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智恒:遗忘

1.
不管我承不承认或服不服气,我应该是个平凡的人。
因为我有一张大众脸。

有次到离家两条街的麵摊吃饭,刚走进店门还没坐下,老板便说:
「好一阵子没看见你了,最近好吗?」
虽然我常经过这家店,但却是第一次进来吃饭。
『还好。』我只能这麽说。
老板不断找话题閒聊,我只能支支吾吾回应。
结帐时老板还热情地拍拍我肩膀,要我以后常来。

又有一次在麦当劳门口,十公尺外一个男子向我招手后立刻跑近我。
「哇!没想到在这裡遇见你。」他说,「最近好吗?」
『还好。』我只能这麽说。
然后他滔滔不绝说起以前在学校时的往事,但我一点印象也没。
最后他因为赶时间只好跟我道别,临走时给了我一张名片。
看了看名片上的名字,我根本想不起来他是小学同学?国中?高中?
还是大学同学?

最倒楣的一次是在餐厅吃饭时,有个女孩突然出现在桌旁。
我见她双眼直盯著我,我很纳闷,也有些不知所措。
「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她说。
『小姐。我……』
「啪」的一声,我话还没说完,右脸便挨了一记耳光。

「你竟然叫我『小姐』!才几年不见,你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吗?」
『我……』
「不要再说了。我一句话都不想听!」
『…………』
「你现在无话可说了吧?」
『是你叫我……』
「你还想解释什麽?」
『我……』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真的都没有什麽话要告诉我吗?」
『我……』

「啪」的一声,我左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她双手掩面,大哭跑走,
「不管你再说什麽,我都不会当真,也都不能再伤害我了。」

望著她离去的背影,我抚摸著火辣辣的双颊,根本想不起来她是谁?
从头到尾,我连一句话都没说完,却挨了两记耳光。
小姐,是你伤害我耶。

有人说这世上有三个人会长得一模一样,但我实在无法相信这种事。
即使有,我也不相信会这麽凑巧发生在我身上。
又不是写小说或拍电影,哪来那麽多巧合?
最合逻辑的解释,应该就是我有一张大众脸。
所以我提醒自己,下次如果再碰到这些状况,为了避免发生惨案,
一定要赶紧说出自己并不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个人。

不知道世上其他两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在做什麽,但我还满平凡的。
大学毕业后当了两年兵,退伍后先到台北工作。
由于始终觉得台北很陌生,三个月后便回台南工作,一直做到现在。
算了算已经六年了。
我目前还是单身,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
生活简单,交往单纯,没什麽特殊的兴趣或癖好。
如果硬要说出我的特别之处,记性不太好大概勉强可以算是。

我的记性不好。
我说过了吗?

可能我说过了,但我真的忘了我是否说过?
如果你不介意,也不嫌烦,请容许我再说一遍:
我的记性不好。

我并非天生如此,事实上我小时候还挺聪明的。
虽然不太用功唸书,但考试成绩很好,可见我那时的记性应该不错。
直到国二发生意外后,我的记性才开始变差。

其实也不算是「意外」,只是一场打架事件而已。
说起来有些丢脸,我不是单挑恶少,也不是一群人打混仗;
而是跟个凶巴巴的女孩打了一架。
过程中我的头撞到桌角,但怎麽撞的我记不清了。
因为我的记性不好。
我说过了吗?

虽然记性不好,但离健忘症还有一段距离。
只是偶尔刚起床时会想不起来昨天在哪、做了什麽?
是否杀了人或刚从火星归来,一点也记不起来。
不知道你是否有类似的经验,有时刚从梦裡醒来时会记得梦的细节,
但下床刷完牙后便只记得梦的轮廓,吃完早餐后梦境就会完全忘光。
只知道曾经作了一场梦。

说到作梦,从国二到现在,我倒是常作一种梦。
梦裡有个女孩总会问我:「痛吗?」
然后缓缓伸出手似乎想抚摸我的头,但手总是伸到一半便放下。
在梦裡她脸蛋的轮廓是模糊的,我只清楚看见她的眼神。
她的眼神非常专注却带点悲伤,有时还会泛著泪光。

不管作了多少次梦,梦裡那个女孩问「痛吗?」的声音和语气,
都一模一样,可见应该是同一个女孩。
但我对她毫无印象。
我并不清楚为什麽会作这种梦,而且一作就是这麽多年。
我最纳闷的是,为什麽她总是问我:「痛吗?」

说到「痛」,我倒是想起一个女孩,她叫莉芸。
你可曾想过在烟灰缸捻熄烟头时,烟灰缸会痛?
如果穿上刺了绣的衣服,你会感觉到衣服的痛?
莉芸就是那种觉得烟灰缸被烫伤、衣服被刺伤的人。

我住在一栋公寓社区内,这社区由A、B、C三栋20层大楼组成,
有两百多户住家,我住C栋17楼。
莉芸在A栋一楼开了间简餐店,但我并非在她的店裡认识她。
我第一次看见她,是在社区管委会所举办的烤肉活动上。
那次烤肉的地点在湖边,社区内的居民约100人参加。
我和莉芸刚好同组。

烤肉总是这样的,具有捨己为人胸怀的会忙著烤肉,
童年过得不快乐的人通常只负责吃。
我是属于那种童年过得特别不快乐的人。
「你知道人们都是怎麽杀猪的吗?」

我停止咀嚼口中的肉片,转过头正好面对莉芸。
我对莉芸的第一个印象是乾淨,不论是穿著或长相。
好像飘在晴朗天空中的云又被白雪公主洗过一样。
我不太确定她是跟我说话,只好微微一笑,继续咬牙切齿。

「通常是一把很尖的利刃,猛然刺进心窝,猪又惊又痛,嚎叫多时,
最后留下一地鲜血而死。」她注视著我,淡淡地说。
我确定她是在跟我说话,但实在很难回答她的深奥问题,只好装死。
然后又在烤肉架上挑起一块米血。

「这块米血上面的血,你知道是怎麽来的吗?」她又说。
『大概是那所谓的一地鲜血吧。』我说。
她点点头,脸上没什麽表情,说:「你能感觉到猪的悲愤吗?」
『你非得现在说这些?』悲愤的是我的语气。

她望了望我,脸上似笑非笑,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两圈,说:
「我只是找话题跟你聊天而已。」
我把手中的米血放回烤肉架上,然后手指跳过香肠,
拿起一根玉米,说:『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她没接话,只是又看了我一眼。
基于男性的自尊,我也没开口另闢战场。
时间随著玉米粒流逝到我的肚裡,终于只剩光秃秃的玉米杆。
我站起身,假装随兴四处走走,但视线随时溜回烤肉架,
打算在她不注意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夺取烤肉架上任何可能曾经哀嚎的东西。

等了许久,她依然坐在烤肉架旁。我苦无下手的机会,只好问:
『你为什麽想跟我说话?』
「因为你总是望著远方。」她回答。
『望著远方?』我很疑惑,『这样犯法吗?』
「不。」她说,「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努力试著记起曾遗忘的事。」
她微抬起头,视线像贴著水面飞翔的鸟,穿过湖面到达对岸的树。

『上礼拜公司安排员工做了次健康检查。』我笑了笑,
『医生说我眼压过高,要我避免长时间看书,并多看远处的绿。』
「原来如此。」
『那麽你还想跟我说话吗?』
「这不是问题。」她说,「问题是,你还想跟我说话吗?」

『为什麽不?』
「你不觉得我是个奇怪的人?」
『不会啊。』
「说谎会短命的。」
『你是个奇怪的人。』我马上改口。

「跟你聊天很愉快。」她说。
『愉快?』
「嗯。」她点点头,「收穫也很多。」
『竟然还有收穫?』
「总之,我很高兴能跟你聊天。」
『说谎会短命的。』
「真的很高兴。」她笑了。

我伸手往烤肉架,犹豫了三秒,在心裡叹口气后,还是拿了根玉米。
「其实玉米也会痛的。」她说。
『喂,你到底想怎样?』
「我只是找话题跟你聊天而已。」
『帮个忙。』我说,『如果你想跟我聊天,千万别找话题。』
「那该怎麽办?」
『你只要说:我想跟你说话。』
「了解。」她又笑了。

『你也吃点东西吧。』我很好奇烤肉架上有什麽东西是不会痛的。
「我不饿。」她摇摇头,「我是吃过后才来的。」
『啊?』我很纳闷,『那你为什麽要参加这次烤肉活动?』
「我是来重新开始。」她说。
『重新开始?』
「嗯。」她点点头。

我搞不懂烤肉跟重新开始之间的逻辑关系,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说的话。」她说。
『嗯?』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
她笑了起来,好像真的很开心。

初秋时节,天气还很热,烤肉快结束了,大伙都坐在树荫下閒聊。
我挑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才刚坐下,抬头便看见她站在身前。
「很凉爽吧?」她说。
『是啊。』我说,『幸好有这些树。』
「但你有没有想过,树木直接承受太阳的照射,会很痛。」
『不。』我说,『我听到树木说:照啊照啊,照死我啊,好爽喔。』

她先是楞了楞,随即笑了起来。
「抱歉,我不该找话题。」她说,「我想跟你说话。」
我稍微往左挪了点位置,她说了声谢谢后,便在我右手边坐下。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用面纸轻轻擦拭额头的汗,
「我在社区一楼开了间简餐店。」
『是刚开幕吗?』我问,『我不记得社区一楼有简餐店。』
「已经开两个月了。」
『啊?』

「你走出社区大门时,通常往右走。」她说,「而我的店在左边。」
『原来如此。』
「这两个月来,你总共只经过我的店门口6次。」
『6次?』我很纳闷,『你怎麽知道?』
「有一次你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店门口的树,有两次你放慢脚步看了
招牌一眼。」她没回答我的疑问,脸上挂著微笑接著说:
「剩下的三次,你的脚步和视线都是向前。」
『啊?』我更纳闷了,『你……』

「我叫苏莉芸。」她说,「你对这个名字没有特殊的感觉吗?」
『没有。』我摇摇头,『不过你的名字三个字都是草字头,你应该
很适合种些花花草草。』
「你再想想看,或许你认识我呢。」
她注视著我,眼神虽然温柔,却带著一点期待甚至是紧张。
『我有一张大众脸。』我想起之前的经验,赶紧用双手护住脸颊,
『不管你把我当成谁,我并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人。』

她依然注视著我,过了一会,似乎淡淡叹了口气。
「有空欢迎常到我店裡坐坐。」她说。
『嗯。』我点点头,双手依然护住脸颊。
她站起身离去,走了三步后回头朝我笑了笑,再转头走开。

上车回家时,莉芸和我同一辆游览车。
我看见她跟很多人热情谈笑,人缘应该很好;
不像我,独自坐在车子最后一排的窗边装孤僻。
车子回到社区时,我也是最后一个下车。
左脚才刚踏上地面,瞥见莉芸站在车门旁。

「记得要来哦。」她说。

2.
虽然对莉芸的店有点好奇,但烤肉活动结束后两个礼拜内,
我并没有到她店裡坐坐,甚至连店名也不晓得。
因为出了社区大门后,我上班的方向要往右,机车也停在右边,
我很难「记得」要特地左转去她的店。
一直到某个假日黄昏,我才踏进她的店。

那天黄昏,我准备出门买点东西,刚踏进一楼大厅,便听见有人说:
「蔡先生!」
我回头却看不见人影,过了几秒才看见李太太跑来。
这就是台湾话所说的:「人未到,声音先到。」

李太太是社区管委会主委,先生过世了,她独自带著两个小孩。
她的声音非常高亢嘹亮,现在是某个业馀合唱团的女高音。
据说原本她的声音很低沉,但她生孩子时由于痛便在病床上大叫,
结果生完孩子后,她就变成女高音。
而且她生了两个,一山还有一山高,她的声音更高了。

『有什麽事吗?』我微微一笑表示善意。
「你上个月的管理费还没交!」李太太说。
『不好意思。』我的笑容僵了,『我忘了。』
我赶紧到管理室交了上个月的管理费,钱交完后,又听见她说:
「这个月的管理费也顺便交吧!」
我转过头,李太太竟然是在30公尺外开口。

把这个月的管理费也交了后,皮夹裡没钱了,正想上楼去拿点钱时,
身旁突然出现一个女子。我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很眼熟。
「湖边、烤肉、哀嚎的猪和一地鲜血。」她说。
『你好。』我想起来了,『你也来交管理费吗?』
「不。我来看你。」她说,「李太太一叫,全大楼的人都听见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怎麽回应,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她问。

『嗯……』我想了一下,『我记得你的名字三个字都是草字头……』
我脑海裡浮现出「莉芸」,但她的姓我却忘了,只知道有草字头。
「蔡」虽然也是草字头,但她应该不是和我一样姓蔡,
如果她姓蔡,我一定会记得很清楚。
『啊!』我想到了,『花莉芸小姐,你好。』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她又笑了。

我又觉得尴尬,正想解释我的记性不太好时,她说:
「到我店裡坐坐吧。」
『可是我好像要先处理一件事。』我说。
「好像?」
『因为我现在忘了是什麽事。』
「先来店裡吧。」她说,「坐下来慢慢想。」
她说完后便转身走出社区大门,我犹豫一下便跟了上去。

出了社区大门左转20公尺,就到了她的店。
店门左右各有一棵茂密的树,门口有座小花圃,种了些花草。
我抬头看了一眼招牌,店名叫「遗忘」。
依照她的说法,我之前已看过这两棵树和招牌,但我一点印象也没。

『店名有些怪。』我说。
「我原本还想取名为『忘了』呢。」她说。
『忘了?』我说,『这名字更怪。为什麽要这麽取?』

「如果我问你:你还记得我的店名叫什麽吗?那麽不管你记不记得,
你都会回答:忘了。」她说,「这是让你答对店名的最好办法。」
『为什麽……』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莉芸笑了笑,打断我的问句,然后推开门,
「请进。」

店门开在右边,吧台在一进门的左边,直线延伸到房子中间。
正面的内牆嵌进一个三尺鱼缸,鱼缸内约有五十条孔雀鱼和灯鱼,
绿色的水草茂密青翠,几株鲜红的红蝴蝶点缀其间。
其馀的牆上挂了些照片,尺寸大约A4左右。
可能是现在的时间还早,店内没有其他客人。
我选了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坐了下来,打量牆上的照片。

她端了杯水放我面前,又递了份Menu给我,然后说:
「差不多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点个餐吧。」
看了看Menu上的图片,似乎都是满精緻的简餐。
我发现Menu右下方贴上「迷迭香羊排——特价」的贴纸,便说:
『那就迷迭香羊排吧。』

她收起Menu,把那张标示特价的小贴纸撕下。
『咦?你怎麽……』我很好奇。
「迷迭香是只为你准备的。」她说。
『为什麽?』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她笑了笑。

她走到吧台跟吧台内的女工读生交代一会,又回到我对面坐下。
「我想跟你说话。」她说。
『请。』
「你想起要处理什麽事了吗?」
『正在努力。』

「慢慢想,别心急。」她问:「我的店如何?」
『你这家店不错。』我说,『鱼缸很漂亮。』
「是吗?」她很开心,「那以后记得常来。」
『嗯。』我点点头,『如果“记得”的话。』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会努力帮你“记得”。」

我觉得她可能又要讲些奇怪的话,便站起身说:
『不介意我四处看看吧?』
「请。」她也站起身。
我缓步走动,看了看牆上的照片,几乎都是些生活照,很平常。
有景物照,如脚踏车、中学礼堂、7-11、医院、公园旁的咖啡店等;
也有一群人乘坐舢舨和十几个高中生在舞台上拿著竹扫把的照片。
还有张照片中只有一个阿兵哥的背影。

『这张照片好眼熟。』我指著一大群人站在湖边的照片。
「那是上次烤肉活动的合影。」她指著照片中最后排最右边的人,
「你看看这是谁?」
『咦?』我将脸凑近看了看,『金城武也有参加烤肉活动吗?』
「你少来。」她说,「那就是你。」
『太久没看自己的照片了。』我说,『没想到我这麽像金城武。』
「我觉得你比较像刘德华。」
『中肯。』我点点头,『我只能含著眼泪承认:你说得没错。』

左侧后牆嵌进一个木製三层书架,但书架上连半本书或杂志都没有。
『书架上没有放任何东西,这是一种境界啊。』我说。
「你记不记得烤肉时,我说:跟你聊天收穫很多?」她说。
『忘了。』我有点不好意思。
「那时你告诉我,你的眼压过高。这就是我的收穫。」她笑了笑,
「既然已经知道你眼压过高,要避免长时间看书。所以我把所有的书
都搬走了,不让你看。」

女工读生正好端出迷迭香羊排放在桌上,我便走回座位坐下。
『请问有刀叉吗?』我环顾桌面,只看到筷子和汤匙。
「没有。」
『啊?』
「除了特价餐外,其馀都是中式简餐,不需要刀叉。」
『可是……』我看著那一整块羊排,不知从何下手。

「你不觉得用刀切割或用叉子刺进羊排时,羊排会痛?」
我睁大眼睛看著她,不知道该接什麽话。
「你牙齿很利的。」她笑了笑,「你可以直接用牙齿扯下甘蔗皮。」
『你怎麽知道?』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
我在心裡叹口气,看来只好用我灵巧的双手和锐利的牙齿了。

「我可以陪你吃饭吗?」她问。
『陪我吃饭?』
「嗯。」她说,「只是单纯不想让你一个人吃饭。」
我先是一楞,随即点点头。

她似乎很开心,走到吧台端了份餐,再走回座位坐下。
吃饭时我们很安静,没有交谈,她果然只是陪我吃饭。
陆续走进两桌客人,但她没有起身,也没停止用餐,根本不像老板。
当我吃完饭时,她才开口问了一句:「好吃吗?」
『带有清凉薄菏香气的迷迭香,香味很浓郁,这和具强烈气味的羊肉
是绝配。』我说,『很好吃。』

「要来杯咖啡吗?」她笑了笑后,问。
『我记得Menu上面完全没有咖啡啊。』
「这不是问题。」她站起身,「我请你喝杯咖啡。」
她走回吧台,从冰箱拿出一壶东西,我想应该是冰咖啡吧。
虽然我通常只喝热咖啡,不过既然是人家请客就别挑剔。
过了一会,她端出两杯咖啡,先放一杯在我面前。

我立刻端起咖啡,耳边听到她惊呼一声,在咖啡正滑进喉咙之际。
『啊!』我赶紧将咖啡杯放下,搧了搧舌头,『怎麽会是热的?』
「没人说是冰咖啡呀。」
『可是……』
舌头有些烫,我话没说完,又搧了搧舌头。
她慌张地跑进吧台内拿了些冰块,我拿一块塞进嘴裡。

「痛吗?」她双眼直盯著我。
我吓了一跳。
她的声音和语气甚至是她的眼神都很熟悉。
那是我长久以来所作的那个梦裡的女孩啊。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一直到口中的冰块完全融化,我都没开口。
她也没开口,只是静静注视著我。
我试著将她和梦中的女孩连结,却找不出两者之间的关系。
我心裡很慌乱,完全无法静下心思考,或是回忆。
『我该走了。』我最后决定站起身。
她站起身,送我到门口。

走出店门十几步,才想起忘了付钱,赶紧折返走回店裡。
『不好意思,忘了付钱。』我勉强笑了笑,『还好记性不算太差。』
「没关系。」她说。
我掏出皮夹后,只看了一眼,便恍然大悟。

『我终于想起来要处理什麽事了。』我应该脸红了,低声说:
『交完管理费后,身上没钱了,本来想先去拿钱。但是……』
「下次再一起给。」她笑了笑,「我不会算你利息。」
『我马上回家拿给你,免得我忘记。』
「别担心。我会记得。」她说,「你不必特地再跑一趟。」

『可是……』
「你忘记的事,我会记得。」
她微微一笑,打断我的话。
我觉得这句话好像有弦外之音。

走回家的路上、坐电梯途中,脑海裡一直盘旋著她说的那句:
「你忘记的事,我会记得。」
进了家门,洗个澡后觉得累,便躺在床上。
然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今天黄昏到底要出门买什麽?

3.
原本隔天就该去还钱,但你知道的,我的记性不好。
所以第二次走进莉芸的店是在三天后,刚下班回到社区时。
我在社区大门碰见李太太,由李太太联想到钱,再由钱联想到莉芸。
我没上楼回家,直接走向她的店,走到离店门口还有三步距离时,
莉芸突然推开店门,探出头说:「欢迎光临。」
『你有装监视器吗?』我笑了笑。

我走进店裡,依然选了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
餐桌铺上淡蓝碎花桌布,再用透明玻璃压住。我发现压著一张纸,
写上:「如果人生没有错误,铅笔何需橡皮擦?」
正在品味这段话时,莉芸拿著Menu递给我。

『这段话似乎有点哲理。』我指著桌上那张纸。
「是呀。」她说,「如果不重要的记忆也能用橡皮擦轻轻抹去,那么
人们应该会很轻鬆。」
『你的话比较有哲理。』我笑了笑。

我打开Menu,右下方又贴上「迷迭香鸡排——特价」的贴纸。
『那就迷迭香鸡排吧。』
她收走Menu,走回吧台跟女工读生交代一会,又带著笑容走向我。
「我想跟你说话。」她说。
『请。』
「你今天上班没发生特别的事吧?」她在我对面坐下。

『嗯……』我想了想,『我今天知道有个女同事怀孕四个多月了。』
「然后呢?」
『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笑了起来,说:「那么说说你知道的吧。」
『我只知道孩子的父亲不是我。』
她又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开心,我发觉除了她的人很乾淨外,
她的笑容也很乾淨,像白雪公主刚洗完脸后的笑容。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笑声停止后,她问。
『你的名字三个字都是草字头……』
说到这裡,我发觉竟然又忘了她的姓。努力回忆了一下后,说:
「薛莉芸?」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抱歉。』我笑得有些尴尬,『我的记性不好。』
「你记得我叫莉芸,我就很高兴了。」她笑了笑,
「以后就叫我莉芸,别管我姓什么了。」

「我可以陪你吃饭吗?」她又问。
『你这家店总是提供陪客人吃饭的服务吗?』
「你一个人吃饭,会很寂寞的。」
我看了看她,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便出了神。
「可以吗?」
『喔。』我回过神,『当然可以。』

她立刻起身回到吧台。过了一会,跟女工读生各端了一份餐点走来。
这次吃饭我倒是跟她聊了几句,通常是我开头,她回应。
如果我没开口说新话题,她会保持安静。
客人又陆续走进店裡,约有三桌,女工读生忙进忙出。
但她始终坐著陪我用餐。

『你请的女工读生很能干。』我说。
「她不仅能干,而且任劳任怨,完全不拿薪水呢。」她说。
『啊?』我差点噎著了,『这怎么可能?』
「因为她是我妹妹。」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

「其实我妹妹三年前就见过你。」她突然说。
『可是我没见过她。』我仔细看了看正在吧台忙碌的女生,
『我说过了,我有一张大众脸。』
「不。」莉芸摇摇头,「你也见过她。」
『啊?』我很惊讶,『我完全没印象耶。』

莉芸简单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她看我已放下餐具,便问:
「好吃吗?」
『迷迭香的浓烈香气让鸡肉的味道更鲜美。』我顿了顿,接著说:
『虽然很好吃,可是感觉跟上次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肉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上次的味道很强烈,这次却是甘甜。』
「因为上次是四隻脚,这次是两隻脚。」
『你说什么?』

「你上次点的是迷迭香羊排……」她突然笑出声音,
「这次点的是迷迭香鸡排,肉的味道当然不一样。」
『不好意思。』我哑然失笑,『我只记得有迷迭香,其馀忘了。』
她似乎没有停止笑的迹象,我便静静看著她,等她笑完。
我发现她的笑容除了乾淨外,还给人一种放心的感觉。

「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她终于停止笑声,然后站起身。
我这次学乖了,眼睛紧盯著她的背影。
她确实是从冰箱拿出一壶东西,是冰咖啡没错;
但似乎又将它加热,再端出两杯咖啡走出吧台。
「是热的。」杯子还没放在桌上,她便叮咛:「小心烫。」
我端起咖啡,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是热的没错。

我觉得很纳闷。
为什么要将冰咖啡加热呢?直接煮热咖啡就行了啊。
况且所谓的「冰咖啡」,其实不是由冰水冲泡而成,
而是将煮好的热咖啡用冰块或冰桶迅速冷却而成。
为什么她要将热咖啡冷却成冰咖啡,然后放入冰箱,
再从冰箱拿出来加热又变成热咖啡呢?
她的日子太无聊?或是吃饱了太閒吗?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因为我是奇怪的人。」话没说完她便打断我。
『这不叫奇怪,应该叫无聊。』
「那好。」她笑了笑,「从此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的人。」
『啊?』我一头雾水。
「现在别想了,专心喝咖啡吧。」她说,并比了个「请」的手势。

我又端起咖啡,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跟一般咖啡香不同。
浅浅喝了一口,口感似乎比一般咖啡柔顺,而且更香醇。
用「醇」这个字确实是贴切的,因为咖啡中竟然有一种酒酿的香味。
原先以为我的舌头和鼻子出了问题,但一直到喝完那杯咖啡,
酒酿的香味始终都在。
我百思不解,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她,她的表情似乎很得意。

『为什么……』我又忍不住开口询问。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的人。」她又笑著打断我。
『喂。』
「找一个下午时分来这裡,我煮给你看,你就会明白了。」她说。
我心裡盘算著,如果要下午来,只能在假日。
但不知道放假时,我会不会记得要来看她煮咖啡?

我起身走到吧台,打算结完帐离开。
她跟著我走向吧台,在我拿出皮夹时,她刚好走进吧台内。
我心想Menu上最贵的餐也不过180块,而且我点的餐还是特价。
所以我掏出两张百元钞票拿在手上。
「一共是300块。」她说。
『可是……』
话一出口,便觉得尴尬,即使比想像中贵,也应该不动声色才对。

「还包括上次你欠我的钱。」她说。
『差点忘了。』我楞了一下后,便恍然大悟,『上次的钱还没给。』
「有我在,才会『差点』。」她笑了笑,「不然你应该会忘记。」
『说的也是。』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赶紧再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凑成三张后拿给她。

才刚走出店门两步,听见背后的门又被拉开,她说:
「以后如果懒,不想骑车出门,就走到我这裡吃晚饭吧。」
『嗯。』我回头说,『如果我记得的话。』
「这跟记性无关。」她说,「你只要养成习惯就好。」
『你很会做生意。』我说。
「多谢夸奖。」她笑了。

我一个人住,又不会煮饭,到哪裡吃晚饭是每天都会碰到的问题。
我确实懒得骑车出门吃晚饭,因此走到她的店吃饭是很好的选择。
从此以后,我偶尔在下班回到社区时,直接走到她店裡。
偶尔久了,偶尔都不偶尔了。
总不能一星期有五次到她店裡还叫偶尔吧。

每当我到她店裡,都会点「特价」的餐。
景气不好加上物价飞涨,钱要省点花。
后来我发现,我好像每次吃到的特价餐点都不尽相同。
有迷迭香羊排、迷迭香鸡排、迷迭香牛排、迷迭香猪排……
还有迷迭香排骨饭、迷迭香鲷鱼饭,甚至还有迷迭香糯米糕。
这些特价餐点只有一个共通点——迷迭香。

我一直很想问莉芸为什么偏好迷迭香?但总是忘了问。
因为当我走进店裡刚坐下时,她一定会问我一个问题:
「你今天有发生特别的事吗?」
然后我必须要用我有限的记忆能力去回忆当天发生的大小琐事。
于是我就会忘了问我想知道的问题答案。

莉芸都会陪我吃饭,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吃完饭后她会请我喝一杯具有酒酿香味的神奇咖啡。
喝咖啡时我们会閒聊,很随兴,像多年的老友閒聊那样。
说也奇怪,我常有那种我们是多年老友的错觉。
咖啡喝完后,我才会想起又忘记要在假日下午来店裡看她煮咖啡。

我曾经在閒聊中问莉芸:『你是学什么的?』
「我大学念化学系。」她说,「现在开这个店算学以致用。」
『这也算学以致用?』
「以前在实验室调製化学药品,现在把这种实验精神用在烘焙饼乾、
调配饮料和烹饪食物上,这难道不算学以致用?」
『不。』我笑了笑,『这是一种境界啊。』
莉芸也跟著笑,依然是乾淨的笑容。

『你应该对摄影有兴趣。』我指著牆上的照片,『都是你拍的吧?』
「是我拍的。」她说,「但我对摄影没兴趣,也拍的不好。」
『你太谦虚了。这些照片看起来……』
「说谎会短命的。」她微微一笑打断我。
『这些照片很有人性,一看就知道是一般人拍的,技巧不高。』
她笑了起来,然后点点头表示认同我的说法。

「我得拍下这些照片。」她的视线缓缓扫过牆上每张照片,说:
「因为每张照片都代表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被遗忘的记忆?』我很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的人。」
『喂。』

「我帮你拍张照吧。」她突然说。
『喔?』我有些意外。
她从吧台下方拿出那种常见的数位相机,走出店门,然后向我招手:
「来呀。别害怕。」
我只好站起身走到店门口,站在招牌下方,右手比个「V」。

几天后我再到她店裡时,我笑起来像白痴的照片已挂在牆上。
坦白说,她这家店的摆饰跟她的人一样,乾淨而温馨;
但牆上的照片不仅技巧很一般,景物或人物也很一般,
似乎不应该成为整体装饰的一部份。

难道真如她所说:每张照片都代表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这又是什么意思?

4.
我很少跟社区内其他住户打交道,连同栋且同楼层的人也不认识。
但由于这个社区内很多居民常到莉芸的店裡用餐,
我因而在店裡认识了一些邻居。
比方说管委会主委李太太,也经常到莉芸的店,喜欢在吧台边聊天。

有次她在吧台边跟莉芸聊天,也把我叫了去。
「我的初恋情人被海浪卷走,第一个论及婚嫁的男人车祸身亡。」
李太太重重叹了一口气,「唉,没想到结婚后先生也走得早。」
我觉得听这种话题很尴尬,有点坐立难安,但莉芸似乎很专注。

「我常在想,我是不是就是俗称的黑寡妇?」李太太说,
「因为我喜欢的人,都会早死。」
「黑寡妇形容心狠手辣的女人比较贴切,你只是命苦。」莉芸说。
「蔡先生认为呢?」李太太问。
『黑寡妇确实可以用来形容心狠手辣的女人……』我勉强开口,
『但形容你喜欢的人都会早死的状况,似乎也可以。』

「那我从现在开始,要努力喜欢你。」李太太说。
『喂!』
「开玩笑的。」
李太太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我暗自调匀内息,不然在李太太的笑声中,很容易受内伤。

我也认识了一位住B栋6楼的周先生,他总是戴墨镜走进莉芸的店。
周先生以前是个警察,但现在却是专业摄影师。
他常在高速公路上拿著摄影机,抓住车辆超速瞬间,清楚拍下车牌;
也常一手骑车,另一手拿著相机,拍下路旁违规停放的一整排机车,
不仅车子平稳前进,沿路拍下的车牌也没因手震或晃动而模糊。
经过高速摄影与无手震100连拍的严格锻鍊,他终于成为摄影高手。

周先生总带著一片CD走进「遗忘」,裡头只有一首歌:《Knife》。
他会让莉芸播放《Knife》,一遍又一遍。偶尔他会跟著唱:
「像把刀,痛如刀割。我怎么可能会痊癒,我受伤好深。
你已经割去了我生命的重心……」
用自己翻译的中文歌词唱英文歌,也算是一种境界。

他还当警察时,有天夜裡拦下一辆红灯右转的车子。
当他第一眼看见女驾驶,便深深为她著迷。
之后他们开始交往,那是他的初恋,滋味特别甜美。
「警察与违反交通规则的女驾驶谈恋爱,必须要抵抗一切礼教道德与
社会上的异样眼光,这是被诅咒的爱情啊。」周先生说,
「就好像罗密欧与茱丽叶一样。」

『你现在不当警察了吧?』我问。
「嗯。」他点点头。
『所以你现在身上没带枪?』我又问。
「没有。」他说。
『这算哪门子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我大声说。

「别理蔡先生。」莉芸问他,「后来呢?」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他说。
「那是刘若英的《后来》。」莉芸说,「你跟女驾驶的后来呢?」
「后来她开始遵守交通规则,我们之间便产生隔阂,于是渐渐疏远,
直到分手。」他缓缓叹了口气,「痛如刀割啊。」

我原本想说:你找个遵守交通规则的女孩会死吗?
但莉芸用眼神制止我,然后到音响旁按了播放键,播放《Knife》。
周先生又跟著哼唱中文歌词。
我心想幸好那女孩只是红灯右转,如果她是酒后驾车,
那这段感情应该会更恐怖。

还有位住在A栋9楼的王同学,也喜欢在吧台边和莉芸聊天。
她是个青春亮丽的大三女生,个性应该很活泼。
俗话说:薑是老的辣,美眉还是年轻的好。
所以我有时会偷偷移动至吧台边,加入她与莉芸的对话。

「我爸要再婚了,对方甚至还有两个女儿。」王同学似乎很气愤,
「现在是怎样?把我当灰姑娘吗?」
『搞不好你后母才会变成灰姑娘。』我低声自言自语。
「我听到了。」王同学瞪了我一眼。

王同学在大一时,喜欢上一位任课的老师。
每当上他的课时,她会偷偷录音,回家后一遍遍播放。
但毕竟这是师生恋,她没有勇气跟他表达,只能单相思。
上学期他离开学校,但她始终无法忘记他。
尤其是他的脸和声音,总是随时随地出现在她的生活周遭。
「没想到喜欢一个人会这么痛苦。」她说。

『你才20岁吧?』我问。
「是呀。」王同学没好气地回答,「20岁不可以谈恋爱吗?」
『当然可以。』我说,『但20岁时的爱情应该是阳光而开朗的,
你怎么搞成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我已经很努力要忘记他了呀。」王同学很不服气,
「可是忘不掉又有什么办法。」

王同学走后,莉芸说也许是因为店名叫「遗忘」的关系,
很多人会来店裡寻找遗忘的感觉。
李太太想遗忘失去爱人的痛苦记忆,王同学想遗忘爱人的脸和声音;
周先生却想遗忘曾品嚐过的甜蜜爱情。
大多数人都试著想遗忘某些记忆,只可惜越想遗忘越忘不掉。
「但有的人却总想记起某些曾遗忘的事。」
她说完后,凝视著我。

我的记忆从国二以后,就不再清晰,总是模糊的片断。
比方说我会记得她叫莉芸,却老是记不住她的姓。
或许真如莉芸所说,我想记起某些曾遗忘的事。
但问题常常是,我连「忘记」了什么都不知道,
又怎么知道到底想努力记起什么?

「阿姨,我要一杯葡萄柚汁。」
李太太念国小六年级的大儿子走进店裡,要了一杯饮料。
莉芸见他愁眉苦脸,问了句:「你怎么了?」
「我养的狗狗,昨天死掉了。」他回答。
『请节哀。』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葡萄柚汁后,问我:「你瞭解生命吗?」
竟然是问这么深奥的问题,我吃了一惊,答不出话。
「生命……」他又喝了一口,再重重叹了口气,接著说:
「真是无常啊。」
『你才11岁啊!大哥。』我大声说。
莉芸则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此我在莉芸的店裡待著的时间变长。
吃完饭喝完咖啡后,我会离开位子坐到吧台边,听听别人的故事。
很多人都想遗忘某些东西,可惜都不能如愿,于是显得无可奈何。
有时我会庆幸自己的记性不好,也许会因而忘掉一些痛苦的事;
但有时却更想知道,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

会不会我跟周先生和王同学一样,也曾经想遗忘某段刻骨铭心恋情?
但因为我天赋异禀,脑中有一道像电脑防毒软体的自我防护机制,
可以把想要遗忘的记忆当成电脑病毒清掉,所以我成功了?
会是这样吗?

『你把店名取为遗忘,那么你一定有想遗忘的东西。』我问莉芸:
『你想遗忘什么?』
「不。」莉芸摇摇头,「我不想遗忘。」
『不想遗忘?』
「我害怕遗忘,也害怕被遗忘。」她笑了笑,「所以店名叫遗忘。」
『这种逻辑怪怪的。』

「你今天有发生特别的事吗?」
『你怎么老是问这个问题?』
「因为不想让你今天的记忆被遗忘。」
『嗯?』
「说吧。」她笑了笑。

『公司裡有个女同事今天刚生了个男孩。』我说。
「嗯。」她点点头,「算了算时间,也差不多该生了。」
『你认识她?』
「不。」她说,「是你告诉我的。」
『啊?』

「你第二次走进店裡时,曾告诉我公司有个女同事怀孕四个多月了。
现在已过了五个月,也该生了。」
『我来这裡有五个月了?』
「是的。这五个月来,包括今天,你总共走进『遗忘』63次。」
『63次?』我很惊讶,『你竟然算得那么清楚?』
「嗯。」她笑了笑,「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的人。」

我不仅忘了曾告诉她女同事怀孕的事,也感觉不出已过了五个月。
更别说是已走进「遗忘」63次了。
当我偶尔回想过往时,总会对时间的飞逝觉得震惊。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时,却已过了好几年。
会不会是因为我的记性不好,所以对时间的感觉很迟钝?

某个假日午后,我在家看电视。电话声响起,是管理员打来的。
「苏小姐请你到她店裡坐坐。」他说。
『苏小姐?』我一时想不起来我认识什么输小姐或是赢先生。
「就是A栋一楼简餐店的老板。」
『喔。』我拍了拍脑袋,『我马上过去。』

坐电梯下楼,穿过社区中庭,走出社区大门,左转到莉芸的店。
「过来这裡。」我刚推开店门,看见莉芸在吧台内向我招手。
我走进吧台,见她身旁有一个像是断头台的东西,约40公分高。
断头台上面挂著8字形小玻璃杯,杯下有个像是调整阀之类的东西;
断头台下面放了一个玻璃盛水瓶。

「我示范冰滴咖啡的作法给你看。」我还没开口询问,她便说:
「这种咖啡需要细研磨的咖啡粉,磨豆的时间不能太短。」
我正想问冰滴咖啡是什么时,她刚好打开磨豆机。
咖啡豆哇哇叫了起来。

拿出一个金属製小杯,杯底有筛孔,先放入一张滤纸;
将磨好的咖啡粉倒入金属製小杯中,轻拍侧边让咖啡粉表面平整,
再放入一张滤纸在咖啡粉上。
然后将金属製小杯放在玻璃盛水瓶之上。

从冰桶中舀出一些冰块放入量杯,「约到300 c.c.处。」她说。
再倒入冷水,水便充满冰块间隙,直到切齐300 c.c.刻度。
「我还会再加10 c.c.的威士忌哦。」她笑了笑,打开酒瓶。
将这310 c.c.冰、水、威士忌的混合物倒入圆弧形玻璃杯中,
用插了根金属管的栓盖封住杯口,倒转放回8字形小玻璃杯之上。

打开8字形小玻璃杯下的调整阀,冰水便一滴滴缓缓往下滴。
圆弧形玻璃杯内的冰水,藉由栓盖的金属管,流进8字形小玻璃杯;
再经过调整阀,滴入装了咖啡粉的金属製小杯,与咖啡粉缠绵后,
最后滴进玻璃盛水瓶中。

她拿出一个计时器,眼睛紧盯著水滴,右手微调调整阀。
「若滴太快,味道会淡而且会积水外溢;若滴太慢味道则会苦。」
她说,「标淮速度是10秒7滴。」
『10秒7滴?』我看著缓缓落下的水滴,『这得滴多久?』
「三个多小时吧。」她说。
『这么久?』我很惊讶,『那岂不是点完咖啡后可以先回家吃个饭、
洗个澡、上个厕所、出门看场电影,再回来喝咖啡?』

「不用这么麻烦。」她笑了笑,「滴完后会密封放入冰箱冷藏,约可
保存5天左右。不过我让你喝的咖啡,都刚好冰了3天。」
『3天?』我说,『你的意思是要喝现在这杯咖啡,还得等3天?』
「嗯。」她说,「接近零度的低温萃取咖啡,咖啡中的醣类在低温中
会持续发酵,因此会有酒酿香味。虽然放越久越香醇,但放三天是
最好的。所以冰滴咖啡又叫冰滴酒酿咖啡。」

『那你干嘛还加威士忌?』
「你鼻子不好,容易鼻塞,闻不出一般冰滴咖啡的酒酿香。」她说,
「所以我偷偷加了10 c.c.威士忌。」
『你知道我鼻子不好?』
「你喝咖啡的口味较浓,所以我做冰滴咖啡时,不是10秒7滴。」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接著说:「而是11秒7滴。」
『你怎么……』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的人。」她笑了笑。

虽然有满肚子疑问,但视线已被水滴吸引,而且心裡不自觉数著:
一滴、两滴、三滴……
背后突然传来「喀嚓」一声,我反射似回头,只见她手裡拿著相机。
「这个角度很好。」她笑了笑。
『你把我当模特儿,我要收钱。』我说。
「那么我请你喝杯冰滴咖啡吧。」

她打开冰箱,裡头放了几壶咖啡,壶身都用贴纸贴上日期。
她选了日期是三天前的那壶,拿出冰箱加热。
最后分成两杯咖啡,一杯端给我,另一杯放在她面前。
「请。」她说,「这是你的模特儿费用。」

『这么麻烦的冰滴咖啡,大概只能限量供应,而且很贵。』我说。
「不是限量,是没量。」她说,「因为我不卖冰滴咖啡。」
『为什么?』
「我每天只能滴一次,310 c.c.大概只有两杯咖啡的份量。」她说,
「而且随著冰水变少,滴速会变慢,每隔一段时间要略微调整速度,
很麻烦的。吧台裡还有很多事要忙,不能常常分心。」

『好可惜。』我喝了一口冰滴咖啡后,说:『你这么会煮咖啡,店裡
却不卖咖啡。其实你还是可以卖别的热咖啡。』
「刚刚磨咖啡豆的时候,你听到哇哇声了吗?」
『当然听到了。』我说,『我的耳朵很正常。』
「难道你不觉得咖啡豆会痛吗?」
『你又来了。』
「既然咖啡豆会痛,我怎么忍心再用热水烫它呢?」她说,
「所以我店裡不卖咖啡。」

『那你连冰滴咖啡都不应该煮,因为还是得磨咖啡豆。』
「说的没错。」她叹口气,「可是你只喝热咖啡呀。我只能找出这种
用冰水滴滤咖啡的方法,我已经尽力了。」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你想太多了。』
「很好。」她笑了笑,「从此以后,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且
想太多的人。」

我只能苦笑。

5.
「你今天有发生特别的事吗?」她问。
『今天?』我想了想,『对了,就是你叫管理员打电话给我。请问
有什么事吗?』
「已经没事了。」
『嗯?』
「你老是忘了在下午来我店裡看我煮冰滴咖啡,我只好提醒你了。」

咖啡喝完了。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问:
『你每天滴出的两杯咖啡,就是你跟我喝?』
「嗯。」她点点头,「如果你没来,我和我妹妹会喝掉。」
『今天我来了,你妹妹不就没得喝?』
「是呀。」
『那她会不会恨我?』
「不会。」她摇摇头,「从某种程度上说,你以前算是救过她。」
『我真的不记得见过她,更别说救过她了。』我的语气很无奈。

她看了我一眼,说:「一起到公园走走好吗?」
『当然好。』我说,『但留你妹妹一个人看店,她不会很可怜吗?』
「她叫莉莉。」她说,「古诗有云:粒粒皆辛苦。所以叫莉莉的人,
原本就该苦命。」
『你好狠。』我笑了笑,站起身。
走出店门时,苦命的莉莉朝我笑了笑、挥挥手。

社区旁边就是一座公园,面积很大,除了树木青翠、草色碧绿外,
还有条小溪蜿蜒流过。
今天是假日,公园裡虽然很多人,但并不嘈杂,处处是欢乐的气氛。
我和莉芸边走边聊,很轻鬆。

『以前我常来这座公园,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很少来了。』我说。
「你通常在日落前半小时到公园走走,因为你觉得那是一天当中最美
的时间。夏天是6点20左右,冬天则是5点半。」她说。
我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她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说。
『为什么你连这个都知道?』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且想太多的人。」
『喂。』
莉芸似乎想说点什么时,迎面走来一个牵著狗的年轻女子。
「好久不见。」女子笑著打招呼。

我原以为她是跟莉芸打招呼,因为我不认识这个豔丽的女子。
「上次真谢谢你。」没想到她走到我面前,又说:「我听了你的劝,
把狗拴住了,以免牠乱跑。」
我低头一看,她的狗正站起前脚,趴上我的膝盖。
『不……』我吞吞吐吐,『不必客气。』

女子又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只能支支吾吾回应。
而她的狗一直拼命摇著尾巴,还兴奋地朝我吠了几声。
『有大众脸真的是件麻烦的事。』女子走后,我说。
「为什么你一直觉得你有张大众脸?」莉芸问。

我想了一下,告诉她我第一次去某家麵摊吃饭时,老板认错人的事。
「那家麵摊隔壁是DVD出租店,你去租过几次DVD,租完后会顺便
在麵摊吃饭。」莉芸笑了笑,「你并不是第一次去那家麵摊。」
『啊?这……』
「后来你因为老是忘了还DVD,被罚了很多钱,索性就不再去租片,
结果麵摊也没去了。」

我吓呆了,完全说不出话。
我开始努力回想,却发觉脑海裡根本没有关于租DVD的回忆。
倒是不小心找到被陌生女子打了两耳光的记忆。
虽然记忆不太完整,但那两耳光实在太火辣了,很难忘掉。
我马上跟莉芸说起这件事,因为我想证明我确实有张大众脸。

「你开始工作后的第二年,认识了一个在医院急诊室工作的女孩。」
莉芸说,「有趣的是,你们每次见面都约在急诊室门口。」
『我……』我吞了吞口水,『我不记得啊。』
「不过你老是忘了约会的时间,女孩心裡越来越气。有次你到急诊室
门口时,却忘了是要去见她,你竟然走进医院的家医科看医生。」
『后……后来呢?』

「家医科的护士认得你,便跑去叫那女孩。当她来到你面前,你说:
可惜我只是小感冒,如果病得重一点,就可以待在急诊室了。女孩
很生气说:最好以后别让我在急诊室遇见你!我一定拔你的管!」
『我后来有在急诊室遇见她吗?』
「没有。」莉芸说,「那是你们最后一次约会,交往只维持四个月。
如果依照你的说法,你后来是在餐厅再度遇见她。」

『你确定那女孩真的认识我吗?』
「你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只跟那位女孩有过短暂交往。」
『你会不会认错人?或是她认错人?或是大家都认错人?或是……』
我已经开始不知所云了。
「往好处想,被打两耳光总比被拔管好得多。」莉芸淡淡笑了笑。

我心裡很慌乱,完全无法思考。叹了一口气后,说:
『难道刚刚那个牵著狗的女孩真的认识我?』
「那个女孩的狗原本是不拴住的,很活泼好动。有次牠在公园乱跑,
不小心掉进水裡。你立刻跳进水裡抱住牠,上岸后你全身都葬了。
你把狗抱给女孩,只说:这公园有河,白目的狗还是拴住比较好。
然后你就急著回家洗澡。」

『真的吗?』
「那条狗也认识你,不是吗?」
『没想到连狗的记性都比我好。』我叹了口气,『真是有够悲哀。』
但最悲哀的是,碰到那么豔丽的女子,我竟然只说无关痛痒的话?
为什么我没跟她要电话或称讚她很漂亮呢?

我不再说话,脚步无意识向前,像电影中的活死人。
「你还记得这裡吗?」莉芸停下脚步,指著公园旁一处工地。
我看了看那处工地,过了一会,摇摇头。
「这裡以前是庭园咖啡店。」
『我有印象了,以前来过几次。店裡好像有个漂亮的鱼缸。』
「不是『几次』,是38次。」她说。

『有那么多次吗?』
「我和莉莉以前都在这间庭园咖啡店当服务生。」莉芸说,
「当你到公园走走时,偶尔会进去喝杯咖啡或吃晚餐。」
『可能因为你们不是穿泳装,所以我没什么印象吧。』
「嗯。」她笑了笑,「我们会虚心受教、彻底检讨。」
我想回应她的笑容,但嘴角却无力拉出弧度。

「有次一隻大狼狗和一隻哈士奇犬打架,从公园打进店内。莉莉正好
淮备端咖啡给你,你马上起身挡在莉莉身前,结果她没事,你却被
这两条狗扑倒。」
『结果谁赢?』我问,『狼狗?还是哈士奇?』
「你那时也是这么问。」莉芸说。
『嗯?』

「我看见你被扑倒,急忙衝出吧台扶起你,然后问:痛吗?」
莉芸笑了笑,「但你却只说:狼狗和哈士奇谁赢?」
『你问我:痛吗?』
「嗯。」莉芸点点头,微微一笑。
我又想起梦裡的那个女孩。

『你说我救过你妹妹,就是指这件事?』
「嗯。」莉芸说,「莉莉很怕狗,那时她吓哭了。」
『那么到底谁赢?』
「哈士奇吧。」她说,「你那天的晚餐钱,是哈士奇主人帮你付的;
咖啡钱则是狼狗主人付的。晚餐比较贵。」

『抱歉,我的记性不好,竟然没认出你。』我应该脸红了,
『原来我那时候就认识你了。』
「算是吧。」莉芸说这句话时,脸上却挂著古怪的笑容。
我没心思追问,只是觉得累,便坐在公园内的椅子上,低下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抬起头时,莉芸仍然站在身旁。
『你也坐下吧。』我说。
「嗯。」莉芸在我右边坐下。
我觉得喉间乾涩,无法再吐出言语,便静静看著天色由黄变暗。
太阳下山了。

『这座公园又大又美,我不懂为什么我后来很少来。』我终于开口。
「嗯。」她简单应了一声。
『我是说,为什么我后来很少来?』
「你问我吗?」
『不,我是问哈士奇。』我笑了笑,『废话,我当然是问你啊。』
「你认为我知道?」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转头看了她一眼。

「一年前,这公园被选为第一座都会区内的萤火虫复育公园,市政府
在公园裡野放两千隻萤火虫。隔天傍晚,便有很多家长带著孩子,
拿著网子和玻璃瓶,很高兴地来抓萤火虫。」
『唉。』我叹口气。
「你看到后很生气,开口骂那些家长们:你们都是这样教育小孩吗?
但他们都觉得你反应过度、多管閒事。」莉芸也轻轻叹口气,
「根本没有人理你,你只能眼睁睁看著萤火虫在玻璃瓶内乱窜。」

『后来呢?』
「过了两个礼拜,公园裡再也看不到萤火虫。」莉芸的语气很平淡,
「当最后一隻萤火虫消失在公园后,你就很少来公园了。」
『原来如此。』我问:『那时你在哪裡?』

「我在庭园咖啡店裡,看见你经过门口,背影像隻疲惫的萤火虫。」
她说,「我跑出去问你:痛吗?」
『啊?』我微微一惊。
「不好意思。」她说,「我常那样问你。」
『那我怎么回答?』
「你只说:萤火虫才会痛。」

我又开始沉默,而黑夜已悄悄笼罩整座公园。
「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所说的话。」莉芸打破沉默,
「因为我不只是奇怪的人,还是无聊且想太多的人。」
『不,你不是。』我说,『你是……』
「嗯?」莉芸等了几秒,等不到我把话说完,便问:「是什么?」
『总之……』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只好下结论:『谢谢你。』

莉芸似乎吓了一跳,身子微微颤动。
我转过身,竟发现她的眼眶似乎有泪光。
『你怎么哭了?』
「没事。」她拿出面纸,小心翼翼对折两次,然后轻轻擦了擦眼角,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你说谢谢。」
『这么多年?』
「没事。」她又说。

「该吃晚饭了。」莉芸站起身,「今天的特价餐是迷迭香乌龙麵。」
『不好意思。』我说,『我没胃口,吃不下。』
「今天我请客。」
『人是铁,饭是钢。』我站起身,『吃不下还是得吃。』

我和莉芸慢慢走回「遗忘」,一推开店门,发现店裡的气氛很热烈。
「怎么这么晚回来?」莉莉的语气有些埋怨,「我快忙不过来了。」
『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我说。
「哦?」莉莉吃了一惊,「你知道了?」
『嗯。』我说,『寡人饿了,要用膳。』
「遵旨。」莉莉笑了,「马上就好。」

莉芸先去忙,我独自坐在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
回想莉芸在公园所说的话,我相信她没骗我,那些都是发生过的事。
可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啊。
无论我如何努力也唤不回遗忘的记忆,只觉得脑袋越来越重。

我转头看著鱼缸,视线跟著缸内的鱼游动,看了一会便入了神。

6.
「想起来了吗?」莉芸端著迷迭香乌龙麵放在我面前,说:
「庭园咖啡店的老板要转让他的店时,我向他买下了这个鱼缸。」
『唉。』我摇摇头。
莉芸吐了吐舌头,到吧台又端了碗麵,再走回我对面坐下。
我有些心不在焉,因而食不知味,麵还剩一半便放下筷子。

「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你还得到台北出差。」莉芸说。
『差点忘了。』我说,『咦?你知道我要到台北出差?』
「你前几天有告诉我。」
『是吗?』我叹口气,『我的记性这麽差,万一误了工作就糟了。』
「你放心。」她很笃定,「你的工作不会有问题。」
『嗯?』我很疑惑。

「有天晚上你在庭园咖啡店吃晚餐时,店裡走进一对看起来像是情侣
的男女,男的50岁左右,女的才20多岁。」莉芸顿了顿,说:
「但他们刚走进店裡,男的目光与你相对几秒后,便转身离开。」
『为什麽会这样?』
「我当时也很疑惑,看了看你,听到你说:我出运了。」
『出运?』

「我走到你身旁问你为什麽那样说?」莉芸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说:吃晚餐时能吃到目睹老板跟情妇约会,这是一种境界啊。」
『喔?』
「我说也许他们只是一对年龄差距很大的夫妻,你说:最好夫妻晚上
到公园散步时,先生穿西装打领带、太太浓妆豔抹。」
『我说的没错啊。』
「嗯。」莉芸笑著点点头,「我也认同。」

怪不得如果我因为记性不好而误了公事时,老板几乎不责骂我,
甚至还会对我说:「你是贵人,难免会忘事。」
原来他是想堵住我的嘴。
『那我老板和他情妇的感情是否依旧坚贞?』我问。
「应该是吧。」莉芸笑了,「因为你的工作很顺利。」
『那就好。』我也笑了。

『饭吃完了,冰滴咖啡下午也喝过了。』我站起身,『我该走了。』
「嗯。」莉芸也站起身,送我到门口,「早点休息。」
我慢慢走回家,今天发生的事很令我震惊,我完全无法消化。
幸好最后听到一个好消息,知道自己的饭碗很稳,不会摔破。
要不然我会怀疑自己有没有气力走回家?

我洗了个澡、看了一会电视、准备明天出差的资料后,便上床睡觉。
然后我又梦见了那个女孩。
当她问我:「痛吗?」并缓缓伸出手想抚摸我的头时,
我竟然开口说:『你是蒋莉芸吗?』
她似乎吓了一跳,手迅速放下。
于是我醒了。

漱洗完后,先走到门口,看看门口放了什麽东西?
门口放了公事包,公事包上贴了一张写上「台北出差」的纸条。
晚上入睡前我会将所有该带出门的东西放门口,偶尔还会写纸条。
只要走到门口一看,便不会忘记今天该做什麽。
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因应记性不好的生存本能。

我穿了件较得体的衬衫,打了条领带,提起公事包坐电梯下楼。
刚走到社区大门,便看见莉芸。
「早。」她说,「我送你去坐车。」
『不用麻烦了。』我说。
「不麻烦。我反正要去市场买一些食材。」她说,「走吧。」
我正想再推辞,但她已经转身向左走,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莉芸开著车,我坐在她右手边,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
15分钟后,她说:「到了。」
我下车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身问:
『你怎麽知道我要坐客运?』
「你公司很小气,出差只补助最便宜的客运车钱。」莉芸说。
『你怎麽……』
「车快来了。」莉芸重新起动车子,「快去买票吧。」

我赶紧到售票口买票,售票小姐刚找完钱,车子便来了。
我上了车,找到我靠走道的座位,窗边已坐了位尼姑。
坐车能坐到跟尼姑坐在一起,这是一种境界啊。
「阿弥陀佛。」她说,「施主,好久不见。」
现在是怎样?

我只能勉强微笑,点了点头,再坐下来。
「阿弥陀佛。」她说,「施主,你会晕车吗?」
『阿弥陀佛。』我回答,『我不会。』
「阿弥陀佛。施主,你运气不好。」她说,「我会。」
『啊?』
「这一切都是因果。」她笑了笑。

我努力在脑海裡搜寻记忆,虽然我知道结果通常是徒劳无功。
可是认识尼姑应该是件非常特别的事,起码该有模糊的印象。
没想到脑海裡竟然连「模糊」都没有,只有空白。
「忘了就忘了。」她说,「不要执著。」
我不禁转头看著她。

「你记得前世吗?」她问。
『前世?』我很纳闷她这麽问,『当然不记得啊。』
「既然你已遗忘前世的记忆,今生又该怎麽过?」
『今生?』我更纳闷了,『今生还是一样过啊。』
「所以说,即使你已忘记昨天……」她微微一笑,
「对今天又有何妨呢?」

我虽然不认同这两种状况的逻辑关连,但这句话应该是一种禅意。
逻辑无法推导也无法验证禅意,因为逻辑有时也是一种执著。
我不再多想,忘了就忘了。
忘了又如何?记起又如何?

途中她起身两次到厕所去吐,每次我都会先站起身方便她离开座位。
『您还好吧?』她第二次从厕所回来后,我问。
「没事。」她勉强笑了笑,「我的修行不够。」
『这应该跟修行无关。只要放轻鬆,什麽都不想就好了。』
「嗯。」她点点头,「你果然很有佛缘。」

有佛缘?
其实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因为觉得自己会晕车,于是便心有罣碍。
只要心中存著「我会晕车」的罣碍,那就更容易晕车。
也许她听进了我的话,之后的旅途便好多了,也不再起身到厕所。
台北终于到了,她先下车,下车前还跟我说声谢谢。
我则在终点站下车。

我要去的地方刚好就在下车处附近,不用转弯,直走50公尺就到了。
我先在路边吃午餐,吃完午餐休息一下,再去处理公事。
事情处理完后大约五点,我想先在台北街头走走,找个地方吃晚餐,
吃完晚餐再坐车回台南。

当我吃完晚餐走出那家店,正想往车站的方向走时,我竟然迷路了。
我对眼前的街头完全陌生,好像刚刚根本没有经过似的。
就像身处大海或沙漠一样,四周只有茫茫的蓝或黄,
完全没有可供辨识的地标。
我不知道该朝哪裡走?

行人匆匆走过我身旁,我却只是站在原地。
我又慌又急,明明刚刚才走过啊,为什麽我搞不清方向?
朦胧间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退伍后刚到台北工作时也是如此。
那时我常常会突然迷路,每次都只能藉著询问路人或搭计程车回家。
所以我才会辞了工作回台南。

如今那种心急如焚、心乱如麻的感觉又回来了,我完全不知所措。
我双手抱住头,闭上双眼,蹲了下来。
蹲了许久,脚已发麻,我心想不能这样耗著,我得回家。
勉强打起精神睁开双眼,站了起来。
我没力气再走回车站,伸出右手,拦了辆计程车。
计程车只拐两个弯,不到五分钟就到了车站。

上了往台南的车,我觉得很累,但刚刚的心慌还在,
我感觉到心脏的急速跳动。
四个小时后,我下了车,再坐计程车回家。
我在社区大门下车,看了看表,已经深夜11点了。
莉芸的店应该打烊了,但我隐约看到招牌的灯还亮著。

我往莉芸的店走去,到了门口,却犹豫著该不该推开店门?
「你回来了。」莉芸拉开门后先是微笑,但看到我的神情,又问:
「你怎麽了?」
『我……』
「进来再说。」

我走到最裡面靠右牆的座位坐下,问:『你怎麽还没打烊?』
「我正在实验製作迷迭香饼乾。」
『喔。』我简单应了一声。
「今天的出差顺利吗?」她在我对面坐下。
『很顺利。不过要走到车站坐车回来时突然迷路……』
「那没关系。」她笑了笑,「鼻子下面就是路,开口问人就是了。」
她的反应令我意外,好像突然迷路是件不用大惊小怪的事。

『可是我才刚走过啊,而且也没走远……』
「没关系。」她又说,「迷路就迷路,只要不是梅花鹿就好。」
『什麽?』
「因为麋鹿比梅花鹿大。」
『很冷。』但我却笑了。

『对了。今天早上坐车时,旁边坐了位尼姑。』我想起早上的尼姑,
『她似乎认识我,还跟我说:好久不见。』
「她是水月禅寺的师父。为了兴建佛寺,常在医院附近义卖水果。」
『那她为什麽会认识我?』
「你跟她买过水果呀。」她笑了笑,「你要去见急诊室女孩前,通常
会先跟她买水果。有次你把身上的钱全买了水果,当你跟女孩吃完
晚饭后才发现身上没钱了,结果那次约会是女孩请客。」

『原来如此。』我虽然点点头,但依旧毫无印象。
「那位师父常说你很有佛缘呢。」
『或许吧。』我苦笑,『佛祖保佑我只挨了两巴掌,而不是在急诊室
被拔管。』
「你想起那位师父了吗?」
『完全没印象。』我苦笑。

「慢慢来。」她说,「也许心情放轻鬆,就会想起来了。」
『这跟心情无关。』我说,『你不用安慰我。』
「或许将来……」
『现在都想不起来了。』我打断她,『时间越久,记忆更模糊。』
「这可说不定。也许有天你会记得很多年前就见过我……」

『我不记得见过你、也不记得认识你。』我的音量突然提高,
『我的记性不好,不要再测试我了!』
我已经无力再承受遗失的记忆突然出现,也对突然迷路无法释怀。
压力已经超过临界点,火山便爆发。
火山爆发后,我觉得有些虚脱,缓缓低下头。

「痛吗?」她问。
我被这句话电到了,抬起头,看见她的右手伸出一半,僵在空中。
而她的眼神充满悲伤。
当她接触我的视线后,右手便缓缓放下。

我突然心下雪亮:莉芸就是我梦裡的女孩!

7.
我有点搞不清现在是梦境?还是真实世界?
多年来出现在梦裡的女孩,竟然出现在面前?
「时间很晚了,喝茶或咖啡都不好。」莉芸起身走到吧台,
「喝点果汁吧。」

「你知道海马迴吗?」莉芸端了杯柳橙汁放在我面前,
「英文叫hippocampus。」
我先说声谢谢,再摇了摇头。

「长期记忆储存在大脑的皮层,它管理所有的记忆。」她说,
「脑子裡还有一个区域叫海马迴,负责把记忆写入皮层裡。」
『嗯。』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海马迴受损的话,短期记忆能力会下降,也可能无法将短期记忆
转化成长期记忆。」她说,「这就是所谓脑海裡的橡皮擦。」

橡皮擦?
我不禁低头看了一眼桌上压著的那张纸条:
如果人生没有错误,铅笔何需橡皮擦?
「如果记忆像用铅笔写字一样,那么用橡皮擦擦去,可能不留痕迹。
除非力道够强,才会留下擦过字的痕迹。」她又坐了下来。
我抬头看了看她,很纳闷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海马迴最重要的功能是记忆,尤其是事件性记忆。海马迴若受伤,
可能会忘了在哪裡、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或经历了什么事件。」
我越听越奇,觉得这并不是话题,而是跟我密切相关的事。
「海马迴除了跟记忆有关外,也跟认路的能力有关。自古以来帮人类
传信的鸽子,脑部便有较大容积比例的海马迴。」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会突然迷路,就是因为你的海马迴可能已经受伤。」

『这……』我张大嘴巴,接不下话。
「你在国二时不小心撞到头,可能因此伤了海马迴。」
『不可能!』我几乎是叫了起来,『你不可能连这个都知道。』
「你国二之前的记忆是完整的,但从国二打架事件过后,你的记忆是
片断且模糊,甚至失去。」
『连打架……』我已开始口齿不清。
「因为我是你的国中同学。」莉芸淡淡地说。
我大惊失色,不自觉地站起身。

「你先别激动,我慢慢说给你听。」
莉芸站起身,走了两步,指著牆上一张像是中学礼堂的照片。
「我们国中毕业典礼就在这裡举行。」她说,「毕业典礼时有摸彩,
刚开始摸彩时抽出了七个号码,你是其中之一。你以为中了大奖,
还兴奋地大叫。结果校长说:毕业生507位,却只有500份奖品,
所以除了抽到号码的七个同学没得奖外,其馀通通有奖。」

『这间学校太变态了吧。』我说。
「那可是我们的母校。」她往右移动两步,指著一张脚踏车的照片,
「你高中三年就是骑这辆脚踏车,你还在把手上贴了一张宾士车标志
的贴纸。」
顺著她的手指,我看到宾士车标志。

「这是你高三毕业前夕,你们班在舞台上的表演活动。上台的同学们
手裡都拿著竹扫把当吉他,边跳边唱《燃烧吧!火鸟》。」
她指著舞台左后方一个模糊的身影,「你就在这裡。」

「你大一时加入环保社。这是社团在四草坐舢舨游红树林的照片。」
她指著一个坐在船尾的人,「只有你侧面对著镜头。」
「大三时你修了一门台湾民间风俗的通识课,你为了期末报告到东港
拍摄王船祭庆典。」她指著一团白色烟雾中的朦胧身影,
「你衝进鞭炮阵中取景。你看,脚下还有火花。」
「这间7-11就在你租屋处的巷口,那时你念大四。你常去这间7-11,
偶尔会在门口的椅子上吃早餐。」

她持续移动脚步和手指,每指著一张照片便同时开口。
「这是火车站前的敦煌书局。你当兵时放假回家或是收假归营,都会
坐火车。你坐火车前会到书局看看书,偶尔会买书。」
她指著站在书局前的一个阿兵哥,「这是你的背影。」

「这是你正低头挑选水果的照片,卖水果的是水月禅寺的师父。」
她将手指往右移动两公分,「她站在这裡,可惜只拍到背影。」
「马路对面就是医院。」她再将手指往上移,「你会到医院的急诊室
门口与某个女孩碰面。」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这是公园旁的庭园咖啡店,但现在是工地。你曾在这裡被两隻打架
的狗扑倒,也曾在这裡目睹公司老板和他的情妇约会。」
她指著相片中吧台上的鱼缸,「还记得这个鱼缸吗?」
我不禁转过头,看了一眼她店裡镶进内牆的三尺鱼缸。

「这是半年前社区住户在湖边烤肉的合影,你站在最后排最右边。」
她忍不住笑了笑,「当你看到照片时,你说你长得像金城武,我却说
你像刘德华。你还说你只能含著眼泪承认我说得没错。」
『如果我真的那样说,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但我真的觉得你像刘德华。」她笑了笑,「背影很像。」

「这是你在『遗忘』店门口的独照,你还说你笑起来像白痴。」
她指著我右脚旁边的一盆植物,「这就是你常吃的迷迭香。」
『那就是迷迭香?』
她点点头。

「这张照片今天刚裱完框,还来不及挂在牆上,明天就会挂上。」
她从吧台下方拿出一张照片,并将照片正面朝著我。
「这是昨天我煮冰滴咖啡给你看时,当你正专注地数著水滴,我从你
身后偷拍的照片。你还开口跟我要模特儿费用。」
『这个我记得。』我说,『我是开玩笑的,你不可以当真。』
「好,我修正。」她笑了笑,「你开玩笑说要跟我拿模特儿费用。」
『结果你用一杯冰滴咖啡抵帐。』
「嗯。」她点点头,「你这段记忆还很清晰,真好。」

原来牆上每张照片只跟我有关,并不是「遗忘」的装潢或摆饰。
每张照片都代表著一段已被我遗忘或即将被我遗忘的记忆。
我不禁一张张细看牆上的照片,但我无法陷入回忆中。
因为我根本没有记忆。

「还有些照片放在相簿裡。数位相机普遍后,我也拍了很多相片档,
存在电脑裡。所有关于你的……」
『为什么?』我打断她。
「嗯?」她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猜不出来吗?」她反问。

我冷静想了想,既然莉芸说她是我的国中同学,那么……
『你一定是那个我救过的女孩!』我恍然大悟。
「你救过的女孩?」
『是啊,我那时为了你跟一个凶巴巴的女孩打架。』我说,
『其实你也用不著如此,都那么久的事了,你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
觉得愧疚或是感激之类的。』

她静静看著我,没回答我的话,脸上挂著一种古怪的笑容。
『我猜错了?』我问。
「我现在还会凶巴巴吗?」
『啊?』我很惊讶,『难道你是……』
「我就是那个跟你打架的女孩。」
她说完后,微微一笑。

虽然我对那女孩已几乎没有印象,只保留「凶巴巴」这关键字。
但眼前的莉芸就是当初那个凶巴巴的女孩?
这两个人的样子在我脑海裡根本重迭不起来啊。

「国中的我较邋遢,不注重仪容,同学常取笑我不爱乾淨。」她说,
「那天我隔壁的女同学又笑我葬,还编首歌嘲笑我,我气不过便跟她
争吵,然后动手。男生打架是扭打,女生会互抓头髮。因为我头髮
很短,所以佔了优势。这时突然听到有人说:放开那个女孩!」

『放开那个女孩?』我说,『这是周星驰电影裡的台词吧。』
「是呀。」她笑了笑,「但你当时确实是这么说。」
『那是我说的?』
「嗯。」她点点头,「你跑过来后只把我推开,因为我正在气头上便
也推了你一把。你刚好踩到掉在地上的铅笔盒,脚下打滑,在摔倒
之际,头撞到牆角……」
『不是桌角吗?』
「是牆角。」

「后来你父母带你去看医生,还照了核磁共振。医生说你的海马迴
可能受伤了,有一点点萎缩的现象,不过他并不确定。」她说,
「医生建议你多阅读,你便养成长期阅读的习惯。我相信这是导致你
后来眼压过高的原因。」
『我的眼压过高?』
「半年前在湖边烤肉时,你告诉我的。」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叹口气。说:
「那次事件后,我经常会作一种梦,梦裡的你总是抱著头喊痛。」
『痛?』
「是的。」她说,「梦裡的你总是喊痛。」

「但从此以后,即使我们是同班同学,也不再交谈。我很想接近你,
却不敢接近你。直到国中毕业典礼完后,我才终于鼓起勇气问你:
痛吗?」
『你问我:痛吗?』
「嗯。」她说,「但你回答:不关你的事。」
『我……』
「没关系。」她微微一笑。

「高中时你念男校、我念女校,但我们和你一个高中同学都在同一家
补习班补习,我常问他你在学校裡发生的事。」
『他是谁?』
「他可以算是你高中时最好的朋友,我和他这些年来偶尔有联络。他
去年曾在麦当劳门口跟你偶遇。」
『麦当劳?』我好像有一点点残存的记忆,『高中同学?』

「高二时有次补习班下课后,你找不到脚踏车,以为有人暂时骑走,
于是你待在原地等了一个多小时。但其实只是你记错脚踏车停放的
位置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
「我躲在暗处,陪你等。」她说,「后来我觉得再等下去不是办法,
便走到你脚踏车真正停放的地点,把它骑去给你。还好你的脚踏车
总是忘了上锁。」

「当你看到我时,说:你怎么选中我这辆破脚踏车?然后便急著骑车
回家。」她说,「你只离开一会,又骑回来说:你别误会,我只是
觉得这种男生骑的脚踏车不适合女生。说完后又掉转车头离去。」
『这……』
「原本我很担心你看到我时的反应,但从你的反应看来,你已经忘记
我了。」她淡淡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从此我像背后灵一样,
在你未察觉的情况下,默默跟著你。」
听到这裡时,所有因她而生的惊讶,已渐渐转变为感动。

「高三毕业前夕你们在舞台上的表演,我去看了。那枝竹扫把很大,
你不小心刮到大腿内侧,突然在台上大叫一声,台下都笑翻了。」
她说到这裡便笑了起来,笑声停止后,接著说:
「你们表演完下台后,我跑去问你:痛吗?」
『喔?』
「你当时就是这种疑惑的眼神。过了一会,你才说:还好。」

「我们考上了同一间大学,但不同科系。你大一时参加环保社,我也
跟著加入。四草的红树林之旅,我也有去。」
我仔细看著牆上那张一群人乘坐舢舨的照片,说:
『但你似乎不在照片裡。』
「因为我是拿相机的人。」她笑了笑,「后来社团还去曾文溪口观赏
黑面琵鹭,不过要回学校时,却发现你不见了。」
『我不见了?』

「我在一处灌木林中找到你,你那时正抱著头蹲在地上。我……」
她顿了顿,吸了吸鼻子,呼出一口气后,接著说:
「我想起我的梦,眼泪便掉了下来。擦了擦眼角后,我便扶你起来。
你说你迷路了,好像置身大海或沙漠,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
我不由得想起今天在台北街头时的心慌。
「我问你:痛吗?你回答:不是痛,只是慌。」

「大三时我和你都选修了台湾民间风俗,我们还在同一组。」她说,
「我们那组有六个组员,为了交期末报告,一起到东港参观王船祭。
当王船绕行街头时,鞭炮声四起,你还衝进鞭炮阵中拍摄王船。」
『看来我胆子真大。』
「我看你身上沾了一些鞭炮屑,便问你:痛吗?」她笑了笑,
「但你回答:不痛,而且很爽。」

「大四时我在你家附近的7-11打工,常看见你进来买东西。」她说,
「有天早上你急著上课,自动门还没开启时,你便衝进来,结果撞到
玻璃门。由于力道很大,玻璃门还因此有些故障。我问你:痛吗?
你回答:是不是如果会痛,就不用赔钱?」

「你当兵时,我知道你会坐火车,也知道你有随时随地阅读的习惯,
所以我到火车站前的敦煌书局工作。」她说,「我常帮你找书架上
的书,也会提醒你火车快开了。」
『还好有你。』
「你退伍前夕,最后一次来书局时,我问你:痛吗?」她说,
「你似乎吓了一跳,然后才说:当兵不会痛,只是无聊。」

「退伍后你到台北工作,我没跟去,我知道你没办法认得台北的路,
没多久便会回台南。果然三个月后,你就回台南工作了。」
『然后你……』
「我开著一辆小货车,每天早上在你公司楼下卖早餐。你常常跟我买
早点,有次你问我:为什么只卖三明治和饭糰,不卖蛋饼之类的?
我回答:你不觉得煎蛋饼时,蛋饼会痛吗?」她笑了笑,
「你说我是奇怪的人。从此以后,我就是奇怪的人了。」

「三年前你搬进这社区,我和莉莉便到公园旁的庭园咖啡店工作。」
『莉莉?』我说,『就是你妹妹啊。』
「是呀。」她笑了,「当你走进咖啡店时,莉莉会很忙,因为我总是
尽量找机会跟你说话。」
『果然是粒粒皆辛苦。』

「你总是点热咖啡,我便记下了。你说你鼻子不好,气候突然改变时
容易鼻塞,比天气预报还淮,所以我在冰滴咖啡中加威士忌。你点
咖啡时会交代浓一点,所以你喝的冰滴咖啡,滴速不是10秒7滴,
而是11秒7滴。有次我还问你:一个人吃饭的心情如何?你回答:
好像有点寂寞吧。」她顿了顿,微微一笑,然后说:
「从此我便陪你一起吃饭。」
我不再觉得惊讶,只有满满的感动。

「从国二之后,到我开这间店之前,我们在公园旁的庭园咖啡店说了
最多话,相处的时间也最久,有时我甚至有种你快记起我的错觉。
可惜你始终记不住我。」
『抱歉。』我很惭愧。
「如果要说抱歉,也是该我说。」她笑了笑,「八个月前庭园咖啡店
老板要把店拆掉改建房子,我知道你很喜欢那个鱼缸,便买下它。
然后借了一些钱,租下这裡开了间简餐店。」

「我害怕遗忘,也害怕被遗忘。」她说,「所以店名叫遗忘。」
『这段话我好像听过。』
「嗯。」她点点头,「十天前我跟你说过。」
『你的记性真好。』我叹口气,『不像我,一次又一次遗忘你。』

「我的记性好,是因为我害怕遗忘你的一切。」她笑了笑,「也因为
我害怕被你遗忘,所以直到半年前的湖边烤肉,我又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她理了理衣角,顺了顺头髮,脸上挂著甜甜的笑。说:
「我会把自己弄得乾乾淨淨,并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温柔优雅。然后
走到你面前,说句话。」
『哪句话?』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你这样……』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好像很可怜。』
莉芸笑了笑,轻轻耸了耸肩,然后摇摇头。
「虽然你始终记不住我,但我会想尽办法靠近你,找话题跟你说话。
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想问你:痛吗?所以话题常跟痛有关。」她说,
「只要能够靠近你,帮你记住你可能会遗忘的记忆,我就很满足了。
至于你记不记得我,只是蛋糕上有没有草莓而已。」
她说完后,又笑了笑。依然是乾淨的、甜甜的、令人放心的笑容。

我很仔细地看著莉芸,这个多年来出现在我梦裡的女孩。
原来所谓的梦,其实是记忆。不管是前世,或是今生的过往。
或许也可以说,所谓的记忆,只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我感觉到一阵晕眩,脑袋变得沉重。
双手不禁抱住头,闭上双眼。
虽然莉芸今晚这席话,帮我找回失落已久的记忆;
但今晚她在「遗忘」裡所说的话,可能过不了多久,我还是会遗忘。
甚至这段期间在「遗忘」裡的所有记忆,将来有天也会失去。
我会再度忘了莉芸。

我和莉芸一样,害怕遗忘,也害怕被遗忘。
如果有天起床后,我忘了自己是谁,该怎么办?
莉芸那时会在哪裡?
如果她忘了我呢?

「痛吗?」莉芸问。
『很痛。』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莉芸伸出右手,在空中停留几秒后,
终于缓缓放下,轻轻抚摸我的头髮。

「当你在大海或沙漠中迷路,我会划著小船或是骑著骆驼,靠近你。
虽然在你的记忆裡,我可能永远只是一个葬兮兮又凶巴巴的女孩。
但有些记忆不会储存在皮层、也不储存在海马迴;那些记忆会永远
储存在心中。」
莉芸用左手指著左胸,脸上依旧挂著乾淨的笑容。

「呀?我该去接莉莉了。」莉芸看了看表后,站起身说:
「你先帮我看一下店,我待会就回来。」
『你要早点回来。好吗?』我的声音突然有些硬咽,
『因为我觉得,我快要忘记你了。』

「在你忘记我之前,我会回来的。」
莉芸说完后笑了笑,转身走到店门口,摘了两枝迷迭香。
她把一枝迷迭香放进我上衣的口袋,另一枝迷迭香拿在手中。
「你知道迷迭香的花语吗?」
我摇摇头。

「迷迭香的花语就是『回忆』。」莉芸说,「迷迭香的浓郁香气具有
增强脑部活动的效果,古老的偏方中就是利用迷迭香来帮助记忆,
于是迷迭香便被视为永恒回忆的象徵。从此以后迷迭香成为恋人们
宣誓对彼此永不忘记、至死不渝的信物。」
我闻到上衣口袋中迷迭香的香气,低著头深深吸了一口。

「迷迭香,那是回忆。亲爱的,请你牢记。」莉芸笑了笑,说:
「这可是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剧中的对白呢。」
我抬起头,看著莉芸明亮的双眼。
「还有,你知道童话故事《睡美人》的原始版本吗?」
我又摇摇头。
「在《睡美人》的原始版本中,昏睡了一百年的睡美人并不是被白马
王子吻醒,而是被一束迷迭香所唤醒。」

「将来某天,如果你已忘了我……」莉芸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迷迭香,
「我也会用迷迭香唤醒深藏在你心中的记忆。」
我答不出话,只觉得迷迭香的香气越来越浓。

「差点忘了。」莉芸吐了吐舌头,「迷迭香饼乾已经烤好了。」
她走进吧台,拉开烤箱,拿出烤好的饼乾,走出吧台。
「你吃吃看。」她笑了笑,「这是我第一次烤迷迭香饼乾。」
『你用烤箱烤迷迭香饼乾,它不会痛吗?』
「不会。」她说,「迷迭香是回忆,我所有跟你在一起的回忆都是
甜美的,根本不会痛。」

莉芸拉开店门,回头朝我笑了笑,说:
「无论在何时何地,如果你已经忘记我,我一定会摘下一枝迷迭香,
别在胸前。然后走近你,跟你说一句话。」
『哪句话?』
「我是苏莉芸,叫我莉芸就可以了。」
莉芸又笑了,很甜,很温柔,也很乾淨。

于是像要唤醒什么似的,整间「遗忘」裡,瀰漫著迷迭香的香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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