我等不及了。最多一个月时间,我们把该清理的清理掉。”
顾恒波目光一凛:“这么快?”
“他拼了关北不要,是要报复我一个人;我拼了关北不要,就是想彻底把这块腐肉割掉。我等了三年,就是为了这一天。”林季常的平缓的说着,轻轻抚弄手枪,“可是现在我等不及了,我不想再这么无休止的活在恐惧和猜忌中,我也想要正常的生活。”
他站起来,颀长的身子仿佛暴雪中的青松,似是舒展筋骨:“你下手还真很。”
顾恒波坐回了沙发上,嘴角牵出一丝笑意,重重的哼了一声:“你他妈拿支枪来逼我,搞得我在女人面前没面子,我这下手还算重?!”
章殊出来的时候,林季常已经走了,她叹口气:“他这么就走了?”又拿了药棉在顾恒波身边坐下,一边替他擦拭,一边不急不徐的问:“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顾恒波只是笑,一边倒抽了口凉气:“你轻点。”
章殊手下加重了力道,几乎狠狠的戳在一块淤青上:“你说不说!”
顾恒波拂开她的手,柔声说:“我知道你在担心……可是无论如何,我不会叫你为难。至于我和他之间,你很快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章殊略微低下头,下颌的线条轻柔美好,隔了很久,终于问:“你为什么要和林季常合作?”
他没有很快答她,仿佛在思考,最后慢慢的说:“林季常这个人,很有趣。他想要毁掉的东西,却必须先牢牢掌控在手里。我看得出他在厌弃自己,这样的人,才是好的合作伙伴。他一心一意要让林氏脱胎换骨,其实就差半步,差不多也就做到了。我就当行善积德了,有什么不好?至于他哥哥……”
顾恒波皱了皱眉头:“不是个正常人。我不喜欢。”
“所以你们在三年前就有约定,是不是?”章殊把药棉仍在一边,眉梢轻轻挑起来,似有所悟,“这步棋走得时间够长了。”
“自从他掌管林氏以来,你们一直假装不合,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是不是?要把他哥哥余下的势力连根拔起的时候,需要你和他里应外合?”
顾恒波点头,像是在赞赏她的敏锐:“可以这么说。不过,我不是慈善家,不会无缘无故的帮他。”
“所以连我都算是你们之间不和的一个棋子,是不是?”
顾恒波大笑着搂过她,语气却温柔:“你是例外。”
“你跟着他做了三年助手,我就越来越想反悔,生怕到最后娶不到你——幸好那小子也算是痴情种子。看看今晚这幅样子,如果司年不见了,只怕真的会和我拼命。”
提到这个名字,章殊无声的点点头,犹豫着说:“他……从来没对你说起过司年的事?”
他似在替林季常怅然,最后只是无声的摇了摇头:“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希望别人知道的这些事。”
仿佛知道了这不过是一场乌龙而已,林季常带来的人已经在坐回了车上,先他一步回去了翡海。他看着窗外,黑暗之中,仿佛自己逆转了时光,正在驶向一无所知的源头。这样一分神,车程就像被缩短了,脑海中油然而起怒意,想了想,终于还是跨进了门口。
这么晚了,她并没有睡觉。相反,蜷在了沙发上,盖了毛毯,安静的在看书。光线笼罩着她的身影,投下淡淡的暖意。她似乎有些慵懒,又无辜的顺着他进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林季常大步的走过去,在她身前停了几秒,足够她看清他一脸的伤痕和狼狈。
司年一脸惊讶,还没开口,却突如其然的被他的吻封住了所有言语。
他似乎把所有的怒意都发泄在了这个吻里,半俯下身子,强硬的逼迫着她一点点的挪向沙发的角落里。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往下一滑,触到了那本书,于是用力的一挥,那本书远远的划出一道弧线,碰倒了花瓶,发出银铃般的碎裂声。
司年被他逼得喘不过气来,她努力睁开眼睛,只看见他眼角的地方几块明显的伤痕,被擦破了皮,可是她连怎么回事都没来得及问,就已经被他用力一拖,倒在了沙发上。
司年拼命的挣扎想要推开他,指甲无所顾忌的在他背后划上血痕,最后断裂开,有嵌入骨肉的疼痛。然而他的力气却越来越大,又因为睡衣上太多的扣子,失去了耐心,用力的一扯,将她的衣服褪下了一半。他用膝盖压住她挣扎的腿,一言不发,动作越发粗暴。
颈部和胸口的肌肤被他亲吻吮吸的近乎疼痛,司年停止了挣扎,有些陌生的看着这个像是丧失了理智的男人,既没有尖叫,连低声抽泣都忘了。
他们的肌肤相贴,司年只是觉得讶异,这样亲密的感觉,仿佛从大脑皮层的某一点慢慢的泛滥上来,她仰了仰头,无意识的低低说了一句:“你以前也是这样对我的么?”
这句话让一切狂乱在瞬间凝冻住。林季常的脸依然伏在她的肩侧,手却滑过她的身体,撑在了沙发上,慢慢支起了身体。他看得到她的胸口在剧烈的起伏,又闭起了眼睛,痛苦的踅着眉。于是随手在地上勾起她的上衣,替她披上,才慢慢的把她扶起来。
他依然抱着她,并不愿放开,褪去了刚才的穷凶极恶,如今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刚才去了哪里?”
司年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拢紧了衣衫:“你又把我当成了她,是不是?”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她重重的抱紧在怀里,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很奇怪,我忘了所有的事……可偏偏记得你抱着我的感觉,像刚才那样。我心里在害怕,可是却又像是欢喜。林季常……你可不可以不要动,就这样抱着我?”
她在他怀里缩了缩,似乎是留恋和满足,也并不介意之前的伤害。
林季常用力的抱住她,听见她的呼吸声近在耳侧。很久之后,他才似乎回过神来:“司年……你告诉我,你是真的没想起来,还是因为想要离开?”
这个问题让司年微微瑟缩了一下,她有一瞬间低下头,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最后,仿佛为了逃避这个问题,她微微仰起了脸,轻柔缱绻的去吻他的唇角,小心翼翼。
是她自己,又一次点燃了这把火,于是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
林季常站起来,俯身抱起她走向卧室。
黑暗中他的动作并不激烈,像是轻柔的试探,他吻着她的身体,也融化了她的不安和悔意,他们在一起,又仿佛天生就该这样,彼此之间默契而没有阻碍。
司年的手环着他的腰,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依靠。紧张和欢乐一点点的渗透全身,她只是觉得奇怪,这样的感觉很熟悉,可她偏偏不再是她,回忆不起任何的过往——难道说,感官的欢愉,果然是比人的记忆更深刻的一样东西么?
他终于躺回她的身边,一边亲吻她的额头,一边低声说着“不要离开我”。司年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呓语,可是微凉的唇触到自己的额头,却有奇妙的真实感。她不知道自己今晚的任性给他惹了多大的麻烦,却也知道此刻他的感情如此真切而浓烈,几乎叫自己落下泪来。可是泪水只是凝在眼角,并没有流下来。指尖无意识的滑过他的胸口,勾勒出一朵花绽放的时间。欢喜,却又悲凉,仿佛这一晌贪欢,不过即逝,拢不住四溢的温暖。
林季常是在第二天一早离开的。他没有惊动她,开车离开的时候,整个城市还在安眠之中,连天空都没有放亮。只有弱弱几颗星子,在暗与明间交错。他的车路过关北,慢慢的放缓速度,半明半暗中高耸的建筑如同利器,即将狠狠的斩向暗处的对手。
其实司年知道他的离开。她从床上坐起来,被子从裸露的肩膀滑落,带来叫人觉得惊讶的战栗感。她一晚不曾入眠,却又觉得宁静,仿佛有他在身边,意识潜沉在最低处,不再会有人去惊动过往。
她环住自己的膝盖,这样可以把身子缩到最小。他问她:“你是真的没想起来,还是因为想要离开?”那一刻,她知道,他始终是放不下过往的。
司年将脸埋在了膝盖之间——她该怎样才能让他明白过来,她真的再也记不起来呢?
随后的几天,她呆在那个小小家里,再也没有踏出半步。而林季常也再也没有回来看她,似乎林氏内部的事务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这里仿佛是飓风的风眼,无人踏足,有着令人不安的宁静。
翡海市风传林氏集团资金流转出现问题,而员工也因为传言要裁员而惶惶不安。和这个传言相呼应的,是林氏准备将手中对关北的控股抛售大半。作为第三大股东的顾氏集团没有接手意向,反倒是台湾投资方积极回应,在极短的时间内筹集到了资金,完成股份交接,成为关北最大的股东。
关北悄无声息的完成了转手,标志着这一次林氏拓宽业务的策略遭到了失败。林氏内部也是大为不满,怨声四起,只有林季常还是不动声色,默认了外边愈演愈烈的传闻——即林氏高层可能会有大换血,而接替他的可能是三年前被驱逐出去的兄长林季飞。连股东大会都没有出席,仿佛这一场风暴与己无关。
此刻林季飞依然在石峰蛰伏着,甚至来不及去翡海看看如今已是属于自己关北酒店。
台湾的老狐狸正在将烤肉翻面,又小口饮了啤酒,才问:“林先生……那批老家伙多久才会把他轰下去?”
林季飞有一瞬间似乎想要大笑,最后却弯了弯唇角:“希望如你所愿,越快越好。”
对方似乎有些不解:“这不也是你的心愿么?”
林季飞短促的摇摇头,伸手揽住了一旁的女伴,有意无意的在她腰间流连摩挲:“不,不。夺回林氏只是报仇带来的后果之一。相比较而言,我更期待另一些东西。”他的目光残酷如鹰隼,一手抚了下巴,笑得近乎铁血般的残酷。
几乎与此同时,顾恒波看着林季常拨下那个电话,神色复杂。
他听着他讲完,然后淡淡的说:“我真的佩服你。这个电话打出去,没给自己留退路,也没给他留余地。”
林季常笑了笑,嘴角还有浅浅的瘀青:“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关北既然不再是自己的了,之前花了大价钱摆平的警民关系,此刻自然也用不着维持了。他转向顾恒波:“不过你倒是要伤脑筋了。将来重新营业的时候,也不知道能不能挽回形象。”
顾恒波轻轻打了响指,似乎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问题:“这不用你管,我这个人,最喜欢便宜货。变废为宝才有成就感。”
次日晚,因为接到举报,警方突袭了关北。关北内部赌场的巨大规模让最有经验的警官也大惊失色,而与此同时,色情场所也一并被查了出来,关北被勒令整顿,并暂停营业,相关的负责人被带走。而又有传言说关北资金来源不明,股票价格大跌,市值几乎缩水了三分之二以上。这也就意味着,台湾方面对关北的投资,几乎就成了竹篮打水。
电视里正在直播市公安局扫黄打黑的现场新闻发布会,发言人照着稿子摇头晃耳的念着,仿佛有几分得意洋洋。
林季飞默然半晌,手中的那个水杯上凝成的露水,淋了自己一手。他的身后,有哐当一声,向来儒雅而镇定的王先生呆若木鸡,适才的得意如同烟雾,全都不见了,他喃喃的问了句:“怎么会这样?”他重复了好几遍,似乎明白了什么:“难道……这本来就是个陷阱?他们是串通好的?”
林季飞厌恶的看他一眼,连解释的兴趣都没有,只是转过身,趴在阳台的扶栏上,阳光落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他将那杯已经温吞的水泼了出去。
林季常借着这一击,漂亮的将自己的黑底露给了警方。从此也一并砍断了其他林林总总的关系牵绊。巨大的黑锅,就留给了自己身后那个可怜的倒霉蛋去背。
太阳从云层里探了头,一下子溅在眼睛里,有些刺眼。
林季飞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一低头的时候,忍不住想要大笑。他果然还是没让自己失望……可是自己还有一份大礼,也不知道他的弟弟,能不能消受得起。
他随意的转过头,声音像是云层中擂起的战鼓,遥远,却有着浓烈的杀意:“没到最后一步,你急什么?”
林季常站在关南的顶层,远远的望见了关北。这座建成不久的酒店如今易主,心底忽然一阵轻松,仿佛甩去了巨大的包袱。他安静的立在阳光之下,淡淡的金色洒在白色衬衣上,仿佛镀上了流转的光芒。
到了今天,他终于用这样的方式,将林氏存留在林季飞那里的剩余资金,洗得干干净净,并完璧归赵。根据约定,此刻顾恒波已经开始对跌停的关北股票开始大规模的收购。他将用最低的价格完成并购,并成为关北唯一的持股者。
至于林季飞,或许剩下的资产够他舒适的渡过余生,只是他应该再也没有余力可以卷土重来了。
这样的结果,对于双方来说,是最大的互惠。
他微微的笑了起来,向来冷酷的眉眼,仿佛带了孩子的纯真,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完成了一直在心中对母亲的承诺。而那时候自己对于旁人的承诺,五年时间内全部重新洗牌,也终于达成,甚至提早了两年时间——这是不是该感谢哥哥的迫不及待?
少年时长久的隐忍,到了现在终于开始慢慢的解脱,林季常觉得疲倦,却又淡淡的兴奋,他想起自己执着爱着的女人,仿佛在不经意间,也完成了对她的承诺——给她自由,可以让她随心所欲的选择生活。或许他可以给她换一个城市,没有往事,没有牵绊。她可能会想起来,也可能带着残缺,一辈子失忆。可是不论怎样,他都会让她自己选择。
他慢慢的想着,独自开了车,一路上连红灯都没有遇到,顺畅得让人觉得是奇迹。然而下车的时候,看了一眼大楼的底层。
保安室空无一人。林季常眼神一凛,隐隐嗅到了不安的味道,于是拿出了手机,拨了家中的座机,等了很久,却无人接听。
之前全身心的轻松,仿佛是小小的灰尘,一拂就散开了。林季常进了电梯,叮的一声,竟有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恐惧,心脏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
电梯门打开,看得见拐角的地方,她住的那里,门敞开着。
心脏重重的落回了原地。
有人摔在地上,还不知死活。到处是打斗的痕迹,还有暴力的味道。林季常简单的抓起一个人的领口,瞥见桌上搁着的一杯凉水,甩手浇了了上去。
那人被水一激,醒转过来,却说不出话来,额角可见翻开的皮肉。
其实不必等他亲口证实了,桌上有一支新的电话。此刻忽然震动了起来,在静谧的空间里,突兀生硬。
他接起来,听到那个三年未听见的,熟悉的声音。
其实晚上还有一个私密的小派对。林季常赶到的时候,也不过寥寥几个人,错落的坐在了露台上,低声谈笑。
章殊坐在顾恒波身侧,转过头来招呼他:“司年呢?怎么不带她一起来?”
林季常笑了笑,拿了一杯酒。更多的时候,他脸色凝重,并且不时的查看手表,仿佛觉得时光过得如此缓慢,而他坐立不安。顾恒波招呼侍者换下他已经喝完的酒杯,坐在他身边,显得舒适而放松。
本该是庆祝的时刻,他却难得依然警觉:“你预备对你哥哥怎么办?”
林季常一口饮尽了杯中澄黄的酒精饮料,手指修长,拨弄着杯子,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你是在提醒我穷寇莫追?还是要我小心他破釜沉舟?”言下似乎又有些不悦的意思。顾恒波投降似的举起手,微笑:“算了,当我没说。你们的家事。”
他也不过略略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章殊体谅似的冲他笑笑:“去吧。大团圆。”有盈盈转了身,对顾恒波娇嗔:“你看看,他可真是把司年当了宝贝。连带出来都舍不得。”
林季常低了低头,说不清是不是在笑,又似乎只是掩饰,挥了挥手告别。
深夜,海浪的拍击声如同天神的怒吼,在辽远的天地间恒动如同宇宙的脉搏。大道上疾驰的那一辆车,仿佛是唯一的过客,将车前灯的光束遥遥的打向世界尽头。
林季常最后敲响那幢别墅的大门的时候,咚咚的声音,似是自己的心跳,鲁莽而激烈。这么多年来,唯有这一刻,他抛弃了一切顾虑,仿佛已经走到了人生尽头。
门没有锁,缓缓的裂开一条缝。
林季常往客厅看去,因为水晶吊灯开着,很难让人不注意到那个魁梧的人影,他的哥哥,林季飞。
林季飞坐在沙发上,随意的回过头来,黝黑的肤色,露出洁白的牙齿,却有森冷的感觉:“三年没见了。”
林季常没有说话,抿了唇在他面前坐下,沉声问:“她呢?”
“这么着急?好歹兄弟间也该叙叙旧。”林季飞端起身边的冰水,好似杯里装着的是最烈的伏尔加,“把人带出来。”
楼梯上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林季常并没有回头,他知道他们正在把她带出来。他注视自己的兄长,门外的海涛声逾来愈响,相对应的,他却平静而波澜不生:“你想要什么?林氏?还是关南?”
林季飞有一瞬间愣了愣,仿佛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他微微挑了唇角:“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你死了,所有的都是我的。连你的女人都是。”他一手揽过司年,手臂横过她的颈,微微迫使她抬起头来:“看清楚,这么漂亮的女人,我实在不忍心就这么放了。”
司年的手被缚着,她的目光看着林季常,没有害怕,连惊惧都没有,素白的脸上浮了不正常的淡淡红晕。他回望她,出奇的安定,似乎那一眼,就了解了她全部的想法。最后只是摇摇头,语气宽慰:“别怕。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我本就该过来。”
司年的嘴里塞了毛巾,说不出话来,眨了眨眼,有大颗的泪水,级缓级缓的涌了出来,一滴滴落在林季飞的手臂上。
林季常的右手微微一动,有一瞬间似乎想站起来,可终于还是按捺住了,眼神投向林季飞,语气直截了当:“即便我死了,你拿不到林氏。”他微微顿了顿,有些讥讽,“既然你心里把我当作了死人,你不会不知道有样东西叫做遗嘱?”
其实他们兄弟还是有相似的地方,比如黑得吓人的眼眸,比如坚硬的下颌,比如此刻,林季飞看着弟弟,收敛了笑容,露出锋锐的神气来。
“我们兄弟虽然不亲,可我以为,你还是多少了解我的。你真以为我是要那份产业?”他自顾自的摇头,“不是,不是。我回来,就是为了报复……因为我恨你,我恨你的妈妈。所以我想先毁了林氏,再来毁了你。”
“不过说起生意上的勾心斗角,我好像还真的不是你的对手。三年前输了一次,到现在还是输。幸好,你还有个女人……”
他的手臂粗壮,示威般的拉扯司年的长发,就像她不过是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
“好了,现在把你的勃朗宁拿出来吧。我知道你一定带着它,弟弟。”
林季常一愣,却毫不犹豫,拿出了那把枪,倒转了枪口,扔到了一边。其实他带着这把枪,并不是自卫,只是习惯——这幢别墅的周围全是林季飞的人,他不会不知道,一把防身用的枪,其实毫无用处。
轻轻的声响,三个人的目光都被金属撞击地板的声音所吸引。
林季飞啧啧的叹了口气:“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是谁教你拆卸枪支的?”
他们似乎都有闲情在此刻聊天,虽然林季飞的手依然扣着司年,可林季常倒坦然的坐下来,微笑:“你。”
“是啊……你的天分真是比我好。不光是打理林氏,连射击和玩枪,总是比我有一手。”林季飞话锋一转,“所以我不会不记得,你也算是神枪手。枪还是还给你。我想看看,这么多年,你退步没有。”
他站起来,将司年推给身边的人,然后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了那把勃朗宁,检查了里面的弹药,又丢还给他:“来,试试。”
他拿手比了一支枪,对着自己的右手臂做了个动作,又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这么近的距离,你不会失手的。别怪我狠心,一枪杀了你是爽快,可是我舍不得。不让你废了自己的手臂,我又不放心。只能让你自己动手了。”
枪支从茶几的一端滑向了另一端,发出“嗤”的声响。
林季常用手扶住了,若有所思。
他们都在微笑,却又冷冷的对峙,连目光的碰撞都有汹涌的杀意。
林季飞站在司年身前,一脸轻松:“我知道你在衡量距离,先杀了我,再救她。不过,如果你真的爱她,我劝你还是算了吧……我倒地需要一秒钟,足够别人开枪了。”
林季常拿起了枪,掂了一下,微笑:“不是。我只是在想,要废自己的一条手臂不是难事,要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失态倒是划不来。”他看得到司年呜咽了几声,挣扎了一下,却只是将枪口抵在自己的右手臂上,不浓不淡的安慰她:“闭上眼睛,不要看。”
“砰”——
闷闷的一声,可以想象高速飞旋的金属子弹撞进了活生生的血肉,骨肉四溅。
尽管有了思想准备,可是比深入骨髓还要浓厚的疼痛,几乎切断了自己的神经,让林季常在那一瞬间眼前发黑,坐倒在沙发上。手臂仿佛被切断,又有子弹穿击而过带来的温度,滚热的鲜血滴了下来,指尖没有感觉,只觉得黏稠。
那把枪掉在地上,林季飞眼睛都没眨,站着鼓掌:“果然没让我失望。”
他拿起枪,对着林季常,轻轻扣了下去。
又是一声巨响。
司年满脸泪水,头发挣得四散,眼睁睁的看着那颗子弹直奔林季常而去。
林季常目光异常凛冽,他淡淡的看着子弹飞速而来,时间仿佛在一瞬停止。他想起很多事,他的目光绕过林季飞,看得见司年,也听的见她发出呜呜的哭声。他忽然想起那个云游僧,目光悲悯,说起她的一世二生。可是不论是一世,或者二生,自己始终完整的没有得到过她。
这样想着,又轻轻闭上眼睛。仿佛有小刀划破了脸颊,冰冷的空气,沸腾的血肉,鼻尖几乎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气味,然后又有液体缓缓的滑下来,流到唇间,微甜,些微的腥气。
林季飞回头看了眼司年,笑:“你差点吓到我。要是子弹偏了偏,他可就真的死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拆卸手里的枪支。其实因为连射了两次,枪管已经极热,炙手得几乎捏不住。而他浑然不觉,动作熟练的仿佛示范,取下弹匣、套筒、复进簧及导杆,最后哗啦一声,将所有的部件摊在了桌上。
“教你玩这支枪的时候,其实我一点没恨你。倒是很高兴自己有个弟弟。你还记不记得那段时间?我,你,你的妈妈,我们住在一起。父亲留了一把枪给你,然后我教了你半天,你就学会了。”
林季常的左手扶着右臂上的伤口,唇间早没了血色,脸色苍白,却依然点了点头。
“你妈妈,在你学会的那天下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扇了我三个耳光——她从来都不喜欢我,我知道的。可那个时候,我知道她是恨我。”
“恨我把她的宝贝儿子带进了黑道?还是恨她自己嫁了这样一个男人?”
“火拼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跑进她的房间——其实当时我也怕,不过没有人理我,我就从楼下客厅一个人的身边捡了一把枪,躲在了沙发边上,直到我们的父亲闯进来。他看到我了,可还是也没理我,跑到了楼上去看你们母子有没有事。”
林季飞的语气越来越很,他的手臂一伸,将满桌的机械拂在地上:“那时候开始,我就对自己说,我只能变得比父亲更强。弱肉强食,我真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公平。要是你妈没死,我也希望现在她睁开眼睛看看。”
“林季常,你真以为我念念不忘的是林氏?你以为一个关北让我的投资泡汤了我就会一蹶不振落荒而逃?你和顾恒波联手玩了招反间我就死定了?其实都不是。整个世界被陪搭进去了,我也不在乎。我等的就是这一刻,看着你被毁了,里里外外的都被毁了,我才觉得高兴。”
他粗暴的拉过司年:“或者你要更刺激一点的,看着她被人……”
乐章被奏到了最高潮,每个人都沉醉而迷乱,而乐器的琴弦却像撑不住那样的力道,绷紧之后,啪的一声,断裂开来,最后戛然而止,只剩余音缭绕。
司年只觉得身上拉扯的力道一松,然后那个高大的身子倚着自己,慢慢的软倒在地上。她回头看了一眼,台湾的那个商人手里握着枪,目光直直的看着已经倒下的林季飞,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他真是疯子。”
他的脸扭曲而恐怖,似乎悔恨,又像是痛苦,一手抱住了头:“所有的投资……都这样被他毁了……真是个疯子……”
司年踉跄着跨过林季飞的身体,扑在男人的身上,他的鲜血已经流满了沙发,左脸颊上肌肉狰狞的翻起,可即便这样,他依然记得侧过血肉模糊的左脸,似乎怕惊吓到她,抚慰着对她说:“我没事。”
门外有纷乱的脚步声,林季常单身而来,不记得自己曾经预留下什么布置,他忽然放松下来,那只完好的左手取下了她口中的那块毛巾,低低的说:“不要怕。”
同生同死的誓言,他很久之前就已经对她许下了,即便晚了数年,可是并不曾改变。
司年止住了抽泣,顺从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去看身后,目光柔软而坚定。臂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林季常在失去意识前,缓缓,却执着的问她:“你原谅我了么?”
司年拿出了那本书,静静放在膝上,她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男人,有一丝暖意淡淡的从心底浮起来。
他的伤口已经清理干净,又因为药水中有麻醉的成分,此刻睡得很安稳。
章殊刚刚离开,她不让人看见自己红着的眼眶,又打起精神去处理剩下的事。即便见惯了风浪,她在海边的别墅见到林季常的时候,也吓得失魂落魄,半点也认不出那个血人就是自己曾经俊美挺拔的上司。
如果此刻,有人问司年到底信不信宿命,她是会点头的。因为由不得她不信。章殊进来的时候,她满心的感激,仿佛见到天使。
而最后两个故事重叠起来,到了结尾,来的总是自己人。他或者她,总有一方昏迷不醒,而另一个则陷入攫紧了神经的恐怖中不能自拔。
王先生比起林季飞的疯狂来,似乎毫不逊色,他向那具尸体又开了好几枪,似乎怨毒了很久。他以为将林季常胁迫到了那里,最后必然可以力挽狂澜,哪知林季飞的目的丝毫不在此处,却连累他白白将一辈子的家底赔了进去。最后他瘫软在那里,无人理睬。
她皱皱眉,将那些灰暗从脑海中扫出去,重又将注意力放回了书上。
书上说:
“十五年来我当你离开了呢,还是没有离开?今后的十五年或二十五年里,我也不去想象你死了没有没有死了?从前我从你知道爱不是顶大的,现在又从你知道生离死别也可以很朴素。”
三年,十五年,二十五年,一辈子,生生世世,难道不都是一样的么?
司年默念了几遍,想要微笑,笑意是从心底最深处渗透出来的,阻也阻不住。她好几天都没有睡觉了,可是一点都不困。她看着他被包扎起的脸部,只露出了半边侧脸,却英俊如故。于是记起在机场的初见。那时候自己见到他,刹那间觉得惊艳,倨而凌下的清贵优雅,自然而然的骄傲优越。
她该不该告诉他,其实在榆林失火的时候,自己就爱上那个拽住了自己肩膀的男人。甚至在梦里,都还有他和自己缠绵……可是那样的梦太叫人羞涩,她从来也不敢提起。
她爱上他,用的是全新的身份。可也知道了,他执着于过去那个女子。就像他执着于那个问题,他数年的心结。
怔怔想着,连生死离别都余了一种缠绵缱绻的柔柔味道。
林季常第二天就醒来了,他的眉宇间并不见痛楚,看到司年的时候似乎也并不意外。窗外是个阴天,雨积云浓稠如同透明的海绵,轻轻一拧,就会滴下汁水来。
她喊了医生,然后握了他的左手,因为打着药水的关系,觉得冰凉。
“你要好起来。不然我会愧疚。”
他深深的凝视床边的女子,有些晕眩,视线显得模糊,可最后他反握了她的手:“我知道。”
他都知道,他们相处的日子,他会珍惜。
于是他养伤的日子,她就在他身边陪着。其实都不讲话,偶尔他也会站起来,望着窗外的天气,或晴或雨,然后将自己的衬衣轻轻披在她身上,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熟睡的容颜。他在等她开口,可在她开口之前,其实他得到了答案,
他们彼此都在等那一天而已。可那一天也快到了,就像医生很满意他康复的进度,只说过几天可以出院,章殊亦替他选了一处疗养的地方。
两个月后。
法国。
金黄的秋季。
黄昏的葡萄园里,褐色的枝蔓在藤架上蜿蜒,因为褪去了叶子,枝节苍莽而生冷。这里嗅得到泥土的气味,显得干燥而强悍。园中野草蔓蔓,几乎半人的高度,有风吹来的时候,在草间掀起了层层的波浪,仿佛连绵不绝的灰色浪海。一把躺椅搁在不远的地方,几乎被掩在了风景之中
男人坐在那把躺椅上,右手放在了膝盖上,又盖上了半身的毛毯。他微微眯着眼睛,左手去够身边小桌上的高脚杯。杯子倾斜着,有深红如玫瑰的液体轻轻荡漾了一下,泛着果香,滑到了他的唇间。
此刻膝盖上的小毯往下一偏,覆在了稀稀落落几片梧桐叶上,又带出了黄褐色的尘土飞扬。
手背有病态的苍白,仿佛是死物。他轻轻笑了下,看着身后的护士忙不迭的跑上来,替他拾起了毛毯,又仔细的盖上。
这一天最后的淡金余辉中,护士微微仰头,看了一眼这个中国男人,他的侧脸轮廓深邃,线条俊美。他低头向她善意的一笑表示感谢,就在那一刻,侧过的左边脸颊上,有一条狰狞的伤疤划过,想是痊愈不久,还泛着淡淡的粉色,想必之前曾生生的裂开过肌肉,仿佛将美好劈开。
这样的左脸和右脸,混着丑陋和英俊,神与魔的结合。
即便看护了他足足一个月,护士似乎还是不能适应他的容貌,于是匆忙间转开了眼神,又默默的站在了男人的身后。
男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她说:“那些过去的事……其实你只是在意那时候的我会不会原谅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会觉得,只要一个女人爱着一个男人,就算他千错万错,总也是可以原谅的。何况,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说:“你爱过的那个人真的不在了。就连我也找不回她,不如我们一起放手吧?”
他在她离开之前,执意给她很多很多的东西,多的足够她过好几辈子。他本以为她会拒绝,可是她没有。
她说:“我过得好,你也会安心。”
岁月悠悠而逝,他始终记得自己在暗色深处,看见她的如雪纯白。
到了最后,他终于还是将以前的承诺给她,让她离开,让她安宁。
他很安心,否则目光又怎会如此的宁静而悠远?
分明很年轻,却仿佛历经了岁月峥嵘和沧桑。
正如此刻,有风轻轻流连在脸上,拂过那道伤痕,仿佛情人在向自己耳边低诉。
他安静的闭上眼睛,睫毛很长很柔软,身侧有绒绒的蒲公英,微旋着弧度,正在飞向天涯海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