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我给Cherry blossom man写信。
"Cherry blossom man"翻译成中文,就是"樱花男人"的意思。这是我私下为他取的名字。
Cherry blossom man:
算起来,我们相识已有一年,我无法忘记,我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遇见你的。
那天的阳光,尤如今天般,这么灿然,可我的心情,却坠入了此生的最低谷。
也许我这样说,你会嘴角上扬,就如你惯常般微微一笑,然后在心底嘲笑我。
是啊,说得那么沧桑!什么叫此生?我们相识之时,我只不过是大四的一名学生,彼时彼刻,人生不过刚刚开始。
可那个时候,我显然不以为是。
当我们处于一段岁月里时,我们总会以为,此生,也不过如此了。我不是先知,无法以眺望的高度与人生淡然相对。
是以,彼时彼刻,我无法笑看风云。
你知道吗?失去初恋情人,对一个还未涉足社会的女生,是多么沉重的打击,那个承诺要一生一世照顾我的男生,在毕业前夕却突然告诉我,他不能与我再在一起,他要回他的故乡。
听到这里,也许你会说:那你就跟他去,随他天涯海角。
对,当时我就是这样说的。
但他却回答,你不属于那个地方,冒然与我前去,今后,你定然会后悔。
这么说,看似为我着想,实则是自私回绝。
他若深爱我,又岂会因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斩断现时的情缘,我既然深爱他,又何惧与他共苦?
他爱我,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深。
所以,他以他心度我心,料想我对他的爱,也如此浅薄。
想到这一层,我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甚至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四年来替人家教所赚的积蓄,逃离到那个我们相识的海岛。
我并不知道会在那里遇见你,当我做出那个决定时,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呆到荷包里只剩下回程路费时,再返校。
可是,我竟遇见你。
你或许并不知道,我原来是去年的今天与你相识的。
那天,我一个人坐在近海处的礁石上,将情书一封封摊开,折成小纸船放进海里。
原以为纸船会随着海浪飘到很远处,甚至在另一个我所不知的海边靠岸,可却没想到,一个浪头打过来,纸船便浸湿,翻落于海水中。
我再折,再放,纸船依旧沉没。
末了,我的身侧只剩下最后一张写有情话的信笺。
我流着泪将它折好,再放入海面,可是,在我的期盼中,这只纸船的航程,仍旧如同印在船上的情话所标示的爱情一般,短暂迅忽。
我是真的该放弃了,也许,原本就不该执着。
在我收拾好物什,从礁石上走下来时,发现不知何时,远处多了一名着白衣白裤的男人,他站在画架前,正注视着眼前海天一色的美景,然后在画架前比划着。因为相隔遥远,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远远望见他那略长的黑发,在海风中飞扬。
那个男人就是你,那时的你,倾注全部的精力于你的画中,就连我从你身侧走过,你也置若未见。
我,并不在你眼前的风景之中。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多想象你一样,沉迷于眼前的景色,或当下在做的事情,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想。
可是,那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何等艰难!
一时之间,我无法忘却与我相恋两年的男生。
如今,我要努力回想,才能记起初相识时,你的模样,因为那个时候,你也只不过是我眼前那道风景中的普通饰品而已。
我匆匆看着你,匆匆与你擦肩而过,我们几乎成了彼此生命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过客。
你还记得那天的情形吗,你是真的没感觉到有一位陌生女子从你身侧经过吗?
我多么希望你记得。
但是,如果你已经忘却,我会替你记得。
虽然,那时的景象经过岁月长河的洗涤,越发模糊,但,我会竭尽全力将其记住。
这记得,是为你,也是为我,更是为了我们短短的相聚。
有时,我在想,如此深情记得的人是你,那该多好,你一定会用你的丹青妙笔,将其画成一幅美绝美央的图画。可是,在这里不断回忆的却是我,我的笔拙,只能化成文字来叙说。
然,千言万语,又怎敌得过一幅没有声音的画面来得动人?
PS:今天,我发表了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虽然是在一本不出名的杂志上,但我依然高兴,所有的成功,都是从第一步走起的,不是吗?
我相信,你会替我高兴。
简乐
二00三年六月十四日
我将信纸叠好,装进一个空白信封中,在信封上原本要写收件人地址的地方,写上:九十四。
这是我写给他的第九十四封信。
我正要将信封放进铁盒子里装好,卓可欣推门进来。
"又在给那个男人写信?"她用脚勾住书桌前的矮凳,慢慢拖至面前,然后坐上去,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已经写完了。"
我将盒盖盖好,放回抽屉。
"如果我是那个男人,知道你这样怀念我,一定会感动至深,以身相许。"
"他永远不会看见。"我说。
从写第一封信开始,我就没有打算将信件寄出去,更何况,天涯海角,我能将信寄向何处,斯人又在何方?
"所以我说你无聊嘛,写了信,又不打算寄出去。"卓可欣脱掉拖鞋,将脚搁在我的大腿上,伸了一个懒腰,"有这个精力,还不如写稿拿去发表,赚取银子,然后请我大吃一顿。"
"像你这种情商为零,只知道满足一张嘴的人,永远不会懂!"我白了她一眼。
"我是不懂,所以才能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之后,眼里开始泛泪,"不跟你说了,我得回去继续睡觉,瞌睡虫还未完全从我的躯体里离开。"
"去吧,懒虫,记得关门!"
卓可欣拖着沉沉的步子,返回对面房里,将门重重关上。她是听了我的嘱咐,记得关门,不过关的却是她的房门。
翌日是周末,我履行之前的承诺请卓可欣吃大餐。
"可别挑贵的吃,我只有八十元的稿酬,而且还没拿到手。"我提醒她。
"知道,知道。"
"不过就算我请你吃山珍海味,你也没有福气消受。"看见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我突然想气她一下。
前段时间,我患上重感冒,卓可欣陪我去医院看病,排号候诊时,她用走廊上停放的医用秤量体重,这一举措的直接后果是,她又下定决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瘦身。
"大不了吃完后多运动,把多余的卡路里消耗出去。"她满不在乎地说。
我早该知道,她嚷着减肥,只不过是喊口号而已。
当享用美味时,她会说,大不了过一会儿去健身房做运动;真到了吃饱喝足,需要做运动时,她又会说,还是下一顿少吃一点罢。
如此反反复复,她比去年夏天刚搬进这套寓所与我合住时,胖了许多。
所幸,她浓眉大眼,配搭乌黑的自然卷发,胖一点,只不过更像洋娃娃罢了。
我与卓可欣漫无目的在寓所附近的街上游荡,不知去哪里就餐。
"要选一个餐厅能够刚好花掉八十元钱又不超支,简直是太难了!"她忽然说道。
"没有人叫你一定要吃掉我所有的稿酬,你可以只吃五元钱的盒饭。"
"我多么难得才等到你发表一篇文章,不好好吃一顿怎么行?况且这是有上顿没下顿的,还不知你的下一篇文章什么时候发表,也许又要等上一年。"
她认定我发誓要当一名爱情小说家,是痴人说梦。
"你别小看我。"我不服气地说。
"我并没有小看你,这不过是事实。"
我正要开口反驳,却听见有人叫着卓可欣的名字。
"谁在叫你。"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名西服、衬衫、领带全副武装的男子走在我们身后。
已是初夏,在这个时节还穿着套装西服的人,除却保险公司业务员、房地产经济,IT精英,就只有律师。我几乎能断定,这名男子是卓可欣在律师楼的同事。
"林文夕,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刚与委托人谈完一个案子。"戴金边眼镜,穿西服的男士回答。
"对了,为你们介绍一下,他是我的同事林文夕,她是我的室友简乐。"
"简小姐,你好,久仰大名。"说完,他伸出右手,与我相握。
身为律师的他,可能经历过太多正式场合,所以不知私下里交往,无需这么严肃。我与他正式而又别扭地握手,然后考虑是不是也要回一句:久仰大名。
"你们在逛街?"他问。
"简乐的小说发表在杂志上,所以请我吃饭。"
"恭喜你!"林文夕对我说,而后看了看表,"的确到了用晚餐的时候。"
"你也没有用晚餐吗?要不我们一起?"我觉得礼节上,我应该叫上他。而我更认为,礼节上,他应该说还有事要办,或者说已经吃过,以此回绝。
毕竟,我们只是初次见面。
"那好。"他居然一口应承。
"可我们不知道去哪里。"卓可欣耸了耸肩,将手摊开。
"如果不介意,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林文夕说,"不过,那个地方我也没去过,只是在杂志上看过介绍,好像就在这附近。"
"被杂志介绍的餐厅,一定有它的特别之处。"卓可欣兴奋地说。
"并不只是餐厅,杂志上说,那里地方不大,但很别致,白天是中餐厅,晚七点以后是酒吧,二十四小时营业。"林文夕说。
关于餐吧的种种,他倒记得很清楚。
"店主很有生意头脑。"
"对。"
听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讨论得热闹,我完全没有心情搭话。被杂志介绍的餐厅,价格一定不会便宜,更何况无缘无故又多出一个人来。
我悄悄将手伸进包包里探了探,还好,我带了卡。就算现金不够,也可以刷卡支付。
一直以来,我都不会在身上带太多现金。
"简乐,你怎么了?"卓可欣拍了拍我的肩。
"没,没什么?"为了掩饰心里的不安,我侧过头去问林文夕,"那个既是餐厅又是酒吧的地方叫什么名字?"
"Cherry Blossom。"
"樱花?"
这一刻,我想到我的Cherry blossom man,有这么凑巧的事?我们住所附近有一家餐吧,居然与我为记忆中那个男人取的名字同名。
我突然很好奇这家餐吧,也没有心思再去介意突然多出来的林文夕。
樱花吧的确没有让我们失望。
刚踏足进去,就感觉到一股幽幽的绿意,继而整个人都凉爽下来。仔细看去,原来就餐大厅的中央立着一棵樱花树,巨大的树冠,覆盖至餐吧的任何一个角落,绿的枝叶上,稀疏缀着点点粉红--那是樱花。
背景音乐是一首英文歌,一个略低,带有磁性的男声缓缓传来:
Is 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But I know my answer's in vain
Cause I couldn't be with you
……
我突然爱上了这首歌的旋律。
"环境的确不错,希望菜式也不错。"卓可欣感叹,"不知这樱花树是真是假。"
"当然是假的,真正的樱花树,怎么可能在室内生长?不过,这棵樱花树真的可以以假乱真。"我说。
餐单上的价格,没有我想象中的昂贵,但也不便宜,我们要了四菜一汤。
"你们知道这首歌的歌名吗?"
那首歌在餐吧里低低的,反复播放,看来此处的店主,对它情有独钟。
"不知道。"卓可欣耸耸肩,"我从来不听英文歌。"
"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问服务生或店主。"林文夕说完,就要招手。
"算了。"我止住他。
"为什么不问明白?"
"如果我与这首歌有缘,我自会在不经意间知道。"我说。
"很奇怪的想法,不像我们当律师的,只要有机会知道,就会弄个清楚明白。"
"别理会她,编造爱情故事的人,总有诸多不切实际的浪漫想法。"卓可欣说,"此刻,她也许幻想她的白马王子有朝一日捧着一束玫瑰,唱着这首歌向她求婚,然后再告诉她这首歌的名字。"
林文夕莞尔。
我亦笑了笑,不与卓可欣分辩。
我的王子,也许不会拿玫瑰,而是拿着栀子花吧。
而这首歌的旋律,是那么的忧伤,又怎么可能是求婚之歌。
在灯下,我给樱花男人写信。
Cherry blossom man:
今天,我与卓可欣被人带去一个同样叫"Cherry Blossom"的餐吧吃饭。在那个餐吧里,有一棵巨大的樱花树,可是,那棵树却是假的。
唯有假的樱花树,才会永远缀满樱花。
而真的樱花,从花开到花落,只不过七天时间。
七天,短短的七天,正好是你我从相识到相别的日子。
去年今日,是我认识你的第二天。
相遇的那一刻,我握着一束栀子花,而你,却提着整整一篮。
那天,我蹲在路边,用石块在长满杂草的泥地上挖洞,然后将栀子花花瓣一片片摘落下来,放入洞穴中,打算将它们掩埋。
在一串响亮的铃声后,我听见你的声音。
"你就是在我前面买花的那个女孩?"
我抬起头,看见骑在三轮车上的你。
你换了另一套衣服,但依旧是让我记忆深刻的白,我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认出,眼前的男人就是昨日在沙滩上画画的那位。
你身下的那辆三轮车,除了铃铛是崭新的,其它部件都已残旧不堪。它看上去,与你是那么的不般配,但是,你骑在上面,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以后,我才发现,就算再惊天动地的事,如果让你去做,都不会使人觉得突兀,而只是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在三轮车的后拖车上,放着木质画架与一个大袋子。
大袋子的旁边,是一篮盛放的栀子花。
原来,我们先后遭遇那位在路边贩卖栀子花的老婆婆,怜悯她在烈日下叫卖,于是,我买了她的一束栀子花,而你,买了剩下的全部。
我向你点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我的"工作"。
许久之后再抬头,我发现那辆三轮车还停在我的身侧,而你,正骑在车上,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踏在踏板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花,总是要开残的,萎谢于人前,还不如藏在一个幽暗的地方,悄悄败去。"我对你说。
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将后拖车上放着的那篮栀子花提起来,递到我面前。
"送给你。"你说。
我接过花,还未来得及说声谢谢,你已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离去。
你知道吗?从来没有男人送栀子花给我。
这是第一次,也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那篮栀子花,我舍不得将它埋掉,只是将它放在旅馆的窗台上,默默看着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努力绽放,然后萎谢。
今日再回想,那年那天的你,是想通过盛放的栀子花告诉我什么吗?
时至今日,我伏在案头写信给你,似乎还能嗅到栀子花的清香。是的,它只嫣然过几天就日渐枯萎凋谢,但是,即便连花迹都无可追寻,它的余香,却依旧萦绕在惜花人的鼻尖。
花开,原本就是一种美丽。
而今,再回忆那段失去的初恋,我也只会记得他的美好了。
迟到一年的领悟,不知你会不会笑我傻?
PS:我听到一首情歌,只记得其中几句歌词:
Is 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But I know my answer's in vain
Cause I couldn't be with you
你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吗?我总觉得,你应该知道。不要问我为什么,这可能是女人的直觉吧。
简乐
二00三年六月十五日
装好这第九十五封信,我来到窗边,推开玻璃窗,深深吸进一口外面的空气。
再回望书桌上的铁盒,里面整整齐齐装有九十五封没写地址,只写上编号的信件。九十五封信,几乎十几万字,我是不是真如卓可欣所说,在干一件非常无聊的事?
上班时,我接到卓可欣拨来的电话,约我下班后在樱花吧见面,并说要带来一个"神秘人物"。
来到樱花吧,卓可欣已经早早等候在那里,看见我,她得意地向我招招手。
"我就知道你会来。"
"还有一个人呢?"坐下后,我问她,装作没有看见她一脸的得意。
"也许路上塞车吧,我们先点餐。"
"你不是说这里还有什么古怪,在哪儿?"
"就是那棵樱花树。"卓可欣指了指餐吧中央那棵巨大的樱花树。
与昨天相比,那棵樱花树是有点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不妥,我却又说不上来。
"你有没有发现,上面的樱花突然变多了。"卓可欣给我提示。
经她提醒,我才发现的确是这样。昨天这棵树上的樱花只不过稀疏掩映在绿叶中,而今日,却沉甸甸挂满树冠,枝叶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粉红。
"怎么会这样?"
"晚上你就会知道。"
我知道,她又在卖关子,而当她卖关子之际,我再怎么逼问她,都是徒劳。
"她来了。"卓可欣突然对我说,然后站起身,向前迎去。
我回过身看去,居然看见她。
原来卓可欣要给我的惊喜,是我的大学同学唐心,见到她,我的惊大于喜。
"简乐,真的是你,起初我还不相信,这世界哪来那么巧的事。"唐心拉着卓可欣的手来到餐桌前坐下。
"真是好巧。"我说。
"毕业后,我试图联系你,可是无论给你发短信,还是发电子邮件,总是联络不上。"唐心见到我,是真的高兴。
她大概不知道,我是存心躲着她。
"你们这么熟,我就不用再介绍了。"卓可欣像是促成一段美好姻缘的红娘,坐在一旁心满意足地说。
"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问卓可欣。
"因为她是我的客户呀。"
原来,前段时间,卓可欣的律师事务所接了一个楼盘的案子,每周,她有一整天的时间在那个楼盘的售房处办公,替买房者办理代款、合同等相关事务。
而唐心,就是购房者之一,也等于是卓可欣的客户。
"我们一见投缘,无意间可欣提到你,我就在想,会不会是你,谁知真的这么巧,于是就托她带我来见你。"唐心兴奋地说。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欢喜,我突然觉得,之前我躲着她,不理会她的电子邮件与短信,是我太过偏激。那件事情,根本不关她的事,我又何苦迁怒于她,慢慢与她疏离?
放下心头的纠结,忽然释然,同学四载的姐妹之情一刹那恢复。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问她。
"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当助理编辑。"唐心说。
"你看,我们三个,都是助理。简乐是办公室助理,唐心是助理编辑,我是助理律师。"卓可欣说,"不过,我已经考过律师执照,过几个月,就是真正的律师了。"
"我也是,再下个月就升编辑。"唐心说。
"看来,就我一个人最没出息。"我突然有些气馁。"办公室助理",去掉"助理"二字,就只剩下"办公室",好像并没有往上升的空间。
"怎么会?听可欣说,你在写小说,前段时间还在杂志上发表。"唐心安慰我。
我白了卓可欣一眼。我只不过发表了一篇小说,她就拿着这件事到处说,所幸对方是我的老同学,若换成另一位编辑,那多丢人。
卓可欣看穿我的心思,吐了吐舌头向我解释,"别看我平日损你,其实,我打从心眼里引你为豪,所以才四处广播。"
"改天,我拿一份约稿函给你。"唐心对我说。
"好啊,不过我的小说不知有没有人看。"
"现在的杂志社编辑,都练就一对火眼金睛,稿子好与不好,是否会有读者,读一遍便知。你的稿子既然发表,对方肯付你稿酬,就说明有它的价值,不必妄自菲薄。"
"说得太对。"卓可欣拍手道。
而后,她将手分别搭在我与唐心的肩上,搞怪地说,"努力,奋斗!"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谈彼此的近况,间或聊一些读书时的糗事,待残汤剩羹撤下之时,窗外已华灯初上。
"你不是说那棵樱花树有古怪吗?现在已经到晚上,可以告诉我们了吧。"我问卓可欣。
"还不到时候。"
"要等多久?"唐心也问。
"还有几个钟头。"
"那我们怎么打发时间?"
"玩官兵捉贼的游戏。"卓可欣拿出电话簿,小心翼翼撕下三页纸,在上面分别写上"官"、"捉"、"贼"三个字,然后将三张纸分别揉成小纸团,往桌子中央一丢。
官兵捉贼,其实是个简单的游戏,四种身份任由游戏中的四个人抽取,抽到"捉"字牌的是捕快,他必须向另外三个人提问,从而判断谁是贼。如果捉对贼,那么就由官来惩罚贼,否则,受到惩罚的将是捕快。
我们只有三个人,所以没有兵。
七局下来,我输四次,卓可欣输二次,唐心输一次。每一次对失败者的惩罚,无论是"捉"还是"贼",都是一口气喝掉一大杯白开水。
"不要老是喝水,好吗?"第八局开始前,我提议。
再如此喝下去,只怕我没命看见那棵樱花树有什么古怪。
"好吧。下一局,就由"官"来决定,如何惩治输掉的那一个。"卓可欣说。
第八局开局,我抽到"官",不由得窃喜。
这个"官"字,是张王牌,它表明在这局里,不论是什么结果,都不会是我受到惩罚,相反,我可以决定惩罚别人的方式。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抽到这个字,或许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结果,唐心输了这局。
"官老爷,快说如何惩治这名女贼。"卓可欣笑道,"编故事的人想出来的点子,一定会有趣,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输了的人,请吃这餐饭吧。"我干脆地说。
"简乐,你不要总惦记着荷包里的银子好不好?"卓可欣举双手反对我。
"嗯……要么去街上找陌生人要名片,要足十张。"我略作思考后,想出一个当时我们都认为有趣的点子。
"好好好!"
唐心却有些勉强,"相比之下,我还是情愿请你们吃饭。"
"不要,那一点都不好玩,大不了下一局,我们输了也照这个法子来办。"在卓可欣的央求下,唐心只有迈出餐吧的大门,在夜色中向人索要名片。
"这样玩,会不会过份了一点?"我注视着玻璃窗外稍许有些彷徨无助的唐心,"她在大学可是出了名的文静害羞。"
"人都是慢慢锻炼出来的,你刚开始与我同住时,还不是文文静静?"卓可欣白了我一眼。
我刚搬进那套二居室与卓可欣合租房子时,与现在确有不同。那个时候,我沉浸在感情纠缠之中,无论是无法挽回的初恋还是聚然消失的友情,都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的确是卓可欣的快乐感染了我,让我渐渐鲜活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偶尔,也会如今天般,很疯地玩闹。
也许,人的成长与褪变,是需要磨练的。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这次的游戏,对唐心来说,是磨练,还是际遇。
那个晚上,我们看见了卓可欣所说的"古怪"。
原来,那棵巨大的假樱花树,每晚转钟时分,都会下一场樱花雨。周一到周七,从缀满一树的樱花,到只剩下葱葱翠翠的枝叶。
樱花舞落时,背景音乐仍是那首英文歌。哀伤的旋律与店里欢腾的气氛似乎并不搭调。
许多人聚在樱花树下,他们叫着、笑着、挥舞双手翩然起舞,迎接飘然落下的粉红色花朵。
那一刻情绪的迸发,正如同樱花的花开花落,短暂,却又激扬。
樱花雨渐渐停下,只见最后几朵樱花也纷纷扬扬飘落至地面。酒吧恢复了平日的安静,除却樱花树下那一地落红,人们再也找不到一丝狂欢过的痕迹。
写给樱花男人的第九十六封信。
Cherry blossom man:
原来那棵巨大的假樱花树,也会落花,如果你在夜里十二点去樱花吧,就会看见。
可是,樱花雨带给人的欢笑,终究是短暂的,那么短暂的花开花落,如同我们的相识相别。
但,人生不就是由无数个相逢离别组成的吗?
是以,我曾遭遇了你,又与你别离。
是以,我又能重逢唐心。
还记得她吗?曾经我向你提到过。再见她,我已释然,那不是我的大方,而是怕你批驳我小气。我责怪她,本就是迁怒。
我们聚在一起玩官兵捉贼的游戏,结果,唐心输了。
我是官,我给她的惩罚是去街上找十个陌生人要名片。原本担心害羞的她无法完成,让人吃惊的是,她却在短短的时间里做到。
她告诉我们,她在索要名片时,遇见一大群人,其中一个男人,不仅给她名片,还要了同伴的名片给她。
遭遇帮助她的男人,是唐心人生中的一个相逢吧,也许在一次的相逢之后,会匆匆别离,永不相见,也许会在余下的时光里,为之牵肠。
唐心与那个男人,到最后是牵肠与遗忘,现在无法知晓。
我们的相逢呢?是会牵肠还是会遗忘?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去年今天的我。
那天,我坐在那片海滩上的一块大石头上,无聊地看你画画。是啊,我是那么的无聊,不去海岛另一边的景区,不去观赏美景,只是呆呆坐在这空旷的地方,望着你。
也许,我并不是注视着你,而只是想在这片宁静的海滩上,直面自己的心。
你远远站在我的正前方,专心于眼前的画作,直到黄昏时分,才注意到身后坐着的我。
"居然又是你。"你收拾好画具,走过来对我说。
我站起来,向你道谢,感谢你昨日赠我栀子花。
"你也喜欢大海?"你问我。
你大概觉得在这座海岛遇见的人,都是与你一样,深爱着眼前这片海吧,可你并不知道,当时的我,只是把那里当作避难所。
一个难民,又怎会喜欢避难所?她只会眷恋曾经的家园。
"不算喜欢。"所以我这样回答你。
"你不觉得大海很美吗?海纳百川,能包容一切,是一种胸襟广阔的美。"
"可是,它却包容不了我放出去的小纸船。"我像是在与人赌气。
"哦?"
我于是告诉你,我是怎样折了一只又一只小纸船,怎样将它们放进海里,又怎样目睹着它们被海水吞没,我告诉你所有的细节,却没有对你说,那些纸船,是我用昔日的情书折成。
"你折了一百多只纸船?"你觉得不可思议。
"嗯,我很无聊。"
"很想放走一只纸船吗?"你问我。
我点点头。
我的确是想放走一只纸船,仅仅一只也可以,那盛载着我的愿望。
"我帮你吧。"你转身回到画架旁,从袋子里抽出一张纸,半蹲在沙滩上,就着左膝开始折一只纸船,动作熟练。不一会儿,你折好纸船,向我招手。
"你会游泳吗?"你问我。
在得到我的否定回答后,你将手递过来对我说,"那还是牵着你吧。"
就这样,你牵着我的手,从浅滩向深海走去,直到海水没至大腿,才驻住脚步。
"你看,它马上就要远航。"你弯腰将船放进海里,不停用手浇着海水为它护航,不久之后,纸船真的渐渐远去,没有沉没。
你望着我,给了我一个灿烂的微笑。
"谢谢你。"我望着越行越远的小纸船,真诚地对你说。
如果之前因为栀子花向你道谢,是出于礼节,那么这次道谢,无疑是发自我的内心。
我谢谢你,是因为你替我放走一只小纸船,更是因为你使我明白,凡事,不要轻易就失望。
无论是放一只纸船,还是面对爱情。
并不是纸船不能在海上航行,而是我用来做纸船的信纸太薄,放走纸船的地方不对。
而面对爱情,并不是爱情错了,只不过是我爱错一个相恋的对象。
这都是你教会我的。
如果可以,容我再次说声谢谢!
简乐
二00三年六月十六日
我摊开信纸,在纸上写信。
Cherry blossom man:
还记得属于我们的海鸥么?
那天早晨,我一早就来到那片海滩。彼时,海滩上依旧只有你一个人,只不过这次,你没有站在画架前,而是试图将一只小木船从近海的沙滩上推进海里。
"让我来帮你。"我跑过沙滩,来到近海处,话未说完,已经开始行动。
我们合力将小木船推进海里,缆绳的一端,系在一块礁石上。船随着海浪,起起伏伏,你回过身,从你置放画具的地方,拿出画笔与画夹,还有一袋干粮与饮用水。
"你从哪里找来的小船。"我问你。
"这是我的船,昨天晚上从附近渔民那里买的。"你绕去礁石那一边,跨上去。
"你打算坐在船上画画?"我跟在你身后问。
"嗯,画海岛的全景。"你来到那块系着缆绳的礁石上,蹲下身子拖着缆绳,将小船拉近,然后把画具与装着食物的包放进船身。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不会游泳。"你皱了皱眉说。
这样说,是不是表示你考虑过提出邀请,请我与你一道出海?
"你会吗?"我问。
你点点头。
"那么,我也会。"我立即说。
其实,我并不会游泳。我不知那个时候为何要那样说。也许,我还未从一段已逝的恋情中真正的走出,只觉得生又如何,死又如何,一切听天由命;更或者是,在潜意识里,我已经把你当作值得依靠的人,认为只要你会游泳,我也就是安全的。
我以为,就算我落入水中,你也会救我,甚至不顾性命。
那天,从清晨到下午,我坐在你的身旁,看你描着远方的景色。
小船随着海浪起伏,而你却定力十足,仿佛并未受到影响。
那么近距离又那么长时间地打量你,这是第一次,我注视着你长长的睫毛、闪烁而明亮的双眸、高挺的鼻子、画画时专注的神情……
你是在画画,而我,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我的画布是我的心,而被我画在画布上的,是你。
当你画完画,收拾好画具,正巧一群海鸥点水而过。
"海鸥,你看。"我惊喜地大叫。
"那是红嘴鸥。"你好像什么都懂。
"可惜,这些东西都是稍纵即逝的,不能总带在身边。"我望着海鸥越飞越远,遗憾地说。其实,我是感叹这海鸥,又何尝不是感叹你,感叹我们的相识。
萍水相逢,也许注定要匆匆别离。
回到岸上,已近黄昏,太阳将我们细长的影子,投在沙滩上。
"是不是想将海鸥永远带到身边?"你还记得我那声感叹。
我点头。
于是,你与今夜我所见到的那名小男孩一样,双手交叉,手背向外,左手大拇指紧扣右手大拇指,然后轻轻地,有节奏地挥动其余八根手指。
我望着你,你却对我说,"不要看我,你看沙滩上。"
沙滩上现出一只海鸥的影子,飞舞着翅膀,却无法飞向远方。那是你为我留住的海鸥。我也学着你的姿势,挥动双手,可是,却没有那么曼妙的姿态。
"不是这样。"你握住我的手,轻轻将我每只手除大拇指外的四根手指合拢,你笑着说,"是这样,你方才那个样子,像是淋了雨,掉了毛的海鸥。"
我终于做得像模像样起来,只是,太阳在这个时候,渐渐西落,沙滩上,我们的影子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同着与我们相伴的海鸥,隐了去。
"你以后若要出海,可以用那只小船。"你望着那只系在礁石上,随着海浪飘浮的小船说。
"如果这只船是粉红色,那该多好。"我感叹。
"粉红色的船,看上去多么奇怪。"你笑道。
"粉红色,是我的裙子的颜色,也是樱花的颜色。"顿了顿,我道,"最好在那只船上,还能开满樱花。"
其实那个时候,我只是随口说说,粉红色的小船,如果真的被我看见,我也会觉得好笑。
简乐
二00三年六月十九日
写完信,我开始为唐心的杂志写稿,仔细研究完约稿函,我要投稿的栏目是爱情之旅。
在爱情的旅途上,也许我们都只是彼此的旅伴,有的人,可以相伴完成整个旅途,有的人,却只能在观赏完同一个景点之后,匆匆而别。
凌晨四点,我完成了将要投稿的短篇小说,直到最后,才将小说的题目,规规矩矩写在稿纸的正上方--《樱花七日》。
小说中,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在一座海岛相逢,他们一起度过难忘的七天。
这七天,是属于他们的爱情之旅。
在题记里,我写道:
一朵樱花,从盛开至凋零,不过短短七日。所以在日本有一民谚说:"樱花七日"。爱樱花之人,是爱她花期的短暂。短短七日,开尽嫣然,这种美因迅忽而生,从而使人回味悠长。
放下笔,我却了无睡意,在台灯照射下,交叉双手,仍旧做着那个手势。
海鸥在墙上飞翔,却又是那么的孤单,我伸出手去,想抚摸它一番,可墙上舞动的海鸥身影,在我伸出手去的那一瞬间消失无踪。
它离我那么近,让我随时可以观睹。
可是,它又离我那么远,让我无法触碰。
记忆中的樱花男人,不正如他送给我的与我相伴的海鸥,虽然与我如影随行,但我却是摸不着的,即便时时刻刻可以与我相伴,但这种相伴,却是我一个人吃力地召唤。
最终,我得到的,不过是一个影子。
我打开铁盒子,里面躺着九十九封信。是的,我能确定是九十九封信,但我还是从第一封开始数起,一直数到最后一封。
再盖上盖子时,我在心里提醒自己,明天写下的,会是第一百封。
一百封信,一年的思念,也许一切都该做个了结。
下班之前,我打电话给唐心,告诉她我已经写好稿子,询问是否给她送过去。
"我现在不方便,不如你发电子邮件给我。"她对我说。
"是手写稿,我去邮局寄给你,怎么样?"
"好的。"
约稿函上有唐心的办公地址,是西区一栋出版大厦,据说那栋大厦里,容纳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出版社与杂志社。
我赶在关门前来到附近的邮局,要了一个空白信封,将稿子对折整齐放进去,而后在地址一栏写上:世纪大厦B座0811号《WOMEN》杂志社第一编辑部。
寄完信,拐进邮局边一条小道,打算抄近路去车站,这个时候,听见有人在我身后按喇叭,随即一辆小车在我身侧缓缓停下。
我也驻了脚步,向一旁望去,是林文夕。
怎么又遇见他?不知为何,再次看见他,我会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摸摸放在包包里的银行卡。
"真是好巧。"他放低车窗,对我说。
"是很巧。"我不知道我的笑容会不会不自然。
"你去哪里?"
"回家。"
"我刚好顺路,送你一程?"
本来我打算拒绝,但是上次已经拒绝过他一次,这一次再找理由回绝,痕迹过于明显,何况,凭心而论,他并无过错,就算真是害我损失一大笔钱,也是无心之失。
"那就谢谢你了。"我道,然后绕过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上副驾。
"你怎么会往这边走?"我听卓可欣说过,林文夕的寓所,应该在城南。
"我去海边。"
"海边。"我重复道,回忆起那一望无际的蓝。
"你有去过吗?"林文夕问我。
我摇了摇头。从城东上高速公路驶去海边,只不过一小时的车程,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去过。
"那片海滩的景色很美。"他说。
"有那么美吗?"我任性地以为,只有我在一年前见过的那片海滩是最美的,虽然,它被上岛游览的游客们摒弃,孤独而残旧地呆在海岛的东边,没有人刻意打理,但,那却是我的天堂。
"如果不相信,可以一起去看看。"林文夕说。
他这是在邀请我吗?
过了一会儿,未见我回答,他再道,"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我并非没有兴趣,只不过觉得周末的晚上,与一个不算太熟稔的男人单独去海边,有些不妥。
可是,我亦不愿太早回去完成给樱花男人的一百封信。第一百封信,是完结,也有可能是新的开始,可绕在我心间挥之不去的,却只有淡淡的哀愁。
"叫上可欣一起去吧。"我自以为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立刻掏出手机,拨电话给卓可欣。
可是,电话拨通许久,彼端却没有回应。
怎么办?答应了去,却约不到卓可欣。
这个时候,林文夕将车子停在路边,叫我等等,一个人向街边一家比萨店走去,不久之后,他拿着装比萨的盒子重新回到车里。
"晚餐吃比萨怎么样?我本来就打电话预订了,有你同行,于是自作主张多买了一个。"
"当然可以。"我只有笑着点头。
来到海边,天已经暗下来,林文夕将车停在路旁,左手提起后座上的袋子,右手拿着装比萨的盒子,引着我向海滩走去。
袋子里装着食品与饮料,他从侧面的小袋子里掏出一张桌布,将它铺在沙滩上,然后将食物饮料拿出来,整整齐齐排放在桌布上。
我正要坐下去,林文夕却阻止了我。
"怎么了?"
"用这个垫着。"他递给我一张小塑胶纸,"近海水处的沙滩总有些润湿,用塑胶纸隔着比较好。"
随后,他也拿出一张同样大小的塑胶纸垫着坐下。
"你一定饿坏了。"他把装比萨的盒子打开,递到我面前。
"如果是你一个人来,也是这样在沙滩上摊开桌布,享用晚餐?"我好奇地问。
"嗯。"
"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经常来吗?"看他携带的东西这么齐全,已经可以推断出,他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经常这样。
"平均下来,一个月总会有一次吧。"
"都是晚上?"
"对。"顿了顿,他回问我,"是不是觉得这样有些奇怪。"
"我的确这样认为。"我吃着比萨,口齿不清地说。
"不要只顾着吃比萨,那样会噎着。"他拧开一瓶罐装饮料的盖子,递给我,而后目视前方,"你不觉得,面对大海,整个人都会轻松许多?"
"只是这样?"
"对于我来说,这片海滩只不过是舒缓压力的地方,来这里,也只是为了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够更好的工作。"他笑了笑道,"我的答案令你很失望吧。"
"当一个人或一处景色能使你觉得放松,这表示,你其实是喜欢他的。"
"是吗?"他侧过头问我。
"这是我的观点。"我仰起头,注视着夜空,一轮明月周围,繁星点点。
林文夕顺着我的目光,向上望去。
"月亮又由盈转缺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首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我最喜欢的其实是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时此刻,在我所不知的另一个地方,会否有另一个男人,也在抬头远望?
"下周,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官司要打。"林文夕突然说。
"很难打吗?"
"不算有把握。"
"可是,在可欣眼中,你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的司法界大英雄。"我并没有夸张,私底下,卓可欣就是这样形容林文夕的。
"很多人都这样认为。"
"所以你才会需要一个人来这里舒缓压力,放松自己。"
林文夕低头笑了笑,然后问我,"你知道正义女神吗?"
"好像听说过,但并不了解。"
"她是古罗马神话中的一位主管正义的女神,名字叫Justitia。传说中,正义女神左手持天平,象征法律的公平公正;右手持长剑,象征法律的强制力;蒙着双眼,象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众生平等,应该很难吧。"我说。
"的确很难,但只要去努力,总会有那么一天。"林文夕的语气非常坚定。
我注视着身侧的这个男人,仿佛真看见他左手持天平,右手握长剑,如同正义之神现身。那一瞬间,受到他的感染,我也真的相信,众生平等,不是没有可能。
我长时间地盯着他看,猛然察觉自己的失态,在意识到的那一刻,迅尔抬头望向天边,问他,"你说,正义女神拿的天平,会不会就是天上的天秤座?"
"有可能。"
"你知道天上哪一个星座是天秤座吗?"
"不知道,我没钻研过星座。"
"我也没有找到,不过我可以让你拥有不用仰头寻找的天秤座。"
话落,我拾起身侧的一根枯树枝,就着月光,在沙滩上画起来。天秤座,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是由六颗星星组成,中间的四颗呈矩形排列。
"送给你的天平。"我用树枝指了指我的杰作,对身边站着的林文夕说。
"谢谢你,我很喜欢。"
林文夕从我手里接过树枝,沿着我的笔迹,重新又画了一遍。他的力道比我大,使得天平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可是,更加清晰又如何,终究是沙粒堆成的,风一吹,潮一涨,就烟消云散,不知所终。
Cherry blossom man:
今夜,去了海边,在这座城市呆了差不多一年,这是我第一次去看海。
迟迟不去,是因为我害怕这片海滩的影像代替记忆深处的那片,害怕我会轻易将那片我们曾经相遇相识的海滩遗忘。
而今夜,接受突来的邀请踏足前往,只是因为我已经选择了遗忘。
一年前的我,也许从未想过那样的一个相逢,会使一年后的自己如此矛盾又如此痛苦吧。
那天,我们也曾在沙滩上画画。
我记得你的画很简单,只是一条笔直的线。我问你那是什么。你对我说你画的是海,而那条线就是海天相隔的地方。
"太简单了。"我说。
"你看远处,深蓝色大海与浅蓝色的天,不就是这么简单。"你说。
我望过去,果真如此。
"这幅画送给你。"
"可是,这幅画我却带不走,而且,潮涨潮落,风来风往,也许很快就没了。"
"改天,我再送你一幅能带走,永远不会消失的画。"你安慰我说。
"我要你前几天画的那幅。"我说。
"好。"你微微颔首。
那个时候,我与你都错误的以为,我们的相聚,拥有无数个明天,无数个明天的明天,多到可以让你承诺改天送我一幅画。
我们并不知道,改天,对于我们来说,是多么的奢侈。
"看看你画的什么?"你走过海滩的另一边。
我想画的是一男一女的两个人,他们手拉着手,面向大海而立。可是,因为我的水平实在不怎么高,那两个人,只能说勉强像人罢了。
"你看出来我画的是什么吗?"我的画,连我自己也觉得好笑。
你没有回答我,注视眼前那幅画作片刻后,握住我的手,带着我绕过面前盛着我的画的沙滩,来到海边。我们十指交叉相握,是那么的密不可分,那一刻,面对卷起千层雪的海浪,我只听见我的心跳声。
"你的画,是这样吗?"就这样静静站了许久后,你问我。
我侧过头去,注视着你的眼眸,在那里仿佛看见了自己,然后,我点点头。
你同样注视着我,忽然,你埋下头,给了我深深的一个吻,一阵失措之后,我开始迎合你的唇,我甚至忘了我那失去的初恋,然而,也是那一刻,我像是猛然惊觉般,又推开了你。
其实,我并不想推开你,我……
该如何让你明白呢?
我害怕你的吻,只是一个吻而已,没有其它的含义。毕竟,我们才相识七天,你从没说过你爱我,甚至连"喜欢"二字,都未曾说过。
那么,我该如此定义你给我的那个吻?只是一时的冲动吗?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都是沉默的。
离别之时,我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问清楚,你的吻,究竟代表什么,是冲动、是滥情还是代表你对我的爱?虽然那时,我并没有如现今般强烈的渴望是后者。
你呢?离别的前夕你在想什么?为何你也沉默着?
回过身,我看见你的背影,正从另一个方向离去,白色的衣衫与乌黑的头发,在海风中微微飞扬。
那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
夜里,我在旅馆里接到唐心打来的电话,直至此刻,离别的钟声,正式叩响。
第二天清晨,在那片海滩上,没有你的身影,时光匆匆,我只能选择留下写有联系方式的小纸片给你。
我用石块压的那张纸片,你有看见吗,就在我所画的小人那里。如果你有看见,为何一直到毕业离校,我都没有接到你的电话?
你应该没看见吧!
这样想,我的心会好受些,也只有这样想,我的思念才有价值。
而现今,我的猜测不重要了,你的答案也不重要了,一切都该完结,不是吗?
我应该放弃无止尽的思念,只因这一生一世,我也许再也无法遇见你。
可是,如果我还有问你一个问题的机会,我还是会问你,那个吻究竟代表什么?
PS: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最后一封,我希望是。
简乐
二00三年六月二十日
刚写完信,就听见门外有钥匙响动,而后,门被打开,卓可欣高呼一声"我回来了"出现在我面前,浑身上下,都透着兴奋。
"这么晚才回来?"我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为第一百封信写上编号。
"玩得高兴,就多玩了一会儿。"卓可欣凑上前来,看见我的信,"这么快就满一百封了?"
"这是第一百封,也是最后一封。"
"不打算再发疯了?"她一直认为,我这样写信是发疯。
我不理她,将信装进铁盒里,然后走至床边,弯下身子,将铁盒放下去。
"看来真是不打算写了,居然已经深藏在床底了。"卓可欣抱臂斜靠在墙上,说着说着,忽然噗哧一笑,"你不觉得把东西装进放饼干的铁盒里藏在床下面,是上了年纪的老奶奶才做的事。"
我瞪了她一眼,自顾着躺上床,翻过身去睡觉。
"怎么了,不要不理我嘛。"她走过床的另一侧,像小孩撒娇似的摇动我的手臂。
"究竟谁不理谁?打电话给你,你也不接。"我被她摇晃得受不了,只有睁开眼。
"我怎么会不接你的电话?"
"你自己看手机。"
卓可欣为了证明自己无辜,迅速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翻看一番后吐了吐舌头。
"对不起,我把手机响铃调成了震动,所以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于是告诉她,我与林文夕一起去海滩的事。
"原本一切还好,谁知回来的时候,我竟在他的车上睡着了。"
"能在一个男人的车上安然入睡,应该是他能给你安全感吧。"卓可欣咧嘴一笑,"至少你深信他的为人,认为他绝对不会性侵犯你。"
"如果让你前一天晚上通宵写稿,我估计把你扔进垃圾堆里,你也能梦周公。"我没好气地说。
"你会不会是为了林文夕,才决定将第一百封信作为绝唱?"
"怎么会?"
"怎么不会,林文夕也是很有魅力的男人,你不知道在我们那层楼里,有多少女孩子为他着迷。"
"每个人的欣赏角度不同,不可能所有女孩子都爱上同一个男人。"不可否认,林文夕的确有他的魅力,在他告诉我Justitia的那一瞬间,我几乎也为他着迷。
"难道你们去海边,只是吃东西?"
"还能干什么?"
"海边是浪漫的,却被两个无趣的人糟蹋。"她像是为那片海滩打抱不平。
"下个周,你们事务所是不是有一场重要的官司要打?"
"对,你怎么知道。"
"林文夕告诉我的。"
"那个官司的确麻烦,不过,只要有林文夕,什么都不成问题。"
"如此信任他?"
"不只是我,我们事务所的所有同事都非常信任他,再棘手的官司,只要他出马,立刻能摆平。"一提到林文夕在工作方面的业绩,卓可欣满脸都是骄傲,说到"摆平"二字,不仅手一挥,配合好动作,连音调也高了八度。
她的骄傲,是因为有这样一位同事,有这样一位上司吧!
可以料到,律师事务所的其他同事,都如她这般,将林文夕当成神,认为他们自己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只要林文夕一出手,立刻迎刃而解。
却不知,神在云端,却是寂寞的。
他只有等到周末,一个人去海滩,舒解压力。
"在想什么?"卓可欣摇了摇我的身子。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的信任对林文夕或许是一种压力。"
"会吗?"她略作思索,而后装作不解的样子问我,"咦?你怎么突然如此关心他?"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朋友之间也可以互相关心。"
"什么时候你们成了朋友?之前你不是很讨厌他?"
"当律师的,一定要这样咄咄逼人,将人问得哑口无言才罢休?"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唯有使出杀手锏。以往每每使出这一招,卓可欣就会向我道歉。
"看来林文夕对你不是这样。"死丫头这次并不乖乖就范。
细细想来,私底下的林文夕,的确不会在与人争辩时,使出律师的看家本领,把人逼向死角。
也许这应了一句俗话,满罐水不荡,半罐水连荡直荡。
卓可欣就是半罐子。
我闭上眼睛,装作很生气,不去理她。
"小气鬼,又生气啦。"卓可欣小声咕哝道,过了半晌,见我还不理她,于是扑到我身上,抱着我道,"起来,陪我说话嘛,我把林文夕往你身上推,还不是想让你早点忘了藏在信件里的男人。"
"我也是为你好,那个男人对你来说,是镜花水月,可林文夕不是。"
原来,就连卓可欣也知道,樱花男人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缥缈的影子,可见,我决定用第一百封信作为思念的终结,是多么的明智。
"你对林文夕,可以由讨厌变为关心,如若还有机会相处下去,说不定会发展为更深层次的关系。"卓可欣见我没反应,接着道。
"忘记一个人,并不一定要用爱上另一个人作为代价。"我终于睁开眼。
"可那却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当年你还不是因为爱上那个男人而迅速忘掉初恋男友?"卓可欣脱掉鞋子,睡在我身边,"今夜我跟你睡吧。"
"难道不洗澡。"
"一会儿再去,先跟你聊聊。"她面朝天花板,双手枕头,"你说,你与林文夕究竟有没有可能。"
"恋爱好像是两个人的事吧,我说有没有可能,都是空谈。"好比我对樱花男人,我用一年的时间去思念他,去记住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可是,那叫恋爱吗?
"我搭过林文夕的顺风车许多次,他从未邀请我与他一起去海边,而且据我所知,我们事务所的所有女性,都没有得到过垂青。由此可知,他对你并不是没有好感。"
"随缘吧。"我轻叹一声道。
闭上眼睛,我却看见穿白衬衣的樱花男人与着黑西服戴金边眼镜的林文夕同时向我走来,接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转身离去,而林文夕却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简乐。"在我快要睡着之时,我听见卓可欣叫我的名字。
"什么事。"
"你真的只用了七天的时间,就爱上那个男人?"
"当时不能确定,事过境迁才知道,原来我早就爱上他。用一句词来说,应该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卓可欣显然听不明白文绉绉的句子。
"这是纳兰容若悼亡词里的一句,他追忆与亡妻相处的件件小事,最后才明白,当时以为的寻常小事,原来是这般刻骨铭心。"
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完全可以借用这句话来感叹。
因为,我也是在与樱花男人分别以后,才发现,彼时彼刻,我应该可以多了解他一些。
若非当时以为那只是一个寻常的相逢,我又怎会不告而别?
固然是唐心的电话促使我着急离开海岛,但换作今天的我,一定会在那片海滩上等到他,亲口与他道别后再回学校。
就算那个电话的内容是真的,我的毕业证真有问题,我相信,迟一点回去,也是能够解决的。
一切的一切,只因当时的我并不明白,失去他的行踪,对我的影响,会如此深重。
现在的心情,有怀念,有惆怅,更多的却是追悔。
原本,我能够不与他失去联系。
原本,我不必在此时感叹,当时只道是寻常。
迷糊间,听见卓可欣在我耳边感叹,"当时只道是寻常,那我们都要在当时就珍惜,而不是事后去感叹。爱情啊爱情,真是可爱又恼人的玩意。"
"我看了你的《樱花七日》。"这天上午,唐心到我们公司所在的大厦办事时,对我说。
"你觉得怎么样?能不能刊用?"
"我很喜欢,但是能否刊用,还要等主编审核,过几天才知道结果。"
"可能性大吗?"我满怀期待地问。
"如果是以前的主编,应该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但最近我们换了新主编,新人新作风,他的口味我并不清楚。"她据实回答。
"上帝保佑。"我双手合拢,闭上双眼,作虔诚状。
我是典型的临时抱拂脚,平日,我是不信上帝的。
这世间,应该没有上帝吧,如果有,那也应该是铁石心肠的上帝,否则,怎忍心看着天下间为爱而苦的悲情男女,却无动于衷?
唐心还有事要办,匆匆与我道别,在走进电梯前,她问我,"这篇小说,如果让你接着写下去,男主角与女主角最后能相逢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缘份的事,谁都说不清楚。"
能否相逢,也许真要问不知是否存在于世的上帝吧。
"你看你的故事编得多好,虽然在阅读过程中,我一直提醒自己,这篇小说纯属虚构,但还是禁不住陷进去,以为真有那么一对男女生活在我的周遭。"
我微微一笑,不作回应。
我能回答什么?难道告诉她,故事不是编出来的,里面的女主角,正站在你对面,方才,还怀着复杂的心情,给了你一个微笑?
唐心以为我的沉默,是因为仍旧担心稿子能不能发,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她给了我一个临别前的安慰,"不要太紧张,就算不行被退稿,还能再写再投,我相信你的能力。"
唐心不懂,我紧张的并不是稿子能否发表,而是这篇稿子能否发表。
曾经的我,投稿无数次,也被退稿无数次,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紧张,这般在乎。
我多么期望这篇写有我与樱花男人故事的小说可以发表!
茫茫人海中,我想与他再一次巧遇,却害怕我们的缘份不够,但这篇小说若能发表在发行量极大的《WOMEN》杂志上,情况就会不同。
也许某天,他会在无意间翻到。
只要他能看见,就一定知道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是谁,只要他想见我,向杂志社打听我的联系方式,绝对不是难事。
来到窗前,目送唐心在楼下乘计程车远去,我抬头望向蔚蓝的天。
这同一片天空下的那个男人,会明白我的苦心吗?
中午,我在快餐厅吃完盒饭,顺便去书报摊看看有没有新的杂志。
因为来过太多次,公司楼下卖报刊的男孩子已经认识我了。
如果我没记错,男孩子名叫石开,是T大大三的学生。
听公司的同事说,他父母早亡,靠奶奶守着这个报摊将他养大,供他读大学。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别的男生在打电脑游戏,在校园里风花雪夜之时,他却坐在这里替奶奶看着报摊。
"你常看的几种杂志,新一期都还未到。"他记得我经常购买的是哪几种杂志。
"哦?"
"随便看看其它的杂志吧,说不定也有你想要的。"
我在报摊前呆了几分钟,翻看几本杂志的目录,却发现这些杂志里,都没有适合我投稿的栏目。
离开之时,不免有些失望。
"这是一本杂志的试刊号,送给你。"石开突然叫住我。
我转过身去,看见他从一沓周刊下取出一本装祯精美的杂志,名字叫《WE》。他将赠送的试刊号藏得那么深,应该是专门为我留的吧。
"这怎么好意思。"我接过杂志,却还是要客套一番。
"你买杂志通常不让找零,应该是我们不好意思才对。"他很有诚意地说。
看他这样,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以往不让他找零的,只是是一毛、两毛的小数字,充其量,也不过几元钱。
不过,有人向我道谢,心里还是美美的。
这句道谢的话,应该让卓可欣听见才好,看她以后还会不会说我小气、吝啬、斤斤计较,平日里,我只是节约而已。
回公司的路上,我边走边翻看赠阅的《WE》杂志,第一感觉就是,这本杂志气质不俗,从封面设计到内容的排版,都显得落落大方,不输给任何一本国际知名刊物。
如果日后,我能出版自己的小说,请这位能人设计封面,应该是不错的主意。
我于是好奇想知道杂志的艺术总监是谁。
翻到目录页一看,艺术总监后面,写着"倪天行"三个字。
倪天行,逆天而行,这个名字很有趣。
觉得名字有趣之余,也觉得自己有趣,我凭什么认为某天可以出版自己的小说?如今,就连投稿给杂志社,也会遭遇退稿。
痴心妄想一番,就算日后能出版,人家作为杂志社的艺术总监,何来时间为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设计封面。
自嘲的同时,目光往下扫去,发现《WE》杂志的办公地址,居然与唐心的杂志社在同一座大厦里。当然,这并不算巧合,因为那座世纪大厦本就是出版社与杂志社的聚点,使我讶异的是,《WE》杂志社与《WOMEN》杂志社,是在同一楼层。
真是好巧!我在心里叹道。
回到公司,我拨电话给唐心。
"你应该知道新创刊的《WE》杂志吧。"我问她。
唐心愣了片刻,才道,"知道,他们与我们在同一楼层办公。"
"我方才去买杂志,看见这本杂志的办公地址与你们杂志社地址只是房间号不同,觉得真凑巧,于是拨电话告诉你。"我随手翻了几页杂志,接着说,"这本杂志看上去很有品味。"
"你也觉得不错?"
"嗯,不知他们的艺术总监是何方神圣。"
"也是一个头,一双手,一双脚,不会是三头六臂。"
"你们在同一层楼办公,进进出出有没有遇见过?"不知为何,我居然有些好奇。
"嗯……有遇见过吧。"
"他看上去应该不错吧。"我觉得能主导设计出如此精美杂志的人,一定是位风度翩翩的男士。
"嗯……还可以吧。"顿了一会儿,唐心道,"不能跟你聊了,我要去复印稿子。"
结束电话后,我利用中午的空闲,仔细阅读《WE》。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多想,为何唐心说话时会吞吞吐吐,亦认为,倪天行只是《WE》杂志的艺术总监,仅此而已。
可是,就算我是先知先觉,就算我心思缜密,又能改变什么?
"男人不主动时,一定要女人主动吗?"那个晚上,卓可欣爬上我的床问我。
我被她吵醒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如果两个人都不主动,如何能在一起?"
回答完毕,待了许久,却不见卓可欣回复,难道她睡着了?我翻来覆去,试图重新入眠,最终却以失败告终。面朝天花板,我越想越来气,死丫头,无端端跑过来问一句话将我吵醒,自己却熟睡过去!
我终于忍不住在黑暗中踹了卓可欣一脚。
"哇,你干什么。"她大叫。
"你在干什么?深更半夜将我吵醒,自己却去梦周公。"
"我没有睡,我在考虑作战方案。"她委屈地说。
"作战方案?"
"既然要主动出击,肯定要有一套方案才行。"
"对谁作战?那个由你带去看房的男人?"我记得自从那次看房之后,她时而会有些莫名其妙地感叹。
"嗯,明天我带你去看他。"
第二天清早,卓可欣很早就将我从床上拖起来,说是带我去见那个人。因为昨夜的失眠,我被她叫醒之时,感觉整个人都浮在空中。
"为什么这么早?"我不满地问。
"跟我去了你就知道。"
她带着我来到一个居住小区,然后绕进一栋楼房前的花园里,从她对这里地形的熟悉程度可以判断,她一定经常造访。
"你们每次都约在这里见面?"我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是居民区楼前的小花园?这里人来人往,并不是约会的好去处。
"不是,除了公事,我与他从没有私底下约会过。"
"那……"
还未等我说完,卓可欣立刻用报纸遮住脸,小声叫道,"他来了,他来了。"
"在哪里。"我问。
"就是那个穿深蓝色运动衫的男人。"
我在视线范围中寻找一抹蓝色,很快就看见那个男人,由于隔得太远,看不清楚面容,只能隐隐感觉到那个男人的轮廓分明,线条粗硬。
"他每天清晨这个时候,都会出门跑步。"卓可欣说。
"看来你经常在这里偷窥。"我一把扯下她用来遮住脸面的报纸。
"你干什么,他认得我。"她迅速夺回报纸。
"已经走远了。"我好气又好笑地说。
"走,我们跟上去。"
卓可欣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握着她用来作掩护的报纸,匆匆向前行去,转过拐角,却已不见那个深蓝色的身影。
"不见了。"她前后左右张望许久,才失望地说,顺手将报纸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他是运动员吗?"我想起那个男人的体型衣着。
"以前是,还在全运会上拿过奖,不过,他现在是运动器材公司的金牌销售。"一提到有关这个男人的事,卓可欣就止不住话题,"我打听过,他的销售业绩非常不错,否则,怎能在市中心买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
"他叫什么名字?"
"施文。"
"斯文?我觉得他可不斯文。"
"哼,人家是文武全才。"卓可欣露骨地维护。
"你的作战方案是怎样?难道就是每天清晨来这里,目送他穿过小区去跑步?"
"当然不是,我打算花一、两天的时间跟踪他,摸清他的生活习惯,然后再制造一些巧遇。"
"就凭你?"我着实不相信卓可欣拿着一张破报纸,就能完成跟踪,"你不如去请私家侦探。"
"私家侦探,我怎么没想到?"我只是随口说说,谁知卓可欣却当真,她两眼冒光说道,"只要能查清楚他每天的作息表,我就可以碰巧与他在街上遇见,或者在咖啡馆与他巧遇,甚至我们的口味都会相同。"
"太谢谢你了,简乐,事成之后,我请你吃饭。"她越说越兴奋,忍不住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正值夏日,她扑在我身上,让我感觉粘乎乎的,我赶紧推开她。
她并不在意,依旧畅想着美好未来。
可是未来,又是怎样的呢?真能按照计划一步步完美实现?
那一刻,我禁不住叹道,如果人生,真能按照我们的方案去实施,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若真能那样,我的方案会是怎样?
下一步,我又该与谁相逢巧遇?
事实证明,人生是不可能计划的,在那一天,我遇见的第一个熟人,是林文夕。
"你也来看电影?"他问我。
他这样问我时,我才注意到,这座商城的顶楼,原来是一家影院,而这段时间,正是某位已故巨星的纪念专场,巨幅电影海报,挂满了二楼的广告牌。
"我在等人。"
"等谁?"
等谁?当然是等卓可欣,回家之后,她就四处打听私家侦探社的电话,却一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最后灵机一动,想到因特网,于是拖着我来到这栋大厦地下一层的网吧。
陪她上了一会儿网,我觉得气闷,出来在外面候着,没多久,便遇见林文夕。
可是,我却无法告诉林文夕我等的人是正在上网的卓可欣,万一他追问卓可欣为何上网,我又该如何回答?告诉他那丫头为了调查某个男人的日常起居,所以在网上寻觅私家侦探?
这万万不可!
"我想那个人不会来了。"我装模作样看了看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
"那岂不是太巧,刚好朋友送给我两张电影票,我正愁一个人看是浪费。"他从钱夹中抽出一张票放在我手心,问道,"介意与我一起去看吗?"
这么多巧合,难道我与他真的有缘?
望着他诚恳的面容,我正想点点头,却想到在地下一层上网的卓可欣。我走了,她怎么办?
这个时候,手机铃响起,我向林文夕说了声对不起,走到另一边接听。
"简乐,是我,可欣。"对方的声音显然是捂着嘴发出来的。
"你在哪里,出来了?"我将手机贴在耳边,四处张望。
"你别找我了,我刚上来,看见林文夕,于是躲在角落里。"
"为什么要躲着他?"
"我懒得向他解释我在这里干什么。"
"可是,他约了我去看电影。"
"那你就去,我先溜了。"
"喂……"还未等我说完,电话那边已经传来嘟嘟声,说溜就溜,她还真是言必行,行必果。
我收起手机,回到林文夕身边。
"我的朋友告诉我说,她不能来了。"我告诉他。
"正好,我们去看电影。"林文夕让我稍等片刻,一个人踱向一旁卖小吃的小店,再回来时,他的手里捧着两捧爆米花,外加两大杯可乐。
他显然不常买这些东西,所以拿着零食的样子,显得有些笨拙,我望着他越走越近,心里思量,这个模样,若被他在律师楼的同事或者委托人看见,不知作何感想。
想着想着,我禁不住偷笑。
"你在笑什么?"
"没……没什么。"我强忍住笑意,与他一道向直达电梯走去。
今天放映的是一部爱情片,女孩深爱的男友在一次意外中失去生命,她思念他,于是来到男友生前租住的房子里住下,却无意间遇见与已故男友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影片中,女孩子在失去爱人后的难过,我感同身受。
失去樱花男人,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他们是死别,我们是生离,但却都是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剧中的女孩,要比我幸福,她在最后遇见了与已故男友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感情最终有了寄托。
而我,我的寄托在哪里?
我正抹着泪,从身旁递过一袋纸巾。
"用这个吧。"林文夕对我说。
泪眼中,向侧面望去,他也正凝望着我,那一刹那,我仿佛回到海滩,回到与樱花男人临别的那一天。那天,我与樱花男人也是这样互相凝望着,然后,他给了我深深一个吻。
这个时候,电影里的音乐响起,居然是我在樱花吧里听过的那首英文歌。
Is 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But I know my answer's in vain
Cause I couldn't be with you
……
"这首歌……"我望着银幕欲语还休。
"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缘份?"林文夕问。
"缘份?"插曲随着影片情节的发展,慢慢隐去,"可是我还是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其实,我已经知道这首歌的名字。"他正打算告诉我,我却阻止了他。
"不要告诉我,这还是太刻意。"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觉得时候未到吧。"
我喃喃道,到最后,声音小得连自己都无法听见,林文夕也应该没听到吧,但他没有再追问下去,作为律师的他,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时候未到?在这个时候,我还在等谁?
难道潜意识里,我还在等待由樱花男人来给我一个答案?
为什么我不能像剧中女主角那样,给自己另外的机会,却要在一年前的回忆里,渐渐迷失自己。
"对不起,方才我失态了。"走出放映大厅,我对林文夕说。
"女孩子为动人的故事流泪,应该是真性情吧。"
"电影就是电影,终究是虚构的,无论中间的情节有多么曲折反复,结局总是大团圆,而在现实生活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有些嫉妒影片中的女孩。
如果可以,我也情愿活在虚拟世界中,最终由别人给我描绘一个圆满的结局。
"不敞开心扉去接受,不去相信,如何知道大团圆的结局不可能出现?"林文夕淡淡地道。
他的话里,仿佛另有深意,难道他已经洞悉一切?
"一切早已注定,幸福并不会随着我们的相信而到来。"我坚持自己的观点。
"但没有一颗企盼幸福的心,她就永不会降临。"
"律师终究是律师,平日掩饰得再好,一到关键时刻,还是忍不住拿出法庭上打官司的功夫与人争论。"我辩不赢,只有出歪理。
"不是忍不住,只是因为在乎。"林文夕说。
"争论的结果如此重要?"我问。
"只是在乎争论的对象。"他低声说。
争论的对象,岂不是指我?我装作没听有听见,望了望天,又神色颇不自然地望向他,"今天的天气不错呢,不知晚上会不会有星星。"
"是啊,也许今天,我们在夜空中,会望见天秤座。"
他居然还记得我所说的天秤座。
"我请你吃饭吧。"我突然说。
"你已经请我吃过好几次饭了。"
"可是,你也请我参加你们事务所的聚餐,方才,又请我看了如此感人的一部电影。"
"一定要算得这么清楚?"
"还有别的原因。"
"愿闻其详。"
"吃饭时再告诉你。"
我带着林文夕来到我平日经常光顾的小餐厅,点了几道非常普通的炒菜,然后告诉他,我为什么非要请他吃这一餐饭。
"不要觉得我请你吃饭不好意思,其实,这次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请你。"
"你的意思是……"
"前两次,我都不是自愿的,事后,还暗地里诅咒你害我花了那么多钱。"
"难怪前段时间,我的耳朵总是发烫,原来有人私下在骂我。"林文夕有些尴尬地说,"不过,你是不是太直接了一点。"
"我只是想用这个方式向你道歉,既然做朋友,不是应该坦诚相待?否则日后与你相处时,我总会觉得对不起你,我曾经居然因为请你吃饭,而那样讨厌过你。"
"这样说,是不是表示你现在不再讨厌我了。"
我点点头,"如果我讨厌你,就不会与你一起看电影,我这个人爱憎分明。"
"那我岂不是也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林文夕忽然笑道。
"什么事?"
"我也卖个关子,稍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再告诉你。"
吃完饭,林文夕开车载着我向城东行去。我坐在车中,第一次发觉林文夕的私家车与众不同,在他的车里,没有挂饰,没有平安符,甚至没有一点属于他的气息。
"你的车与出租车没两样。"我说。
"很多人都这么说。"他笑了笑。
"你不觉得至少你得在这里挂一道平安符,绣上'出入平安'四个字?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我指了指车顶,对他说。
"出入平安,应该是亲人或爱人的祝愿,自己买一个挂在车上,仿佛没有什么意义。"
"朋友也可以祝福你呀,改天我编一个送给你。"
"你会编织平安符?"
"当然,可不要小看我。"我得意地说。
"那我先说声谢谢。"
车子一直向东行,到了城郊,我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是那片海滩。
他有什么事,需要去那里向我"坦白"?
来到海滩,我与林文夕肩并肩向那日野餐的方向走去,即便是白天,这片海滩也并不热闹,远远望过去,只有几对情侣在海滩上漫步。
"许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到这里来。"
"即便是白天,这里也并不热闹。"
"因为附近有另一片海滩,比这片海滩沙子更细腻,风景更美,一般人都愿多行半个小时,去那边。"林文夕说。
"那些人并不知道,在这边,或许景色稍逊,却可得到更多的宁静。"
"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林文夕忽然停下脚步,望向我,那神情仿佛在问:简乐,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懂这个道理吗?我亦在心中询问自己。
或许对于风景来说,我懂得选择面前的这片海滩,但面对爱情呢?我会不会舍近求远?
"你看。"林文夕指着远处的一片沙滩对我说。
顺着林文夕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我看见我画的那座天平。它居然还呆在那个地方,没有因为潮涨潮落消逝无踪,每一笔,都那么清晰,相隔甚远,亦能清楚望见。
"怎么会这样。"我跑上前去,仔细查看一番后,兴奋地转过身来,对林文夕挥手道,"快来看,这座天平居然还在。"
林文夕望着我微微一笑,依着平常的速度踱过来。来到我面前,他扶住我的肩,使我面对着他,很认真的对我说,"能听我坦白吗?"
我被他如此认真的神情吓住,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只是同样望着他,木然点头。
他却没有立即说下去,而是蹲下身子,拾起一根枯树枝,来到那座天平前面,依着原有的轨迹一笔一笔,熟练地跟着画。
"本来这座天平在许久以前就会消失,但如果有一个人,天天来这里,天天沿着原来的笔迹画一遍,那就不同了。"他边画边说。
"你是说,你每天都会来这里,依着原有的笔迹重画一遍?"我有些吃惊。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向我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你送给我的东西,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它消失?"
"何必呢?"我感觉到一种无法由我们掌控的情绪自四周升起,渐渐入侵我的体内。这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你应该明白。"林文夕说。
他画完最后一笔,扔掉枯树枝,来到我的身侧。
"接下来,向你坦白另一件事。"他像是鼓足所有勇气,才能说出口。
"那两张电影票,不是朋友送给我的,而是因为我知道这部影片的插曲正是你喜欢的那一首,所以在前几天刻意排队买的。"
"那么,今天在影城外面,我们也不是巧遇?"
林文夕点点头,"是我事先问过可欣,她帮我想的办法。"
他低头轻轻一笑,接着说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大费周折做一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如果非要用一种理由去解释,那么这个理由应该是……"
停顿半晌之后,他才重新启口,"我爱上了你。"
话毕,他牢牢盯着我,期待我的回应。
我不敢看他的脸,只有将视线投向他的胸膛,注视着衬衣上第二颗钮扣。
"这太突然了。"我说。
虽然事前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但没有想过林文夕会这么快表白,我一时不知所措,紧张得连双手都不知放向哪里。
"你不要太紧张,考虑一段时间吧。"他居然反过来安慰我,而后拍拍我的肩,哄小孩似的说道,"我并不急,你可以慢慢想清楚。"
送我回到公寓楼下,林文夕向我告别,我目送着他的身影在小巷中越行越远。也许是因为将选择的权利移交给我,是以,他的脚步看上去并不沉重。
此时此刻,沉重的,是我的心。
如果点头答应,就意味着我终于要放弃一年的等待,此时的放弃,不是决定不再写信,亦不是将装有信件的铁盒子从书柜转移到床底下,而是在心里像剔一根刺一样,将一个男人的身影完全剔除。
唐心荣升编辑,在樱花吧请我与卓可欣吃饭。她考虑周到,知道我们不认识杂志社的工作人员,所以单独宴请,以免尴尬。
我下班赶过去的时候,她们俩人已经在那里候着。
"我们没有等你,先点了餐,不过可欣说这些菜你也爱吃。"唐心说。
"你们做主吧,我可不挑食。"
"你来晚了,否则能看见唐心的男友。"卓可欣说。
"是吗?"我回头张望,"他在哪里?"
"他本来要与我们一起庆祝,顺道看看你们,不过杂志社临时有事,所以先走了。"唐心说。
"他也在杂志社做事,是你的同事?"
"只能说是同行,他就是你上次提到过的《WE》杂志的艺术总监。"
"倪天行?"我冲口而出,不知为何,我对这个名字记忆犹新。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卓可欣觉得有些奇怪。
"倪天行,逆天而行,也许是因为这个名字太有特色的原故,所以匆匆一瞥我就记下了。"我莞尔一笑,向卓可欣眨眨眼,"反正比你的'斯文'要好。"
"'斯文'是谁?"唐心问。
"不要听她胡说,人家名字叫施文,可不是什么'斯文',她就知道给别人取外号。"卓可欣不满得看了我一眼,"就连她自己喜欢的男人,也有一个外号,不过那个外号可动听多了。"
"叫什么?"唐心饶有兴趣。
"'Cherry blossom man',也就是'樱花男人'。"卓可欣回答。
话落,唐心却没有任何反应,坐在对面的她,眼神已经飘向远处,脸上随即现出愉悦的神情。卓可欣也发现不妥,与我对视一眼,一同向后望去。
就是那蓦然回首,我看见这一年多来让我魂牵梦萦的男人,他依旧穿着一身白衣,迈着从容的步子,慢慢向我靠近。
是他真的从我的回忆走出来,还是我眼花?
我揉了揉眼再望过去,那白色的身影的的确确是他,虽然他的皮肤被晒黑,也剪短齐肩的长发,但他就是他,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他,我心中无法释怀的他,不会是别人。
樱花男人,我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正考虑用什么样的方式叫住他时,他也望见我,脸上现出吃惊的神情,却又迅速隐没,目光在我身上稍作停顿,然后飘移开去。
他没有认出我么?
一年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啊。
可是,如若他认出我来,为何又不理我?
我正要起身问个清楚明白,却听见唐心的声音。
"天行,你怎么回来了?"
与此同时,一个果绿色的身影迎向前去,挽住他的手臂,那是唐心。
天行,倪天行,难道我的樱花男人就是倪天行?那么,他岂不是唐心的男友,方才我们谈论过的《WE》杂志的艺术总监?
怎么会这样?
那一瞬间,时间已经凝固,周遭不复存在,我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被掏空,只是木然地瞪大双眼,目送唐心拉着樱花男人回到座位,在我对面坐下。
不,他不再是我的樱花男人,而是倪天行,唐心的倪天行。
他们在对桌窃窃私语,好像是解释原本有事的他,为什么又返回此地。
"对了,忘了向你介绍。"唐心拉了拉倪天行的衣袖,向他介绍,"你对面坐着的叫简乐,是我的大学同学。我记得我向你提过,有一位朋友很欣赏你们杂志的装祯设计,那位朋友就是她。"
这个时候,倪天行再一次将目光投射到我的脸上,直到此刻,我的目光才重新有了焦点。
他的眼神复杂,里面包含许多内容,可我,却第一次感觉到我读不懂。
也许并不是我读不懂他,而是我们相隔太遥远。
虽然,他就坐在我对面,我们的距离,亦是自从上次分别后,最近的一次,但我却感觉到这一桌之隔,是那么的遥远,远到我不能给他一个自然的微笑,因为害怕他会看不见。
也许,更怕的是,他会视而不见。
"你好。"他对我点点头。
"简乐,他就是你口中的'逆天而行',倪天行。"唐心倚在倪天行身旁,对我说。
"你好。"我亦点点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
是啊,除了"你好",我能说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经由他人的口中,知道彼此的名字。
这样知道他的名字,不如永不知晓。
"简乐给你取的外号,你喜欢吗?"卓可欣问倪天行。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倪天行还有一个外号,叫"樱花男人"。
"'逆天而行',这个外号不错。"说这句话的时候,倪天行仍是看着我,在他的注视下,我不得不低下头去。
"呵呵,胡乱给别人取外号,现在不好意思了吧。"卓可欣看着我,一脸幸灾乐祸。
为了掩饰自己,我在桌底轻轻踢了卓可欣一脚,让她以为我在叫她闭嘴。其实,此时我低下头,只是因为不敢与倪天行对视。
我担心在我看不懂他的时候,他已经看穿了我,看穿我眼底的落寞,我的伤心,我的依恋,我的失望,我的痛苦,我的……
我更怕我再多看他一眼,我的泪水,会止不住下落。
我们的菜终于端上来,倪天行却在这个时候看了看表说,"你们先吃,我突然想起杂志社还有件要事需要立即去办。"
"不能吩咐别人?"唐心有些失望。
"换位思考,这个时候也是别人的休息时间。"倪天行拍拍唐心的肩,以作安慰,与我们说过再见后,匆匆离去。
他真是有急事要办吗?
如果真是那样,为何方才还要回来?
如若不是,那是为何?是因为不愿面对我,所以才要逃离?
唐心一直目送着倪天行的背影在餐厅里消失,才移过目光,向我们抱歉一笑。
"他们的杂志社刚创办不久,一切还不规范,总是临时想起还有事要做,不能像我们这样,说下班就下班。"她解释道。
"等一切上了轨道就好。"卓可欣附和。
"正是因为他这样凡事亲力亲为,我才觉得好,并不因为自己是艺术总监,而将手下的美编们呼来喝去,就这一点来说,不知比我们社的那位总监好多少倍。"
听着唐心向我们解释倪天行为何离去,听着她炫耀似的告诉我们这个男人有多好,我的心如同被撕裂开来一般的难受。
只有亲近的人,才能替彼此说抱歉,那是一种权利。
而我,并不拥有替倪天行向别人说抱歉的这项权利,拥有的人是唐心,此时此刻的她,似乎正在向我炫耀。
"遇到这么好的男人,你似乎应该感谢简乐与我。"卓可欣对唐心说。
"为什么要感谢我们?"我问。
"若不是那天,我们陪她在这里玩'官兵捉贼',她怎么会结识倪天行,并且得到他的名片?说到名片,她最应该感谢的人应该是你,那个叫'贼人'去路边找陌生人要名片的鬼点子是你想出来的。"
"倪天行就是那天不仅自己给你名片,还替你找同伴索要名片的男人。"经卓可欣提醒,我立刻回忆起来。对,那天帮助过唐心的男人,也是一身的白。
那个时候,我曾怀疑过他,但却觉得不可能那么巧合,所以没有深究。
唐心点点头,"对,就是他,那天晚上回去整理名片时,我发现他的办公地址居然与我是同一座大厦的同一层楼,而第二天,我与他便在过道里重逢。"
有缘份就是这样吧!即使分别,也会在短时间内再一次相遇。
而有缘无份呢,就是我这样吧。
我一直害怕与樱花男人重逢时,我的身边有了另一个男人,让我无法再去爱他,无法预料的是,我心痛一年,期盼一年,回忆一年,等待一年,结果却是爱人别有怀抱。
"今天其实是双喜临门。"唐心似乎觉得自己过多得谈论倪天行有些不妥,于是转过话题。
"还有何喜?"卓可欣问。
"简乐的文章已经通过主编的审核,将在下个月的杂志上刊出。"
"真的?"卓可欣比我要兴奋。
"何止如此。"唐心将一张容光焕发的脸转向我,"主编还说,从那篇小说可以看出,你的文笔,有成为我们杂志专栏作家的潜质,希望你多多向我们投稿,待条件成熟,我们会为你开专栏。"
"真是这样吗?"我觉得在这个时候,我应该给出一点反应,于是挤出笑容堆在脸上。可是,我却不知道我脸上的笑容,是否带有苦涩。
"嗯,在这一行干了接近二十年的主编,看罢文章还要我问你,你打算写续吗?她很好奇,那对相处七天就分别的男女,最后会不会相逢,能不能相携终老。"
"天!简乐,你真是太棒了,能让他们的主编都成为你的小说迷。"卓可欣显然有些激动。
若非今天遇见倪天行,得知他就是我的樱花男人,我想,这会是双喜临门,而我,也会比卓可欣更激动,甚至有些飘飘然,但此时此刻,我只是用平静的声音说,"也许,她在年轻的时候,也拥有一段美好而短暂的相逢。"
我深信,只有拥有相同经历的人,才会产生共鸣。
"究竟会不会呢?"唐心仍然追问刚才的问题,"这是我升为编辑后,主编交给我的第一项任务,你可得替我认真回答。"
双喜临门,对她来说,也许才是吧。她荣升编辑,又得到爱神的眷顾。这一刻,我看着她,只觉得她的神情里尽是得意,而我望向她的目光,却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会不会呢?其实,答案一直由她掌控。
当初,若非她那通带有错误讯息的电话,我又岂会与樱花男人匆匆而别;今朝,若非是她的引见,我又何尝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倪天行相逢?
我们的重逢,似乎只是为了应一句古词--"纵使相逢不相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而生,只不过,我的泪千行,滴滴回落至心底,没有人能瞧见。
也正是因为不能躲起来痛快淋漓大哭一场,而是要在这里强颜欢笑,心里更是堵得慌。
"你说呢?"我只有反问。
"就我的观点,我们主编的问题真有些多余!既然会重逢,又怎会不相携?"
"不一定。"我说。
"如果是你写,你会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如果是由我主宰,当然是大团圆结局。"我怅然地说,"可是,人生并不是这样,很多人的缘份,只有那么几天,以后,就算再相逢,也会是有缘无份。"
"你写的只是小说而已,不要自己也跟着陷进去。"卓可欣安慰我,继而道,"今天你们各自有喜事,是不是应该都请我吃饭。"
"这顿饭,我买单就是。"我说。
"哦,我们家的铁公鸡,今天怎么这么轻易就让人拔毛,真不可思议!"
我瞧了卓可欣一眼,继续挟菜喂在嘴里,然后食不知味地嚼着。若是平日,我肯定会反唇相讥,今天,我却没有多余的精神。
我并不在乎请吃一顿饭,如果可以,我甚至宁愿用我所有的存款,换取时光倒流。
若是不能回到一年前我与樱花男人相别的那一天,也希望回到多日前与卓可欣、唐心一起玩"官兵捉贼"的那天。
回到那天,我会想办法让自己成为"贼",用自己想出的鬼点子,"惩罚"自己;回到那天,若是命里注定唐心是那一局的"贼",我也会让当时的自己想出另一个用来惩戒"贼"的法子;回到那天,就算我已经想出那个让我无限后悔的点子,我也会忍住不去洗手间;回到那天……
可是,我已回不到那天,即使我倾尽所有家财。
卓可欣的私家侦探,终于为她带来她想要的资料。
这位私家侦探光临我们寓所时,戴圆顶礼帽,灰色的风衣敞开披在身上,手里拿着一把雨伞。
如果将他手里的长柄雨伞看作拐杖,再喂给他一个烟斗,那么,他活脱脱就是从柯南.道尔笔下跑出来的福尔摩斯。
他以为他装扮成福尔摩斯的模样,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私家侦探?这个模样出现在街上,要人不注意都难,怎么去查案?
我突然觉得这位"福尔摩斯"有些面目可憎,也许是我心情一直不好的缘故吧。
私家侦探的造访,却让卓可欣非常兴奋,她搂着我转了几圈,然后挥舞着手里的材料与照片高声大叫,"计划第一步完成,立刻进行第二步。"
卓可欣的第二步计划,是依照"福尔摩斯"交给他的资料,与施文制造巧遇。
我瞅了她一眼,继续写我的小说。
"你怎么不为我高兴?"卓可欣跳到书桌前,抽掉我手中握着的笔,"怎么了你,这段时间一直无精打采,就连林文夕也觉得你有问题。"
林文夕,当这个名字再一次被卓可欣提及时,我都快要忘记,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慎重考虑过,是否让他成为我的男友,我也才忆起,我还欠他一个答案。
"他怎么知道我有问题?"我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时不时会问我'简乐最近怎么样'、'简乐最近还开心吧'这样的问题。"
"也许,他最想问的,是我的答案如何。"
"说真的,你打算何时给他答案?答案又是什么?"
"现在。"
既然已经提起,我不想再犹豫,立刻拨通林文夕的电话,打算给他一个答案。也许这个答案不是他想要的,但我知道,早一刻得到答案,忐忑之心就会早一刻平复。
"我已经有答案了。"电话一接通,我便说。
"是简乐吗?对不起,我正在见一位客户,我们再约时间好吗?"
话落,林文夕匆匆挂断电话。
我有些失望,原以为他会对我的答案满怀期待,谁知最终,还是工作重要,他居然为了见客户,而不留一分钟的时间给我。
"看来,他并不急于知道我的答案。"我挤出一个微笑,对卓可欣道。
"他工作时就是这个样子,天塌下来,都抽不出时间去管。"
"遇见有事业心的男人,对女人来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多女人都喜欢这样的男人呢,我们事务所那几个花痴说,只有男人认真工作时的模样,才是最英俊最帅气的。"
"你也这样以为?"
"事业型的男人不对我的口味,我喜欢施文那种类型,特别是他跑步的样子,特别阳光。"卓可欣取出一张照片,秀给我看。
那张照片是"福尔摩斯"跟踪拍摄的,照片中,施文穿着上次那套蓝色的运动衫,在晨光下小跑,古铜色的肌肤,渗出汗水,在照片中显得闪闪发光,的确非常"阳光"。
"你果真打算制造巧遇?"
"当然,否则我请私家侦探干什么?"卓可欣得意地说,"我看过资料,他每天下午习惯在寓所外的一家叫'美美'的餐厅吃饭,我就去那里等他。见到他,我就装作很惊异地说:啊!真巧,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不如一起吃饭吧。"
"计划听起来很完美。"
"如果你陪我去,就更完美了。"她兴奋地说。
"为什么要我陪?"
"如果我一个人千里迢迢去那里吃饭,好像不合常理,换成两个人,就不同了。"
"谁会觉得不合常理?难道施文知道你住在哪里?"
卓可欣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她歪着脑袋想了半晌,才说,"是呀,他又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怎么会觉得不合常理。"
我好笑地望着她。
是这样吧,某些事,皆因为我们太在乎,所以多想了,我们甚至站在人家的立场上也费思量一番,其实,我们惦记的那个人,根本不会想那么多。
施文如是,倪天行亦如是。
接下来的三天,卓可欣软硬皆施,将我拉去"美美"餐厅。我们每天下午在那里花上三个小时吃一餐饭,直到餐厅里的老板与员工都认识我们了,施文却还没出现。
"那个'福尔摩斯'会不会给你假情报?"回家的路上,我问卓可欣。
"怎么会?他每次的调查都有照片为证。"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照片,指着其中几张对我说,"这几张就是在那家餐厅拍的,右下角印有时间。"
"那就是你与施文没有缘份,否则就不会一连等了三天,连个人影子都没瞧见。"如果不打击她一番,我担心接下来的日子,我还要委屈我的胃,陪她在菜色并不好的"美美"餐厅里用晚餐,并且一坐就是三个小时。
"我只不过等了三天而已。"
卓可欣颇怀深意望了我一眼,潜台词是:你却等了一年多。
她并不知道,等待一年多的我,与我等待的那个人,已经相逢,只是相逢并不能相认,更无法相知。
我何尝不期待下一次的巧遇,可我却没有她那般的勇气去制造巧遇。
我害怕再一次的相逢,只能使我伤更深、痛更深;更害怕,再一次重逢,我会止不住将感情向他倾诉,而他,却无法给我任何回应。
然而,重逢,却不会因为我们的害怕或者是抗拒而姗姗来迟。
周五的上午,我接到唐心的电话,她告诉我,那本刊有《樱花七日》的杂志已经印出来,稿费与样刊,可以在今天一同给我。
"是我寄给你,还是你自己来拿?"她问。
"你寄给我吧。"考虑一会儿,我答道。
挂断电话,怔了半晌,我拿起电话回拨过去,告诉唐心,还是我自己去拿,为了解释为何改变决定,我画蛇添足地说,"刚巧我要去附近办事,顺便自己去取,省得你麻烦。"
其实,唐心并不在意我为何会改变主意,我的解释只是说给自己听,安慰自己。
而我所谓的害怕,所谓的抗拒,在拥有一个相见的机会时,都敌不过我要见他的心。
来到世纪大厦,今天又是小平头保安值班,他仿佛还认得我,并不上前盘问,只是笑着向我点点头,就放我通行。
对于这栋大厦,虽然只来过一次,但我却非常熟悉,因为那仅有的一次造访,我并不是用脚一步步走过,而是用心。
至八楼,出了电梯,我在走廊上站了良久。
因为是中午,不停有人在电梯口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是我想见的那位。这个时候,他是已经去了餐厅,还是仍旧留在杂志社里工作?
向右,是倪天行的《WE》杂志社,向左,是唐心工作的《WOMEN》杂志社,我向右张望半晌,最终还是向左走去,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见到唐心,我取了杂志与稿酬。
"你的小说是本期重点推荐文章之一,你看,这么大的标题印在封面上。"她指着杂志封面上的暗红色文字对我说。
那一串暗红色的文字中,除了"樱花七日"四个字外,还有另一句话--七日的缘份,一世的记忆。
"这是我们主编加的。"唐心解释道,"她说加上这句话,希望有更多的人会看见这篇文章,为其动容。"
"希望如此。"
我盯着那句话,心里叹道,一世的记忆,对于只有七日缘份的人来说,是不是过于不幸?
这样的不幸,于外人,只是一个凄切的故事,许还能骗得两、三滴热泪,可对于当事人自己,却只能是椎心刺骨的经历。
"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的另几篇稿子也已审核通过,我们的主编对你的文章似乎情有独钟,你马上就可拥有自己的专栏了。"
"真的?"我拿着杂志,有些不敢相信。
从以前的艰苦寻觅,不断遭遇退稿,到如今豁然开朗,立刻能在知名杂志上拥有专栏,这个转变,实在是太突然。
真的,如此突兀,犹如我当初在樱花吧见到寻觅思念一年有余的倪天行。
凭心而论,若不是唐心的引荐,我又何来如此好的运气,能在《WOMEN》上开专栏?
而我,居然还对她耿耿于怀,认为是她抢走我的樱花男人。
其实,我与倪天行之间,除了一个吻,什么都没有过,没有爱的承诺,没有将来的约定,我们甚至在重逢前,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从来都不曾属于过我。
而命中注定属于一个人的东西,任何人也抢不走。
"改天我请你吃饭。"我扬了扬手里的稿费对唐心说。
这一次,我是真心要感谢她。
"好的。"唐心爽快地答应,"说到吃饭,我肚子也饿了,一起去吧。"
"不行,我还要赶回去上班。"
"那我得重新找个人陪我。"唐心笑着说。
她要找的人,应该是倪天行吧?我看见她熟练地按下电话号码,过了一会儿,电话接通。
"吃饭时间到了,快出来。"
没有称呼,没有任何甜言蜜语,简明扼要的一句话后,电话被挂断。
可是,正是这短短一句话,比任何甜言蜜语更让我嫉妒,他们一定经常像这样相邀在一起用餐,如此熟练,因而连讲电话也娴熟得不用多余的词。
走出杂志社,来到电梯门口,倪天行已经在那里候着。
他身穿灰白间色的T恤,配衬卡其色长裤,也许是因为工作过于忙碌的缘故,他看上去有些憔悴。
今天,我与作为倪天行的他,是第二次见面,我在脑里想着该怎样与他打招呼,怎样微笑,才算得体,看上去才像初相识的模样。
"简乐,你好。"当我还在思忖时,他已笑着向我点点头。
"你好。"我只得客气地说。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此时此刻,我们相距不足一米,中间,隔着一个唐心,那样近距离并肩等待电梯抵达时,我才聚然发现,一直以来,我与他是如此的陌生。
陌生,不仅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而是因为,我其实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了解他。
我以为我的樱花男人总是白衣白裤,但今天的他却告诉我,他也可以穿其它颜色,我以为他永远是回忆中微笑灿然的模样,但今天,他却让我看见他的憔悴。
以前,匆匆相聚后匆匆别离,无法让我思考那么多,现如今,当他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猛然惊觉,我们所拥有的那段感情,如同曾经画在海岛沙滩上的画作,基础是那般的不牢实。
一次潮起潮落,不免烟消云散。
方才的考虑,未免是多余,我何需装作与他初相识的模样?
原本,我们就是初相识。
从世纪大厦回来后,我松掉一口气,心里虽然没有完全释然,心情却好了许多。我下定决心,接下来的日子,我要努力写好专栏,把握尚可把握的机会。
下班前,接到林文夕的电话,约我在樱花吧见面。
事隔多天,我以为他已忘记曾向我求过爱,他却对我说:
"我想知道你的答案。"
可是,我的答案,却因为中午与倪天行的一次见面,而变得不那么肯定。
"在知道答案前,我想先为自己辩护一番。"在我踌躇不决之时,他对我说。
"还没有结果,为什么要辩护?"
"正因为法官还没有宣判,所以律师才要辩护,如果判决下来,就只能上诉了。"他笑着说。
"好吧,允许你为自己辩护。"
"你还记得你拨给我的那个电话吗?"
"记得。"
我更无法忘记,他匆匆挂断我的电话,带给我的淡淡失望。
"当时,我挂断电话,并不是因为抽不出一分钟的时间听你的答案,而是担心,如若你的答案不是我满怀期待的那一个,我会没有心情工作,从而待慢我的客户。所以我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一颗心,坚持到现在。"林文夕自嘲地笑了笑,而后道,"卓可欣经常说我,天塌下来,也影响不了我的工作,可是,天塌下来不会,你给我的裁决却能。"
林文夕的一席话,让我觉得鼻子酸酸,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动听的情话。
"那现在呢?你难道不再担心我的答案?"我问。
"从今天下午开始,我已经休假,就算你的答案让我难过伤心,我也有一段长长的假期来平复心情。所以,请你在给我答案的时候,不要担心会影响到我的生活。"
虽然不曾确认过对林文夕的感情,但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是值得女人托付终生的男人。
事实证明,确是如此。
真正的好男人,面对事业与爱情,总是把握得当,不会厚此薄彼,亦会尽量避免两者相互影响,相互困挠。
真正的好男人,亦不会利用女人的同情与怜悯,只会适当表达自己心中的爱意。
我不知道,是林文夕那句"天塌下来不会,你给我的裁决却能"感动了我,还是那句"你在给我答案的时候,不要担心会影响到我的生活"打动了我,那一刻,我像是站在教堂中央,面对神父那样庄严地说:
"我愿意。"
看见林文夕满面的欢喜,我亦现出满怀的欢笑在脸上。
也许,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三个字,是经历多少的艰辛才能说出口。
此刻,樱花吧里响起那首英文歌:
Is 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But I know my answer's in vain
Cause I couldn't be with you
……
"你还想知道这首歌的歌名吗?"林文夕问我。
"不,不想知道了。"我说。
话落,我摸了摸旁边座位上放置的两本杂志,一本是刊有《樱花七日》的样刊,一本是下班时,路过书报摊购买的新一期《WE》。
我记得,在《WE》的目录页上,艺术总监那一栏,印有"倪天行"三个字。
我亦清楚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这三个字代表的那个人,会永远印在我心间。
曾经是这样,以后呢?
未晓命运的我们,并不知道,答案不会掌握在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口中,亦无法由我们的心去左右。
接下来的日子,上下班时间,我再也不用去挤公车,而是由林文夕接送。
他非常准时,每次我走出大门,都能看见他在路边等我。
不仅是卓可欣,就连我们公司的女同事,也忍不住悄悄议论:简乐前世不知修了多少年,今世才有这样的福气,觅此佳偶。
兴许,在别人眼里,我是配不上林文夕的。
他年轻有为,气宇轩昂,而我,实在算不了什么,除去会舞点文弄些墨,我只不过是个公司小文员。
所以,每次下班,经过路边种有的一排银杏树,坐上林文夕的座驾时,我明白我的身后,除了羡慕,亦不缺少的,是嫉妒。
"天天这么接送我,你不累吗?"某一天下班后,我忍不住问他。
换作是我,一年难得的休假,断不会将时间浪费在穿行于各条马路上。
"下个周我就要上班,以后我再也没有时间,天天接送你了。"他替我系好安全带,将我头发上沾着的一片银杏叶摘下来。
"可是,你已经养成我懒惰的习惯,没有你的接送,我会偷懒不想上班。"
"那更好,嫁给我,让我养你。"他说。
"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有替我找到天上的天秤座。"我随便找了一个理由。
"这个理由听上去很牵强,"
"因为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是画在沙滩上的天平,可是,那座天平,却是画在沙滩上的,总有一天会消失。只有天上的天秤座,才能永恒,用永恒替代短暂,一段爱情才会长长久久,我也才会嫁给你。"我漫天胡扯道。
"这算不算是诡辩?"
"你可以不听。"我可恶地说。
能够如此任性,大概是笃定他的爱能包容一切,就算我再可恶十分,他也不会与我计较。
"听可欣说,这些天,你半夜三更都在写小说。"他问我。
"嗯,难得我能拥有自己的专栏,所以要更加努力。"
"这样,应该很辛苦吧。"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小说家,有一天拥有自己的一本书,为了这个目标,多辛苦也不怕。"我豪气干云天。
"你一定可以的。"
卓可欣在美美餐厅吃了约莫半个月的晚餐后,终于放弃计划的第二步,直接跳到第三步。
她倦在客厅的沙发里,给认识施文的老客户打电话。
那个客户,是位三十几岁的女人,她们从天气聊起,然后谈到护肤品与服装换季大甩卖,最后卓可欣终于转到正题。
"再换季甩卖都没有用,我最近又胖了不少,大概已经没有合适的尺码让我穿了。"卓可欣说。
我们的电话有点毛病,所以坐在沙发上的我,能听见那位太太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
"你哪里胖了,只不过稍许有点丰满。"
"那是因为你最近没看见我。"卓可欣向我吐吐舌头,而后故作烦恼地叹了一声气,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说,"本来想节食或吃减肥药,但前些日子看新闻,说有人因为节食住进医院。"
"年纪轻轻节什么食?最好的方法是多运动。"
"说到运动,最近我倒是想买一部跑步机,但是那么多牌子,却不知道选哪一种好。"
"你还记得施文吗?他就是做这一行的,请他帮你挑选,绝对不会错。"太太在电话彼端献良策。
鱼儿落网,卓可欣满面欢喜,但她还是压着兴奋,装作很担心。
"当然记得,不过,这会不会太麻烦他。"
"前段时间你托朋友替他预留一套户型楼层都不错的房子,这次要他陪你选跑步机,他一定义不容辞。不过,这几天他刚好出去旅行,等他回来,我再联络你。"
卓可欣喜滋滋挂断电话,翘着腿拿过一袋薯片撕开包装了吃。
"难怪我在'美美'等了这么久,都遇不到他,原来他去外地了。"她边吃边说。
"你这层心思如若用在工作上,肯定会替你们律师楼赚一大笔钱。"我觉得她这样费尽心思去结识一名男子,真是不可思议。
"还没有正式成为我的老板娘,就已经替老板管员工了。"她朝我瘪瘪嘴。
我冷哼一声,转身回房里写小说。
卓可欣提着薯片,跟我进房,盘腿坐在床上。
"你与林文夕的关系好像发展得不错。"她说。
"当然,你手里的薯片就是他买的,不过不是买给你吃的,而是买给我的。"我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个时候,她正在吮吸右手泛着油光的食指。
"喜新厌旧,看来不是男人的专利。"话罢,她向床下面使了个眼色。
我明白她的意思。
新是指林文夕,旧是指樱花男人,但喜新厌旧这个词,用在这里并不妥当,因为,倪天行并不是我的"旧",面对他,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现在能做的,只是尽量去珍惜值得我珍惜的人,不再想他。
新一期的《WE》杂志发行,中午就餐前,我习惯性的在公司门口的书报摊上买了一本。在快餐店里打开杂志,一幅插画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一幅手绘海景画,很简单的颜色,蓝色的海配上黄色的沙滩。
也许只有我会觉得这幅画独特吧!
因为,只看一眼,我就认出,这幅画,是我与倪天行初相识那几天,他一直在画的那幅,也是他承诺要送给我的那幅。
彼时彼刻,他送我画在沙滩上的海天一线,而我却认为画在沙滩上的画转瞬即逝,于是,他便承诺送那幅画给我。
那个时候,他说,"改天,我再送你一幅能带走,永远不会消失的画。"
而我,却没有机会带走他送我的画。
此刻,他将本该属于我的画刊在杂志上,与之相配的,却是一篇介绍各大海岛的文章。我的心,突然有些难受。这幅画,不是应该配我的那篇《樱花七日》?
合上杂志,我有些食不知味。
不是决定不再想他?为什么随随便便一幅画,就又引发我对他的思念。
可是,这幅画,又怎会随便?
它是他欠我的承诺,唯一的承诺。
回到公司,前台告诉我,有我的一个快递,她已经替我放在办公桌上。
快递的包装非常特别,看上去好像是一个卷轴。在我第二眼望向它时,心里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一幅画。
虽然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倪天行送我的画,但是理智却告诉我,这不可能,因为倪天行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上班。
可是,又有什么不可能的,他是唐心的男友,只要费一点心思,想知道我的办公地址,一点都不难。
迅速拆开包装,将卷轴摊开,展现在我眼前的,确是我期待已久的画作。
这是杂志上刊的插画的原图,所以画中的景色,看上去才有特别的震撼力,蓝色的海水,仿佛要用尽全力将我吸进去,而我的耳边,也依稀出现海涛声。
七日的相处,临别前深深一吻,一年多来悠长的思念,随着这幅画作的到来,一起向我袭来,我几乎快要忘记我身在何处。
从画中抽身而出,我突然想起,随着这幅画,他也许稍来些什么。
我将那幅画翻来覆去寻找,甚至连包装纸都没有放过,但是,却没有发现支言片语,那幅画上,甚至没有他的签名。
他像是例行公事,不带一点感情色彩。
没有说这幅画送给谁,也没有说赠送人是谁,只是托快递公司送来画,我甚至怀疑包装纸上的地址,都不是他亲笔写的。
送我这幅画的他,难道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承诺?为我们七天的相逢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若是如此,收到这样一幅画,我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失落?
回到家里,我感觉非常疲惫,躺在沙发上就不愿起身。卓可欣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她正在使用施文陪同她购买的跑步机。
"觉得我变瘦了没有?"五分钟后,她从跑步机上一跃而下,来到我身边,扭动腰肢问我。
"还是那么胖,腰与水桶没区别。"我没好气地说。
"哇,你今天心情好像不怎么好,难道与林文夕吵架了?"
"他不会与我吵架。"
"那是怎么回事?"思索间,她瞧见茶几上放着的画卷,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过去,"这是什么?"
话落,她伸出手,要拿起那卷画。
"别动,你手里有汗。"我立刻扑过去,比她早一刻拿到画卷,"你要看可以,不过不准用手去摸,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哼,什么东西这么了不起?多少钱?"
"无价。"
我俯下身子,将那幅画小心翼翼摊开在茶几上,然后直起身,防备卓可欣用她汗淋淋的身子去碰触。
"切,我以为是什么,搞得跟国宝似的,不就是一幅画罢了。"她不屑地说。但,渐渐的,她似乎也呆住,那幅画像有魔力,使她安静下来。
"天,真是好神奇,只要盯着这幅画半晌,就像真的到了海边,人也清凉下来。"过了许久,她说。
"你也觉得这幅画实属佳作?"我一直以为,我对倪天行的画作的欣赏,有主观因素。
"当然,虽然我不懂画,但这幅画的确让我感觉到震憾。"
能让不懂画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憾,受到画的影响,如此看来,倪天行的确画技不凡。是啊,若非他画功不俗,又怎能在餐厅门口用一时半刻的时间,赚回钱付帐?
看着眼前那片海,我无限怀念那七天的时光,但是,那样的日子,却永不复返。
转眼已是秋末,编好平安符后,我再一次来到东郊的海滩。
原本画着天平的地方,被一堆杂乱无章的脚印替代。再也没有一个男人日日细心打理,很快,这里就失去了往日的痕迹。
我在曾经画天平的那个位置,挖了一个小洞,将平安符放进塑料口袋,埋在那里。
林文夕已经不再需要我送给他的平安了吧,这么久了,他都没有联络给我,也许已经忘记我还欠他这个东西。
那么,与其将它交给卓可欣带去提醒他,不如埋在这里。
我送给他的平安符,埋在曾经送给他的天平下面,感觉上,我再也不亏欠他什么了。
坐上回城的计程车,我才发现这段路是那么的悠长,那个时候,林文夕却天天驱车来这里,只不过为了保存我画给他的天平。
真的不欠他什么了吗?我在心里轻声问自己。
十一月初,我收到厚厚一沓读者来信,信是寄给杂志社,再由唐心转寄给我的。
提着信回家的那一天,卓可欣打电话告诉我,她约了施文在美美吃饭。
他们做不成恋人,还能做朋友,这是卓可欣的洒脱。可是,这又何尝不意味着他们用情不深?唯有两条鱼都能做到相忘于江湖,才能有重逢时坦然的喜悦。
这一点,我与倪天行不能做到。
我与林文夕亦不能。
算起来,在与林文夕分手后,就没有得到关于他的消息,甚至连卓可欣也很少在我面前提及他。如今的转变,不知是否他曾刻意嘱咐过卓可欣?
我不得而知。
"我不能陪你用晚餐了,晚上也要晚一点回家,如果你怕一个人寂寞,就去樱花吧。"
卓可欣说完,挂断电话。
我怎会害怕寂寞?
但是,当公车路过樱花吧时,我还是下了车。因为我发现,我忘记带家里的钥匙,虽然,我记得,清晨出门前,我有将钥匙放进包包里。
也许是忘在办公室里了吧,我却懒得回去拿。
我打算在樱花吧里度过一个晚上,在这里用完餐后,阅读读者来信,或者可以呆到很晚,然后看一场樱花雨。那个时候,卓可欣应该已经回到家里。
自从上次在樱花吧里,由唐心将倪天行介绍给我后,我就很少来了。
虽然,与林文夕的爱情,是在这里开始,但我却始终无法忘怀,我对倪天行的期盼,是从这里结束。我更不能忘记,曾在这里玩过的官兵捉贼,正是那个游戏,将倪天行推到唐心的怀里。
也许有自责,也许有后悔,我不愿再多想,只是坐下的时候,刻意避开那个靠窗的位置。
用完晚餐,我开始阅读信件。
这么厚的一沓信件,让我想起我那一百封装在铁盒子里的信,不同的是,那一百封信,将永远不会寄到收信人手中。
一名读者的来信,吸引我的注意。
那是一名自从看了我在杂志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后,一直追着阅读我的小说的朋友,她告诉我,看了这么多,最爱的,仍旧是《樱花七日》,皆因那篇文章,能引起她的共鸣。
她也曾有一名相逢短暂的恋人,他们最快乐的日子也是在海边度过,只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
她告诉我,离别的日子里,她习惯喝一种名叫'Frozen Blue Margarita'的鸡尾酒,因为它,能够让她回忆起大海的味道,回忆起与他共度的时光。
在信末,她写道:
"如果可以,我想请小说里的女主角喝一杯Frozen Blue Margarita,与她一起怀念未能相守的爱人。"
看完这封信,我招来服务生。
"请问,这里有Frozen Blue Margarita吗?"
"当然有,这可是1949年全美鸡尾酒大赛中的冠军酒Margarita的变奏。"染了黄头发的服务生可能特别钟爱Frozen Blue Margarita,知道我对这种酒没有认知后,便向我介绍开来。
"关于Margarita的命名,还有个传说,据说在1926年,洛杉机一名酒吧侍者领班与他的恋人在去郊外打猎的途中遭遇了流弹,恋人最终在他的怀里死去,后来,为了纪念无法归来的恋人,他设计了这款酒,并且以爱人的名字Margarita命名。"
听完这个故事,我沉默了一小会儿。
"这真是个伤感的故事。"
"您要不要来一杯?"
"嗯,我要。"
酒在稍后送上来,是非常纯净的蓝,蓝得宛如一年前在海岛看见的海水,而杯沿,则是用柠檬汁沾着的盐粒,舔上一口,果真咸咸的,如同大海的味道。
所以,那位读者告诉我,她习惯用喝这种酒的方式,来回忆大海。
这是用来怀念爱人的酒,无论是因为那个伤感的传说,还是因为现时现刻我的感受。滴酒未曾沾过的我,竟然爱上了这种味道,一口接一口,将回忆中的大海,喝下肚去。
招来服务生,我又要了一杯。
抽出一张空白信纸,我给这位读者写回信,在信末,我也附上一句:
"小说中的女主角,已经喝了你推荐给她的酒,她非常喜欢,并让我带她向你说声谢谢。"
将信纸折好,再抬起头来,我发现我的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人。即使光线再暗一些,我亦可一眼认出,这个男人是倪天行。
此时此刻,他眉头紧锁,正默默注视着我。
他动了动嘴,打算开口,服务生却在这个时候送上我点的第三杯酒。
"你要不要试一下。"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
我喝了一小口酒,喃喃道,"这是一杯略带伤感的酒。"
"Margarita,我知道这种酒的传说。"他对我说。
也许,他真的听过关于洛杉机酒吧侍者的传说,可他却不知道,我的伤感,是因为回忆起大海的味道,回忆起与他相处的那七天,短暂的七天。
"简乐。"他突然轻声叫着我的名字。
一直不敢正视他眼睛的我,在这一声呼唤中,得到了勇气,终于抬起头来,正视他的双眸。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发现他的眼里包含了许多内容。
"简乐,我叫倪天行。"沉默了半晌,他再度开口。
我觉得莫名其妙,我早就知道他的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在哪里,你在干什么?"他接着问我。
这问句,为何如此熟悉?
突然,我被怔住,这句话,不正是我写在信中的那句?
我记得,我在第九十八封信里写道:如果,我们还有相逢的机会,请你记得,一定要问我,问我的姓名,问我住在哪里,在干什么,你还可以问我,我为何这般思念你。
他看过我的信吗?可是,这怎么可能?
若非如此,难道只是巧合?
可是,如果只是巧合,他又为何会问出这些古怪的问题来?他明明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住哪里,知道我在干什么,他更知道,我是他的女友的大学同学。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在不确定的情况下,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我看过你的信,信中,你告诉我,在这间樱花吧里,每天夜里转钟时,会下一场樱花雨。"他轻声说,"我是来看樱花雨的。"
只是这样吗?
不难猜出,那些信,是由卓可欣转交给他的,所以我的钥匙才会无缘无故不见,所以在挂断电话前,可恶的她会提醒我来樱花吧。
一切都是她预算好的,她是导演,我与倪天行是演员。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这出戏的结局,会不会因为导演擅作主张更改剧本,而变得美好。
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但却不知如何开口。
要讲给他的话,都写在那一百封信里了吧。唯一漏掉的,是如今,我与林文夕已经分手,可是,这件事又能影响到什么?
他依然是握在唐心手中的那个气球!
我们就这样默默看着彼此,倾注所有的精力。
时间从沉默中飞逝,在我的感觉里,这是除了那七天以外,最短暂的一天,那首熟悉的英文歌在耳边响起时,已是十二点。
Is 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But I know my answer's in vain
Cause I couldn't be with you
……
一朵樱花,飘落在我们身旁,倪天行弯下身子,将那朵花拾起来,小心理了理绸质花瓣,然后,轻轻地,将花放在桌子中央。
"介不介意我用一下你的纸与笔?"他问我。
我怎么会介意呢?
他接过纸笔,开始在信纸上写字。
我并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也不方便过问。我一口口喝着蓝色的酒,回忆起我在那一百封信里写下的内容,我试图站在他的立场上想象看这些信的感受。
如此思量,才发现,那些信写得太张扬,太直露,我甚至担心他对我说谢谢或者是对不起。
两种答案,无疑都会使我失望。
可是,我又能期许什么,他是唐心的男友,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
而唐心,却是我的旧同学。
直到最后一朵樱花也飘落在地上,倪天行才放下手中的笔,对折好信纸,从桌上将纸与笔推回我的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打开信纸,那是一首英文歌词,歌名是"Flame in my heart",再往下看去,我才发现,原来这正是方才播放的英文歌的全部歌词。
我曾在信中向他询问这首歌,那个时候,直觉告诉我他一定知道这首歌的歌名。
事实证明,他的确知道,而且还熟记整首歌的歌词。
我低下头,轻声念着我一直想知道的那几句歌词:
Will the rebeab solution
At the story's conclusion
Or will the rebe just end less pain
Is till hear your voices, Softly calling my name
Though destiny to rnusapart
You still burn light a flame in my heart
我没有想过,歌词会是如此悲伤,抬起头,再次望向倪天行,眼里泛泪。我只不过问他歌名,他却抄下整首歌词给我,是否是想借用这几句词告诉我什么?
如果是,这将比"谢谢"或"对不起",更使我悲伤。
若不是,那么这些歌词,为什么如此贴切?
"这件事还有挽回的余地吗,还是让故事如此终结,留下无限痛楚在人间。我仍然听到你的声音,轻轻呼唤我的名字。尽管命运一定要将我们分开,你仍然像火焰在我心中,永不熄灭。"
他是想告诉我,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接下来的时间,我们能拥有的,只有怀念。
是这样吗?
如果不能挽回,纵然能像烈陷般燃烧,又有何用?
我抚摸着桌上那朵樱花,凄然道,"樱花,就算再美丽,却在开花的那一天,就注定了挂在枝头的日子只有七天。"
一阵沉默后,熟悉的笑容重归倪天行的脸上。
"还怀念那个吻吗?"他问我。
"什么?"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我即便听清楚了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问你还怀念那个吻吗?如果依然怀念,我可以再给你一个,甚至几个。"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
是我喝醉了,出现幻听,还是有别的可能?
如果他看过我的信,一定知道,我是怀念那个吻,但我更怀念的却是与他共处的七天,而今,我想要的不是吻,而是爱和承诺。
虽然我知道,现如今他的爱与承诺,对我来说是奢侈品,但他也用不着如此轻佻。
我一口喝完酒杯里剩下的Frozen Blue Margarita,突然发现,杯沿的盐,顺着酒水流水口中的味道,像海水,更像的,却是泪水。
倪天行的脸,慢慢在我面前变模糊,我感觉头如撕裂般难受,我使劲摇了摇头,想挥开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挥不开,只能用手撑住头,使自己不至于从座椅上滑倒下去。
"你怎么了?"他觉察到我有些不对劲。
"我今天喝了不知多少杯Margarita。"我傻笑着说。
"你醉了。"
"我没醉,我还能看见你。"
"有没有人接你回家?"
"你以为有谁会送我回家?"我反问,而后试图拿着空杯子往嘴边送。
他起身,夺过我的酒杯,将我按靠在椅背上,"你休息一会儿。"
"我不要休息,我有好多问题要问你。"我突然哭着说。
他没有回答我,低下头,仿佛在我身边找什么东西。
"为什么你会吻我?为什么你要送那幅画给我?为什么……"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他在我耳畔低语。
"对不起,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我的确需要休息,喝了太多的酒,头且痛且热。闭上眼睛,我仿佛坐在船上,是倪天行买下的那只小木船。他曾告诉我,那只船,我可以随时使用。
稍后,我被人轻轻拍醒,睁开眼,恍惚间看见倪天行。
我不知身在何处,是海岛吗?我甚至听见海浪声,还有那熟悉的歌声:Though destiny to rnusapart,You still burn light a flame in my heart……
不,我为什么要接受命运的安排?
倪天行揽着我的身子,试图扶我起来,我却扑进他的怀里,他微微一怔,渐渐将我拥紧。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开始探索他的唇,深深地吻上去。
清晨醒来时,我睡在自己的床上,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浓浓的酒味,而我的头,也还隐隐作痛。昨天是怎样回家的?我努力回忆,却只记得倪天行似笑非笑地问我,是否怀念海岛上那个吻,他对我说,如果怀念,可以再给我一个,甚至是几个。
吻?
我想起昨晚的那个吻,摸了摸自己的唇,心里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卓可欣伏在我的床边。
"喂。"我摇醒她。
她打了一个呵欠,揉了揉眼,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
"你终于醒了,昨天你醉成那样,我差点把你送进医院吊盐水。"她咕哝道,"究竟怎么了?平日连米酒都不喝的人,突然喝得这么醉回来。"
"昨天是谁送我回来的?"我问她。
"林文夕,他送你回来时,你醉得像团泥,还吐得他满身都是。"
"林文夕?怎么会是他?"
为什么不是倪天行?我努力回忆,却只记得彻底醉倒前的那个吻。难道昨天与我接吻的人,也是林文夕?那么倪天行呢,他去了哪里?
"我也觉得奇怪,昨天,你不是应该和……"卓可欣意识到说漏嘴,立刻捂住嘴,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不用遮遮掩掩,我已经知道你将信拿给倪天行看了。"我对她说。
"这么说,他应该去了樱花吧?"
"去了。"
"那为什为送你回来的人是林文夕呢?他送你回来时告诉我,收到你发给他的短信后,就匆匆赶去樱花吧,到那里时,你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短信?"
就算我再醉三分,我也清楚记得我并没有发短信给林文夕。
"我的包包呢?"我问卓可欣。
"在这里。"她走至客厅,提着我的包包,扔到我面前。
我从里面掏出手机,打开,在发件箱里,的确看见一条发送时间为今日凌晨的已发短信:我在樱花吧,接我。收信人是林文夕。
昨晚,在林文夕抵达前,应该只有倪天行在我身畔,这条短信,难道是他替我发的?应该是吧!他并不知道我与林文夕已经分手,于是用我的手机发短信给林文夕,让他来接我。
那么,昨天的那个吻,我究竟吻上了谁?
是林文夕吗?
我决定忘掉那一百封信,忘掉那个晚上,也忘记那个吻。
"像林文夕那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把追求爱情的执着,用在写文章上来呢?如此,我有可能成为一个大文豪。"我对卓可欣说。
"对,女人如果把对爱情的执着用于事业,这天下也许是女人的。"她非常赞同。
"前几天你好像对我说,这个月,会升为律师。"
"是啊,同事们打算后天提前替我庆祝。"谈到这个,卓可欣有小小的得意,因为在所有的助理里,她是唯一一个这么快升为律师的女性。
"可惜,我现在不方便与你一起去庆祝了。"
后天,林乐一定会到场吧。
"没关系,人不到心到,你另外请我吃饭也成。"
第二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唐心,想找她问问上一个月的稿费,我打算用稿费为卓可欣买礼物。
不直接从银行卡里提款,买东西会大方一些。
一直以来,我都很少主动联系唐心,得知她与倪天行交往后,更是少之又少。电话拨过去,响了许久也未有人接听,我再拨一次,这一次,响三声后,终于有人拿起话筒。
"你找唐心吗?"那个人问。
"对,她有事出去了吗?"我疑惑为什么是别人替唐心接电话。
"她请假了。"
"请假?为什么请假?"
听到唐心请假的消息,我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她会不会与倪天行结婚了,因为倪天行不想让我知道,所以一切秘密进行?
虽然这个想法很可笑,但,前不久,唐心不是才策划出"梦中的婚礼"这个专题。
私下他们讨论这个专题的时候,应该畅想过自己的婚礼吧。
"这个我也不清楚。"
"哦,这样啊,那谢谢你了。"
我打算挂断电话,唐心的同事却叫住了我。
"请问,你是不是简乐简小姐。"
"对,我是。"
"这里有一笔你的稿费,请问是我通知会计替你汇过去,还是您到这里来取。"
"我来取。"我立即说。
来到世纪大厦,在《WOMEN》杂志社取得稿费后,我向另一侧的803走去。我告诉自己,我只不过想确认一下,倪天行是否也告假。
来到《WE》杂志社门口,却胆怯起来,如果直接去问前台,要怎么说呢?直接告诉她,我找倪天行?
他若不在,倒还好说,如果在呢?难道真要去见他?见他,又能说什么?
最终,我还是无法抗拒能够知道答案的诱惑,向前台走去。
"请问倪先生在吗?"我问那位将眉毛修得又细又长的前台小姐。
"倪先生?他好像请假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找到他?"我再问。
"稍等。"她开始操作电脑,从里面调出档案查看之后,遗憾地对我说,"对不起,这上面没有记录,你知道,他并不是普通员工。"
这样看来,倪天行与唐心一样,的确请假,并且不确定哪一天能回来。
走出大厦,我拿出手机给唐心打电话,彼端却提示已关机。
我又像一年前一样,失去了倪天行的消息。
当一个人,注定只是生命中的过客时,知道他姓甚名谁,知道他在哪里工作,又有何用?
结局不会因此而不同。
我在商场玩具柜徘徊再徘徊,终于选了一个半人高的抱抱熊,作为祝贺卓可欣升职为律师的礼物。
庆祝升迁,哪怕送一支钢笔也会比这只熊要合适,但我认为,即便事业再如意,也会有孤单的时候,我希望在卓可欣觉得孤独时,会有这只熊陪伴她。
结帐后,我抱着抱抱熊走上电梯,一不小心,熊爪子碰到前面一位女士的头。
"对不起。"我向她道歉。
那个女人回过头,看见我,居然面露喜色。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她兴奋地说,仿佛是遇到多年的好友。
愣了一小会儿,我才认出,这女人是林乐。
"我也没想到。"我说。
记得上一次遇见她,我们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这一次,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热情?仅仅是因为她已代替我的位置,成为林文夕的女友?
抵达一楼,走下电梯,我的包包突然从肩上滑落到臂弯,我吃力地调整抱抱熊,打算空出一只手来将挎包拨上去。
"我帮你拿着这只熊吧。"
林乐接过我手里的那只大熊,等我将包包调整好,再送还给我。
"谢谢你。"我对她说。
"不用谢,我还有事麻烦你呢。"林乐说。
"什么事?"
"我想请你上我们的节目。"
我这才忆起,林乐是电台晚间谈话节目的主持。
"我?"我有些不敢相信,我何德何能?
"对,那期节目,我们打算谈爱情,而据我所知,你在《WOMEN》杂志上开了一个爱情小说的专栏,谈爱情,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我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从没有上过电台节目,更何况主持人的身份又这么特殊。
"当然可以,这期谈爱情的节目,我们也在策划筹备中,等准备妥当后,再联络你。"
交换联系方式后,林乐去地下停车场取车,看着她的背影,回想起她的笑脸,她真的一点都不介意我是林文夕的前任女友?
若是这样,我对此事耿耿于怀,岂不是有点小人之心?
还有那个吻,若那晚,我吻的人是林文夕,我又何尝对得起刚与林文夕交往的她?
这个时候,我已经决定,如果她再联络我,请我上节目,即便我对此再没有经验,再怯场,也会前去。如果可以帮到她,那就当补偿吧。
我将抱抱熊抱紧在怀中,为什么,不论我做什么,最终总是我对不起别人?
再一次与我联系,请我上林乐节目的人,居然是林文夕,他在圣诞前一个星期致电给我,与我确定节目时间。
"二十四日晚上八点。"他对我说。
"正是圣诞前夜。"
"会不会打扰你外出庆祝?"他问。
"不,不会。"
现在,还有谁能陪我庆祝,这许多天以来,没有唐心的消息,更没有倪天行的消息,就连卓可欣,也因为刚升为律师,而终日忙碌。
陪伴我的,只有我小说里的人物,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编织悲欢离合。
只有这些人,永不会离弃我。
"那么,那天下午六点钟,我来接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应该可以赶到那里,余下的一个小时,你们可以讨论一下节目的相关问题。"林文夕考虑周到地说。
"会不会太麻烦?其实我自己也可以去。"
"不麻烦,反正我会去电台,顺路。更何况,林乐一再嘱咐我,要我来接你,她怕你找不着地方,白白浪费时间。"我注意到,林文夕叫林乐的时候,没有叫"乐儿",那日我的话,他是听懂了么。
思量至此,我觉得有些羞愧,为自己曾经的口不择言。
刚挂断电话,听见钥匙声,稍后卓可欣推门进来,连公文包都来不及放下,一把扯着我,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知道我今天看见了谁。"
"谁?"
"倪天行与唐心。"
"你有没有与他们打招呼,问他们这些天去了哪里?"
"没有机会,他们是在车上,我也只是匆匆一瞥,你如果想知道,与其在这里紧张兮兮,不如现在打电话过去问唐心。"
"我都不知道拨过多少次,她的手机总是关机。"
"现在他们回来了,肯定会开机了嘛。"
"打听清楚了又有什么用?我又能做什么?"知道他们回来以后,我反而没有那么积极,我担心最后的结果真如我揣测的那样,他们已经秘密结婚。
虽然这个猜测有些荒诞,但在唐心遇见倪天行并成为他的女友后,我才发现,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何况,他看过我写给他的信,明白我的心意,却没有任何反应,分明,在他心里已经做出了选择。"我接着说。
"好吧,你自己安慰自己,我累极了,洗过澡睡觉去。"
回到卧室,我还是忍不住拨电话过去,果真如卓可欣所料,唐心的手机已经开机。
"请问是谁。"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应该是旅途劳累的缘故吧。
"是我,简乐。"我说。
按理说,一看来电显示,她应该知道这通电话,是从我的住所拨过去的。
"哦,简乐呀,找我有什么事吗?"
"许久没联络上你,杂志社那边又说你请假了,想问问你究竟去哪里了。"大概是我心虚,觉得单问她去哪里了,未免有打听之嫌,于是接着道,"再就是,最近,有电台请我去做节目,我觉得应该知会你一声。"
"哦,恭喜你,哪个电台,什么时候。"
"城市电台,二十四日晚八点。"
话落,我听见电话彼端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还是喝白开水吧。"
声音通过电话传来,已经变弱,但我仍然可以辨出,那是倪天行的声音。这么晚了,他还在唐心那里,为她倒水喝。我以为我只会紧张他们结婚与否,谁知道,连晚上,他与唐心在一起,都会让我觉得如此不适。
可是,他们是恋人,这是事实。
"好的,我记下了,那天晚上,我会准时收听。"
唐心匆匆挂断电话后,我才想起,她并没有回答我,这段日子,他们究竟去哪里了。是她忽略了那个问题,还是刻意回避?
转钟时分,我又去了樱花吧,握着倪天行抄给我的歌词,只为听了那最后一句:Though destiny to rnusapart,You still burn light a flame in my heart。
尽管命运一定要将我们分开,你仍然像火焰在我心中,永不熄灭。
倪天行是想这样对我说吗?
平安夜,林文夕准时出现在公寓门口。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准时赴约,无论是对恋人,还是对朋友。
"好好替我照顾我们家乐儿,可不许你们家乐儿欺负他。"临出门前,卓可欣对他的上司说。
"怎么会?"林文夕有些尴尬。
"我开玩笑的啦,不过我打听过,林乐的口才可是很好,我怕简乐说不过她。"
"我又不是去吵架。"我白了卓可欣一眼。
林文夕的车子停在巷口,步行十分钟才可到达,一路上,彼此都试图说点什么,最终却以沉默告终,一切似乎又回到我们初相识时。
刚坐上车,我发现,车上吊着的平安符,与我曾经编给他的一模一样。
因为平安符是我亲手编的,式样与街上卖的不会相同,所以我可以确定,眼前挂着的这个,正是那日我埋在沙滩里的。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难道林文夕又去了那片沙滩,从沙堆里将平安符挖了出来?
他怎么知道我将平安符埋在那里?我盯着那个平安符,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平安符,是我在沙滩上捡的,不知是谁埋在那里,又没有埋牢实,露出了小半截在外面,恰巧被我看见。"林文夕察觉到我总盯着平安符看,向我解释道。
"哦?真不知谁这么无聊。"
聪明如他,怎会不知道这个平安符是谁编的,只是现在,已经没有将一切说明白的必要。
"是啊,所以我就当作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你以前不是嫌我的车子空荡荡的,与计程车没两样,现在终于有个东西在里面荡来荡去。"
可是,再不像计程车的私家车,却不能日日接送我,它最终,换了另一个女主人。
再一次见到林文夕,看见他开车的模样,忆起往日种种,特别是由他接送的每一天,才突然发现,曾经的我,也拥有过一段令人妒羡的幸福。
可是,这幸福,却被我拱手让出,被懂得珍惜它的人拾起。
我自嘲一笑。或许,现在回忆起,才省悟的幸福,只不过是因为已经失去,故尔产生的失落而已。
"笑什么?"林文夕问。
"想起一些往事,回忆起刚认识你时,因为请你吃饭,而在心底暗暗骂你的那段日子。"
"其实,在你第一次请我吃饭时,我就已经看出来,你是那么的不情愿,只是没有想到,你在后来,反而对我坦白,那时真让我觉得尴尬。"
"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跟着去呢?"
"那时候,我想捉弄你一下,看看小气鬼花掉一笔钱后,会是什么样子。"
"后来的第二顿饭……"我想起花了我更多钱的那一次,难道又是他故意捉弄?
"那一顿我是真心想请你,可是,没想到会出状况。"
"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恨你,打算老死不与你相往来。"
"可谁知道,后来我们却……"顿了一会儿,他感叹道,"人与人的缘份,真是太奇妙。"
"是啊,第一次在木木餐厅看见林乐的时候,我没有想过,最终她会是你的女友,也没有料到,现在我会来参加她主持的节目。"
世事难料,就是如此吧。
"你会不会紧张?"林文夕突然问我。
"有一点。"
"放心,我会在车里收听你们的节目。"
"你不上去?"
"不了,林乐是非常专业的主持人,她会教你怎么做。"
"你很爱她?"我突然问。
一句话出口,我才后悔不已。难道,我还在自私的企盼他告诉我,他其实并不爱林乐?他还深深的思念我?为什么每次面对林文夕,我说话都不经大脑?仅仅因为,我知道他会无限纵容我,不与我计较生气?
"当然,关键是,她很爱我。"他淡淡地回答。
这大概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答案。
因为是直播,八点整节目准时开始,在这以前,林乐与我沟通过要讨论的问题。她的确如林文夕所说,是一个专业的主持,方方面面考虑周到,甚至刻意为我泡了一杯清嗓润喉的茶水。
"这样,会使你的声音更动听。"她对我说。
在融洽却不失幽默的气氛中,节目进行到一半。
此时,她播放了一段音乐,居然是那首Flame in my heart:I still hear your voice, Softly calling my name……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樱花吧,回到了那一晚,记忆里的画面停在倪天行伏在桌上,为我抄歌词的那一格,不知为何,这首歌亦让我想起那个吻--我刻意想要忘却的吻。
在林乐的操作下,音乐渐渐消逝,消失的那个尾音,听上去像是在呜咽。
"在与嘉宾简小姐讨论过爱情观以后,又听了一首动人的情歌,现在,让我们听听她的爱情故事吧。"林乐说,"简小姐,您为我们读者创作出如此感人的爱情小说,请问您的感情生活,是不是同样也很丰富?"
听完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应对,方才我们所沟通的谈话内容里,并没有提起要谈及我的感情生活。
"并非如此。"隔了许久,我才据实回答。
闯入我感情世界的人,除了初恋男友,就只有倪天行与林文夕,说出来都没有人相信,爱情小说家的爱情经历,如此苍白。
"但是,在您要来录制节目的预告播出来后,我们接到一位听众的来信,描述曾亲眼目睹您在公众场合与一个男人拥吻,并调查到这个男人,是别人的男友。"林乐保持大方可仁的笑容,"甚至在信件中,还附有照片,我们仔细查看过,那的确是您。"
她拿出一叠照片,放在桌上。
因为拍摄时光线太暗,照片有些模糊,但还是能清楚地分辨出,拥吻的两个人,一个是林文夕,一个是我。
那晚,我果真错吻了林文夕。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想解释,却发现无从说起,难道我在正在直播的节目中分辩,我那天只不过是喝醉了,或者说,我想吻的人不是林文夕,而是倪天行。
我百口难辩,因为唐心此刻也正在收听,何况,谁人又会相信我?
望着林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乐的笑容,逐渐变成冷笑,她的眼神中,有隔岸观火的漠然,这样的神情,让我断定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目的只不过是要让我当众出糗。
这样想来,因为与林文夕接吻的负疚消失掉,替而代之的,是满腔的寒意。
"简小姐,您有什么解释?"她不带任何感情地问。
"对不起,我有些不舒服。"
一把抓过提包,我打开玻璃门冲出去。
走出大厦,吸进第一口新鲜空气,才能够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无意间接到的读者来信,还是刻意的调查取证?
就在此时,林文夕快步迎上前来,在车里收听节目的他,也察觉到事情不对劲。
"你还好吧。"他问我。
我狠狠瞪着他,发生了这种事,我怎么会好?
"对不起。"他对我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我冷冷地说,他向我说对不起,是因为对这件事知情,却又没有事先知会我?虽然理智告诉我,林文夕不会是这样的人,但感情上,我却无法接受作为恋人的他们,并非站在同一阵线。
"那天晚上的那个吻,对不起。"他却说。
"应该是我对不起你。"
我冷笑一声,转身打算离开,却被林文夕一把抓住手。
"那天你喝醉了,我本应该推开你的,我……"
"对不起三个字,你应该去对林乐说。"
我甩开他的手,向黑暗中走去,许久之后,向后望去,才发现他没有跟来,他果真去找林乐,跟她说对不起,他也许还会向她解释,那日,与我接吻,只是一时的迷惑。
来的时候,坐在林文夕的车上,没有觉察到冬天的夜晚是如此的寒冷,此时此刻,一阵风吹过,我不由得抱紧身子。
然,再怎么抱紧,我依旧发抖,皆因这寒意,是由内至外的,我甚至能感觉到上下齿在相互碰撞。
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清楚整件事的始末,预料这个节目播出后的后果,但,脑海里却只是一片空白,从未经历过类似事件的我,不知如何思考。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一句句重复自问,过了许久,却没有任何答案。
这个时候,我发现对面有一个衣着夸张的男人,斜倚在一段残墙上,向我挤眉弄眼。渐渐走近,我才认出,那是卓可欣曾雇佣的私家侦探"福尔摩斯"。
"简小姐,我正在等你。"他抖了抖那顶圆顶礼帽,重新戴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忘了我是做哪一行的?"他反问。
"在这里等我,有事吗?我仿佛并没有请你替我调查什么。"我没好气地说,这个时候,我实在没有精力与他纠缠下去。
"我知道你心情并不好。"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袖珍收音机,仿佛是要告诉我,他收听过方才的直播节目,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关你什么事?"我皱了皱眉。
"我在这里等你,就是因为事情与你有关。"他耸了耸肩,"我想,你对一些照片会有兴趣。"
"照片?"
"福尔摩斯"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口袋,又摸索半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我眼前。我拿过照片,一眼就认出,这张照片与方才林乐给我看的,是同一组。
"这些是你拍的?"
"福尔摩斯"点点头,道,"是别人花钱请我拍的。"
原来,所谓的听众来信,全是假的,分明是有人请了私家侦探调查我。那个人,我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看上去可亲可仁,一派善良的林乐。
人心险恶,由此而知。
举凡恶人,皆不会生就一副恶相。
猜测差不多得到证实,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谁请你拍的?"
"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先请付钱,付完钱,我会告诉你那人是谁,也会将照片全部送还给你。""福尔摩斯"向我伸出五个指头,不知道是要五百还是五千,抑或是五万。
原来,他只是贪钱,做一份工,两头领酬劳。
我忽然忆起卓可欣曾告诉我,施文不知从何处得知被跟踪偷拍的事,由此看来,也是这流氓侦探所为。
"你好像没有一点职业道德。"想起露台上接满蜘蛛网的跑步机,我为卓可欣感到不值,"就你这德性,还配穿风衣戴礼帽,装福尔摩斯?"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脸色微变。
"没什么意思,你过来,我付你钱。"我假装拿钱夹,待他走近放松戒备之时,用尽全力,向他的要害部位踢去。
今日,为了到电台参加节目,我刻意打扮一番,脚上,也穿着平时不怎么穿的尖头高跟鞋,这一脚又重又准,踢得流氓侦探痛得直跳。
"你,你,你--"
"这一脚警告你,以后不要再赚这种黑心钱。"
"好,算你狠。"他一手捂着痛处,一手指着我,咬牙切齿说道,"待到明天报纸刊出这些照片,我看你怎么哭。"
我冷笑一声,抑着头道,"你们越想看我哭,我越发不会哭。"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林乐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我们走着瞧。"流氓侦探恶狠狠丢下这句话,回转身离开,待他快要隐没在黑暗中时,从街边掠过一个身影,挡住他的去路。
"把照片留下。"黑暗中,一个男人喝道。
这是倪天行的声音?
我向前小跑几步,来到他们身边,那个黑影,果真是倪天行,此刻,他与流氓侦探对面而立,身材高大的他,要高出后者一个头。
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知照片一事?
但这些,我都没有空去仔细思量,只是紧张地看着他们。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将照片留下。"愣了半晌才恢复常态的流氓侦探冷哼一声道。
"你说为什么?"倪天行走近一步,恶狠狠地说,一把扯住流氓侦探的衣领,作势要往上提。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强悍的模样。
流氓侦探抬头看着倪天行,大概被他的神情吓到,居然乖乖交出牛皮纸口袋。
"底片呢?"倪天行再问。
"没有底片。"
"把包给我。"倪天行伸出左手。
流氓侦探牢牢抓着包,不肯放手,居然嚷道,"你这是抢劫。"
"是抢劫又怎样?如果我像那位小姐一样踢你一脚,应该更严重一点吧,不知道你会不会因此而绝子绝孙。"倪天行似笑非笑地说。
流氓侦探脸都吓绿了,手也渐渐松开,倪天行拿过手提包,在里面翻出一卷底片模样的东西,展开对着路灯确认后,将包还给他。
"如果你以后再搔扰这位小姐,就小心一点,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倪天行推了他一把,喝道,"滚。"
听见"滚"字,流氓侦探像得了大赦,一下子便跑得不见踪影。
倪天行这才转过身,向我走来,神情一瞬间变得温柔。
"把那张照片也给我。"他柔声道。
我被方才那一幕惊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将手里拿着的那张照片递给他。
他蹲下身子,将所有的照片与底片放在路边的花坛里,用打火机点燃,就着火光,他对我招招手,"冷吗?可以借此取暖。"
我走过去,学他的样子,蹲在花坛旁,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捡起花坛里的一块石头,将周围没有烧着的照片向火堆里赶去,使它们完全燃烧。
望着火焰,我想起他抄给我的英文歌词的最后一句:Though destiny to rnusapart,you still burn light a flame in my heart。
可是,眼前的火焰,持续不到两分钟,就已经熄灭,无法永远。
"你不问我,这些照片是怎么一回事?"我问他。
"我想,那只是一个误会。"
"你难道不想知道,如果没有误会,我吻的人应该是谁?"
"为什么我每次遇见你,你都会出状况?"倪天行没有回答我,自顾着说道,"上一次,你在超市的广场上用手戳破小朋友的气球,这一次,你变本加利,不顾身分,与男人在街上打架。"
"这个流氓该打。"
"打架应该是男人的事。"
"你方才的样子,比他更像流氓。"我笑了笑说。
"对付什么样的人,要用什么样的方法。这种人外强中干,你比他凶,他自然就怕了。"他侧过头看着我,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飘忽不定,"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你却到现在还不懂。"
"你十岁的时候,别人欺负过你?"我问。
"十岁的时候,我已经在欺负别人了,但是十岁之前,是别人欺负我。那些坏孩子,看我衣衫褴褛,总是嘲笑我,经常在放学之后,抢了我的书包扔进垃圾筒里。直到有一天,他们骂我的母亲,我终于再忍受不住,与他们撕打起来。越不要命,他们越怕,我只记得那天我流了不少血,最后,他们终于服了我,以后不止不敢欺负我,还特别听我的话。"他顿了顿,叹道,"你看,这个世界多么让人失望,就连小孩子的世界里,已经是弱肉强食。"
我与倪天行坐在花坛边,夜色将这条本就冷清的街隔绝成另一个世外桃源。此刻,我们之间,没有照片事件,没有唐心,甚至已经没有眼前的世界。
我们仿佛回到海岛,回到那片海滩。
"我没想过,你的童年原来是这般。"我说。
"你无法想象的事情太多。"
"你可以一件接一件慢慢说给我听。"如果他愿意,我真的很愿意就这样坐着,听他讲他的童年,他的生活,一直到老。
"你想了解我吗?"他突然问。
我点点头。
其实,我不仅想了解他,更想好好的爱他。
"不要试图去了解一个男人,越了解他,你会发现他越陌生。"他居然说。
我不知道天亮以后,我们会不会变得陌生,只知道这一刻,他离我很近很近,近得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可是,我还是想了解你。"
"你很固执。"
"心情不好的人,不是应该拥有特权?如果你不想说给我听,能不能答应回答我三个问题?"
"有些问题,就算知道答案,又有何用?"
"你答应我。"我不想再一次错过机会。
他看着我,终于妥协地点点头。
"那日在海岛上,你有没有看见我压在石块下的纸条?"沉默许久后,我打算先问这个问题。
"没有。"
我看着他,有些失望。他的答案简单明了,听不出来丝毫遗憾。
"为什么要送那幅画给我?"我再问。
"那是承诺。"
"那么,那个吻呢,代表了什么?"我抿了抿嘴,终于将这一年半以来,一直想问他的问题问出口。"会不会也是一个承诺?"
"吻一个人,能代表什么?"他反问。
"是……是爱吗?"
他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眸子中闪过一丝忧郁。
"都过去这么久了,答案已经不再重要,不是吗?"
"可是,这对我很重要。"我轻声说道。
他注视着我,动了动嘴,打算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仰起,望着夜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看着热气从他口中呼出,在冬日的夜晚,化成白雾,渐渐又散去。也许,一个吻,一句承诺,只不过是冬日口中呼出的一团热气而已,随着时间流逝,最终散去,了无痕迹。
"过几年,再过几年,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他像是安慰我,又像是自我安慰。
许久的沉默后,我突然想起那只载我们出海的小木船。
"那只小木船,我还能使用吗?"他曾对我说过,我以后若要出海,可以用那只小船。
"当然可以,它停在海岛的那片海滩边,你永远可以使用,如果你喜欢,我可将它送给你。"
"这是你唯一能给我的东西,是不是?"我凄然一笑,"不过,我不希望你将它送给我,只要你承诺,我永远可以使用就行。"
如果他将那只小木船送给我,它就与他毫无关联。
自私的我,不能得到他的爱,也希望能使用一件属于他的东西,永远。
"今天是平安夜,你陪我在这里坐一夜,好吗。"我对他说。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份,但却真的不愿就此与他分开。此地一别,在今后的日子里,就算能够相见,我们也无法如此靠近。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能借你的肩膀靠一下吗?"
"可以。"
我靠在他肩膀上,忍住困意,努力睁大眼睛。因为我知道,只要一闭眼,再睁开时,我们面对的将是离别。
可是,他的肩膀是如此的温暖,最终我还是沉沉睡去。
醒来时,我的头枕在他的膝上,身上盖着他的外套。
"你不冷吗?"我将外套还给他,同时揉着已经麻木的左腿。他的双腿,整个晚上没有挪动,又被我的身子压着,一定更加不适。
"幸好只是一个晚上,尚能坚持。"他苦笑道,声音有些沙哑。
"是啊,只是这一个晚上。"我跟着他的话,重复一遍。
黎明来临,我们又坠落凡尘,街上渐渐出现的行人,提示我们,这是一个活生生的都市,我们有各自不同的生活。
昨日电台那个访问,林乐的冷笑,被偷拍的照片,一桩接一桩事情,又回到我的记忆里。
无法逃避,唯有面对。
"面对昨天的状况,你应该学会含笑面对,泰然自若继续做完节目,谢谢主持人,谢谢听众,而后潇洒离开。"倪天行突然对我说。
"我从未想过,事情会如此发展。"
"这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越软弱,敌人越强悍。"他说,"凡事要坚强,就像昨天踢那个家伙一样,不过,也要记住,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武器。"
他这样对我说,让我觉得,是临别的嘱咐。他是担心以后的日子里,我一个人无法面对重重困难?
因为,他能够陪伴我的,仅只是这个夜晚。
"当我脆弱的时候,我会想想十岁的你。"我挤出一个微笑。
路灯在这个时候熄掉,标志着夜晚已经过去。
"走吧,我送你去等公车。"他恪守承诺,在白昼来临时,与我说再见。
来到公车站,我却盼望着那班公车永远不要到站,可是,却事与愿违。
"昨天,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怎么知道发生的一切?"看着公车越来越近,我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就当我是恰巧路过,恰巧得知。"他轻声道。
"我还有一个请求。"
"如果我认为我能做到,我会答应。"
"无论是真心或是假意,你能对我说一句'我爱你'吗?"
这个时候,公车已经到站,由于没有其它乘客上下车,车门打开之后,立刻就会关闭,我只有一步步慢慢走向车门。
在车门关闭的那一刹那,我终于听见那句期待已久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在心里轻轻说道。
投入硬币后,我立刻跑到车尾,透过玻璃望向后面的街道。倪天行已经转身大步离去,渐渐的,连背影也消失于清晨的薄雾中。
下午快下班时,我接到唐心拨来的电话,原以为她要就昨天的电台事件发表看法,谁知电话一接通,我却听到彼端在低泣。
"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想见你。"她语带哽咽地说。
"出了什么事?"
"来樱花吧,我在这里等你。"
说完,电话挂断。
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致唐心如此伤心,是她发现了我与倪天行的过往,还是出了别的差错?她为什么指明要见我?在她伤心的时候,倪天行去了哪里?
带着许许多多的疑问来到樱花吧,我看见唐心坐在那次我们玩官兵捉贼所坐的位置上。许久不见,她憔悴了许多,一张脸苍白得可怕,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唐心。
"怎么了?"我在她对面坐下时,有些内疚。
我开始后悔昨天与倪天行共处一夜,尽管他的相伴,减轻林乐对我的伤害,但这一切,却是建立在对另一个女人的伤害之上的。
我甚至亦在伤害倪天行!
在陪伴我一整夜后,在我的要求下,对我说过"我爱你"之后,他还要回去面对唐心,他的内疚,岂不是比我更甚?
我真是自私,我在心里暗暗骂自己。
"他走了。"唐心抬起头来看着我说,眼里尽是凄楚。
虽然唐心没有告诉我,话里的那个"他"是谁,但我却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他"是指倪天行。
"他走了?怎么会?"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神情、语气,在唐心看来是不正常的,在她眼里,我与倪天行应属泛泛之交,怎么能有如此大的反应?
我动动嘴,想解释方才的失态,却发现无从说起。
"没什么,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唐心看出我在担心什么。
"我们的事?"
"对。"她缓缓点头,"海岛的七天,别后的重逢,一百封信,这些我都知道,看到你方才的反应,我甚至可以确定,现在的你,依然还爱着他。"
难道,方才她告诉我倪天行走了,只是一句谎话,只是为了观察我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以此确定,我是否还爱他?
思量至此,我不知是喜是忧。
天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倪天行又一次消失。
"对不起,唐心。"我低声说。
"不用向我说对不起,这句话我已经听过太多。"她凄然一笑,"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们之间的事?"
面对唐心的问题,我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能沉默着任由她说下去。
"那晚,其实我也在樱花吧。"唐心说。
原来,那天早上,卓可欣提着那一百封信去世纪大厦找倪天行时,她已经在走廊里瞧见,原本不以为意,可是随后,倪天行就致电给她,取消晚上的约会,这使她不免起了疑心,于是在晚间,跟踪倪天行直至樱花吧,看见那一幕。
"在你喝醉后,我看着他掏出你的手机拨弄了一阵,随后就坐在另一边的角落里默默注视你,直到林文夕赶来,扶着你离去后,他才放心离开。"
若是这样,那日我与林文夕拥吻的情景,也尽落于倪天行的眼中,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什么知道照片事件只是个误会。
他一直都清楚,我要吻的那个人是他,可是,却因为误会我还是林文夕的女友,未加阻止。
"后来,我无意间在他办公室里发现那一百封信,明白了事情的始末。那个时候,我自欺欺人地想,是你一厢情愿对他念念不忘,而他去樱花吧,只不过是为了拒绝你。"
"事实就是这样。"我说。
"不,事实不是这样。"她有些激动,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接着往下说,"事实是,他为了你,要与我分手。"
"分手?"我从没有想过,倪天行曾对唐心说分手。
"对,分手。"唐心举起她的左腕,悲凄地说,"我用这个阻止了他。"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道疤痕,那显然是试图割脉自杀所致。原来,那次唐心与倪天行一同请假,是因为她自杀,而他要去医院照顾她。
为什么这一切,倪天行都没有向我提起。
我努力回忆昨夜与他共处的时光,在他彼时的神情里,却找不到任何蛛丝蚂迹。他为了与我在一起,做出过努力,可是,他却极力掩饰,不愿意让我知道。
"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也许,他认为只有当他的身份不再是我的男友时,才有权利向你表示什么;也许,他太爱你,不想让你像他那般苦恼。"唐心抚着左手腕上的伤疤,悠悠说道,"真正的答案,在他的心里,我们永远无法知晓。"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走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唐心失神地说。
"怎么可能?"回想起今晨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影,他怎么忍心又一次不与我说再见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我为什么要造出一个我自己也不愿相信的谎话来骗你?他辞了职,退了租住的房子,甚至带走你写给他的一百封信。他真的走了,只给我留下这个。"唐心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笺放在桌子上。
那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唐心,对不起,善待自己!再见。
下面是他的签名,落款日期是今天。
"他真的走了。"我茫然道。
"你为什么要将这一切告诉我。"确定倪天行的离去已成为事实后,我问唐心。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只有我一个人难受,他现在走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就算你知道他有多爱你,你也只能难过,甚至比我更痛苦。"她冷笑道。
我望着唐心,如果这是她的真心话,那么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现在,我不仅难受,而且心痛,于我来说,有什么比又一次与倪天行不告而别更能打击我?特别是,当我知道他亦如此爱我之时。
我在初初知晓他的爱时,骤然又失去。
许久,我与唐心维持同一个姿势相对而坐,脑里一片空白。
忽然,唐心痛哭起来。
"对不起,简乐,我并不想这样做,并不想这样对你,可是,失去他,我真的太难过。"她一边抽搐着一边对我说,"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会用那么极端的方式留他在身边,我不应该那么自私,应该允许他回到你身边。"
她挂着两行清泪,望着我说,"这样至少,我还能看见他。"
我从未见过唐心这么无助的模样,只得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面对这样的结局,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如果可以,我情愿他对我的爱可以少一点,那样,我至少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那样,我会在生活中的每一天,期待与他的一次擦肩而过。
"不,唐心,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昨夜,倪天行对我说,凡事要坚强。
其中的凡事,是不是也包括面对他的离去?我再一次回忆彼时的神情,彼时的话语,其实,他只不过用一种含蓄的方式与我说再见。
"昨夜,他与你在一起是吗?"唐心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点点头。
"能告诉我,他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是不是再见?"她自嘲地笑了笑,"因为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所以希望知道他与你告别时,是什么样子。"
"不是再见,他从来没有与我说过再见。"
我又怎么能告诉她,倪天行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虽然,这三个字,在当时我以为是假意,现在却了解,那是真情。
"他只是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甚至连头也不回。"我回忆今晨的情景,向她描述倪天行离去的样子,一次又一次忍住将要涌出的泪水。
"他就是这个样子,事情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犹豫。"
唐心望着窗外,那神情,仿佛正注视着倪天行转身离去,过了许久,才将目光收回来。
"你会重写《樱花七日》吗?将它写成一部长篇。"她问。
"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并不适宜做出任何决定。"
"我明白。"顿了一会儿,她再度开口,"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先走。"
"你不要紧吧。"我担心地问。
"放心,我不会再做傻事,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她点了点面前的这张桌子,"在这里。"
是啊,这个位置对我来说,记忆深刻,对唐心呢?也许更甚,他们第一次相逢,就是在窗外,显然,她想呆在这里,一个人静静回忆往事。
"那我走了。"
其实,我也需要一个地方用来缅怀。
乘相同的公车,来到今晨离去的那个地方,呆呆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花坛,昨天,就是在这里,我枕着他的双膝沉沉睡去。
如果早知道他会这样不告而别,我一定不会让自己睡着,一定会睁大眼睛,珍惜与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五十米以外的公车站,正是我们告别的地方,在我的眼前,重复着那个场景,倪天行转身,离去,头也不回。一次又一次。
待我揉了揉眼睛,要将那个情景看清楚时,眼前的一切,却又消失。
身边,一群小孩跑过,他们头上都戴着镶有白边的红色圣诞帽,脸上漾着欢笑。
我终于忍不住蹲下身子,双手蒙住脸,大哭起来。
倪天行,我根本没有那么坚强。
隔天的报纸上,已经有了电台事件的报道,标题是:著名专栏作家惊情平安夜。
"你看过一部电影吗,叫《吸血鬼惊情四百年》"我指着报纸,侧过头对卓可欣笑道,"这个标题,明显就是抄袭,没有一点创意。"
卓可欣望着我,微微一笑,笑容里掩饰不住对我的担心,得知倪天行离去后我与唐心的谈话内容,她似乎比我还要觉得遗憾。
"这位记者称我为'著名专栏作家',真是抬举我了。"我接着说。
所幸我并非"著名",这次事件对我的影响并不大,相关报道,不过在报纸不起眼的地方,出现几次。数日之后,那个晚上在电台发生的事情,已经遥远得如同上个世纪。
唯有倪天行陪我的一整夜,还清晰如昨。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他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的背影,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在这之前,他对我说:我爱你。
林文夕再拨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计较,我告诉他,我已经原谅林乐。
"为什么要原谅那个恶毒的女人?"卓可欣对我的做法表示不解。
"恨我的人,永远不需得到我的原谅,对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的,只不过是林文夕一个人而已,如果说原谅,可以使他心安,那么我愿意。"
"至少,你应该让我告诉他,林乐雇佣私家侦探的事。"
"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吗?"
卓可欣思量半晌后,点点头,"聪明如他,事后一定猜得到不会有那么巧的读者来信,他相信林乐的说辞,只不过是选择装糊涂而已。"
"难得糊涂,他明白什么样的选择,对他最有利。"
一直以来,林文夕都是个聪明的男人,他目标明确,善于平衡理理智与情感,对于人与事的取舍,果断利落。这一点,我与倪天行,甚至唐心与卓可欣,都无法像他那般,做到完美。
如果某一天,他断定林乐不是最适合的那一个,他一定会绝决放弃。
甚至比当初放弃我,更要果断。
我不必担心。
日子一天天平淡过去,一切仿佛又回到与倪天行重逢前。
无大喜,亦无大悲,仅有的,不过是怀念。
某天下班后,经过书报摊,我发现石开一个人在整理店铺,门框上方贴了一张纸条,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旺铺转租。
"为什么要报摊转租出去?"我问他。
"我要去杂志社实习,再也没有时间照看,而奶奶最近身体又不好,所以只能这样。"他拿出一月号的《WE》杂志,遗憾地说,"这是我能够为你预留的最后一本。"
我盯着新一期的《WE》,这应该还是倪天行任职美术总监时设计的吧。翻开杂志的目录,的确,仍是那个熟悉的名字,只不过,这一期,应该是这三个字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个位置。
"没关系,也许我不再需要了。"失去倪天行的《WE》,对我来说,再也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不过,你告诉我地址,以后我也许可以免费送这本杂志给你。"也许是看见我的神情有些失落吧,石开展开笑颜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明天我会去这个杂志社实习,作为实习美编,应该可以免费得到一、两本当月的杂志吧。"
"你去《WE》杂志当美编?"没有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巧的事。
大概是我的反应过于激烈,石开愣了半晌,才点点头。
"你怎么会去那里实习?"
"因为去那里,能够从美术总监倪先生身上,学到许多东西。"
"你认识倪天行?"
"本来不认识,因为联系实习单位才第一次见面,如果不是倪先生的力荐,我想我到现在都不会有这个机会。"看石开的神情,他仿佛并不知道倪天行已经离开。
"你是学美术的?"
"对,否则怎么会去当美编?"
"你会电脑作图吗?"我突然想起倪天行送给我的那张画。
"当然会。"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请说。"
"替我在一幅大图上面,添加一对小人。"
"当然可以。"
约定的那天中午,我带着倪天行送我的那幅画与已经被放了气的气球,来到世纪大厦803室。其他的人都去就餐,只余石开一个人在公司里等我。
他的桌子乱成一堆,见我进来,立刻起身将桌上横七竖八的杂志资料摞在一边,腾出空隙来。
"就是这幅。"我将那幅画展开。
"画得真好!"石开赞道,"有那两个小人的原型吗?"
"有。"我从荷包里掏出气球,"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气球吹起来。"
随着空气不断进入,气球渐渐胀起来,那两个由简单线条组成的小人,在气球表面上鲜活。
"小人的原型就在这里,就是这个姿势,加在那幅画上,让他们手拉着手,面朝大海,观潮起潮落。"我望了望气球,最终将目光停留在那幅画上。
"还有别的要求吗?"
"这幅画里,女孩穿粉红色连衣裙,那名男子……"我顿了顿道,"穿白色衬衣。"
"好的,你稍等片刻,待我把这幅画分几次扫描到电脑里去。"
石开操作扫描仪时,我才有间隙来打量这间办公室。这里,就是倪天行曾经工作的地方,有无数个白天与黑夜,他在这里进进出出。
"你知道倪天行在哪里办公吗?"我问石开。
"右手边第一个玻璃隔开的办公间,不过他已经离职,新的美术总监还未到任,那里就一直空着。"
我踱步过去,轻轻推开玻璃门,站在门边,向里面凝视良久。物是人非,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巨大的办公桌上,空无一物,其旁的书柜上,也不过凌乱地放着几本杂志。
我来到书柜前,查看唯一带有倪天行气息的几本书,发现其中一本,是《WOMEN》。仅看封面,我就知道,这一期是我发表短篇小说《樱花七日》的那期。
他是因为唐心才将杂志放在这里,还是为了我将这期杂志放在这里?
我翻开杂志,发现刊有我的小说的那两页已经被翻旧。
之前的问题,由这两页纸,给了我最好的答案。
捧着杂志在胸前,回望那把空空的转椅。是不是也有许多个夜晚,在灯下,他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一遍又一遍跟随这篇小说,寻找回忆。
原来,那段思念的日子里,我并不孤单,一直有他相伴。
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台灯边摊开放着那本《WOMEN》,"樱花七日"四个字在灯光照射下,显得异常明亮。
良久之后,我给唐心拨去电话。
"现在决定写连载小说,会不会太晚?"我问。
"你真的打算写?"
"对。"
"不晚。"稍作考虑后,唐心对我说,"只不过要推迟到三月下旬或者四月上旬才能开始连载。"
"没关系。"
"那么,你要用心去写,我希望你的小说,能够重现那个让我们倍觉熟悉的倪天行。"
"当然,我会的。"
挂断电话,抽出一叠文心牌稿纸,在第一行,我写下:樱花七日。
我相信,我用文字编织出的思念,终究会寄往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没有写收信地址、收信人,可是,某一天,在某个地方,他总会收到。
我深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